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劫 第七章     問心
作者︰沙沙

法難道人進歆齊府,郡主高興極了,擺出比日前的生日宴更豐盛的好菜。

別看這些全是素菜,有好幾道是郡主自己養出的可食名花,不但美不勝收,嘗起來還一點都不怪異,爽口鮮女敕,葷食是怎麼也比不上的。

因為體恤道人跋涉辛勞,也不願大張旗鼓地擾了道人的清靜,席上只有郡主和兩位貴賓,鵡漡被郡主命令上座,但抵死也不從,結果站在郡主身後旁听作數。

「兩位大師肯委屈上門,我真不知該怎麼謝才好。」

郡主輕聲道,美顏上全是感激。

小道士看了看眼楮直盯著美食的法難道士,笑著回道︰

「郡主不必客氣。倒是我們,也要不客氣地動筷了。」

「啊,那是當然!」郡主低喊︰「請用請用!老鵡,你也一起吃。」

怎麼又來了?鵡漡苦了臉,在精明的主兒和神仙般的貴客前面,教他哪里吞得下啊?他站崗就好不行嗎?出去站就更好了!

「小的不餓。」胡亂嘟喃了一句。

「難道你回來已先吃了?」

他哪來的狗膽啊?把貴客請回來後就在郡主身邊待著了,主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呃,沒有。」

「那碗筷拿了去。」

瞄了一眼小道士,笑得好生可愛,讓鵡漡脊背都發涼了,趕忙抄起碗筷,就怕還有什麼更可怕的事要發生。

「多吃些。」郡主又交代。「你這趟辛苦了。」

是很辛苦啊!回來了還不放他到廚房去和大夥兒吃大鍋菜……

不過大幸的是,郡主終於把心神轉回貴客上。

「不瞞大師們,我這次敢煩勞兩位跑這一趟,實在是有大事相求。我知道大師們清心寡欲,就不以重禮冒犯了,但這個忙,我怎麼也要請您們幫。」

鵡漡一口米飯差些嗆到,主子怎地這麼不客氣,開口就說請幫大忙,但沒得回報?

小道士倒是笑得很親切。

「郡主太客氣了。」

客氣?鵡漡有抓頭的沖動。

听了郡主的話,主客卻沒有馬上接口。法難道人對著好菜夾了又夾,碗里疊得老高,白須不時掉到菜上,他老人家也不甚在乎,吃得兩頰圓鼓。

小道士吃得就秀氣多了,小口小口的,但頰邊不時現出酒窩來,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咀嚼。

郡主見貴客沒反應,也未有窘態,嫣然一笑,開始進食。

只有鵡漡,連站著都覺腳底有刺。

道人貴客究竟是幫忙還是不幫?怎麼也不好奇是什麼大忙?

「好吃!」

法難道人終於開口了,滿口模糊的一句。

郡主看似高興極了。

「大師喜歡,我真是不枉這兩年的栽培。」

小道士點頭。

「這半蘭半筍,質韌香淡,前所未見,郡主能刻竹而插植,必然是日夜栽培,百試而一得。」

郡主笑顏如花。

「我苦研農藝,多所嘗試,再有悖自然之法,我也不覺古怪,總認為天下無奇不有,有心則有生。」

說到此處,郡主忽然笑容一黯。

「但日前我的遭遇,卻讓我有了質疑。我突染怪病,本該喪命……我自知命數已盡,但忽有貴人出現,將我拉回陽間來。我不知那是如何發生的,但我親耳听見,這位貴人說要代我死去。我自病愈之後,無日不想著此事,如果那位貴人尚在人世……我找了又找,卻是無蹤無跡……」

