一年一度的競馬搥丸賽事開始了,三日賽期,共有十八支隊伍參賽。
第一日先進行抽簽對戰,依輸贏選出九隊,最高分的隊伍可直接跳過第二天的賽事。
而一如往常的,騰風隊因為積分最高,第二日不必出賽。
第二日的賽程,再自八隊中選出四隊,以參加最後一天的決賽。
從前志在參加、不在奪標的胡成庵,此次是卯足了勁地在賽場上沖鋒陷陣,原因無他,只因今年他有了真正的對手——安放天。
自從安放天出現後,穆雪梅的心思就全擱在他身上,不管是第一天的初賽還是之前的練習賽,她幾乎是次次現身。
說是給弟弟助威,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為了安放天而來。
自穆雪梅和離返家後,她的身邊從沒出現任何男子,當然他的眼前也沒出現任何情敵。
可現在安放天出現了,他在穆雪梅眼里,簡直像是橫空出世,天神降臨一般。
自己如此拼搏,不是要打敗騰風隊,而是要在穆雪梅面前證明他比安放天強。
于是,第二日,他領著胡家眾兄弟們場上馳騁,成功晉級。
可雖然拿到參加決賽的資格,他的右臂卻傷了,才一下場,他便因為臂傷而疼得抬不起手來。
賽後,他在穆雪松的提議下前往穆家讓周學寧為他扎針灸治。
「胡大哥,你活動一下,看看如何?」艾絨燃盡,周學寧撤下了針,笑視著胡成庵。
胡成庵緩緩地抬起右臂,原本發愁的臉上有了笑意。
先前他听聞周學寧能為人扎針灸治且頗有療效時,還半信半疑呢!可如今一試,他可是心服口服了。
他驚喜又感激地看著她,「想不到寧妹妹真的有一手!」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穆雪松有幾分得意,「我們穆府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都讓她扎過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胡成庵難以置信地說︰「白波說你在醫塾旁听,頗受他家幾位老爺子的贊賞時,我還以為那只是客套話。」
周學寧謙遜地道︰「幾位老爺子疼我,說的確實只是安慰我的話罷了。」
「不不不,你這手功夫真是了得。」說著,胡成庵高舉起右臂,在空中旋了三圈,咧嘴笑說︰「瞧,我這會兒都能抬起一頭牛了。」
看他那逗趣的模樣,穆雪松跟周學寧相視一笑。
「胡大哥。」周學寧眼底滿是關心,語氣嚴正認真地說︰「听我勸,明日決賽讓別人遞補你的位置吧!」
聞言,胡成庵想都不想地搖頭,「不!不成!」
「你這傷不輕,目前也只是緩和癥狀罷了,若再受傷,恐怕得花上更久的時日治療。」她說。
「不成,我明天一定要出賽,我、我……」胡成庵一臉不甘心,「我不想退,打死不退。」
穆雪松明白他打死不退的原因,無奈苦笑,「成庵,你是想在姊姊面前證明你比放天強?」
他這麼一說,胡成庵濃眉虯皺,尷尬又靦腆。
看著胡成庵那一臉堅決,穆雪松知道自己是勸不動他的。
「學寧。」他嘆一口氣,「你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胡成庵是個好人,而且是真心實意地愛戀且關心著穆雪梅,她當然要幫他。
想來,胡成庵受傷不也是一個天賜的契機嗎?
