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 幸運草
作者︰瓊瑤

他們一共是八個人,五個男人,三個女人。

詩隻默默的坐在美嘉的旁邊,望著那五個男人彼此忙碌的在幫對方系緊背上的行囊,一面大聲的、嘈雜的互相取笑著。克文,她的丈夫正卷著袖子,曲著胳膊在顯示手臂上的肌肉給那夏氏三兄弟看,同時高聲的嚷著︰

「你們別看我都四十了,身體可比你們這些年輕的小老弟強得多呢!尤其你們這三只猴子,把袖子卷起來讓我看看,可有這樣凸起來的肌肉沒有?」

克文那略嫌矮胖的身子,又背著那麼大的一個行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相。夏氏三兄弟中的老大一面系著腰帶,一面輕蔑的看了克文一眼,撇撇嘴說︰

「你哪里有什麼雞肉?不過有點雞油罷啦!」

「得了,」站在一棵松樹邊的江浩回頭來笑著說︰「老趙還有點雞油,你們三兄弟就只有幾根雞骨頭!」

「什麼話!」三兄弟嘩然的叫了起來。江浩、克文、美嘉,以及美嘉那個同學燕珍都大笑了起來。連詩隻也不由自主的笑了。這些人雖然都是克文的熟朋友,但對詩隻而言卻全是陌生的,因此她也顯得特別的沉默。本來,這次爬大雪山的計劃並沒有包括詩隻,可是,克文臨時卻極力勸詩隻參加,詩隻也破例的參加了,主要因為她實在厭倦了家里那份寧靜得出奇的生活。剛剛在這天清晨,她才認識了這小爬山團中的每一個人,在火車站,她首先看到江浩和他的未婚妻李美嘉,江浩是個身材略高的漂亮的青年,有微褐的皮膚和一對閃爍有神的黑眼楮。美嘉更是個美麗得出奇的少女,白晰的皮膚和長而微卷的睫毛使人覺得她像個混血兒。然後,美嘉的同學何燕珍來了,那是個有點喜歡做作的女孩子。接著,三個瘦長的青年喧鬧著跑了過來,叫囂的拍著江浩的肩膀,其中一個順手也拍了美嘉一下,引起美嘉一聲尖叫,克文拉著他們的一個說︰「詩隻,讓我給你介紹一下夏氏三兄弟……」

「不是這樣介紹的,」江浩跑過來說︰「趙太太,讓我來介紹,這是夏氏三猴。」然後挨次的指著說︰「瘦猴夏人豪,油猴夏人杰,毛猴夏人雄。」

一口氣認識了這麼多人,使詩隻有點頭昏腦脹,至于江浩的這個猴那個猴她根本就鬧不清楚,但她頗欣賞這夏氏三兄弟,他們看起來都是灑月兌不羈的青年,渾身散發著用不完的精力。他們轉了好幾次車,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達了大雪山林場,林場避理員熱情的招待了他們,並且參觀了他們的爬山用品後,又堅持要借給他們八個睡袋,因為山上的夜很冷,認為他們僅帶毛毯是不夠的。然後,林場又用車子把他們送到這兒,再上去,就要開始爬山了。

三位女性被允許不背東西,除了各人一只水壺,每個人一個手提包——其中裝著她們自己的換洗衣服,和一部分干糧,而男人們背的東西就復雜了,包括兩個帳篷,八只睡袋,五天的干糧和少數幾件烹飪用具。夏氏三猴還額外帶著兩管獵槍。一切結束停當,江浩大聲說︰

「我們必須立即出發,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有水的地方扎營。如果我們的行動太慢,很可能走到半夜都到不了水邊。我們這里,除了三位小姐之外,每個人對爬山多少有點經驗。趙太太就歸趙先生招呼,美嘉既然是我的未婚妻,當然由我管。何小姐呢?就交給你們三只猴子了。可是——」他調侃的望了夏氏三兄弟一眼,又加了一句︰「你們可別打架呀!」听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燕珍不依的扭了一子,搖著美嘉的手臂說︰「你听他這是什麼話,你也不管管!」

