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夫人出牆 第十一章 正面交鋒(1)
作者︰千尋

秋天走到尾巴尖,林子里的楓葉早已紅透,御花園里的菊花金黃燦爛,開得熱鬧繽紛。

承干殿里,蕭大半個身子歪在軟榻間,現在,沒有方磊的丹藥,他是半分精神都提不起了。

軟榻邊的高幾上擺著鈞窯彩繪瓶,瓶里插著幾竿修竹,旁邊有四扇蘇繡屏風,屏風上繡著梅蘭竹菊,繡工精致,形樣栩栩如生,是來自江南的徐貴妃親手繡的。

蕭眼瞼微微垂著,昨夜與徐貴妃一夜歡好,今兒個有些精神不濟,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凝神听著勤王蕭鎮的稟報。

勤王的五官與皇帝相似,方方的國字臉上也有著幾分武者的霸氣,不過他一雙眼楮閃著虎狼氣,薄薄的嘴唇帶著昔毒。

「……如今齊齊努聲勢大漲,在草原上收服許多部族,前年兵犯,他只能集結青壯男子五千名,去年便已增兵一萬兩千人,今夏,齊齊努已奪草原之鷹利哈爾性命,收服其麾下萬名勇士,那麼他手上掌握的兵力至少有三萬之數,倘若再予他幾年時間,待他羽翼漸豐,屆時,想收服他必得使上今日三倍或數倍之力……」蕭鎮侃侃而談。

「依皇弟所見,朕該怎麼做?」蕭待蕭鎮停下話,略略坐正身子,雙目灼灼,與他對視。

「臣弟認為,皇上當年率軍北征,威震北方部族,使得韃子聞風喪膽,近十年不敢有所妄動,倘若皇上能夠再次御駕親征,想必齊齊努再有野心,也無法使手下部族與他齊心。」

蕭鎮說完,蕭不回話,一時間,殿里寂靜無聲,一股壓抑的沉悶,壓在眾人胸口。

蕭咧唇一哂,目光定在那四扇屏風上頭。

率軍北征、威震北方部族……他不蠢啊,如今自己的身子連上馬下馬都有困難,豈能率軍北征?當真重披戰袍,此番征戰還能平安歸來?他們一個個打什麼主意,他豈能渾然不知?

最可惡的是,同樣的話,徐貴妃才在枕頭邊吹過,勤王立刻來提?怎地,幾時起勤王和他的徐貴妃這般有志一同?

「稟皇上,若皇上願意御駕親征,臣願毛遂自薦……」站在蕭鎮身後的成王江寇欽出聲道。

話沒說完,像被誰掐住喉頭似的,他驚恐的望向蕭。

在皇上身邊多年,江寇欽怎會不認得這樣的肅殺目光?縮起雙肩,他微微低下頭,再不言語。

其實官降三品,他早就沒有資格站在承干殿里說話,只是蕭鎮非要他來,他不得不硬起頭皮,把自己當成蕭鎮的隨身侍衛,唉……他何嘗不明白,蕭鎮想利用的不過是皇上心底那點同袍之情,可他真是失算了,倘若皇上還顧念那點情分,怎會頻頻對武官動手?

蕭視線掃過,從淵王、敬寧侯、平襄伯……他們一個個都是當年戰友,是他們扶持他為帝,他方有了今日之尊,可他也沒苛待過他們,如若不是他們貪得無厭,惹得民怨四起,他這張龍椅怎會坐不安穩,如今他不過想整頓朝堂,這群人便齊心投向勤王?

勤王啊,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吶……為了帝位,他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皇弟殺光弒盡,他處處防備蕭瑛、處處限制,對蕭鎮卻從未想過動他分毫,他授權授勛,該有的榮耀定有蕭鎮一份,沒想到,如今想反自己的不是小心翼翼、重情分的蕭瑛,而是他。

幾年前後宮便有人傳言︰大皇子非皇家骨血,皇後若要擁立,定當擁立三皇子蕭鎮。

所以,那話不是謠言?

想起書案上那份密折,蕭嘆息,民怨四起,竟是這個好弟弟一手推波助瀾?

讀書人的恨、災民的恨、邊關百姓的恨……蕭鎮想用民怨把自己給擠下龍椅。

還以為開了科考,拔擢文臣,平衡朝野,便能平息民怨,沒想到他竟趁機拉攏武官,明知他風邪痹癥沒消停過,竟要他上戰場,還一個個急不可耐,怎地,他也想學習當年的自己,為帝為尊?

