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刮著風,飄著零散的雪,穆雪松走了進來,取上的披風。
「門外就听見你們兩個嚷嚷的聲音。」他看著牆邊的長炭盆,「炭還夠嗎?」說著,他將披風交給小單,她很機靈地接過手。
「夠。」周學寧不自覺地有點慌。
「我已經吩咐人過兩天再給你院里送白炭,別省,冷著就不好了。」他說。
「……嗯。」她訥訥地應了一聲,一時忘了那對護膝還在小單手里。
等她回過神,小單已早她一步將護膝送到穆雪松眼前。
「少爺,這是小姐親手給您縫的護膝,讓您這趟出門能戴上保暖。」小單將護膝遞上。
穆雪松微頓,看著那對護膝,再看看一臉尷尬的周學寧。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給他縫護膝。兩、三年前也送過,可他隨手就送給府里一名護院了。
想起這事,他真覺得當時的自己真是殘忍——盡管他是用心良苦。
他接過護膝,發現上面還有針線,便問︰「還沒縫好?」
「就差幾針了,少爺何不在這兒等一下?」小單是個機靈鬼,拼命地給主子找機會。
穆雪松勾唇一笑,「也好,我在這兒等。」說著,他就著桌邊坐下,將護膝擱在桌上。
「我去給少爺跟小姐沏壺熱茶暖暖身。」小單說完,一溜煙的就跑了。
小廳里只剩下兩人,她更慌了。這可惡的小單,居然這樣整她?
「不是只剩幾針了?」穆雪松注視著她,「趕緊完成吧。」
周學寧吞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坐了下來,然後拿起那只還未完工的護膝。
在他的注視下,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殺千刀的小單,她本來不必面對這些的。
穆雪松則拿起已經完成的另一只端詳著,「你什麼都精進了,就這針線活精進不了。」
「欸?」她一怔。他該不是在嫌棄她的手藝吧?
她有點羞惱地說︰「你跟成庵哥果真是好兄弟,都一樣。」
「什麼一樣?」他問。
「說話不中听。」她說︰「成庵哥明明喜歡雪梅姊姊,關心心疼她,可是說那話實在是太惱人了。」
知道自己惹惱了她,他蹙眉苦笑一記,「成庵說的都是大實話,只是不中听罷了,我現在說的也是實話。」
「姑娘家都喜歡好听的。」她說著,伸手就要搶回他手上的護膝。
他一抽手,讓她不能如願,然後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注視著她,「你也喜歡听那種中听但虛情假意的話?」他問。
「中听的話就一定是虛情假意嗎?」
他思忖了一下,「是也不一定。」
「算了。」她草草地在護膝上打了結,再拿剪子剪斷了縫線,然後把護膝隨意地丟在桌上,「你若是嫌難看,就放著吧!」
看著她氣呼呼的樣子,他忍不住一笑。
「瞧你這脾氣,怎就漸漸像起姊姊了?」他慢條斯理地取走那只護膝,然後在自己膝頭上比劃了一下。
「挺合用的。」他說著,眸中帶笑地凝望著她,「我會戴上它騎馬的。」
她本來是生氣的,可迎著他那深深笑意,又突然消氣了。
「我要出遠門了,你就笑著祝福我一路順風,平安歸來吧!」
盡管不氣了,可她還是不肯給好臉色,臉雖沒撇開,兩顆眼珠子卻是往邊邊轉,故意不看他。
看著對他鬧小脾氣的她,穆雪松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攢住了。他不是不曾出過遠門,卻從來不曾感覺到「牽掛」。
可這一回,他竟有了「牽掛」的感覺。
每趟出門,他從沒想過自己可能回不了家,可這一次,他竟擔心自己有回不來的可能。
「我這回出去,可是要年後才回來了,真不說兩句吉祥話祝松哥哥我平安歸來?」他笑問。
她抿著嘴,固執地不開口。
穆雪松還有事要張羅,只能一笑置之,「罷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他起身,手里緊攥著那對護膝便往門口走去。
看著他起身,看著他走向門口,看著他開門……她忽地覺得自己太瞥扭、太不懂事、太不近人情。
就快過年了,就算是對著非親非故的人都要說句吉利話的,為什麼不對他說?行船走馬三分險,若是他一出門遇上什麼……
這麼一想,她霍地起身並沖向門口,而他已經踏出廳門並關上門了。
