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小閨女(下) 第二十七章 池魚之殃(1)
作者︰寧馨

這樣的日子熬了半個月,這日上午,當值的幾個村人隔著木門正和陳家表兄閑話,贊起楊家大方,昨日的紅燒肉就著白面饅頭實在太香了,繼而又猜測著午飯又有什麼好菜。說的熱鬧的時候,冷不防有馬車進了村,一到楊家莊園門前就跳下三四個衙役,最後居然扶了楊志出來。

陳家表兄慌忙進去報信,楊柳兒、楊杏兒正忙著做飯,一听到楊志回來了,顧不得灶間還燒著火,急跑出去抱住大哥就哭了起來。

吳金鈴還在炕上躺著,許是心有靈犀,听到前院有動靜也跟著跑了出去,看到多日不見的丈夫,連忙擠到楊志跟前也是抓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

好不容易回到家,楊志紅著眼楮,強忍著眼淚,連忙低聲安撫媳婦和妹妹們。

一家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楊柳兒卻是先回過神來,立即猜到鐘家終于服了軟,第一個收了眼淚瞪向站在馬車旁的倒楣蛋。

于師爺一臉尷尬,眼見楊家的小女兒目光灼灼地望過來,燒得他暗自咬牙。

本以為楊家是個軟柿子,哪里想得到他是一口咬到了石頭,不說這次鐘少爺要倒楣,怕是皇都都要掀起驚濤駭浪,而他這拍馬屁的狗腿子說不定要第一個被扔出去抵罪,真是想想就冤枉,可如今別的都管不了,他只能先把楊家人安撫好,到時候許是能破財免災。

這般想著,他硬擠了一臉的笑湊到跟前同楊志拱手行禮,「楊掌櫃,這次的事實在是個誤會,都怪這些不長眼的狗東西瞎了狗眼,您可千萬別怪罪。我們老爺說了,日後定然親自上門賠罪。如今正是秋收,耽擱不得,您看是不是派人早些把楊老爺他們請回來,狀子也撤了,畢竟是山水鄉親,以後還要常來常往呢。」

他這話說的好听,可惜別說楊家人,就是柳樹溝村人都是撇嘴不屑。抓了人家扔監獄里受苦,最後輕飄飄一句誤會就打發了,真是嘴皮子一踫,太過輕松容易了。

楊志擔驚受怕這麼久,即便有魏春上下打點,總也不能寬心,這會一到家門口就有些撐不住了,他也不耐煩同于師爺多說,含糊應了兩句就把人打發了。

楊柳兒見馬車走得沒影了,趕緊讓陳家表兄去連家大宅找家安,托他把楊志出獄的消息送到府城。如今兩邊消息不靈通,她也不知道上告的事進展如何,只能讓二哥他們自己見機行事了,不過她猜測應是自家佔了上風吧,這般想著,她也稍稍放了心,放大哥嫂子說私房話,轉身進屋,繼續張羅眾人的吃喝。

許是見到夫婿回來,而失去的孩兒又沒見過面,到底傷心有限,吳金鈴幾乎立刻就好了起來。

楊志倒頭狠狠睡了一覺,醒了一邊吃飯一邊詢問他進縣衙之後的事。他在里面,雖然得了些關照,但消息不通,今日早晨突然被于師爺送回來,還猜測是不是誰去替自己說情了,待听完這幾日的情況,他沒想到竟是父親冒著性命之憂去府城告狀了。

身為人子,不能孝順老父,還連累他為自己舍命奔波,楊志恨不得立刻飛去府城,但抬頭瞧瞧年幼的妹妹們還有病弱的媳婦,他狠狠咽回了眼淚,梳洗換衣後同陳家舅兄說了幾句,末了又去村里再次向里正等長輩道謝。

楊家終于有了男人頂門戶,眾人好似都安了心,不說楊柳兒姊妹每頓多吃幾口飯,陳二舅偶爾也能回趟家,就是幫忙在莊園外巡守的村人偶爾也會說笑幾句了,只不過,府城那里卻好幾日沒有消息傳來了。

楊志暗地里差點急得冒火,每日都要跑去縣城的連家和魏春的鋪子問一問,可惜不管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沒有半點音訊,就在楊志盤算著第二日趕去府城時,這一晚,楊誠等人踩著漫天紅霞回來了。

楊志看著從馬車上抬下來的父親,搶上前,雙膝跪地就哭開了,楊杏兒、楊柳兒也是拉著父親的手,稀哩嘩啦的直掉眼淚。

一臉憔悴的楊誠上前勸慰,「大哥、大妹、小妹,阿爹沒事,就是受了點輕傷,養幾日……」可說到一半自己也哽咽難言。

想起當日趕去府城,親眼見父親滿身鮮血的讓人從府衙抬出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哪怕過了多日,每每一閉上眼,那畫面就會浮現在他腦海,讓他不敢闔上眼楮。

若是他中了舉,若是他做了官,若是他權傾天下,誰敢欺到楊家頭上?誰敢杖責他的阿爹?

