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長命又百睡 第4章(1)
作者︰蔡小雀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嫛,貽我彤管。彤管有蟑,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經•邶風•靜女》

這頭,鄧箴幾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里亂糟糟,卻也理不出個明白來。

恩公為什麼生氣了?是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嗎?還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帶腥香味的鱭魚醬?可那壇子尚未開封,論理說恩公是嗅聞不著的,又怎會立時生厭?

腦子越想越亂,越發患得患失,若非素來冷靜自持慣了,她說不得早就沖動地追過去問個明白了。

「罷了罷了,」她將裝著五銖錢的荷囊擱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帶著一縷感慨,自言自語。「我既報答不了恩公高義,又何須再多想?他是喜也罷,是厭也罷,我和他,往後也當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潔高華的天邊月,而她卻只是這濁世中的腳下泥。

「大姊姊,有人來了。」小豆丁鄧甘激動興奮地跑了進來,拉著鄧箴的衣角。

「還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將今日賣了腌菜的荷囊鎖進斗櫃里,模了模鄧甘的腦袋瓜,柔聲問︰「慢些說,是誰來了?」

「穿紅紅的,大娘!」鄧甘含著小手,歪著頭,笑得好燦爛。「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歡了。」

「弟弟喜歡,那甘兒不喜歡嗎?」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還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態逗笑了。

「甘兒喜歡!」小豆丁興沖沖地蹦著,含得口水濕答答的小手直揮。「好多好多喜歡,比弟弟還喜歡,甘兒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兒,」鄧箴嫣然一笑,好脾氣地教導著,「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該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兒那麼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時候可都記得分你的,是不是?」

鄧甘渾圓的大眼楮眨了眨,臉上有些掙扎,隨即害羞地抓了抓頭。「嗯!笆兒要做好哥哥。」

「好甘兒,真乖。」她忍不住抱著透著女敕女敕女乃香味的弟弟親了一口,贊道。

鄧箴攜著大弟來到老舊窄小的廳堂,見到了那個鬢插紅花的媒婆,還有矮案上那己打開來的四色封盒時,溫柔的笑容霎時冷了。

這是做什麼?

「喲,鄧家大姊兒終于出來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想我老婆子雖然不是什麼貴人,也是這鎮上村里間數得出名號來的人物,都坐在這兒好半會兒了,竟連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氣派呀!」

「大娘說笑了。」她淡淡地道,「不過寒舍確實也沒什麼好茶水招待,還怕勉強沏來,傷損了你的脾胃。」

媒婆臉色瞬間變了,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鄧大姊兒,別以為陳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鄧家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陳家夫人的面子上,你這破落門戶我還不願踏進來半步呢!」

鄧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卻猶平靜,舉止優雅地膝坐在藺草席上,對著怒氣沖沖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齒一笑。

「大娘若是帶著誠意為陳家上門來提親,我自然也是客客氣氣,只是你一照眼性氣就這麼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對你好禮相待?」

這劉私媒只怕是受了陳家的示意,想先來個下馬威,好轄制鄧家乖乖伏首從命吧?

媒婆心虛地頓了頓,隨即大怒。「呸!不過是一家子窮似鬼的孤兒,還拿自己當世家貴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

少廢話,陳家是委了我來送納妾文書,這四匣子的禮里頭,有鎮上小金燕坊的紅綢、老德居的餌食果子,禮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鄧細落契印,我還趕著到衙門入籍冊——」

陳家竟欺人至此?

鄧箴雖然窮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賢良淑雅的世家女閨訓長大,一舉一動自有禮儀風範,可今日陳家和劉媒婆咄咄逼人、鄙視欺辱的行徑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閉上眼,胸口陣陣止不住的憤怒翻攪,心底卻也不禁越發悲涼。

……傻妹妹,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卻寧可養你一輩子,也不願見你到陳家受一星半點的糟蹋欺凌。

「陳家大郎君應允的是三書六禮、花轎迎親,娶我妹妹入陳家為婦。」她再度睜開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銳利如刀。

「這這——」劉媒婆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這鄧家窮到都快無隔宿糧了,陳家卻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陳家夫人發的話,她還用怕誰來著?