「松哥哥!」她喊了一聲,急急地拉開了門。眼見著他就在門外,她一個心急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
他連忙伸出手,牢牢地接住了她。
周學寧驚覺到自己撲進他懷里,急忙地想推開他,不料,他卻將她環住。
「松……」她嚇壞了,整個人僵硬地立在那。
她听見他的心跳聲,強而有力且穩健,怦怦怦怦地,響得她耳膜發疼。
「說你等我回來吧!」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語著。
她感覺到自己在顫抖,也感覺自己在發燙,她怯怯地、囁嚅地說︰「我……等你回來。」
穆雪松捧起她的臉,對著她溫柔又深情地一笑。
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城樓上的守軍在冷冽的臘月里來回巡邏,氣氛肅殺。
邊境騷動已經持續了月余,兩日前剛有三十多名胡勇兵在放哨處挑釁,不得輕忽。
只是年關已近,眾人思鄉更濃,無奈戍守邊疆,無法返家與親人同聚。
不只如此,因為騷動不斷,就連想在營中過個小年都成問題。
此關守將秦樵風將軍,乃將門之後,驍勇善戰,有勇有謀。他領軍在此鎮關已有三年,這三年里邊疆平靜,未起風波。
怎知兩個月前一名胡人少女在邊關附近失蹤,胡人聲稱少女遭到邊關守軍擒去,幾番討人不成,便領了數十名胡勇兵在城下叫囂。
秦樵風派兵趕走那些胡勇兵不久,幾個部族便串聯而起,齊力進逼城下。
就這樣,騷動便持續至今。
秦樵風原也擔心真是營中士兵擄走少女,上天下地將軍營翻個底朝天,並無少女蹤跡。
他著人向部族長老解釋,卻不得信任,無奈之下,只好喝令封關,全軍戒備。
「真冷……」城樓上的守軍老趙聳了一體,「真是天殺的鬼天氣。」
「可不是,今年直比去年還凍。」小李回應著。
「俺想著我老娘了……」老趙幽幽地說。
「別說了,你老娘橫豎都能等著你,可我那媳婦貌美如花,還真擔心她跑了。」
說著,兩人笑了,可那笑容里有著一抹酸楚苦澀。
「唉。」突然間,小李嘆道︰「要不是家里需要我的軍餉度日,我怎肯來這麼遠的地方?瞧著都要過年了,可卻……」
「如果現在能吃上一盤香噴噴的餃子,不知道有多好?」老趙說。
「最好再配上一碗熱呼呼的胡辣羊肉湯……」
「別說了,俺都犯饞了。」說著,兩人又是苦笑。
邊疆戍守的日子辛苦,總得學會苦中作樂,否則誰還捱得下去?
忽地,小李耳朵一豎,「老趙,你有听見什麼嗎?咕嚕咕嚕的,好像是……車輪子轉動的聲音……」
「他娘的!該不是那些胡人又來了?」說著,老趙警覺地往遠處看去,只見寒夜里出現了隱隱的、閃滅的火光。
「真有人來了!」小李驚覺有人靠近,立刻往城下通報,「有人!」
听見城樓上有人喊,底下的守軍瞬間動了起來,不一會兒,便集結了數十人在底下的城門內。
這時,遠處傳來號角聲,十分熟悉。
大伙既緊張又疑惑,只能緊抓著手上兵器,嚴陣以待。
又一會兒,火光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亮,隱隱約約地,可看見人頭攢動著,而且還在風雪中揮舞著紅色旗幟。
「怎麼回事?」老趙跟小李更困惑了。
再過了一會兒,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
那是一支二十多人的隊伍,每個人包得密不透風,他們拉著篷車,車上像是載了什麼沉沉的貨物一般。
此時,那剛才揮舞紅旗的人站到前頭,朝著城樓上警戒的守軍喊著,「各位軍爺辛苦了,小民是受天城的胡成庵,歲寒時分,年關已近,特地與我的兄弟穆雪松給各位軍爺帶來吃食,還請秦將軍笑納。」
城樓上的、城門里的,全都听見了胡成庵的聲音。
知道城門外的人竟然是受天城的大商戶穆家及胡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驚訝不已,立刻著人通報。
眾人在風雪中又佇候一會兒,秦樵風親自前來到城下,並命人開啟半扇城門。
人高馬大,身形精壯的秦樵風與他的副將走了出來,毫無畏懼,一步步靠近門外的車馬。
「吾乃秦樵風,二位……」
穆雪松跟胡成庵並肩而立,恭敬地一揖,「小民穆雪松,胡成庵,雪中跋涉八日,特來求見秦將軍。」
「邊疆騷動,又逢雪季,二位為何事跋涉奔波?」他在此戍守三年了,自然听過穆雪松跟胡成庵這兩號人物。
想他們二人身分矜貴,為何犯險來此?
