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為偶(上) 第10章(1)
作者︰雷恩那

循著葉笛咿咿鳴嗚的曲音,他又在生滿水蘆葦和長草的小河灣那兒尋到她。

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岩石平台上,挺自得其樂似。

而他也躺落下來,在她身邊。

他側過身靜靜看她,眉間額上莫名有些刺疼,下意識想著,這丫頭莫非又干出什麼亂七八糟的渾事,又令他頭痛?

「才沒有,我很乖的,糟糕的是師父你啊——」似能知他心思轉動,她突然也面向他側躺,兩張臉之間不過一息之距。「師父明明說中秋隔天就回來的,可是阿霖等了好久……師父失約了。」

是嗎?他沒有回去嗎?

這丫頭與他那樣親近,讓他那樣牽掛,他是去了哪里?怎可能不回去尋她?

她若沒了他、見不著他,不知要多慌懼?

「師父,我本來很怕很怕……怕會在那些碎石裂岩下找到你,怕挖出你那匹座騎之後,會在底下看到你,但沒有的,你不在那里,那……那就好……」她緩緩吐息,伸手撫模他的俊頰,微微笑彎雙眸——

「師父,皇上賜婚的聖旨已經到了,負貴傳旨的傅公公說,一旦當眾宣旨,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那釘子還拔都拔不起,我總算是師父的王妃了,然後……然後那個傅公公真的很壞,剛宣完聖上賜婚的旨意就說要往京畿帝都報喪,說你遇難身死,這事不能瞞著皇上。」非常不馴地哼了聲。

「師父,我禁不住就踹了他一腿!誰敢說你死,我就跟誰急!」

崩計即便是金鑾殿上的那一位說他已然身死,她也真要卯上去干一場。

他靜瞅著,不禁笑了,眉間額上持續疼著,他憑本能驅使,拿著自己發燙的額心去抵在她清清爽爽的額頭上……

「師父,你在哪里?」

他在……他在……

欲啟唇張聲,聲音竟出不來!

突然——

「想將神魂避進凌虛之境嗎?嘻嘻,不成啊不成,要走可以,也得把咱們姊弟要的東西留下呀。」女子嬌聲道。

肉身驟然痛到極處,渾身熱辣辣作疼,鞭子威嚇般「啪」地落地響聲,下一瞬已落在背上,一下,再一下,無數下,他無法數清……

「姊姊,停停手停停手,不能弄死他呀,欸,咱瞧著多難受,都又剮又燒又烙又鞭的,整弄他都快三個月了,沒有就是沒有,神火不出,連丁點兒火花都沒有,難道弄錯法子?還是他壓根兒就不是咱們要的人?」中性男嗓欸欸嘆氣,仿佛極心疼似,舍不得又不得不舍。

「神火不出,那是這具埋藏神火的肉身未受盡摧折,痛不欲生至了極處,為護住元神與本心本命,神火自會現出。」女嗓發狠道。

「姊姊還想怎麼做?」

「水!還沒拿他浸水呢。嘻嘻,總得試試呀,就瞧他能支撐多久?」

肺髒幾要炸開,吸不進一絲養命氣,他想,應是走到盡頭了。

盡頭是天之涯、地之角,驀然間,天涯海角景致陡變,他再次來到水草蔓生的那處小河灣,那丫頭仍在那方大岩石上靜靜仰躺,仿佛等著他,一直一直等著。

「師父……」她朝他揚唇笑,向來靈動的眉眸不知因何沉斂了幾分。

他躍上岩塊平台,甫落坐,她腦袋瓜便蹭了過來,枕在他腿上。

他撫著她輕散開來的柔軟長發,記得身體是極疼的,但此時只覺胸中微暖。

「師父我真的殺人了。」她下意識摳著他的袖口,喃喃道︰「海寇搶了漁船,殺人越貨後還喬裝成漁民模上岸,望衡城南邊二十里外的一個小漁村遭屠村,得訊,陸營和馬隊的人手追趕過去,翼隊則從海上出擊,不令他們有任何逃月兌可能……我跳上那艘被海寇佔據的大漁船,第一次揮動長刀近身肉搏,而非以往海戰時,僅撐著小翼點燃水炮或火箭遠遠投放,又或者在斗鑒上當著斗手發動連弩……

我是拿起長刀以命相搏,能清楚感覺到鮮血飛濺上身的溫熱……師父,我是真的、真的殺人了,那些人確實該死該殺,我沒有遲疑,沒有心軟,沒有的,只是……就只是……」

只是……什麼?她自個兒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話語未竟,他卻能意會似,拍了拍她的背心又模模她的頭。

將覆了她半張臉的發絲撥開撩到她耳後,探指去撫她頰面一道小傷,細細口子橫劃開來,還未完全結痂。

她握住他的指,靦眺道——

「是為避開一支暗箭,不小心被劃了一小道,沒事的,望衡軍將那些模上岸的海寇全滅了,一切還能撐持,翼隊也是……我把翼隊托給查頭大哥管著,也托茂子和三喜幫忙一塊兒照看,這樣我就能尋你去。」

——別來尋我!危險!