「大娘請回吧。」鄧箴毫不留情面地冷聲道︰「若這就是陳家的意思,那請你回去傳句話——鄧家勢弱,但頂上自有皇天王法,陳大郎君許婚定諾在前,毀信背義在後,若是不能給我妹妹一個公道,鄧箴便是滾釘床告上金鑾殿也在所不惜!」

劉媒婆渾身寒毛直豎,不敢置信地望著向來溫婉馴柔,此刻卻不啻玉面煞神閻羅的鄧箴。

「我只給陳家三日,還請三日後,陳家能給我鄧家一個滿意答復!」話畢,鄧箴起身牽著看傻眼的大弟鄧甘,腰肢挺直步履堅定地走回內室,「禮請收回,你,我不送了!」

門簾嘩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廳劉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潑謾罵。

鄧箴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冰涼而顫抖,心中卻沒有半點出了一口惡氣的得意痛快。

她只能賭,賭陳家不敢把事兒豁大,賭猶有功名之想的陳大郎君,怕被冠上個始亂終棄的罪名。

可如果陳家回過神來後,硬是要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那麼己將身子交與了陳大郎君的細兒,恐怕難逃沉潭的下場。

鄧箴面色慘白,只覺呼吸困難……

「大姊姊,痛。」鄧甘怯怯地掙扎著。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緊緊攥著大弟的手,心疼地松開,吹揉了起來。「對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兒還疼嗎?」

「不疼了。」鄧甘睜著滾圓稚氣的大眼楮,先是想點頭,隨即好脾性地搖了搖頭,「大姊姊……你也痛嗎?臉都白白,出汗了!」

「姊姊無事。」她眼眶一熱,柔聲道?「好甘兒乖,姊姊得去找小姊姊,你能在家幫姊姊帶好拾兒嗎?」

「能!」鄧甘把小小的胸膛拍得砰砰響,神情熱切又慷慨激昂。「甘兒是哥哥,能帶好弟弟,甘兒很厲害!」

「謝謝甘兒。」她再抑不住地將大弟小小身子攬入懷中,熱淚幾乎決堤。

若不是還有這般體貼暖心的弟弟們支撐著她,鄧箴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要如何熬過這些淒風苦雨?

她好恨,自己卻是無能得只能讓弟妹們跟著她吃糠咽菜。

也難怪細兒想做人上人,想得病急亂投醫,竟就此走了歧路都是我的錯。

在鄧細知道陳家居然叫私媒送來納妾文書後,氣得摔碎了家中僅存的幾只碟碗,怒氣沖沖地就要去找陳大郎君間個清楚。

「不用去了,事已至此,你就是去問了又如何?」

「我怎麼不能問了?他說他只喜歡我一個的,我不信他會讓家里人送納妾文書來,這肯定是弄錯了,再不就是有人在搞鬼,故意破壞我的姻緣!」鄧細嬌艷如花朵的臉氣得扭曲,大喊大叫,試圖掩蓋內心深深的惶恐與無措。

「細兒!」鄧箴凝視著她,眼底盡是心疼與失望,更忿這妹妹的不爭氣。「你現在還不明白嗎?陳家,並不由陳大郎君做主。」

包何況,看似溫文儒雅實則懦弱多情的陳大郎君,其實從來就不是妹妹的良人。

只是不管鄧箴苦口婆心勸上再多次,這個妹妹就是听不進耳。

「他說他不會辜負我的……」鄧細身子一晃,美艷的臉龐血色褪得干干淨淨,不斷喃喃。「他敢辜負我?難道不怕我日後再不理他嗎?不對,他不敢的,他是那麼喜歡我,最怕我生氣……而且我都把自己給他了,他怎麼可能……

不,大姊姊,你是在騙我對不對?是你趕跑媒人的對不對?你就是不想我嫁,你要我跟你一起死守在這破屋里熬苦日子,你——」

清脆的一記掌摑聲響起!