他的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同袍、手足、寵妃……這世間還有誰可以信任?蕭噙起一抹冷笑,想翻手覆天?蕭鎮還早得呢。

蕭目光落在蕭瑛身上,問︰「六弟,此事你怎麼看?」

蕭瑛看看左右,再看一眼蕭鎮,蹙起眉頭,一臉的沒擔當。

「稟皇上,臣不懂軍事,只知道君子不立危牆,盡避皇上當年文韜武略、叱 戰場,然而,如今皇上已經不再是領兵大將,而是萬民景仰的九五至尊,倘若不顧天下蒼生,以身犯險……臣弟以為不智。」

好得很,誰知今日會替他著想的竟是蕭瑛,只可惜這人有腦無膽,擔當不了大事,只能動動嘴皮子,否則,這個齊齊努倒可以用來磨練磨練他。

「朕明白了,都下去吧。」

蕭目露疲態地揮了揮手,一群人紛紛拜退。

朝臣們走出承干殿三五步,蕭鎮加快速度向前,他攔下蕭瑛,怒目問道︰「人人都說蜀王只愛風月、不思立業,幾時起,對朝堂事也感興趣了?」

「皇兄不也看見了,若非皇上詢問,我是不會開口的。」

「是啊,蜀王的嘴是矜貴得很,可怎地一張嘴,就是與眾不同。」

「我也不想與眾不同,只不過御駕親征斷不可行,皇帝龍體矜貴,怎能以身犯險,況皇子們年齡尚稚,未能獨當一面,倘若戰場上有個萬一,身為臣民,不能不擔心。」蕭瑛語重心長道。

「看來,蜀王還真是忠心事主啊。」蕭鎮冷笑,他才不信,皇太後害了他的母親、皇帝借他的手除去蕭霽,他會不惱不恨,前塵不究的一心事主?

「食君之祿,是臣等應做之事。」

語畢,蕭瑛掃了蕭鎮身後的武官們一眼,心道︰只剩下寥寥幾人,也敢請奏御駕親征,蕭鎮果真是被逼急了嗎?

「你以為這番做作,皇上便會信了你?哈!便是親如昔日同袍,曾經同進退、共患難的兵將,還不是狡兔死、走狗烹,連我這個同母胞弟,都不能幸免于他的猜忌之下,何況是你?!」

幾句話,他又讓身後那群武官同仇敵愾起來。

目光一閃,發現一抹太監服色的身影悄悄離去,蕭瑛垂下眼睫,若非臉皮已練出刀槍不入的本事,他早就笑出聲來。

見蕭瑛垂下眼,蕭鎮笑道︰「六皇弟,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盤算什麼,你是真心為皇上著想,還是……在等待什麼時機?」

蕭瑛猛然定住,目光瞬間凝結在蕭鎮身上,語聲淡定無波,「我不明白皇兄在說些什麼。」

「六皇弟這麼聰明,怎會不明白,不過是裝胡涂罷了。偏偏皇上想不清楚,要我呢,絕不相信一個悲天憫人的六弟,會為了自己活命,動手殺害十六弟,這事,會不會有蹊蹺呢?」蕭鎮笑得滿臉張狂。

蕭瑛繼續蹙眉冷笑,彷佛對他所說的話絲毫不以為意。

看不出蕭瑛的心思,蕭鎮痞痞地轉開話題,略帶幾分嘲笑問︰「六皇弟,你心里還想著小喜嗎?如果想的話,要不要皇兄將她的下落告訴你?」

心思一轉,蕭瑛夸大動作,他猛然轉頭,吃驚的表情表演得唯妙唯肖,一把抓起蕭鎮的手,倉皇道︰「她在哪里?」

「如果皇弟有本事說服皇上御駕親征,我定將小喜送到你面前。」

話拋下,蕭鎮望向怔忡不已的蕭瑛,蕭瑛笑容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涼,蕭鎮揚眉,心底道了聲︰再聰明又如何,看不破情感,就注定要落敗。

沒出息的男人!

他旋即轉身,領了一票武官走出宮廷。

見他走遠,蕭瑛恢復正常表情,嘴角挑起冰涼的笑意。蕭鎮並不曉得他很早就知曉小喜的真實身分,想再一次利用小喜?他緩緩搖了搖頭。

望向遠方,他的神色寧和淡定,蕭瑛突然發覺,不知幾時起,關倩再也影響不了自己的心緒。

「王爺,皇上有請。」張和忽地躬身過來。

蕭瑛刻意做出一臉驚訝,張和見著,有意示好,低聲在他耳畔輕語,「方才已有小太監將王爺與勤王的對話傳了上去。」

「多謝公公提醒。」

蕭瑛從荷包里掏出一塊晶亮翠綠的暖玉遞給他,張和笑著受了,補上幾句,「王爺別擔心,听過小太監的回話,皇上對王爺很滿意似的,現在還請王爺同奴才一起進去。」

「多謝公公。」

他口氣溫順,態度親切,張和忍不住心想,倘若皇帝也能是這樣一副性子,不知多好。

蕭瑛重回承干殿,蕭定定望向他,回想方才小太監傳進來的話。

蕭瑛既然會考慮到他的皇子未能獨當一面,那麼他對帝位定然無心,第一次感覺可惜,可惜蕭瑛不是個輔國棟梁。

「皇上。」蕭瑛低語輕喚。

「上回你提醒朕,學子的反彈是否有人在背後鼓動,朕派了人去查。」

「是否查出半點端倪了?」蕭瑛明知故問。

若非他推波助瀾,學子的反彈聲浪豈會大到為蕭所注意;又若非他使人放出活靈活現的傳聞,怎能事事項項,矛頭全指向蕭鎮?雖說蕭鎮確有害主之心,可那人又不笨,怎會做得人人知曉。

「有。朕啊……太相信人心。」

蕭瑛心中嗤笑,他幾時相信過人心?若非猜忌心重,那些昔日同袍,怎舍得放著安穩日子不過,冒險與勤王謀反?若非妒嫉英才、睚訾必報,怎會損失一批賢臣,導致今日朝政紊亂、百姓不安?