「郡主既然認為有人代命,為何還想代命者尚在人世?」小道士問。

「我不知道。」郡主搖頭。「但我分明不識那貴人,為何她要相救?相救也罷,為何甘願自滅?那不是常人會做之事,是菩薩神仙才會如此。」

小道士看向法難道人,後者仍埋頭大啖,小道士笑道︰

「我們行道之人,不言神鬼,只求天理。」

郡主支額,俏臉上全是懇切。

「那我想討教天理,弄清受人救命的道理。」

「若天理不能或轉,弄清了又如何?您的恩人是生是死,您都幫不上忙了。」小道上道。

「那也無妨。」郡主抿著小嘴,神情堅決。「請兩位師父指點。」

小道士笑了笑,又夾菜進食。那邊的法難道人,听若未聞般,吃得津津有味。鵡漡終於忍不住了。

「兩位師父,好歹幫幫我們主子啊!」

「沒有關系。」郡主微笑。「老鵡,你別急,說不定終我一生,也無法悟懂天理,這一時半刻,急也沒用。」

說得真……深奧啊!鵡漡趕緊縮回頭來。

眾人默默用完餐,小道士嘴角的酒窩一直末消失。

自那天幽主出現之後,余兒戰戰兢兢,無時不緊盯著列忌觴的身形,一蹙眉、一緊繃都不放過,好似捕捉住每絲疼痛的徵兆,就能稍稍分擔幾分似的。

心底深處,更多的是恐懼——怕列忌觴在她轉身不察的瞬息,就會忽然魂飛魄散,再難挽回。

至於自己會如何,她也只是想到,若自個兒有什麼閃失,是否就會將他連著書了……

昨夜和他出去找經書,跌了那一跤,摔落了經書,讓他動了好大的怒氣。夜宿石穴時,硬著頭皮再度嘗試要離開,又被他阻攔了。

也不知自己試了幾次了,每次還沒從床上下地,他就睜開利眼,看得她不敢妄動。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日奮勉抄經,希望對他多那麼一分助力,也好……

抄了十數頁,她未察覺自己怔怔呆望他許久,直到他喚出聲。

「過來。」

她驚跳。「師……大人!」

他一瞪眼,她抱著經書往後縮。

「您有事吩咐?」

「不就吩咐你過來了嗎?」

她起身小心地挪近一步,小臉上的擔心,簡直要讓人看了不舍。

列忌觴垂下眼,神情緩和了。

「余兒,你還有兩日,便十八歲了。」

「是嗎?」

她從不知自己生辰,姑丈曾說那日大不吉,萬萬不可慶生,連時日也不肯告知。

「你有什麼願望?」

願望?

「我願天理將所有修度還給您,讓您重做明界的仙!」她沖口而出。

他默然凝望她半晌。

「你許願於人,難道不顧那人是否願意?」

她握緊雙拳。

「您難道不也是執意救我,不管我願不願意?!」她低喊。

讓她不敢置信地,列忌觴竟微笑了——

那是何等的笑容!

從未見他笑過的……自初識那一刻起,他於她是天般高、神仙般厲害,再怎麼冷峻嚴苛,她也不以為過。

但笑容……笑容嗎?她有沒有看錯?

沒有。那笑容沒有一閃而逝,沒有稍加掩抑,甚至沒有半絲嘲弄深意……

心里有什麼被揉擰,不能再輕地,她嘴角上揚,不知不覺,回了他一笑。

廟里似乎涌進了陽光,還有隱隱的花香,她渾然不察自己眼中的柔情,是他那笑意中的完美對映。

心在跳,血在奔流,耳邊有無聲的低喃——

余兒。余兒。

我的願望,你可知道?

她覺得昏眩,無措,還有……非常、非常美好的感覺。

她閉上眼,身子微晃。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回答了。

「等願望成真了,我再告訴你。」

一樣低沉的聲音,卻是未曾有過的溫柔,她睜眼看他,真正的、完完全全的,怔仲了……

棒日,余兒從惡夢中驚醒,直直在床上坐起,冷汗涔涔。

夢已消散大半,追憶不及。她只依稀記得,自己看到了一湖的黑血,風起波高,濺染了日頭,風中含著哭聲……

好可怕,好可怕,她哆嗦著不敢再多回想。

爬起來做早飯,然後埋頭抄經,整天都半避著列忌觴。他安靜如常,出門大半天,不知去向。

昨日那甜美的一刻,已被那駭人的夢魘打成碎片。像是一種警示,或是惡兆……

當他滿臉倦色,帶了一包經書回來,她已是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天色漸晚,她起火燒飯,列忌觴如常過來幫忙,她心不在焉,不小心觸著了他的手。

他定力絕佳,身形微乎其微地一僵,若不是她自己心狂跳起來,也不會立時察覺到自個兒的莽撞。

「對,對不起!」

她跳開身子,一迭聲地道歉。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加柴,完全不加理會,吭也沒吭一聲。但她心里雪亮——他一定是如穿心般的痛!

天!她怎麼這麼笨?連做個飯都會傷到他?

