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難枕美人關 第4章(1)
作者︰何舞

與那些盛產稻米漁業的富庶之地不同,在本朝所轄的十四州中,歷來被認為貧苦州縣的泔州正位于西南部,地貌以丘陵、山地為主,那里溝多坡陡、山巒重疊,加之無數的山路、深谷和彎道造成交通不便,導致此地民風淳樸,極為封閉,甚少與其他州縣往來。

臨淄城因作為其首府,自然是泔州最為繁盛的地界,此城兩面依山,一面為江,中間一條狹長官道供民眾通行,城中則盡鋪青石版路,兩旁林立的店鋪前旗幡飄飄,行人如織,十分熱鬧。

時值正月,天氣雖寒冷,但臨淄城中人山人海,大街上一派熱鬧景象,精彩的雜耍、逗人的旱船、熱火朝天的舞獅舞龍……圍觀的百姓們不時爆發出陣陣喝采聲,喜氣洋洋地過著新春佳節。

「龍鳳酒樓」大大的金字招牌很顯眼,因逢節日,晌午時分,店里的客人比平常要多了好幾倍,掌櫃的笑容滿面地寒暄招呼,小二則口齒伶俐地吆喝著上酒水,滿桌的食客們推杯換盞,一派和樂融融。

與此不同的,在二樓的某間包廂內,淡黃色的臘梅花開得正好,幽幽地吐露著芬芳,八仙桌上的紅泥小酒爐以微微文火燙熱醇香的佳釀,一盤接一盤熱氣騰騰、極具當地特色的美味菜肴早已上齊,卻無人敢動筷。

桌邊端坐的四人,一為垂垂老者,一為黑臉大漢,一為白面書生,一為美艷婦人,皆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惡名遠揚的人物,此時卻只能屏氣凝神,不敢言語地齊齊望著窗邊一身紫衣之人。

已是半個時辰了,那人一直站在窗前,負著兩手,紋絲不動,視線卻是直勾勾地盯著大街的某個地方,仿佛對身後屋中的一切事物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順著那人的視線朝大街上望去,便可見「吳記當鋪」門前高高的旗桿,旗桿上掛著個寫著大大的「當」字的幌子以及鐵勾銅頭、木制大錢各一串,下方懸著的紅布飄帶隨風「呼嗤嗤」搖擺,再朝下看,那里卻站著個身量修長縴細的弱質女子,似乎正猶猶豫豫、躊躇不前。

這樣的隆冬臘月,天氣寒冷不說,空中時不時還會飄些細雪,那女子卻連件像樣的披風斗篷都沒穿,只著一件略嫌簡單的素色長襖,一條青灰色下裙,滿頭烏黑的秀發被掩在厚厚的褐色頭巾下,遮了大半張面孔。

雖說瞧不見那女子的面容,但看其身量打扮,應該是個已為人婦的小媳婦兒,可是這滿大街的大媳婦小媳婦,哪個不是穿紅著綠,打扮得花枝招展過年?有誰會似她這般全身素淨,全身上下連朵花兒也無?

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她望過去,再看看當輔,不免嘆道,大好日子里,也並非人人都能滿心欣喜,「事事如意」原只是一句吉祥話,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人生甚苦,哪有萬般皆如意的呢?

在投射過來的各種各樣好奇目光下,一直低垂著的秀頸終于抬了起來,滿目憂郁地望向越發陰沉的天空。

這樣的天氣是沒有雲彩的。

天際間,鴉色般的黑雲一點點地將明朗吞噬蠶食,山川湖海,再也不見一絲清明。

雲岫至今都還記得,幼時曾在父親案頭的一本詩集里翻到一首詩,上面寫道︰嶺上白雲朝未散,田中青麥旱將枯。自生自滅成何事,能逐東風作雨無?

