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種田去 第一章 新婚和離書(1)
作者︰千尋

暮色漸漸游入,喜房內,逐地暗下,房門緊閉,沒有該出現的喧擾熱鬧,只有一室孤寂。

床鋪上,鋪著一襲象征喜事的紅色新被,桌上燃的不是龍鳳喜燭,而是盞再平常不過的燈火。

這是間寬大的屋子,紫檀木立的高梁,青石鋪就的地板,門扇窗框處處雕紋。

屋里家具應有盡有,楠木床擺在最里面,床的另一邊有扇門,門後面是間淨房,櫃子、妝台靠牆而立,屋子中間擺著一組酸木枝桌椅,靠窗處還有一整排五斗櫃。

許多細節處隱約可看出,當初蓋這屋子的時候,主人花下大把心思,只不過時間久遠,無人維護,屋子里透出一股陳舊氣息,牆上的畫已經褪去顏色,窗紗也未曾更新。

成親是喜事,卻不見半分喜意。

周郁泱挺直背脊端坐,感覺鳳冠異常沉重,嫁衣一層層密密裹著,她額間滲出薄薄的細汗。

沒有鬧新房的親戚,沒有喜娘的笑語,她已經單獨坐在這里將近三個時辰,維持著端莊坐姿不曾移動分毫,不是為了同誰較勁,她只是在沉思。

郁泱把這樁婚事、把母親的立意、把顧家的態度,從頭到尾反復地琢磨著。

只是時間經過越久,即便不特意分析,任誰也都能夠明白,顧家對這門婚事有多麼憤怒。

他們是否覺得皇上用這門婚事,狠狠扇他們一巴掌?她不是顧家人,但立場對調,她會這樣想。

深吸一口氣,郁泱猶豫著該不該掀開蓋頭歇下,然恰巧地,門在此刻打開。

彼譽豐身上還穿著迎親喜袍,頭上的高帽已經取下,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但他沒喝多少酒,神智依然清明。

「把喜帕掀開,我有話對你說。」他的口氣帶著冷漠,令人不由得心生寒顫,但郁泱並不害怕,因為她已經將最壞的狀況都設想過。

一方喜帕下頭……心微澀,是有些哀怨的,為什麼她不能像其他的新嫁娘那樣,在新婚夜里期待未來?不過她沒讓失意展現,深吸氣,把委屈憋回肚子里,抬手將喜帕掀開,當她抬眉時,已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沉靜臉龐。

四目相望,顧譽豐詫異,他沒想到周郁泱是這樣的女子,她不算美麗,但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上,長睫彎彎、五官明媚,氣質不同一般女子,她飄逸出塵,像蟾宮出來的仙子似的,讓人見到她那刻,會突然覺得天清地明、心靈澄淨。

美好,是他給她的評語。

同時,她也在打量他,顧譽豐如傳言中所言,是個極其好看的男子,他劍眉斜飛,豐神俊朗,身形挺拔修長,但眉間有兩分孤傲不馴、眼角還有些許稚氣,而俊俏的臉龐上則帶著鄙夷、嘲諷、怨恨……

她可以理解怨恨,卻厘不清楚其他,不過她同意顧譽豐對自己不喜是理所當然的。

這場婚禮本該屬于他與心愛女子,卻不料自己橫插一腳,原本的嫡妻變成貴妾,大紅吉服換為粉色喜裳,他有道理討厭自己。

譽豐開口,低醇嗓音是所有女子的幻想,但她清楚自己幻想不起。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那口氣除了嘲弄,更多的是自鄙。

可他能怎麼樣,這是顧家最擅長的事啊——出賣婚姻換取利益。一次再一次,別人會拒絕的事,父親總是欣然接受。

郁泱不懂他的嘲諷,但他的目光令人不喜,她有自己的驕傲,于是她抬起下巴迎視他的目光,不帶情緒地淡淡回話。「我明白。」

「我無意和誠親王府聯姻。」

「我理解。」這樁婚姻來自交換,是母親和皇帝密議後的結果。

「但無論如何你已入顧家大門,再無法改變你是顧家媳婦的事實。」

「所以?」

這女人平靜的反應讓譽豐驚訝,他有些反骨,她越是這樣,他越想激起她的反應。

「即便如此,我亦不願將就,你就在這個院子住下,你安分守己,兩年後我會找到理由與你和離。」听到和離兩字,她會承受不住了吧,沒有女人在新婚夜听到這個還能按捺得住。

譽豐在等待,等她臉色慘白,失控哭泣,等她狂怒吼叫,像個瘋婆娘那樣……但他失望了,她沒有哭鬧大叫,甚至連多一點點的表情都沒有。

她只是維持同樣的冷靜,垂了垂眉回答,「我明白,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她說他是個好人他要與她和離,她卻說自己是好人?