他再怎麼無事人狀,她也知道,這全是做給她看的,為了不讓她擔心。

她擔心啊!又哪里只是擔心了?她……她……她比他更痛!

眼熱熱乾乾的,她訥訥低喃。

「我還是……」

話出一半,她警覺地收口,眼光垂下,心中直念︰我還是太莽撞了!別那麼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列忌觴眯起眼,她有些不對勁,但他讀出的心事卻沒什麼古怪。

他沒料到,這次余兒是先他一步了。

她本將出口的是「我還是該走」,卻及時領悟絕不能再告訴列忌觴,甚至不能在心中忖度,讓他讀出心事。

所以她胡亂默念著,一遍又一遍,奮力瞞住他。

她心意已決,不必再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笨手笨腳……

當晚寒意不深,她心中甚至感到欣喜——這種心情,列忌觴應該不會聯想到逃跑上頭去吧?

是逃跑沒錯,簡直是落荒而逃啊。

只要她不死,應該就不會害死他,但她絕對要離他遠遠的,不然,哪天不小心室口他痛到死……

不要想,不要想。不能讓他模出心事。

雖然她帶著豹子們散步,列忌觴待在廟里,相隔頗遠,她還是不甚放心。

「小黑啊——」她模著高至她腰際的領頭黑豹,它頸間的黑毛閃閃發亮,非常滑順。「你們要乖乖的,吃飯時不要搶,若有信徒上廟,或僅僅路人經過,你們還是躲一下吧,別嚇到人了。我知道你們都很乖,但旁人可不一定知道啊……」

斑大的黑豹頓了頓步子,余兒也跟著停下,豹眼閃了閃,似乎是質疑地偏頭看她。

「不不,我可不能告訴你,免得……」她搖了搖頭。「答應我乖乖的就成了。」

她回頭看後面跟著的四頭豹子,小小地微笑,安慰它們一般。

最大的黑豹用頭蹭她的腿,她稍稍低子。

「怎麼啦?」

黑豹眼瞅著她,滿是靈性的大眼,仿佛要說什麼。

不知怎地,余兒忽然就懂了,她急急搖頭。

「不不!不行!絕對不行的!」

她直起身子,堅定地快步前行,豹子們緊跟在後,怕把她跟丟了似的。

她苦笑了下,自己這樣……可真像列忌觴不同意她的話,就不理會她時那般,讓人跟在後面追……

什麼時候,自己愈變愈……像他了。

如果可能,真想變得和他一樣,自信而有力,與世無爭,卻又仿佛無所不能。

炳,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再怎麼和他同心,也不能……

同心?她是嗎?那只是某種玄妙的意境吧?說的是她的劫命攀著列忌觴不放,連他的心也被下了錐印。

說的是她該死又不能死,免得把他的魂也弄破了。

她真混帳啊——

她走得快又急,低頭冥思,沒有看路,一頭就要撞上某物事,領頭的黑豹已搶上前,頂開了障礙物。

余兒嚇了一跳,看到眼前有東西攤在路上蠕動。

「哎呀!」她驚叫。「小師父!你、你……你沒事吧?!」

來不及責備豹兒,她跪倒在身著灰色道袍的道童身邊,壓根也沒想到什麼男女之別、修道之人不觸人身的規矩,小手模上模下的,只顧察看對方有否受傷。

「這位姑娘——」稚女敕的聲音有些古怪,似在強壓著笑意。「你別亂模啊!」

啥?余兒愣了愣。

「小師父,你……我……對不起!」

總之就是對不起,她連走個路都會害到人。

「姑娘,你先讓讓,我起來就沒事了。」

余兒趕緊退開站起,本能要伸手扶小道士,對方已敏捷地跳起身來,拍拍道袍上的沙塵。

這小道士……看來還真小,約莫十歲吧?但那稚氣的聲音,咬宇清朗又正經,口氣也奇異地老成——

余兒想,大概和列忌觴一般,修身慣了的人,說話就是不同。

「小師父真的沒受傷?」

「沒有,沒有,姑娘別掛心,豹子身軟得很,撞不傷人的。倒是這豹靈如家犬,緊護著你,很稀罕哪。」

余兒方才領悟到,豹兒撞人,是怕她被撞到了。豹子哪會軟呢?撞得死人的!

「小黑啊!我還正要罵你呢,原來又是我的錯。」

她模模豹子的頭,歉然又感激。

「姑娘似乎很會道歉,原來是訓練有素,習慣成自然了。」

余兒狐疑地看他一眼。她是不是被取笑了?不會吧?