小小的她識字不多,只好奇地用稚女敕的手指畫著,嘻嘻笑著叫道︰「呀,這里面有雲兒的名字呢!」

後來她長大了,懂得了「自生自滅成何事」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有些事,是真會一語成讖的……

凜冽的冷風刮在臉上生疼,連心中也頓時泛起絲絲疼意,雲岫下意識地握緊始終牢牢捏在手心的繡帕,那里頭裹著的物件,就像這天氣一樣冷硬,是怎麼也焐不暖和的,如同那模不透的人心。

來人正是天水鎮的郎中葉子清,偶爾會被請來家中替她診脈。

听家中小丫鬟說,此人甚是良善淳樸,不是什麼奸詐壞心之輩,鎮上有窮苦鄉親病了拿不出診金,他也不計較,十分樂善好施。

雲岫見是他,當即掩下評評亂跳的心,強作鎮定。

「顧娘子怎麼到這來了?可是遇上什麼難辦的事了?」葉子清細細打量著眼前像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的佳人,而後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溫和地說道︰「若是想要在此當些物件……只這當鋪的掌櫃有些欺生,怕是當不出什麼好價錢,你若急等著銀子用,我剛在城里牛大戶家出診,收了診金,你先拿去……」

「不用了,多謝。」不等他說完,雲岫便一口拒絕,露在頭巾外的一雙比秋水還要清澈、比星辰還要晶亮的美眸里滿是疏遠和防備。

她的聲音十分悅耳婉轉,又流露出幾分堅定的意味,加上樸素衣裙也掩不住的天生麗質,自有一種天生的清雅。

葉子清一時愣住了。

他雖飽讀醫書,但自幼長在鄉間,並無大見識,面對這樣少見的美人,也忍不住生出幾分憐香惜玉,心中惋惜道,可嘆,可嘆!這般標致的人兒,怎地就被老天爺給配了個那樣的丈夫?

俗話說得好,好漢無好妻,懶漢攀花枝,這兩句話倒是完全印證在這顧家小娘子身上

一年前,一名姓顧的年輕男子帶著自家娘子來到天水鎮,一時間讓整個鎮子都轟動了,原因無他,只因這對小夫妻生得太好,那相貌、那氣質、那談吐,真正兒一對神仙下凡,滿鎮子鄉下人,只在說書的先生嘴里听說過,何曾見過這般標致的人物?

那姓顧的弱冠年紀,相貌如天上九重紫牡丹,氣質卻孤寂清冷似玉竹,家中僕役皆稱其公子爺,此人出手闊綽,買下了鎮西頭一所頗不錯的宅院,又雇了下人,關起門來過起了小日子。

這姓顧的一家人就算是在天水鎮落下腳了,沒過太久,鎮上的居民就發現這小兩口甚是奇怪,也不知他們靠什麼過活,既沒見他們耕作養殖,亦沒見采桑織布,更沒拋頭露面做生意的打算,只一心低調度日。

女人家家的就算了,可連男人也很少在鎮上走動、平日里也不與旁人打交道,除了偶爾會出現在藥鋪抓些草藥,就是時不時地外出,往鎮子外頭跑,也不知道去做什麼。

等那姓顧的隔三差五地一走好幾天,家中就只剩這小娘子帶著幾個下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朵嬌養的花兒,藏于深宅中。

小娘子身子柔弱,性子似乎也有些清冷,偶爾露面,眉目間也總顯得憂心忡忡,半點不像鎮里的小媳婦兒們,愛跟年紀大的三姑六婆們為伴,嘰嘰喳喳說長道短。

苞在她身邊的,除了一個叫小桃的丫頭還算機靈,另外一個叫小結巴的小丫鬟看著就不大伶俐了,不僅說話有口吃,做事又笨拙,倒是這顧娘子不嫌棄,雖說主僕有別,相處的情形卻似姐妹無異。