安放天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自以為他可以甩月兌過去,在沒有人認識他的受天城做一個「全新的人」,那麼明天她便讓他知道,過去會像冤魂一般糾纏著他,教他日夜不寧。
「好吧!」她眸光深凝,抿唇一笑,「明天我在賽前再給胡大哥整復一回。」
翌日,東城門外賽場。
穆家帳子里,周學寧正給胡成庵進行第二次的整復。
經過昨天晚上的第一次整復,再加上徐白波給他備上的藥,胡成庵的手已經可以抬起,也能使上六、七成的力。
賽事在半個時辰後開始,而飆騎隊抽中的是第二場賽事的簽,也就是他有足足一個時辰的時間可以讓周學寧好好地給他調理受傷的經絡。
周學寧先用湯婆子幫他的右臂熱敷,以利氣血活絡,接著再搭配上徐家自制傳家的跌打藥進行涂抹及按摩,以讓藥液能經由皮膚表面滲入。
涂抹了藥酒後,再進行一次的熱敷。緊接著,她便開始調理治療他的傷處。
騰風隊的大伙兒圍在旁邊,目不轉楮地看著,一個個露出驚異的表情。
「寧姑娘,還真想不到你有這套功夫……」歐陽難以置信地說︰「稍早前听白波說的時候,我還半信半疑呢!」
「可不是嗎?」孫真瞪大了眼楮,好奇地捱在一旁,「這是在徐家的醫塾學的?」
徐白波一笑,「不,我徐家的醫塾可沒教她這個,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本事。」
「自學?」孫真很是存疑,「這若沒有誰手把手的教,哪里能自學而成?」
「孫真,那是你笨,我們的寧妹妹可真的是自學的。」胡成庵有點驕傲地說︰「她翻翻書,這就無師自通了。」
「這兒這麼熱鬧?」突然,安放天的聲音自看台處傳來。
听見他的聲音,周學寧心一抽。來了,該會會過往冤魂的人終于來了。
「這是在做什麼呢?」才剛到,便見幾個人在帳子里圍成一圈,安放天不禁好奇地驅前一探。
見胡成庵光著右臂,周學寧正在他臂上又揉又推,他先是一怔,然後狐疑地問︰「這是……」
「成庵昨天比賽傷了右臂,寧妹妹正給他調理經絡呢!」徐白波說。
安放天恍了一下神,「嗄?」他定楮地看著正在給胡成庵推拿揉捏的周學寧,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
穆家那位看起來只會繡花撲蝶彈琴寫字的義女,居然有這麼一手?
「受天城真是人才濟濟,就連姑娘家都能……」安放天邊說邊往前湊,看著她那手法不禁陡地一驚,瞪大了眼楮。
見他那彷佛被什麼妖魔鬼怪給嚇著的表情,徐白波好笑的道︰「怎麼了?你這是驚訝還是驚嚇啊?」
「啊?呃……」安放天力持鎮定,又狠狠的吸了一口氣,「我、我是驚訝。」
周學寧抬起眼,瞥了一眼自稱驚訝的他。
他不只是驚訝,他更是驚嚇,而且他嚇壞了。
他一定認出她尹家這套調筋理脈的手法了吧?這是尹家祖傳的手法,向來不外傳——除了他。
她爹把他當兒子,當自己人,所以傳授于他,希望他能將尹家的技藝給傳承下去,沒想他竟恩將仇報,害了他們父女倆的性命。
此刻,他一定很困惑、很震驚吧?他心里想著什麼呢?害怕嗎?心虛嗎?
她沉靜地笑視著他,「安公子自京城來,可曾見過這套手法?」
聞言,安放天陡地一震,驚疑地看著她,「寧小姐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覺得安公子自京城來,見多識廣,說不定見過這套撥筋整復的手法。」
安放天深呼吸了一口氣,勉強擠出笑容,「不,在下真沒見過……」說著,他的兩只眼楮定定地看著周學寧不斷在胡成庵臂上移動的雙手,不自覺地又抽了一口氣。
怎麼可能?她那手法完全是他師父尹常川的那套啊!
話說回來,尹常川雖不是受天城的人,卻曾在受天城待過,也是因為如此而邂逅妻子白靜兒、也就是曾與穆家老爺口頭婚配的表妹。
這些故事,身為尹常川關門弟子的他可熟透了。
尹常川在受天城待過,或許曾將這套功夫教授給某人,而這某人再傳授給……不對,周學寧出身書香世家,是穆老爺恩師的孫女,怎會學這種江湖郎中吃飯的絕活?