額心驀地刺疼,他試圖抵住那股詭異疼痛,她的聲音仍持續輕響——

「皇上前些日子有意召我回京畿,像似盛國公又去面聖,不知怎地又把皇帝說動了,幸得有師父的那幾位幕僚啊,尤其是文山和泉陽二位先生,他們當真幫了我不少忙,還代我寫了封文情並茂的折子上奏,以翼隊接續為由,懇請皇上允我繼續留在東海一陣子,回京的事才能緩下……師父,你是在這兒不見的,我若走,也得走去有你在的地方……」

——別過來!

「嘻嘻,原來你把最緊要的玩意兒藏在凌虛里嗎?且教我也看看呀!」

女子嬌笑聲起,他陡然張眼,將自身從夢寐之境抽出。

夢是神識的延伸,夢也可能是陰陽兩地、虛實之間的通道,而他似乎在現實和虛境中不斷進出,尤其當肉身承受極大痛苦時,神識為保住他一絲清明,會自主地將他送進另一個所在。

他看到那個丫頭,每一次見她,她都像更瘦了些。

她在找他,他知道。

但,她不可以來到這里,不能落進陷阱。

必須斬斷夢境中的牽連,要將她藏好,將她藏好……

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肯再露破錠,懸在他上方的女子臉容有些模糊,他死死注視,眼白布著血絲,听女子嬌柔又笑——

「我怎麼玩,你都面無表情,不驚不懼,都大半年了,幾回快把你弄死,也沒見你變臉,可怎麼一提你藏在凌虛里的東西,你眉目就狠了呢?不能看不給看嗎?

嘻嘻,那我還一定要看。但不急的,咱們先試試這個法子,總說采陽能補陰,你幫我補補呀……」她騎在他腰上,掌心撐著他無數道新傷與舊傷交錯的胸膛,微仰起頭,開始扭動腰肢、擺動起臀部。

他動不了,頸項與四肢分別被鐵鏈鎖住,胯間痛得他直泌冷汗。

有誰扣住他下顎迫他啟唇,隨即冰涼液體灌進喉中。

他確實口渴難耐,卻拚命抵拒入喉的水……水中下過藥,有淡淡香氣,他已被強灌好幾回。

他的口驀地遭封吻,無法扭開頭,遂咬緊齒關,只听那人憐聲道——

「藥能助興,不喝不成的,等姊姊弄你一回,我接著再替你清理。」

「弟弟……弟弟……來玩啊……」女聲發出陣陣嬌喘,腰臀動得更急。

掙扎再掙扎,鐵鏈被使勁扯動,鬧出不小聲響。

眼前景象變得更模糊,兩具果身緊貼交纏,也許……也許是三具……他記不得……記不得了……只記得萬萬不能再記起誰,不能再去想誰,他的命中……僅有自己才是最緊要的,心尖上……沒有誰……

從來不曾有。

不知第幾次來到這處小河灣。

岩塊平台上空蕩蕩,他佇足凝望片刻,有什麼畫面欲從腦海浮現——別來尋我!危險!

警語驟然閃過,將出未出的畫面完全破碎,什麼也沒有了。

額心發燙,他抬手揉了揉,還是不想為好,再動了思緒,頭會更疼痛。

「吱吱——」

他本想躍上岩塊平台,感覺自己像挺習慣這麼做,平台上突然跳出一物。

……不像老鼠,而是一個約莫跟老鼠一般大的小小人!

走近再看,小小人東跳西跳的,頭上頂著一心二葉的兩瓣綠葉,身體呈淡褐色,竟是一根人形山參,明明沒有五官,卻似瞧得見他,也能發出吱吱叫聲。

他本能出手,一下子將它揪進掌中。

山參原是吱吱叫地掙扎,突然扭了扭參須就安靜下來,隨即,略粗啞的男人聲音在凌虛中響起——

「我就一直鬧不明白,不確定丹戎姊弟究竟在這座地宮里藏了什麼,像似生氣勃勃又被整弄得奄奄一息,且還怎麼都死不去,今日一探,閣下竟然深藏不露啊,明明強大到逆天,神火卻一直受意志壓著不讓出,甘心當著尋常人……欸,可這也不是你說了算,都把你逼到如此境地,原身不現,枷鎖難卸,你且想想啊。」

——丹戎姊弟?他攏起眉心。

那男人又道︰「龍鳳雙胞,絲丹、絲戎,那對姊弟姓絲,絲綢的絲,是西澤大地的巫苗族人,別瞧他們二人模樣年輕,其實已過百歲,為求長生不老,這些年遭他們姊弟倆所害的人不計其數,人心妖化,人亦成妖,我追捕這兩只妖孽已久,未料他們不僅大隱隱于市,還隱在北溟王廷內,成一國國師,連北溟上位的瀾汐國主都遭妖術蠱惑,受制于他們二人。」