楊山哪里舍得听兒女悲哭,掙扎著要抬起身,挨個模著兒女的頭頂,勉強笑著,「你們哭什麼,阿爹原先給官家挖水渠的時候還把腿劃過半尺長的口子呢,這點小傷不礙事,過幾日就好了。倒是你們在家沒害怕吧?阿爹回來了,都別怕!」

楊柳兒死死咬著嘴唇,低頭蹭著父親粗糙的大手,眼淚無聲砸在黃土地上,濺起一個個泥花兒。

只有渴過的人才知道水的甘甜,前世忍受太多的孤單漠視,沒有人能理解她是多麼珍惜家人的疼愛,這幾日她擔心的狠了,甚至抓著頭發拚命想炸藥的配方,若是父親和兄長們有事,她也不活了,一定要炸翻鐘家報仇雪恨!

「好了,外邊風涼,趕緊進屋去說話吧。」聞訊跑出來的程大娘眼見一家人哭成一團,也是抹著眼淚趕緊招呼,末了又喊了楊田,「快去看看大妮,她在後院呢。」

楊田也惦記著媳婦、孩子,拍打一通身上的灰土就奔去後面了,而楊志、楊誠抬起父親,陳家舅兄護在一旁,眾人簇擁著進了院子。

楊柳兒抹了眼淚,下意識落後一步,扭頭去尋連君軒,就見他站在馬車的暗影里,眼神明明滅滅,不知為何讓她有些心慌,于是趕緊喊道︰「連大哥,快進來啊,我要做飯,趕緊幫我燒火!」

一句話再平常不過的話,在將散未散的村人听來有些無禮,即便再熟悉,也沒有抓了客人做活的道理,但連君軒的眼楮卻立時亮了,應了一句就大步跟上去。

魏春囑咐兩個車夫先行回城,明日一早再來接人,可一回頭,望著一前一後走在青石甬路上的少男少女,忍不住嘆了氣……

紅通通的灶火燒起來,熱油燙著肉片的滋拉聲響起,灶間很快就盈滿了飯菜的香氣。

連君軒抬眼看了看忙碌的楊柳兒,與先前相較起來瘦了許多,臉色也更蒼白,湖藍色的挑線裙子因方才跪在地上而沾了點點黃土,惹得他心底狠狠抽痛,他沉默了半晌,想起她往日一邊念叨一邊替自己掖衣襟的模樣,鼻子里又添了幾分酸澀,終是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楊柳兒拿著鍋鏟的手一頓,須臾,繼續翻炒著芸豆和臘肉,低聲應道︰「只是覺得這禍事來的奇怪,我們楊家只是個小小莊戶人家,恐怕還入不了那些人的眼,除了……被遷怒!」

聞言,連君軒頭垂得更低,想起連強從皇都捎回的那些消息,他緊緊握住手里的樹枝,猛然扔進火堆,眼見燒成灰燼才勉強提起一口氣,「是我連累了你們一家,若是你惱了,我以後就……」他想說再也不來楊家,但唇舌卻像粘了怪樹的汁水,怎麼也張不開。

楊柳兒麻利的盛了菜,一邊添水涮鍋一邊應道︰「若我說不怪你,那是假的。畢竟我阿爹因為這事挨了板子,我嫂子沒了孩子,我大哥也被下了獄,如今雖說都回來了,但其中凶險怕是說也說不完,出一點差錯,許是我們楊家就家破人亡了。但先前你幫過我們家里很多忙,我相信我阿爹和兄姊都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再說壞人是壞人,你是你,不能把壞人的錯都推到你身上。」

「小妹說的對!」楊誠洗漱完了,正好走到灶間外,聞言也是出聲應道︰「師弟無需自責,回來路上我就想同你說了。你是你,連家是連家,我們家里得你幫扶許多,既然同富貴,當然也要共患難,至于那些欺了我楊家的人,總有一日我要親手討回來!」

「師兄。」連君軒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抱住他哽咽難言。

去年冬日里,他滿皇都胡鬧,博了個浪蕩子的名號,就是為了逼著祖父答應他分家出門,長留甘沛,順帶也讓那些把他視為眼中釘的人安心。

他不搶不奪,只想娶心愛的女子過平凡又溫暖的日子,可是這樣卑微又渺小的願望,那些人都不願意成全,抬腳間就被踩得細碎!