「放天。」徐白波笑視著他,「看來你是真的讓我們寧妹妹給嚇到了呢!」
安放天尷尬地一笑,「可不是?誰想得到像寧小姐這樣的閨秀會有這一手功夫?」
「放天,你有所不知,我們這位寧妹妹可不只會這套功夫,就是馴馬馴犬都很有一套。」徐白波接著又說。
「咦?」安放天一听,又兩眼發直。馴馬?馴犬?這……
「是呀。」徐白波補充說明,「有次有頭惡犬追逐攻擊穆家的馬車,差點就要出人命了,可學寧卻跳到馬背上制止了馬,還馴服那只發狂的惡犬。」
若不是眼前看著的人是穆家的義女周學寧,他還以為自己听到的是尹碧樓,也就是他師妹。他師妹從小就對四只腳的東西很有一套,據他師父說,她三歲時有次誤闖鄰人的院里,進了惡犬的窩,眾人尋她不著,以為她出了意外或被人抱走,沒想到最後卻是在那惡犬的窩里發現正在睡覺的她。
又有一次,她解救了差點被十幾條惡犬攻擊的小娃兒。
徐白波口中的周學寧,怎麼活月兌月兌就像他師父的女兒尹碧樓?
「在下冒昧請問……」安放天心里忐忑著,「不知寧小姐這身手是師承何人?」
周學寧抬起頭來看著他,沉靜一笑。
「說到這個就玄奇了。」她笑說︰「去年的某一天晚上,我突然夢見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姑娘,她有著一張鵝蛋臉、圓眼,但眼尾如鳳尾上揚……」
當她說到這兒,便在安放天眼里看見了震驚及疑懼。而在此時,所有人都面露疑色,不解地看著她。
胡成庵訝異地說︰「寧妹妹,你不是看書自學的嗎?」
她笑答,「我夢里的姑娘是我的啟蒙恩師,是因為她,我才開始對撥筋整骨、扎針灸治有了興趣……」
大伙兒听著,嘖嘖稱奇。
穆雪松狐疑且沉默地看著她,他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他們如此要好親近了,她卻從來沒跟他說過這個,而如今,她好似特地在安放天面前提起,為什麼?
她續道︰「她不斷地出現在我夢里,手把手地教著我這套調筋理脈的功夫,還說來日必有用途,我不知道她是誰,她也不說,總之就糊里糊涂地在夢里學著。」
她說得越多,安放天眼里的驚疑惶懼便積累得越多。
周學寧有意無意地瞥著他臉上的表情,心里有著憤怒及快感。
「過去」是陰魂不散的,沒有人逃得了「過去」,就算能,也只是一時的。
他以為能逃得了「過去」,卻沒想到「過去」這麼快地又找上他吧?
在場,沒有人對周學寧的說法起疑,更沒有人發現安放天眼底有什麼情緒的變化起伏。
可是,穆雪松全看在眼里了。
為什麼學寧要對安放天講一個她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的故事?又為什麼安放天在听到這個故事時,會是這般不尋常的反應?
他自京城來,她則是自幼沒離開過受天城,為何這一刻,他卻隱隱覺得在安放天跟學寧之間有一條看不見卻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線?
這場比賽,騰風隊一如過往的幾年,贏得最後的勝利。
可原本表現突出的安放天在這最後的一仗中卻表現不如預期,即使有穆雪梅在場邊揚聲助陣,他卻還是頻頻失誤。
反倒是受了傷的胡成庵奮力一搏,精采表現吸引眾人目光,即使最後還是輸了,但雖敗猶榮。
周學寧全程觀戰,她知道安放天為何頻繁失誤,听到她的「故事」後,他已經嚇得魂不守舍了吧?
他知道她提到的夢中人是誰,而那個夢中人在她夢里出現,讓他因疑生畏。他一定無法理解一個跟尹碧樓毫不相干的小姑娘,為何會夢見尹碧樓吧?他更想不到的是……她就是尹碧樓,尹碧樓就是她。
是他。她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就是他毒害了她跟她爹。
那天傍晚,是他帶著那只大烤鴨來的,當時他們正在忙,便要他留下,稍晚再一起享用,可他卻推說有事而先行離去。
他無情又殘忍地毒殺了他們,而那把火……大抵也是他或是他教唆別人縱的。
想到這,冷空氣灌滿了她的胸口,像是要凍結她的心髒般,可瞬間,一把怒火又燒融了那些冰冷……
她爹待他如子,她也敬他如兄,他為何要毒殺他們,甚至引火焚屍,教他們連全屍都無法保留?