小道人眉清目秀,非常可愛,說話時眼楮睜得大大的,唇邊一抹柔笑,天真又誠懇的模樣。

但她怎麼老覺得……他像在開懷大笑呢?

「姑娘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我……我沒家人,和……呃,我的恩人待在離此不遠的一間小廟里,現正散步完要回去了。」

「是嗎?我正尋著今晚歇腳的地方呢。可以打擾一晚嗎?」

「當然!當然!廟是誰都可以待的地方呀!我們一直佔著才不對呢!」

余兒直點頭,熱心地指著小廟的方向。

小道上搗嘴輕咳了一聲。

「姑娘方才提到恩人,請問是什麼人呢?」

「喔,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本來我拜他為師,但……」余兒有些黯然地止住了,轉開話頭︰「對了,小師父吃過晚膳了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

「如果不太打擾的話,那當然是……」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你不嫌棄就好了!」

快回到小廟了,余兒才想到今晚的打算。這樣多了個人……

不不,沒關系,一定成的,不成也得成。

謹慎收起心緒,她敲了敲廟門,傾听里頭的聲音。

「進來。」

她推開門,躬身請小道士先進去,才慢慢將門在身後帶上。

「大人……」她有些忐忑地開口︰「我在路上撞到了這位小師父,請他回來歇息一晚。您……不介意吧?」

好像該先問過他的,哎呀。

列忌觴冷眼看著眼前娃兒般的男孩,許久都沒接話,小道士只是盈然微笑,站著等待。

完了!自己又莽撞了!大人要靜心修身,一定不愛旁人打攪的。余兒頭皮發麻起來。

「大人,那我的床讓給小師父好了,我可以坐在門外,和豹兒們一起……」

「你敢?」

冷然兩字,就讓余兒啞了口,小道士輕笑一聲。

「大人別介意,我坐門外就成,廟檐可以擋雨,我一路待過的許多地方還遠比不上呢。」小道士說。

雖然對不住小道士,余兒還是稍緩了心。

「那我去打點晚膳,您兩位好好聊。」

她急忙走到另一頭,留下互視的兩人。

第八章全心

「聊?您的姑娘真有趣。」

小道士又笑,列忌觴面無表情的面容,對他毫無影響。

您的姑娘,說得理所當然,卻又滿含深意。列忌觴連眼都不眨,好似在看一只唱戲的蒼蠅。

「您不必多慮,我是不請自來,但絕無惡意。」

唱戲的渾然不顧觀眾如木頭人,听戲的則是冷眼相待,任戲子自圓其說。

「當然,要瞞過您的靈眼是沒什麼可能啦,不如我直說了吧。」

無聲無息。

「您是仙風靈體,自不是凡人可以稍加欺瞞的。」再笑。

一片死寂。

「但您行事有悖常理,也是無法不驚天動地。在我之前,必然早有仙靈來拜訪過了。」笑得依然可愛。

只是……仍請不出半句回應。

「我們修道之人,再怎麼修度,仍是凡人之身,除非仙靈相召,不然只有請教天理的份,無法稍有干涉。您既然不必顧慮我,那可否降尊指點一下?您的姑娘,救命而留恩,受恩之人,日夜掛念,無法釋懷。您就行行好,讓我有個話回去交代如何?」

沒有回音,那利眼中的拒絕倒是清晰可辨。

小道士的微笑變得淘氣。

「您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您的姑娘可是心軟得很哪!不然也不會輕易抵命了。」

終於有動靜了——

「你真有膽子出口威脅?」冰氣飄來。

稚氣的臉份外無辜起來。

「那倒是多余,您的姑娘簡直菩薩心腸,您不覺得她必會關心郡主的現況?我無意多言,只是誠心來報訊的。如果您不讓我,我才不敢說哩!誰知您的靈力仙術,會不會揮手就把我變成一根木頭!」

這是明眼人說瞎話了——或者真是小孩子的頑皮,因為兩人都知道,就算是真仙高靈,也不能胡亂作法!

讓小道士有些詫異的是,剛說眼前之人沒有凡人易動之心,此人卻在他提到要向余兒開口時,有了反應。

他還以為要自言自語一整晚呢!