「小民得知近來邊疆騷動,全軍戒備,心想歲末已至,便聯同兩位兄弟及府里女眷連日趕工,給秦將軍及諸位辛勞的軍爺們送來兩萬顆餃子。」
聞言,秦樵風一愣。
「餃子都在車上,還請將軍過眼。」他說。
秦樵風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副將上前查看,副將點了頭,便在胡成庵的引領下上前查看篷車內堆到篷頂的餃子。
「將軍,真是餃子。」副將說。
「將軍與弟兄們戍衛此地,保我受天城及來往商隊的平安,這只是我們一點小小心意罷了。」穆雪松恭謹地說︰「還請將軍笑納。」
秦樵風沉吟須臾,毅然點頭,「你們奔波數日也是乏了,在軍營歇上一天吧!」
「小民謝過將軍。」穆雪松欠身一揖。
各營房起了灶,分去餃子、羊肉塊跟藥包,便開始燒水下餃子跟煮羊肉湯。
不多久,香味便在營里飄散開來。
那些身體疲憊,內心寂寥的軍士兵們吃著香噴噴的餃子、喝著熱呼呼的羊肉湯,不只暖了胃也暖了心,一個個臉上都綻放著笑意。
這軍營已許久不曾听見笑聲了。
秦樵風巡視著各營狀況的同時,也命人安頓了穆雪松跟胡成庵的人馬,並將穆雪松跟胡成庵二人請進自己的軍帳中。
待他繞了一圈回來,下屬也已給他帳里送來剛煮好的餃子跟藥香四溢的羊肉補湯。
進到帳中,穆雪松跟胡成庵起身。
「二位不必拘禮。」秦樵風要他們坐下,並以眼神示意伙夫兵將餃子跟羊肉湯呈上。
「趁熱,一起吃。」秦樵風說。
「謝過將軍。」
就這樣,三人便在帳中大啖餃子並喝著那暖胃的煲羊肉湯。
「這湯頭真是世間美味,喝下去,全身寒意都沒了,肚子暖呼呼的。」秦樵風盛贊著,「除了家母的煲湯,這是我喝過最好的煲湯了。」
「將軍久待邊疆,怕是思鄉情切,才會覺得這湯是世間美味。」穆雪松笑說。
提到思鄉,秦樵風眼底閃過一抹愁緒,「是呀,我離家已有三年,前幾個月接獲家書提及老母親身體有恙,做兒子的我真是掛念,不知如今母親可好……唉,我真是個不孝兒子。」
「將軍為了國家社稷,只能在忠孝之間抉擇,也是萬不得已。」穆雪松勸慰著道︰「小民相信將軍保護百姓之安,上天必也會護佑秦老夫人。」
秦樵風揚唇一笑,「希望蒼天有眼。」
「那是自然。」穆雪松說著,話鋒一轉,「不知將軍府上哪里?老夫人又住在何處?」
一旁的胡成庵自顧自的吃著,沒有搭話,他不擅長聊天,還是閉嘴的好。
「穆少爺問這個是……」秦樵風有些疑惑提防。
「將軍請別誤會。」穆雪松抱拳一揖,續道︰「小民的拜把兄弟徐白波五代行醫,先祖也曾在太醫院擔任要職及授業,桃李滿天下,如今在京城還有當年的學生或在太醫院,或是自己執業。」
「姓徐?」秦樵風想了一下,「莫非是已故的老太醫徐賓?」
「正是。」穆雪松點頭,「實不相瞞,這餃子跟湯里的藥材都是我那位徐兄弟開的,袪寒益氣,補氣養神。」
「沒想到徐老太醫的後人是穆少爺的兄弟……」秦樵風笑道︰「徐老太醫當年仙逝後,其後人便離開了京城,原來落腳在受天城。」