思及此,她心如刀割,惱恨至極,她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她要保護穆雪梅及穆家人,她得想想……她得好好思考該如何撕下他虛偽的面具。
夜深人靜,月影依稀。
她帶著兩天前就偷偷準備的香燭,趁著小單熟睡之際,悄悄地離開小築,覓了個隱密的地方。
確定四下無人,她蹲在矮樹叢後,拿出她自己為父親做的小牌位。
擺好,插好蠟燭,再用火摺子點了白燭跟香,今天是父親的冥誕,為免被發現,她也只能準備如此簡單的東西了。
跪下,她對著那小牌位低聲地說︰「爹,您于九泉之下,應該已經知道師兄的所有罪行,請您保佑女兒,讓我可以拆穿他的面具,給您討一個公道。爹,如果您活著該有多好,如果您知道穆家對咱們是怎麼的有情有義,多好……」說著,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爹,您與娘重逢了吧?若您們有靈,就助女兒一臂之力,讓我順利揭發師兄的罪行……」她插好香,又磕了三個頭。
然而待她磕了第三個頭,並抬起臉的時候,卻被眼前的黑影嚇到跌坐在地。
「……」她太過驚嚇,以至于說不出話來。
猶如從天而降般的穆雪松出現在她面前,兩只眼楮定定地看著她。
「你在做什麼?」他問。
听到老雷的暗號,穆雪松離開尋靜齋,信步前往他們約定的老地方。
老雷在牆頭上坐著,見他來了,縱身一跳,完美落地。
「有眉目了。」老雷說。
「說吧!」他一笑,「看你的表情,應該是有點意思。」
老雷唇角勾起,「安放天在受天城獨來獨往,一個人住在南大路接近南城門的雲開客棧里,平日里都是一人進進出出,不曾見他跟誰接觸。可幾天前有個異族人去找他,兩人簡單談話後便分開了。」
他微頓,「異族人?」
老雷頷首,「那個人住在附近不遠的萬隆客棧,我跟蹤打听他幾日,發現他去了黑市……」
聞言,穆雪松眉心一撐,「黑市?你是指……」
「就是城郊三里亭的黑市。」老雷續道︰「這個異族人名叫伊奴,來自疏勒,生母是漢人,也能講漢話。他是一名以合法掩飾非法的走商,在黑市里買賣一些禁藥。」
疏勒?他想起徐白波說過尹氏父女是因為被下了一種名叫海檬果的疏勒奇毒而死的,這是巧合嗎?
「什麼樣的禁藥?」他問。
「大抵是一些毒不致死的藥物,或是助興的藥……總之不是個正派人。」老雷說。
尹氏父女死于海檬果的毒,安放天見了來自疏勒的伊奴,伊奴是黑市買賣的藥商,安放天來自京城……他總覺得這每件事都是相關的,一環扣著一環。
可是這還不成一個完整的圓,還缺了什麼,只要把這缺少的一環扣上,真相就大白了。
這一環是……突然,周學寧的身影閃進他的腦海中。
學寧為何跟安放天說她調筋理脈的功夫是夢中女子傳授?而且她形容那女子的時候,活靈活現,不似編造。
還有,當安放天听見她說的那些話時,為何眼底泄露出驚疑恐懼?她那天說的那些話,又為何嚇得他那日魂不守舍,表現失常?難道……慢,在之前的調查得知大家都叫尹姨父的關門弟子為「小安」,他一直以為這個人的名字里肯定有個「安」字,可如果安字不是名,而是姓呢?
安放天?小安?來自京城的安放天會是尹姨父的那位關門弟子嗎?
那麼學寧在這之中又是什麼角色?她打從一開始就好像對安放天存有疑慮,甚至不惜得罪冒犯雪梅,也要她對安放天多做觀察……她知道什麼嗎?又怎麼會知道?
今天在賽場邊,她對安放天說的那些話絕不是毫無理由的,她雖然神情平靜,語氣溫和,但卻彷佛在其中夾帶刀劍,隱隱地刺戳著安放天。
她是那最後的一環嗎?但一直在他們眼前的她,又怎會跟京城那邊有任何的關聯?
「你的表情很可怕。」老雷見他不說話,疑惑地看著他。
他回過神,神情凝肅地說︰「辛苦你了,你的酬金我明兒讓周信給你送去。」
老雷點點頭,一派瀟灑地道︰「那我先告辭了。」說罷,他在左右兩道壁面上彈了幾一陣煙似的竄上牆頭,然後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