時間一久,這家人跟鎮子人漸漸就有了隔閡。好在滿鎮上下的人對這過于漂亮之人報有某種敬畏之心,大都只遠遠地看著,也甚為賞心悅目。

誰知還不到半年,有個從灤州來的外鄉商戶來到鎮上采買野味,在飯館吃飯時,無意中撞見顧家夫妻帶著家中的丫鬟從對街的綢緞鋪子里出來往家去,又驚又奇、呆若木雞。

待他們走遠,商戶便忍不住細細向旁桌吃飯的人打听那小娘子,尤其是關于其夫的一些訊息,當得知小娘子的夫君姓顧,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後,猛地一拍大腿,納悶道︰「奇怪了!這小娘子怎麼還願意跟著個薄情郎,就不怕又被賣了嗎?」

飯館眾人聞之無不驚訝,追根究柢,才知這小娘子去年在與泔州相鄰的灤州,曾因自家夫君欠了巨額賭債,被賣進了灤州最有名的「永樂坊」抵債。

此言一出,舉桌震驚。

永樂坊是什麼地方?酒色之地、聲色場所!旗下包含了賭場、青樓、地下錢莊、黑市……里面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各懷鬼胎,與大漠中一個叫「巴丘」的地方一樣聲名狼藉,奇怪的是官府似乎也拿它沒辦法,誰也搞不清道麼個地方,究競有個怎樣磺的後台。

被賣進那里的女人,還能有活路嗎?

這般驚人的消息使飯館里的人迅速圍攏,見有了听眾,商戶也難掩激動,唾沫四濺地說起來龍去脈。

原來當日他與朋友在永樂坊名下的「翡翠樓」吃完花酒,趁著幾分酒意又來到隔壁間的「如意賭場」試試手氣,不想兩人喝多了,剛賭了幾把就要找地方撒尿,糊里糊涂模到了後院,才驚覺竟有個初為人婦的小娘子被關在屋子里。

還未等兩人反應過來,就被聞訊趕來的賭場老板黑三捋著袖子,凶神惡煞地給打了出來,兩人酒也頓時嚇醒了,想那般美貌的小娘子真個兒少見,便留了心偷偷塞了碎銀子問了門口看場子的護院,才得知小娘子夫家姓顧,幾日前剛被自家夫君賣了進來抵債的。

仨人避到一處角落嗑牙,商人的朋友不解地問︰「都說黑老板脾氣剛直,從來是認錢不認人,不比那翡翠樓的秋娘子為人奸詐,怎地如今也做起人口買賣了?」

那護院嘿嘿笑道︰「就憑那小娘子的容貌,來了這幾日,我家老大就跟著了魔似的,成

天當祖宗似地供著,好吃好喝伺侯著,別說踫那小娘子一根手指頭了,就連說話也溫柔小意,唯恐聲音大了嚇著人家,嘖嘖,我們老大雖生得丑些粗些,可對那小娘子忒溫柔了!哪像小娘子那不成器的夫君,生得好有個屁用,還不是人渣一個?」

護院一面說一面不勝唏噓,替自家老大抱不平。

那日也是趕巧了,正說著,只听馬蹄噠噠,一個身著紫衣的男子自馬上一躍而下,不曾停腳,大步流星地飛奔進賭館。

雖看不清相貌,可遙遙一眺,那紫衣黑發、挺直的背脊,身姿孤傲如玉竹般,長身玉立,渾身散發出寒冬秋霜染過的涼薄,似在不經意間遠離了塵囂,隱忍而獨立。

不禁令人驚嘆,這世間,竟有男子能有如斯氣質,只一抹背影,便羞妒了月娘,驚擾了星子,看呆了路人。

唯那護院萬人皆醉我獨醒,不屑地呶呶嘴,遠遠地朝那人的背影小聲啐了一口,道︰「 !說曹操,曹操還就到了!」

言下之意,再美好,卻非妍皮不裹痴骨,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

如今時隔一年,在此又見,那絕色的小娘子仍是踉著那神仙似的美男子,兩人的相貌

外表倒是天造地設的璧人一雙,可惜男的品性不良,細想來,恐怕是那薄情郎覺得這門生意不劃算,又或者轉了運、贏了錢,才又將其給贖了出去……

說到最後,商人有感而發,將桌面捶得「砰砰」作響,嘆罵得憤慨,「咳,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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