姓「絲」。

西澤大地……巫苗族人。

他腦中一抽一抽的,額心又燙得難受,五指握力一緊,手中山參不禁吱吱叫,將參須揮得激切了些。

男人急了。「喂喂,別找我家參娃丫頭麻煩啊,要不是想探探你是人是妖,我陸劍鳴也舍不得讓咱家丫頭溜進你的凌虛之境,借參娃搭橋,我才能跟你對上話,我是友非敵,你可別鬧脾氣,啊!參娃!丫頭啊——」山參突然叫得更慘烈,參須奮力想推開箍住身子的指。

——那對姊弟究競想從我身上討什麼東西?

「不是吧這位仁兄,你當真不知?欸欸,還會有什麼?閣下是朱雀之尊啊!絲丹、絲戎姊弟不知從哪兒挖到一卷羊皮,上頭刻寫古老神諭,說是朱雀靈血必然再現,所謂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之類的。但這則古老神諭重中之重的點其實不在‘朱雀再現’,而是待靈血重現,若能得神火浸潤,雖不保證絕對長生不老,但肯定延年益壽老得極慢。他們想召出你體內神火,但你一直無自覺,所以……嗯,閣下勢必是了不少苦頭,但也幸得你的‘無自覺’,才令你撐持過來,其實誰也不知‘神火浸潤’是怎麼回事,你要問,我也答不出了,所以快快松手,咱家丫頭快被你握壞了呀!」男人連珠炮般急語。

丫頭……他像似……也有過一個丫頭。

那丫頭還以為這小河灣是她獨屬的,卻不知他總看著她,未確定心意之前,已默默看著她許久許久。

緊閉雙目,額心火印發紅。

「只要發出聲就能破局,要出聲啊!小心!他們來了!」

他鳳目陡張,眼前景象大改,不在小河灣,不在那座陰森地宮,而是……寢房,熟悉的擺設,熟悉的氣味,是他在城中帥府的寢房。

榻上一人橫臥,懷里抱著一團被揉得發縐的衣袍。

他撩開垂幔渴望看清,榻上之人忽地張眸看他,直勾勾看他。

「師父!」姑娘家一骨碌從榻上彈坐起來。

他皺眉,未及去想,那一雙姊弟的聲音已橫空插入——

「逮到了!」

「嘻嘻,就說我一定要看啊,你藏在凌虛里的玩意兒真教人心癢難耐,好奇到不行,跟了好幾個月終于逮住,原來是這丫頭啊!」

窗子啪啦一聲被狂風吹開,垂地的床幔亦被吹得高揚。

榻上多出兩道身影,赤條條的果身,一男一女,他們將那姑娘壓制住,後者腿打腳踢奮力掙扎,頰上狠狠被女子摑了一記。

「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打我臉?!老子跟你拚了!」再踹!用力狠踹!

打小就出來走踏,跟他往東海治軍,與大小漢子混作一氣,打過仗,吃過苦,經歷過戰場上的殘酷和無奈,所以罵人也帶髒字了,還自稱老子……

火焰印記劇烈刺疼,他不管了,就任那股疼痛坐大。

熱潮在心中暴涌、漫開,他的丫頭還是被他扯進險境了……

欲沖上前出手,雙腳卻生根似無法動彈!

「你藏起的這個玩意兒挺有意思,這血氣嗅起來嘛……嘻嘻,還是巫苗族人呢,跟我姊弟倆也算有些淵源,嘻嘻,都讓我舍不得吃太快,弄得她渾身傷,欸,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

龍鳳胎的姊姊對他說這話時,弟弟已俯首去啃咬舌忝吮,不知被哺喂了什麼,那丫頭揍人的拳頭突然軟下,踹人的腿無力地蹭了蹭。

——要是傷了可就不好看了,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一幕幕的景象飛掠。

他們對他是如何折磨、如何摧殘,又是如何欺辱、如何踐踏,那些片段不斷閃過,在凌虛中的他盡避完好無缺的,依舊長身玉立、一身干淨,被鎖在那座地宮石床上的他實已殘破不堪,體無完膚。

而那才是真實獻世的他。

倘是連她也被奪,被困進那座地宮里,日日夜夜承受他曾經歷過的那些手段,只為逼他發瘋作狂,那他傾盡一生還剩什麼?

還剩什麼?!

怒吼、狂喊,話吐出口卻無聲音。

發出聲就成破局,他驀地記起那人所說。

手中山參因他暴亂的心緒,參須揮動得極激烈,他目光一凝,抓住山參頂上的葉片,扯來唇間聚氣吹出。

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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