他到底欠了他們什麼?他憑什麼要這般容忍?他不服,不服!他要變強,他要權勢加身,若是不能護著心愛的女子,不能護著親近之人,他算什麼漢子?

像是知他此刻心中所想,楊誠抬手拍拍連君軒的肩膀,扭頭望向門外暮色濃重的天空,另一手也緊緊握成了拳……

楊柳兒在一旁想起這些日子的煎熬焦急也是心酸,可她強忍著眼淚,嘻笑道︰「好了,二哥你快去忙。連大哥還得幫我燒火呢,我再炒兩個菜就開飯了!」

連君軒和楊誠聞言也覺抱在一起有些別扭,趕緊分開來,不由尷尬的笑了。

知道這兩人許是有話要說,楊誠從善如流的離開,待灶間只剩他們二人後,連君軒蹲身燒火,隨口好奇問道︰「柳兒,你怎麼想到要讓魏春到處撒狀紙?」

楊柳兒還不知道其中原委,聞言就追問道︰「怎麼了,這辦法管用?」

「何止是管用,簡直就是救命法寶。」連君軒也顧不得燒火,連珠炮似的把先前之事講了一遍。

他們趕著連家的馬車一路奔去府城,路上車軸斷裂耽擱了,等趕到府衙門前時已晚了大半日,楊山已在街上尋人寫了狀紙,敲響了鳴冤鼓。

民告官,未接狀紙之前就要先打三十殺威棒,兩人眼睜睜看著楊山半身血淋淋躺在府衙門前。當下忍著心疼,摘了身上所有玉佩和荷包銀錢打點差役,總算把人先抬去醫館,案子也拖到第二日開堂。

當晚,魏春也趕到了,見未來岳父受傷也是怒發沖冠,雇了眾多乞兒在城里各大酒樓、茶館門口撒狀紙。

原本連君軒和楊誠還覺有些胡鬧,生怕鐘家狗急跳牆,結果當晚就有人找到客棧拜會,一亮身分,楊家人差點沒喜瘋了,來人居然是朝廷的巡風使!

接下去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巡風使的職責就是聞風奏報,況且當今皇上又對世家的勢大多有不滿,鐘家欺壓百姓的奏折一遞上去,就算最後查明有誤,想必皇上也不介意借著這個由頭敲山震虎一把,因此問清楚來由後,巡風使當晚就寫了奏折,快馬讓人送去皇都。

知府衙門本就是地頭蛇,消息也靈通,這邊巡風使剛同楊家人見面,那邊府尹大人就變了臉色,一句身體不適就把鐘管事連人帶重禮都從後門送了出去。

第二日升堂時待楊家人也極客氣,惹得傳喚而來的鐘管事變了臉色,雖然他矢口否認強買楊家莊園,又反咬楊家訛詐不成,行凶傷人,依舊被扔下了大牢候審。

沒幾日,皇都就有官文快馬送到府衙,鐘家惡奴打著主家旗號欺壓百姓,按罪杖斃;甘沛縣令管束下屬不力,致使衙役為虎作倀,罰俸一年,以觀後效。至于盡忠盡職的巡風使,因上報有功,調職回皇都。

歷時大半月,楊家終于保住家產,而鐘家賠上一個管事的性命,不論是誰,看上去都是楊家勝利,但若不是楊山舍命告官、楊柳兒想起撒狀紙,利用輿論這一招,以及楊誠和連君軒拿頭上功名作保,更別說他們好運氣的遇到巡風使,楊家這會許是被人家吃干抹淨了。

若說還有什麼意外,就是那鐘管事被杖斃時喊出的幾句話,雖然語焉不詳,但楊家人卻也猜得出,這場禍事追根究柢是出自皇都那位連家大少爺的手筆。

原因很簡單,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君軒是那座城門,而楊家就是被煮沸的魚……

楊柳兒從頭听到尾,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最後只能嘆著氣,拍了拍連君軒的肩膀,「別想太多,都會好起來的。」

連君軒點點頭,低頭往灶堂里又添了兩根樹枝,應得聲音極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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