舉目與她對望,譽豐企圖在她臉上找到譏諷。

但又沒有,她望向他的目光干淨澄澈,並沒有多余的心機考慮。因為郁泱說的不是反話,更非虛偽作假,而是誠心實意。

在賜婚聖旨下來的時候,她已設想過無數狀況。

她想,即使顧家不喜歡這門親事,洞房花燭夜里顧譽豐還是可以順水推舟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待日後情勢有變時,為了向皇帝表達忠誠,便以一杯鴆酒送她上路。

當然,若要為了向心愛女子表達專情,顧譽豐也可以鈍刀割肉,一點一點將她折磨至死。

不管是哪種狀況,身為顧家媳婦,承受,是她唯一的路。

可沒想到,不滿意這樁婚事的他,竟選擇開門見山實話實說,他願意保她兩年留她一命,並且令她全須全尾平安月兌身。

這樣的顧譽豐當然是好人,一個有義心腸的好男人。

然譽豐的思路跟不上她的,他只覺得郁泱的回答匪夷所思,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怎麼能不害怕、不心驚、不哀傷、不悲憤?她怎能平靜接受他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嗎?不知道經過一個沒有新郎的洞房花燭夜後,她在這個家將無法立足?不知道北疆若真的起事,她將被推出去受死?

她絕絕對對是個傻子,否則怎能無波無漪地對他說「你是個好人」?

不、不對,女人沒有那麼簡單,她這是欲擒故縱,是想出奇致勝!她打算勾得他的注意力引出他的好奇,她想自己今晚留下,好在表妹面前顯擺嫡妻的地位。沒錯,一定是這樣!

別開視線,他歸正心神,雙眸再度凝上寒霜,他告訴自己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樣,他在母親身上看到、學到的已經夠多,他早該明白女人的心機半點不輸男人。

板起臉孔、神情冷肅,他道︰「你最好別使齷齪手段,安安靜靜待著,兩年後還有機會平安出府,否則我敢保證你無法全身而退。」

郁泱微扯嘴角,瞄一眼空蕩蕩的屋子,顧家把她陪嫁的人全收了,沒有左右臂膀,插翅難飛,孤立無援的她還能使手段?他會不會太高估她?

直到門砰的一聲,郁泱回神才發現他已轉身離開。

喜房再度安靜下來,沒有貼身婢女,她只能依靠自己,除去鳳冠、將吉服月兌下,懷里的紙袋躍入眼簾,郁泱取出把它放在喜床上。

找到換洗衣物後走入淨房,里頭備下的是冷水,在秋涼的季節,水潑在身上,她興起一陣寒栗。

飛快淨臉、洗身,飛快換上干淨衣服,躲進被窩,卻在看見月兌下來的紅色嫁裳時,笑了。

這是個活生生的笑話啊,但她不羞愧、不自慚,因為她是周郁泱,是誠親王府的寶月郡主!

對,她是郡主,她的父親誠親王和當今皇帝同是皇太後所出的親兄弟,本該是情感深厚的手足,卻因為身在帝王家從小對立、競爭,只為贏得父皇的重視。

若是一強一弱便罷,偏偏兩個實力相當的兄弟同樣胸懷天下,于是在絕對的權力競爭下,兄弟情誼成為空話。

當年選秀,皇太後見到郁泱的母親狄氏,曾道︰「此女聰明穎慧,氣度沉穩,胸襟寬闊,有謀有略,堪為國後。」

這樣一個堪為國後的女子,先皇和皇太後將她許給弟弟誠王,這代表了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更別說誠王自己。

誠王帶著這分自信與認定,從小到大。

誰知一場急病,先皇等不及帶軍遠征的誠王回京,遺詔一下封大皇子平王繼位,待誠王平定蠻夷接到消息返京,大事已定。

皇帝深知弟弟稟性更是多方打壓,他將弟弟封為親王後趕回封地,卻將他的妻女、兒子留京為質。

這一手,做差了。

倘若當年皇帝讓狄氏跟在誠親王身邊,狄氏是個寬懷穎慧的聰明女子,有她在旁多方慰解,也許誠親王不至于生出反心,但皇帝卻害怕把這樣一個謀略不輸男子的女人留在誠親王身邊,擔憂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一個念頭、一道聖旨。

當不成皇帝已讓誠親王憤恨難平,如今又逼得他妻離子散、骨肉分隔兩地,離開京城那日,誠親王回首遙望高聳的城門,他暗暗對自己發誓,終有一日鐵蹄橫掃,他要坐上那張人人仰視的龍椅,要奪回自己的愛妻、子女。

案親離開那年,郁泱只有一歲,她對父親沒有印象,但她知道母親與父親曾經深深相愛。

她用的是「曾經」,曾經夫妻舉眉、恩愛非凡,曾經鶼鰈情深、不離不棄,曾經……

母親說︰你爹合該是個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的男人,卻被局限在方寸之地,怎能心甘情願?何況山河多嬌,權勢動心,他氣恨難平哪。