「他叫他們三兄弟別打架,干你什麼事?」美嘉格格的笑著說,同時對三兄弟遠遠的做了個鬼臉。

詩隻站了起來,大家紛紛準備出發,江浩又叮嚀了一句︰

「山上絕對沒有什麼凶猛的野獸,頂多有幾只鹿。我們最要小心的是蛇和螞蟥,給毒蛇咬一口可不是玩的。螞蟥那玩意更討厭,踫到肉就往里鑽,扯都扯不出來,大家可要小心。來,開步走!」七個人走了一條直線,夏氏三兄弟把燕珍夾在中間走在最前,詩隻和克文居中,美嘉和江浩殿後。路很狹窄,但並不十分難走,這是大雪山林場伐木的棧道。但前兩天似乎下過雨,路非常滑,大家紛紛折斷樹枝用來當手杖,三位女士也每人拿了一根。三兄弟開始在向燕珍解釋兩管獵槍的用法,兩管獵槍的扳機一直在 嗒 嗒的響。走在後面的美嘉不知在和江浩說什麼,一直在格格的笑。克文望了詩隻一眼,問︰

「怎麼樣?累嗎?」詩隻搖搖頭,笑笑說︰

「才開始就累了還行!」一面望望後面說︰「他們真是漂亮的一對!」「可不是,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訂婚兩年了,想出了國再結婚,江浩是個滿有志氣的孩子!」

詩隻不再說話,太陽漸漸移到頭頂,山路也越來越難走了,汗從每個人頭上滴了下來。前面夏氏三兄弟中不知道誰領先高歌了起來︰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

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接著,後面的江浩也高聲的加入︰

半山了,努力,努力向上跑!上面已沒有路,我手

攀著石上的青藤,腳尖抵住岩石縫里的小樹,一步,一

步的爬上山去……然後,除了克文夫婦之外,大家都加入了合唱,歌聲響徹雲霄,似乎連天地都被震動了。詩隻知道他們唱的是胡適早期的一首白話詩《上山》,但這首詩被譜成歌她卻不會唱。克文更不用說了,對唱歌完全是門外漢,生平只會唱一首國歌,唱起來還會讓人笑破肚子。一曲既終,大家停下來亂拍著掌,同時一面笑一面胡亂的喊著再來一個。克文望了望詩隻聳聳肩︰「年輕人!」「難道你就是老年人了嗎?」詩隻微笑的問。

「胡說!你要不要看我的肌肉!」克文玩笑的說。

「算了,留著你的肌肉去向那些猴子神氣吧!」

隊伍繼續向前走,太陽的威力更大了,大家的腳步都滯重了許多,汗開始濕透了衣服。男人們的行囊顯然成了一大負擔,累極了就用棍子支著後面的背包略事休息。小姐們也顯得無精打采了,燕珍首先提議休息,但江浩否決了,因為按林場的山高指示牌來看,他們還沒有走到第一天預定行程的一小半。大家繼續向前走,江浩不住的提醒著大家節省一點水喝,因為按照地圖,他們要到天黑時才能走到有水的地方。克文抬頭看了看參天的樹木,突然大聲的叫前面的三兄弟說︰「看哪,那兒有不少你們的同類呢!」

大家抬起頭來看,樹梢正有好幾只猴子在對他們探頭探腦的窺視著。夏人豪舉起了獵槍,江浩立即搶上去按住槍管說︰「不要打它們,第一,嚴禁同類相殘。第二,它們都是些沒有惡意的小東西。」美嘉又格格的笑了起來。詩隻不禁看了她一眼,她實在很美,有一對伊麗莎白泰勒似的大眼楮,高高的鼻子和厚厚的、性感的嘴唇。身段略嫌矮了一些,但並不損于她的美麗。和她比起來,燕珍顯得黯然失色,燕珍正是那種最平凡的,找不出特點來的女孩,只是身材還不錯。和她們在一起,詩隻覺得自己很老似的,雖然她今年也不過剛滿二十六歲。