「是的。」穆雪松點頭,「若秦將軍相信小民,便將府上位置告知小民,待我回到受天城後便請我那位徐兄弟與京城聯絡,找位能手為老夫人號脈診治。」
秦樵風一听,十分歡喜,立刻抱拳一揖,「那可有勞了。」
「千萬別讓這湯涼了。」穆雪松深深一笑,「將軍快喝了吧!」
翌日,雪停了,那些士兵吃了餃子跟羊肉湯,一個個精神抖擻,神采奕奕。臨行前,秦樵風親自來送他們。
秦樵風是個豪爽且喜歡結交朋友的人,雖與穆雪松及胡成庵初初相識,卻有一見如故的親切感。
「希望我們很快再能相見。」秦樵風衷心地說︰「下回見面,我請二位吃酒。」
「小民十分期待,不過……」穆雪松眉心一擰,「邊關及商道一封,不知下次開放會是何時了。」
「若騷動能稍稍平息,或許開放之日不遠。」秦樵風說。
「將軍有所不知。」穆雪松神情憂愁,「商道是受天城賴以維生的血脈,這條血脈一斷,受天城便無以為繼。」
「如今騷動未息,那也是莫可奈何之事。」秦樵風道︰「要是那些騷亂分子冒充商隊入關,亦或是攻擊咱們的商隊,那可不妙。」
「將軍所言極是。」穆雪松抱拳,先是同意其說法,然後又做出提議,「但受天城乃四周城鎮貨物出入之樞紐,若貨物無法流通,恐怕影響甚鉅,不說商家們的損失,光是一些重要物資的短缺就可能引起物價的波動,致使民心難安。」
「本將軍也只是想保障商隊的安全罷了。」秦樵風說。
「將軍愛民之心,小民自然是理解。」穆雪松不疾不徐,心平氣和地說︰「可為了平穩物價,安定民心,小民卻是願意冒險的。」
秦樵風似乎意識到什麼,了然于心地問︰「你不怕?」
「行船走馬三分險,小民走商十數年,雖不敢說見過什麼大風大浪,但也不至于因為過度瞻前顧後而畏首畏尾。」他直視著秦樵風的雙眼,自若且堅定。
一旁的胡成庵在此時終于逮到表現的機會,說道︰「將軍,小民乃漢化的胡人,在商道上行走時,人不親血親,那些部族見著也是會給幾分薄面跟方便的。」
秦樵風沉吟著,「這商道你們非行不可?」
「不是非行不可,但若可行必然大好。」穆雪松態度誠摯地說︰「將軍若能行個方便,小民感激不盡。」
秦樵風又想了一會兒,像是有了決定。
「這商道是非封不可的,不過……」他取出自己腰間寫著「秦」字的腰牌遞給穆雪松,
「這是本將的腰牌,那些哨所分崗見了腰牌自會放行。」
穆雪松接下腰牌,「謝過將軍,穆某絕對謹小慎微,不會給將軍或關內百姓添上麻煩。」
「行。」秦樵風豪氣地說︰「君子一諾千金,一言九鼎,本將信你。時候不早了,你們趕緊出發吧!」
就這樣,穆雪松跟胡成庵帶著秦樵風的腰牌,領隊離開了軍寨。
「我說雪松……」前腳一離開,胡成庵便等不及地問︰「你這是算準了秦將軍會給你腰牌才走這一趟的吧?」
「犒軍是真,賭他的腰牌也是真。」穆雪松一派輕松,「更何況帶上你這張幸運符,我就賭到了。」
他不居功自傲,還褒了胡成庵,听得胡成庵樂不可支。
「就知道你這滑頭會說話。」他掩不住得意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