鄧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她,目光如凶獸。「你……你打我?」

「我早就該打你了!」鄧箴噙著淚,掌心的熱辣生疼卻怎麼也敵不過心口萬箭鑽刺的劇痛,顫聲地道︰「鄧細,你怎麼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向來溫婉柔順大度的長姊居然打了她一巴掌……這個巨大打擊令鄧細腦際嗡嗡然,呆滯在當場,連紅腫起來的面頰痛楚都顧不得了。

「你憑什麼打我?」鄧細痛哭了起來,惡狠狠的瞪視著她,「你又不是爹娘,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嗓音里滿是顫抖的沉痛。「未曾成婚便失了貞潔,若是陳家不認帳,你又能如何?若是他們舉報你……婬亂失德,知不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條?」

鄧細如遭雷擊,臉上的怒憤剎那間全被恐懼取代。

鄧箴捂著突突作疼的額際,苦澀低道︰「不,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你一徑任性自私,只顧自己痛快……」

鄧細面無血色,喃喃道︰「我想過好日子又有什麼錯了?若不是爹娘做錯事連累了我,我現在還是南陽鄧氏長房貴女,多的是名門世家子弟求娶……我至于委身陳大郎君那種貨色嗎?」

鄧箴滿眼失望地凝視著這個早已迷失了心竅的妹妹,只覺渾身說不出地發冷。

四周一片窒息的靜寂,良久……

「事到如今,你心里也該有個章程了。」她悲哀地看著鄧細,緩緩開口。「姊姊教不好你也護不住你,若你心中怨我,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命是你自己的,路往後想怎麼走,你自己說了算。」

鄧細聞言猛然抬頭,滿臉錯愕,不知怎地喉頭發干,心下陣陣發慌。「你……你不管我了?」

「我管不了。」淚水在眼眶中打滾,鄧箴唇角噙著一絲苦笑。「早就管不了了。」

「你"…你……」鄧細臉色一白,驚慌失措了起來,抖著尖聲道︰「你怎麼能不管?你是長姊,爹娘不在,你就該照管我們的——」

她的質問因心虛地啞掉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姊緩緩起身。

「我給了陳家三日期限,你也趁這三日好好思忖清楚,若陳家還是一意孤行,你又該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饒是心中郁郁不安,鄧箴還是習慣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澆了菜園,又趁著泥土濕軟之時除草,拌了糠和雞糞施肥。

縴細雙手布滿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細繭,她從不以為苦,只是苦惱著攢下的錢銀猶是不足,否則就能買下幾畝良田,地里也能產多些糧食,不至于一到冬日便只能買那陳米舊粟、啃干薯過活了。

弟弟們漸漸大了,正在長身子的緊要時刻,不說每個月能吃點子油花,至少也該吃上幾枚雞蛋補補。

可細數算今年該交的丁稅,村子里的鄉稅,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有鄧細的婚事雖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輕易動用到那些存著給妹妹的嫁妝。

「唉。」她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

只覺前途茫茫,始終見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個似有些熟悉的深沉嗓音響起。

她疑惑抬頭,看見立于籬笆木門外的高大男子時,驀地睜大了雙眼。

「鄧小娘子可還記得在下?」燕奴聲調平穩地道。

鄧箴心里微微驚疑,依然面色沉靜地點了點頭。

「恕在下冒昧,在鎮上那食店打听了你的住處和姓氏。」仿佛看出了她眼底的疑問,燕奴難得地解釋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甕旁洗淨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籬笆木門,伸出手來于掌心畫寫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來脾胃不開,卻喜食鄧小娘子的腌菜,足見小娘子手藝是難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見喜怒,平實地道,「只是大夫吩咐過,腌菜雖開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來相詢鄧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還會做他食?」

——原來恩公真的喜歡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這是不生她的氣了吧?

鄧箴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了一絲喜悅,羞澀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寫下︰我會,我還能做餌食。

只要能報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歡吃,叫她做什麼都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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