夏人豪對江浩做了個滑稽的鬼臉,收了槍。大家繼續向前走,夏氏兄弟一直東張西望的找尋有沒有野獸的蹤跡。山路窄而陡,好幾次要翻過幾塊高大的岩石。山聳然直立,從下向上看,只見青黑色的樹木和藍天,山似乎高不可測。人走在山里,听著風聲,給人一種渺小空虛的感覺。美嘉開始大聲的抱怨天熱,並且嘰里咕嚕的後悔沒有帶把檀香扇來,又埋怨長褲不如裙子舒服,膠布鞋穿起來不習慣……江浩不耐的說︰「小姐,忍耐點吧,你現在怪天氣熱,到夜里就會凍得你渾身發抖了!」「我真想吃冰淇淋!」美嘉噘著嘴撒嬌似的說。

「哼!」江浩嘲弄的冷笑了一聲,「可惜這兒沒有冰店,早知道李美嘉小姐要爬山啊,冰店、飯館、咖啡廳、電影院都該搬到這山上來的!」說著,他拍了克文肩膀一下。說︰「老趙,你知道美嘉準備怎麼一副打扮來爬山?白尼龍紗的大裙子,里面還硬繃繃的穿了兩條襯裙,白高跟鞋,足足有三寸高!我逼著她換長褲,她還不高興呢!好像這山上的樹和石頭都會欣賞她似的!」「哼,我怎麼知道是這樣子爬山,我還以為像爬觀音山、仙公廟似的,哪里像這樣一個勁的在大太陽底下走!早知如此我才不來呢!」美嘉沒好氣的說。

「又不是我請你來的,還不是你自己一定要來!才開始就抱怨,這以後還要走好幾天呢,要打退堂鼓趁早,最好現在就回頭!」江浩大聲說。「回頭就回頭,你以為我希奇跟你走,神氣些什麼?」美嘉一跺腳,真的往回就走。

「喂喂喂,這算怎麼回事!」克文跳過去,一把拉住美嘉,對江浩說︰「老弟,不是我說你,對小姐要溫柔點,到底年紀輕,火氣大。大家出來玩,吵吵鬧鬧的多殺風景!來,李小姐,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那三只猴子能不能打到什麼東西!」

原來夏人豪聲稱找到了動物的足跡,並打賭說親眼看到有東西在樹叢里動,所以三兄弟簇擁著一個何燕珍,都跑到樹林里去了。克文拉著美嘉,也追蹤而去。詩隻看了江浩一眼,微微一笑說︰「原諒她!她年紀輕!」

「她不是年紀輕,她根本是無知、胡鬧!」江浩憤憤的說。

詩隻又微微一笑,輕聲說︰

「你不能說錯誤都在她,你也真的火氣太大了一些!」

「你不知道,我早就叫她不要來,她一定要來,來了又抱怨!她哪里想爬什麼山,不過想湊熱鬧罷了!」

詩隻看著腳底下陡峻的山路,很吃力的向上走著。江浩默然的望了她一會兒,問︰

「你第一次爬山?」「是的。」「很吃力?」「是的。」「可是你並不抱怨,也不表示。」

詩隻站住了,望了望山下,眼前是一片的綠。綠的山,綠的樹,綠的草。山風猛烈的吹了過來,她的頭發全被風吹起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說︰

「這大自然真使人眩惑,站得這麼高,迎著風,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從來不知道世界是這麼神奇的。我很高興我參加了爬山,什麼事需要我抱怨呢!這兒,連風和城市里的都不同,草和泥土都是香的!」她以新奇而迷惑的眼光環視著四周,像是才從一個長眠中醒來。