為著一口氣,十幾年來他招兵訓兵、儲糧蓄馬,在大周朝東北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刀牆,只是那堵牆的武器可以對內,也可以向外。

多少年來夫妻離散、骨肉分離,母親的勸慰在父親耳里從寬解變成嘮叨瑣碎,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更迭,再濃厚的感情也會被歲月風干,被時光磨碎,慢慢化作齏粉,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五歲那年北疆傳來消息,父親迎娶新婦,那女子姓梅,其父是北疆一霸,家財萬貫、權勢濤天,梅姨娘美貌青春、號稱北疆第一美女,並且……她已為父親生下兒子。

初初得知這個消息,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數日過去,再出門時已看不見悲傷痕跡,只是細心敏感的郁泱明白,母親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從那天起,母親對他們兄妹的教育有了重大改變。

從小便過目不忘的哥哥習文習武習商,功課從早做到晚,無一刻松懈,而郁泱拋了琴藝書畫,專心學農事、醫事,他們努力學習哪日身分不再是郡王、郡主,仍然可以生存的所有技能。

說實話,這對郁泱而言有點困難,她是個性格疏懶、得過且過、喜歡廣結善緣的老好人,積極進取從來不是她的強項,但為了母親,那些年她比誰都努力,為了親人,她向來不吝惜付出。

師傅是外祖父找來的,外祖父還將狄清、狄風、狄明、狄月送給娘,他們武功高強、有謀有略,已經跟著外祖很多年了。這是外祖父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從那之後便對外表明態度與誠親王府對立,再不登門探視女兒和外孫。

母親沒有為此埋怨,她很清楚不能因為自私而連累親人。

從此誠親王府大門深鎖,母親再不帶他們兄妹周旋于各家各府之間,她將王府里的奴婢、下人一批批遣走,只留下孫叔一家和無父無母的阿良。

當時哥哥不解地問母親為何要這麼做,對那幕,郁泱印象深刻,母親沒有哭,只是背脊挺得異常筆直。

她口氣凝重地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下定決心要造反了。」

當時她還太小不懂,後來年紀漸長,她慢慢明白,倘若父親選在皇帝登基那年發難,或許有機會取而代之,但幾年治理,新帝勵精圖治,全國上下一番新景象,民生樂利、百姓安康,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造反?誰肯為別人想當皇帝的野心枉送性命?

母親說︰「你們父親不會成功的。只是他一旦造反,我們將會被推出去祭旗,周楀康有權利為自己的夢想付出性命,但他沒有權利把我的孩子送上祭台。」

就在那天,郁泱和哥哥深刻感覺他們不是什麼郡王、郡主,他們只是茍且偷生的人質。

為了活著,他們必須比任何人更認真。幸好請來的師傅們都是最優秀的,是外祖透過種種關系求聘而來,她和哥哥經常向母親保證他們會好好活著,並且活得比任何人更好!

兩年前,哥哥詐死,父親收到信,得了皇帝的應允卻不肯返京參加兒子的喪禮,這讓母親與皇帝更清楚,父親叛變的心有多堅定。

喪事結束,哥哥和狄明、狄月兩位叔叔易容改姓離開京城,並承諾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接母親和妹妹。

郁泱目送哥哥在夜色中離去,當晚,是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

清叔告訴她,母親的病體沉痾,恐怕熬不了太久。

母親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念經拜佛的,郁泱親耳听見她向佛祖求「時間」,她需要時間等女兒長大,需要時間籌劃,她求上蒼讓丈夫的造反再緩一緩、緩一緩……

一個多月前消息傳來,誠親王正在整兵準備起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害怕這場戰事真會打進京城。

那天清晨,狄氏撫著郁泱的頭說︰「娘舍不得你才十四歲就出嫁,但娘等不及了。」

郁泱想象所有的小女兒向母親撒嬌那樣,在母親身上鑽來鑽去,鬧著說︰我不嫁,我想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

但郁泱無法說出口,即使那是她的真心話。

因為狄氏已經開始用虎狼之藥,因為她撐不了幾個月,也因為她憂心忡忡地望住自己,所以她笑著回答,「娘不相信郁泱嗎?我會長命百歲、會活得精彩盎然,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便枉為母親的女兒了。」

狄氏聞言也跟著笑了,臉上有著放心的松活。

然後郁泱幫母親穿戴起一品誥命服,寬寬松松的衣服套在娘親身上,看得郁泱眼角發酸,但她沒有哭,卻是對著鏡子里的母親說︰「娘真美麗,難怪爹爹會愛上娘,死心塌地。」曾經,死心塌地!

狄氏握緊她的手,說道︰「再濃的感情也敵不過環境變遷、歲月摧殘,郁兒,如果顧譽豐非良人,有機會你便另外找個愛你的男人成親,倘若沒機會就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順利。」

郁泱鄭重應下,她十四歲,卻必須剛強得像四十歲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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