當然啦,他是什麼都胡謅一通來試試,真要他挾著向余兒姑娘開口請求,來要脅此人——嗟!他還年輕,不想短命。

「你要報的訊,該是報給郡主的吧?你親眼所見,余兒並未抵命。」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該報的訊是給郡主的——但您說得也有錯,您的姑娘的命……好像虛弱得很哪!和您不相上下。」

利眼陰鷙了。

「凡人修道,是要悟天理,不是亂管閑事。」

「是,是。天機精微,稍誤一分則天下大亂。我不敢管,只能自告奮勇,獻上我和師兄一分棉薄之力。」

濃眉不挑反蹙。

「我知道我們是不自量力,但不論天理如何,凡人有凡人的道義,我們修道之人,怎麼也不能見死不救。」

小道士不屈不撓,稚臉上不再玩笑,全是誠懇。

「那是多余。」無動於哀。

「那也無妨,我們是受郡主之托,為郡主效力。您可以拒絕,卻不能阻止我們盡力一試。」

「你們能做什麼?」列忌觴語帶嘲諷。

「您可听過公道自在人心?」

「老生常談。」

「不不,您此言差矣。真言就算被說爛了,也無損它的力量。我們修道之人,求的是天理,修的卻不是身,而是一顆心啊!」

列忌觴冷眼中略有一閃,小道上笑著點點頭。

「不只是您的心、您的姑娘的心而已,若再加上我們大夥兒的心呢?人心之聚合,可以移山填海,就算是天理,也不能不受動搖吧?」

列忌觴沉吟不語,周身卻似有某種氣流,森森曳動。

余兒擦著手走過來了,遲疑著不願上前打擾。

「喔,晚膳好了嗎?」小道士笑嚷道。「我可餓壞啦!」

「是啊!」余兒也笑,在這可愛的少年之前,好像又回到了佑善居中,照顧其他夥伴的時光。「大人也餓了吧?要不要用飯了?」

列忌觴點點頭,三人落坐圓桌前,素菜盈香,小道士看來口水就快流下了。

這樣的他,看來才沒有十歲呢!五歲還差不多。余兒笑著暗想。轉頭看列忌觴,他沉靜地持起碗筷,肅然的面容也放松些了。

是這樣熟悉的面容啊……

她不能再多想,免得又被讀心了。

無論如何,她要好好珍惜此刻,每一眼、每一氣息、每個意念……

她拿起碗筷,對小道士努努嘴。

「客人最大,你別客氣,吃啊!」

小道士眨了眨眼,有些驚奇。

這余兒姑娘,似乎在列忌觴前恭敬得要死,對人對事也都謙卑自抑到了極點,此時卻笑意盈然,宛若持家的女主人。

列忌觴夾向菜盤的竹筷一凝,專注於余兒的臉蛋。

她坦然回望,甚且報以一笑,再轉向小道士。

「小師父如何稱呼呢?」

「道名『如初』,但師兄都喊我『小初』,姑娘也這樣喚我便行了。」

「那也請你叫我余兒。」她笑答。

「余兒。」小初再不客氣,大啖起來。

列忌觴跟著進食,雙眼卻不曾從余兒臉上移開,看得她心跳鼓動,雙頰漸紅。

怎麼了呢?為……為何她覺得那雙利眼,不再冷冽,倒有些熾熱?