「噢!」江浩興奮的說︰「你現在才剛剛開始爬而已,如果你爬到山頂,從山的最高峰看下去,好像全世界都在你的腳底下。天和你只是一臂之隔,星星仿佛都可以伸手摘到,那種感覺才真使人透不過氣來呢!」

詩隻看看江浩,他的黑眼楮里煥發著光輝,微褐色的臉頰泛出了一片紅潤。詩隻點點頭說︰

「我想我能了解那種感覺!」

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樹叢中傳來,克文和美嘉首先穿出樹叢,接著燕珍和夏人杰也走了出來,燕珍正抱怨著草太深,滿衣服都沾了許多榭衣——那是一種靠粘在其他動物身上而傳種的植物。夏人杰在一邊幫她耐心的摘取著,江浩對身邊的詩隻說︰「你看過這樣的打獵沒有?這麼一大群嘻嘻哈哈的人,真有動物也給他們嚇跑了,跑到這麼深的草里了,沒有被蛇咬一口算他們的運氣!」夏人雄和夏人豪最後走出來,沮喪的提著兩管獵槍。

「怎麼樣?」江浩揚著聲問︰「獵到了什麼?大象還是獅子?」

「這兒什麼動物都沒有,」夏人雄說︰「除了蚱蜢以外。」

「還有你們的家族!」燕珍說,指指樹上的猴子。

大家都笑了。向前又走了半小時,他們發現了一個比較平坦的斜坡,上面長滿綠茸茸的草,美嘉首先找了一個樹蔭,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一躺,把手中的手提包扔得遠遠的說︰

「我要休息了,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

于是,大隊人馬都停了下來,男人們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個個坐了下來。克文靠在一棵樹上直喘氣,汗把衣服濕得透透的,像才從水里爬起來一樣。夏人杰走到克文身邊,調侃的說︰「怎麼,你的肌肉好像並不太幫你忙嘛,我們比賽一下,別休息,再一口氣爬他兩小時怎樣?」

克文拱了拱手說︰「謝謝,老弟,我實在不敢和猴子比爬山!」

大家都打開行囊,開始吃午餐——羅宋面包、罐頭牛肉是主要的食品。每個人都吃得狼吞虎咽,連美嘉都一口氣吃了三個面包。江浩開了一個鳳梨罐頭,送到詩隻面前,詩隻拿了一塊,對江浩笑笑說︰

「別侍候我,去侍候她吧,年輕人吵吵架是常事,不要把別扭鬧大了!」她指了指美嘉,後者正和燕珍坐在三個兄弟的中間,三兄弟在爭著給她們的面包抹牛油。

「她正在享受她的生活,我不想打攪她!」江浩冷冷的說,把鳳梨罐頭送到克文面前去。

休息了四十分鐘,江浩第一個站起來,鼓著掌催促大家動身,美嘉躺在地上假寐,臉上蓋了一條手帕。听到江浩的聲音立即翻了個身,嘰咕著說︰

「我才不高興走呢!」大家都站起來整理行裝,只有美嘉仍然賴在地上。詩隻走了過去,輕輕揭起她臉上的手帕,溫柔的一笑說︰

「起來,我們一塊兒走吧!」

美嘉不好意思的紅著臉,一翻身坐了起來。

隊伍又向前開動,夏人杰扛著一管槍走在最前面,又扯開了喉嚨開始高歌了︰

努力,努力,努力向上跑!我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擦,拚命的爬上山去!

黃昏的時候,他們終于來到了水邊。美嘉歡呼了一聲,把手提包一拋,就對著小溪跑去,一面跑一面把鞋子也月兌了下來,一腳踩進水里,高聲叫著說︰

「燕珍,來呀,這水涼極了,舒服極了!」

燕珍也跑了過去。男人們放下行囊,立即開始覓取架營帳的地方。因為離天黑已經很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以前把營帳豎起來。找好了地點,大家就匆匆忙忙打開背包,開始扎營。詩隻站在一邊問︰「需要我幫忙嗎?」「不,」江浩說︰「如果你想洗洗手臉,最好趕快去,天一黑溪水就變得冰一樣冷了!」