他根本不相信人心,他不過是沒想到,一向對自己恭敬有加的同母兄弟會出頭對付自己,可蕭怎麼沒想到,便是對待親生父親,他下手也沒有過半分猶豫,人原本就是欲壑難填、貪心不足的吶。

蕭瑛先是一本正經地輕咳,順勢露出驚訝表情,隨即裝模作樣的沉思起來,好半晌才回他一句,「皇上寬仁。」

蕭望著他,他這般對待蕭瑛,他還覺得自己寬仁,那性子……和賢妃如出一轍。

賢妃知道自己的命是母後所毒害,臨死前,她不怨不恨,只道︰「都是苦命女子罷了,倘若皇後能嫁與一個敬她、愛她的夫婿,豈會心計用罄?男人爭大業、女人爭寵愛,皆是同理。」

寬仁,這詞形容的是賢妃和蕭瑛呵。

如今認真回想,蕭瑛繼承了他母妃的仁慈與寬厚,而他和蕭鎮繼承了母後的陰毒狠辣,蕭鎮會對自己下手,不也在意料之中?

「六弟,你恨朕嗎?」

這聲稱呼,他用足了真心,當身旁人人都覬覦著他的帝位、他的性命,仁厚的蕭瑛竟成了他可以倚重之人。

「皇上,臣弟不懂。」他眼底流露出一抹悲憐。

「你知道小喜是朕派在你身邊監視的,對吧?」

「原先不知,十六弟死後方才明白。」提及小喜,蕭瑛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眉間黯然。

「你怨朕嗎?」

「臣弟明白,帝者,有國無家。為朝廷、為百姓,連皇上自己的婚姻喜欲都能被犧牲,皇上對臣弟這樣做,只是為顧全大局。」

「說的真好,帝者,有國無家,第一次朕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你知道當年,朕真心喜愛的女子是誰?」

「听說……並非是當今皇後,而是一名面容姣美、性情溫柔的民間女子。」可是為得到皇後母家的支持,在如今的皇太後作主下,他娶進皇後江氏。

蕭笑望著蕭瑛,他並不真正知道呵,自己心底那個人不是旁人,而是他的母親賢妃,那個民間女子不過是有雙與她相似的眼楮罷了。

他長嘆。「告訴朕,你是真心喜歡惠平郡主嗎?」

「已經過去了,如今她已成為勤王妃。臣弟不是個會覬覦他人之物的人。」

不覬覦他人之物?好一個不覬覦,他要的,便是這樣一份心,偏是可惜,他信了一輩子的手足,少了這樣的心思。

「說的好,日後你有喜歡的女子,告訴朕,朕定然為你作主。」這回他說得真心實意,無半分虛偽,至此,他對蕭瑛已是全然信任。

「謝皇上聖恩。」他深深一拜,跪伏至地。

「起來吧,好好替朕想想,滿朝武官中,誰可以代朕去會會這個齊齊努?」

「臣弟並不清楚朝中大臣之事,實在不知可以派誰過去,不過,今日入殿請皇上御駕親征的成王、淵王、敬寧侯、平襄伯等人,臣弟以為不妥。」

「自然是不妥,派他們去,說不準還會把祈鳳皇朝半壁江山給送出去,他們吶,與朕已是離了心。」

「皇上不如罰他們在家思過。」

蕭凝睇他,心慈是好事,可在朝堂上……他緩緩搖頭。「六弟以為光是在家思過就能阻止他們的野心?朕吶,得痛下針砭,挖腐肉、斷殘肢,方能保我祈鳳千秋萬世。」

蕭瑛斂眉不語,蕭以為他不忍心,便轉開話頭,問︰「方才的話,你還沒回答朕呢。」

蕭瑛思索須臾,回話,「前日臣弟派慕容郬與宮節商討治水之法,卻遇上武陵侯府發生命案,他好奇心起,便一同前往,此事倒讓臣弟想起之前曾听朝中文臣所議。」

「他們在議論些什麼?」

「當年那些驍勇善戰的將領,在京城過了幾年好日子之後,已漸漸放下武功,有許多武官家的子弟,甚至連騎馬都不會,出入得靠車轎。」

「他們說的沒錯,便是連朕的皇子也是一樣。」

「慕容郬曾向臣弟提及,武陵侯治家嚴謹,整座府第秩序井然、宛若軍營,當天查案,武陵侯震怒,竟然一掌震碎茶幾,皇上也許可以召他來考較考較,至于此人能不能用,得皇上來斷定。」

他不挑明說武陵侯可用,東一個也許、西一個或者,凡事只提個頭,剩下的由蕭自己作主,他明白蕭多疑,說得太多,只會適得其反。

蕭听他所言,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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