難道被他讀出她的……不不,別再想,別再想。

包何況,那也不是發惱的眼光,而是有些……不不,那也想不得。

她心亂起來,只有轉向小道士,想岔開思緒,找別的話談談。

「小初……你年記這麼輕,卻一人在外,是出外求道嗎?你提到的師兄,怎麼沒伴著你、照顧你呢?」

小道士吃得紅唇艷亮,煞是好看。

「唔……呼嚕……不是求道啦!至於我師兄嘛……照顧就甭提了!師兄愛玩又跑不動,什麼重任都丟在我頭上,我只好自己來找你嘍!」

「找我?」余兒不懂。「你識得我?找我有事?」她已孑然一身了啊……

小道士笑嘻嘻地轉向列忌觴,鼓著米飯的圓頰活像青蛙。

「您準了沒?我可以說了嗎?」

余兒跟著轉向列忌觴,眼中疑惑更甚。

列忌觴還在看她,微微蹙眉,算是瞪了小道士一眼。

「那我說嘍!」小道士自得其樂,做人就是要這樣,得寸就得趕快進尺,不然有人死腦筋,修了千年還轉不過來!「余兒,我是歆齊郡主派來找你的。」

余兒一震,臉色瞬間白了白。

「歆齊……郡主?」

她睜大的眼瞅向列忌觴,手中的碗筷不穩地放下。

那隱含憂懼的雙眸,讓列忌觴心一緊,差些讓疼痛顯露於臉上。他斂眉收念,沒有開口。

「是啊,你沒忘了曾在林中小屋,救了病危的郡主吧?」

「我……我記得。」余兒囁嚅著,接著眼中急閃,傾身向前,緊握住小道士的雙手。「她……她還好嗎?她會遣你來,是又病發了或……」

小道士得意地瞟了列忌觴一眼,似在說︰就告訴你她活似菩薩轉世吧?你不信菩薩,總不能不信事實吧?

「你別著急,郡主好得很!她派我來,是因為擔心你,不是要惹你擔心的……你別死抓著我啊!」

這女孩真逗趣,動不動就要踫人,他是修道的哪!這輩子還沒給誰踫過……

余兒渾身松懈下來,把手縮回。

還好!差點以為……她還是害到人家了!

她望向列忌觴。不,不會的,他答應過的。不再害人……只除了害他。

雙眼又乾熱起來,但她僅眨了眨眼,移眼向小道士。

不能哭也有好處啊……沒人會看到她亂掉眼淚。

「你已經惹她擔心了。」列忌觴沉聲道。

余兒飛快抬起眼,列忌觴果然雙眼仍鎖住她,看得她心再狂跳。

小道士歉意滿懷地點頭。

「哎呀,余兒你別多想,郡主只是一直關心你的去處、過得好不好——」沒直說不確定她死了沒——「看你這樣,她會放下半個心了。」

「半個心?」

余兒看看小道士,又看看列忌觴。

為什麼這少年會知道這麼多?而大人又為何任他高談闊論?

此事攸關天理命業,列忌觴一向不願多談,但他雖面有不悅,卻沒有止住小道士。

「是啊!當然只能放半個心嘍!你說,兩位現在這樣,虛魂懸命的,不知能否解月兌,又不知能拖多久,難道不讓人擔心?」

余兒啞口了。這……她……

「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嚶聲道。

「別怕!別怕!我是百分百的活人啦!普通人、常人、凡人、男人……呃,你看到的大概還不算男人,但……,說來話長,反正我才不像你這神通廣大的師父,是個半仙半靈的非人!」

說得興高采烈,管他對面那個半仙,臉已經黑掉一半。

反正那半仙臉總是黑的,只黑一半算他好運,有余兒姑娘在身邊,他才不怕呢。

「你說夠了沒?」

半仙半靈發話了。

「快了,快了。」不怕死的凡人再接再厲︰「余兒,你幫我向你的半仙講講道理,讓我帶大夥兒來把住這廟,眾心齊聚,一定可以保住兩位的命!」

余兒真正呆了——

要她說動大人,讓大夥兒來……什麼大夥兒啊?

而她又怎麼說得動大人?為什麼這樣就能保住他倆的命?

「無憑無據的,你把不相干人的命都拿來玩?」列忌觴冷然道。

「這是我們依著心意想出來的,您的心和我們凡人畢竟不同,當然不會懂的!」大剌剌地頂回去,簡直不要命了,小道士卻是毫無顧忌。「而且郡主哪里不相干了?她是受恩、欠命之人哪!」

列忌觴還要說什麼,余兒已先搖頭。

「郡主不欠我什麼——」

「是嗎?你也覺得不欠你師父一絲半分?」小初詰問。

宛如當頭一棒,余兒僵坐不動,思緒大亂——

如果郡主不欠她什麼,那她也不欠大人?不不!她當然欠!欠得可多了!欠得一輩子也還不完……

「瞧,你這可懂得郡主的心意了吧?她日思夜想,都是欠恩的罪疚,一日不能試著稍加回報,就一日不能好好過活……那你給了她命,豈不是全枉費了?」

是這樣啊……難怪她如此難受,難受得想一走了之,不顧前程險惡,就是因為找不出其它報償的辦法……

「你走不了的。」

決然的聲音傳來•她猛然抬眼,是列忌觴,了然的眼神當頭罩來,是陳述也是宣告。

天!她一不小心,又被讀出心意了……

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氣,她抿緊了嘴,眼神也不再閃躲。

小初轉過頭來又轉過頭去。哎呀!小泵娘看起來真不一樣了,直勾勾給那冰師父瞪回去,好耶!