詩隻走到水邊,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潑著水,兩人身上都濕淋淋的。詩隻洗了手臉,把腳也泡進水里,走了一天山路的腳,泡進水中真有說不出的舒服。太陽很快的落了山,黑暗幾乎立即接踵而至。詩隻穿上了鞋,溪水已經變得很冷了。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干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發出了一聲尖叫,美嘉下意識的大喊著︰

「蛇!蛇!」男人們沖了過來,夏人豪和夏人杰舉著兩管獵槍,江浩拿著一根大木樁。克文跟在後面跑,拚命追著問什麼事。燕珍直起了腰,慘白著臉,舉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麼咬了一口,立刻紅腫了起來。夏人豪問︰

「你看到蛇了嗎?」「我什麼都沒看到,剛俯身穿鞋子,就給咬了一口。」

夏人杰拿槍管在附近的草里亂掃了一頓,什麼都沒有。江浩走過去,對燕珍的傷口仔細看了看,低下頭在草堆里尋找,不一會兒,他小心的摘下一片葉子,舉起來說︰

「就是這個!」那是一個長形的葉片,上面密布細小的針尖形的東西。江浩笑著說︰「求生的一種,它靠這種方式來攫取食物,」他把葉子丟得遠遠的,對燕珍說︰「沒關系,明天就好了!」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大家來到帳篷邊,兩個帳篷都已經豎好了,底下墊著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黃色的粉末,圍著帳篷撒了一圈,詩隻問︰「這是什麼?」「硫磺粉,防蛇的。」天氣驟然的涼了起來,山風呼嘯而來,四周全是樹木的沙沙聲,大家都找出預先帶來的毛衣,但仍然冷得發抖,美嘉又在喃喃的抱怨了。夏人杰找來一堆干的樹枝,沒多久,帳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來。用石頭架了一個爐子,詩隻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一罐咖啡,用帶來的水壺煮了起來。咖啡香味彌漫四處,從水邊洗了手臉回來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發出一陣歡呼。

圍著營火,飽餐了一頓之後,疲勞似乎恢復了不少。夏人雄模出了一只口琴,悠哉游哉的吹著小夜曲。火光跳躍著,映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的。詩隻用雙手抱住膝,沉思的凝視著那堆猛烈燃燒著的柴火,這種夜色、這呼嘯的風聲、這帳篷,都帶著另一種奇異的味道,使人感覺是置身在一個夢里,而不像在現實中。克文首先打了個大哈欠,聲稱他必須睡覺了。江浩發給每人一個睡袋,勸大家連毛衣都別月兌,就這樣睡在睡袋里,因為夜里會非常冷的。五個男人睡一個帳篷,三個女人睡另一個。美嘉伸頭到帳篷里看了一眼,就叫著說︰

「天呀,這樣也能睡覺的嗎?」「小姐,你將就點好不好?」江浩皺著眉說。

美嘉嘆息了一聲,打了個哈欠,火光照著她水汪汪的眼楮,美麗得出奇。她睡意朦朧的注視了江浩一會兒,低聲說︰

「浩,你今天怎麼專找我鬧別扭!」

「沒有呀,別多心!去好好睡一覺,希望你有個好夢!」

美嘉和燕珍先後鑽進了營房,男人們也紛紛的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著營火發怔。詩隻鑽進帳篷,美嘉正在對燕珍說︰「愛情,就是這麼回事,你必須抓住它,要不然它就會飛跑了!」她發現了詩隻,突然問︰「趙太太,你為什麼嫁給趙先生?」詩隻一愣,接著笑笑說︰「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會愛他的,他比你大那麼多,而且——而且你又那麼美,你應該嫁一個年輕的——像江浩那樣的男人!」「可是年輕的人是浮的,情感熱烈卻不可靠,克文那種人很穩重篤實,最起碼可以給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戀,那個拿走了自己的整個心又將她輕輕拋擲的年輕人,感到那舊日的創痕仍然在流血。「你又為什麼要和江浩訂婚呢?」她問。「怎麼,我愛他呀!」美嘉坦率的說︰「他很漂亮,不是嗎?大家都說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個哈欠,她翻了個身︰「哦,我睏極了。」闔上眼楮,她又嘆了口氣︰「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夢思床。」詩隻望著她,她很快的睡著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夢鄉。用手抱住膝,詩隻感到毫無睡意,美嘉的幾句話勾起她許多回憶,思潮起伏,越來越亂。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的走出帳篷。迎接她的是一陣撲面而來的冷風,她不禁打了個寒噤。火邊,她詫異的發現江浩仍然坐在那兒,正默默的在火上添著樹枝。她走了過去,江浩驚覺的回頭來看著她︰「怎麼還沒睡?」他問。

「睡不著,想出來看看!」她打量著四周,月光很好,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樹木是一幢幢的黑影,遠處溪水反映著銀白色的光芒。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月兌口而出的念︰「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問︰「有一個畫家能把這景致畫出來嗎?」他望著遠處,低聲說︰「我本來對繪畫和文藝有興趣,可是我卻念了森林系!」「為什麼?」她問。「出路問題,像做生意一樣,這是投機!」他對自己冷冷的嘲笑了一聲,又接著說︰「我的出身是孤兒院,從小我為自己的生活奮斗,我怕透了貧窮,我不能學一門無法謀生的東西,再去受喝西北風的滋味!」

詩隻默默不語,這使她想起嫁給克文的另一個原因——

貧窮。他有錢,這是張長期飯票。

「你覺得美嘉怎樣?」江浩忽然問。

「美麗、善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詩隻說。

江浩注視著詩隻,黑眼楮里閃著一絲奇異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時候,追她的人起碼有一打,能夠打敗這些人而獲得成功,我認為自己簡直是個英雄。而且,和她訂婚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獨生女,她父母準備送我們出國。我久已想出去念書,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錢和名譽,我渴望成功!」他看著火,雙手握拳,詩隻可以從他的拳頭里看出屬于一個青年的壯志和野心。他抬頭對詩隻惘然一笑說︰「你可以認清我了,一個庸俗的、平凡的人!」「未見得如此,你的想法並沒有錯,青年不追求金錢和名譽又追求什麼呢?從小,我們的父母和師長教育我們都是要有遠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歲,還幻想著有一天能拿到諾貝爾的文學獎金!」「你寫作嗎?」他問。「二十歲以前我寫作,二十歲之後我的志向是做一個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東西。」

「為什麼?」「我認為人生只有‘現在’是最真實的,其他全是虛幻,為了渺不可知的未來,我們常常會付出過多的代價,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的!二十歲我遭遇了一場變故,一個我可以為他生也可以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個女孩結婚了,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愛情!」

江浩深深的望著她。「你好像給我上了一課!」

「不!」詩隻有點慌亂的說︰「別听我胡說八道,這月光、這夜色,以及這營火使我迷惑,我講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青年人應該有點抱負的!」「你說‘青年人’,仿佛你已經很老了!」他笑著說。

「我常覺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歲?」「二十六!」「比我還小兩歲,那我成了老頭子了!」

他們相視而笑。夜並不寧靜,山風在樹林中穿梭呼嘯,附近有不知名的蟲在此鳴彼應。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閃爍的星星也是柔和的。江浩抬頭看了看天,沉思的說︰

「只有在山里,只有在這種晚上,和大自然距離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總覺得有兩個不同的我,一個我拚命孜孜于名利的追求,另一個我卻渴望著一份安寧、和平而淡泊的生活。」「或者每個人都有兩個不同的我!」詩隻說,感到一陣淒惶,她的一個我已嫁給了趙克文,另一個我卻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涼氣襲人,詩隻站起身來︰