他就知道這小泵娘不簡單,竟能教仙靈也心動——

「你听到了嗎?」列忌觴怒氣透出。

又破了半仙無動於衷的功,小初直想拍掌叫好。

「我听到了。」余兒不卑不亢。

原來無動於哀的工夫是被做徒弟的學去了啊!小初對著余兒從容的神情猛眨巴眼。

「余兒,你走到哪我就得跟到哪兒哦!我身負重責,可不能把你給搞丟了。」

余兒愕然轉頭。怎麼連這小師父也……

「況且,你走到哪兒,你師父都找得到你,你信不信?」小初笑道。「連命同心嘛!所以我死跟著半仙大人就沒錯了,準能追上你。」

何等大事,卻是嘻笑而談,頓時讓余兒哭笑不得,泄氣不已,小小的肩頭垂下去了。

「該走的人是我才對!我看連夜也別過了,吃完我就動身,早早把大夥兒給帶來。」小道人說。

列忌觴終於將凝注在余兒臉上的眼光移開。

「你若硬要兒戲天理,就要有全軍覆沒的打算。」

意思就是半仙默許他的計策了啦!小初自得地微笑不答。不然半仙早就帶著余兒拂袖而去,或把他給一腳踢到天邊去,再不許近廟一步。

余兒卻是大驚。全軍覆沒?!她不知大夥兒除了兩位道士和郡主,還有什麼人,但她怎能讓他們也賠上命呢?

「不行!」

她叫道,聲音大得自己也嚇了一跳。

「咳咳,我吃飽了,這就上路嘍。」

小初不疾不徐,悠然起身,要讓師徒倆沒得反對。若再回來已人去廟空,他再想辦法就是。

唉,夸下海口要死跟著兩人,這下還不是分身不得?都怪師兄懶,什麼都分派他做。他們也不過差了九十足歲而已嘛……

孩子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留下兩人對桌互瞪。

余兒仍是先垂下頭去的那一個。雖然不知怎地,不再怕列忌觴了,還是對那雙炯炯的眼情怯不已。

「你答應過的,我再不害人,再也不會。」她悶聲道。

許久,列忌觴才答道︰

「不錯。」頓了一頓。「如果情況轉惡,我會鎖住幽界之門,將他們彈出此地。至於他們擅弄天理,會不會自損命業,就不是我能力所及的了。」

「你幫助他們的話,又會如何自損?」

她輕聲再問,頭低低的,不讓列忌觴看見她的神情。

「再如何自損,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微帶自嘲。

余兒閉上眼。是啊,她已置他於萬劫不覆之境,虛魂懸命的,又加錐印,還能再怎麼損害?

會煙銷雲散的吧……明幽人三界,再無列忌觴之名……

「列忌觴——」

他一震,凝眼看她。這是第一次,她直喚他名。師徒之分,似乎在這一瞬間,倏然消融於無形……

「謝謝你。」

她緩緩起身,仍不看他,小手在輕顫。

「你——」

他也起身,正欲詢問,她忽然抬頭,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神情——

全心全意,那份熱情,幾乎就像是——

她撲過來,細瘦的雙臂用盡全力抱住他,他愕然無防,霎時間劇痛穿心,如雷霹斷身子!

他不及施念,跪倒下去,連帶著將她拉跌在地,黑血自七竅飛濺而出,灑染她一身。

「對不起。」

她幾不成聲,接著就將抖顫的小嘴印上他涌血的唇。

「……」

他痛不能言,這吻再加燒痛,如火焚身,無力將她推開。也許……也不想推開!但他本命飄移,心驚地凝息,欲施念力。

「別了。」

這是她最後的話。她將舌探入他口中,吮入汩汩黑血——他的修度與精力——

劇痛再襲,這是跡近致命的一擊,兩人口唇相合,錐印進裂,他身如萬馬拉扯,立時之間,昏厥倒地。

她半趴在他身上,喘息不已。吞入的黑血如火,燒痛她胸喉。

但她這點疼痛,哪里能和她給與他的劇痛相比?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全身濡濕,只恨不得眼中也能濕透。

這是她害他的最後一次,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她再看他最後一眼,沾血的手指幾要踫到他的面頰,又頹然收回,她踉蹌地胡亂打包,便離開了已如家般的小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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