「我要去睡了!」江浩望著她,說︰「我們好像已經認識很久了!」

詩隻笑了笑,輕聲說︰

「晚安!」轉過身子,她走到營帳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過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紛紛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營準備開路。他們必須在太陽上升之前多趕一些路,因為太陽一升起來,爬山就會很熱了。美嘉一面不情願的起身,一面嘰里咕嚕的說︰「鬼迷了心竊才跑來參加這種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頭都是痛的!」「應該讓你鍛煉鍛煉!」江浩說。一面拔營。美嘉才跨出營門,帳篷就「呼」的倒了下去。美嘉大叫著說︰

「你想砸死我呀!」「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的說,和夏氏兄弟卷起了營帳,打好背包。隊伍又開動了,清晨的空氣出奇的美好,涼爽而清新。克文聲稱夜里吹了風,肩膀上的風濕要發作了。夏人豪打趣的問他,有那麼厚的肌肉,怎麼還會害風濕?燕珍和夏人杰走在一起,正談論不久前發生的一件情殺案——一個電影明星刺傷了一個武俠小說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著嘴,不知為什麼事生氣。夏人雄在一邊哄著她,給她說笑話。

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艱巨,道路越來越陡峻,樹木漸漸稀少,都是參天的針葉樹。好幾次他們經過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們不住停下來幫小姐們的忙,燕珍不住口的叫「我的媽」。美嘉則怕得發抖,又怨聲載道。詩隻雖然害怕,卻一直保持沉默,然後輕聲的向幫助她的人道謝。走了沒多久,每個人都已汗流浹背,再沒心情和精力來高談闊論了。中午,他們找到一個比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開始休息和吃午飯。美嘉癱瘓的倒在地下說︰

「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現在是坐在家里的沙發里,听音樂,吃冰淇淋!」詩隻坐在一個斜坡上,腳下全是綠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邊,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個沙丁魚罐頭,走到詩隻身邊坐下,把罐頭遞給她︰

「要嗎?」詩隻點點頭,接了過去。山上的風奇大,只一會兒,大家被汗濕透的衣服又吹干了,反而感到一絲涼意。江浩從詩隻的腳邊摘下一片草,奇異的望著,然後抬頭看看詩隻,微笑的把草遞過去說︰「幸運草!十萬片里才可能有一片!」

詩隻接過了草,那是一種極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葉片合成的一片葉子,心尖都向里連在葉梗上。但這片葉子卻由四個心形葉片合成。江浩解釋的說︰

「這種草學名叫酢漿草,都是三瓣心形葉片合成的。有人說,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運草,得到的人能獲得幸福!現在,我把它獻給你,希望你能獲得幸福,真正的幸福!」詩隻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後者的眼楮深沉而明亮。詩隻感到一陣迷茫,這漂亮的男孩子是誰?是才認識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的說︰

「謝謝你,希望你也獲得幸福!」

「我有一種感覺,」江浩說︰「那另一個‘我’在慢慢抬頭了,或者這是受你昨夜一篇話的影響。我的血管里有一種新的力量在流動,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新人!」

詩隻笑了笑,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美嘉在那邊叫了︰「浩,給我一個鳳梨罐頭!」「去吧,」詩隻說,指了指美嘉︰「那兒是你的幸運草,她將帶給你許多東西︰愛情和前途!」

「你在諷刺我嗎?」江浩站起身來說,聲音里帶著幾分魯莽︰「我現在不關心前途。」

「這是因為在山上。」詩隻微笑的說,目送江浩走去給美嘉開罐頭。這一天,他們比昨天早一些來到河邊,扎了營之後,太陽還沒有落山。洗了手臉,大家在營帳前散亂的坐著,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兩人都顯得疲倦而無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稱她再也不要吃羅宋面包了,她要吃白米飯,又埋怨江浩不預先帶一點米。燕珍則月兌了鞋子,用手揉著腳,不住的叫︰「我的媽呀,這兩只腳不是我的了!」夏人杰站在她身邊問︰「要不要我幫你按摩?」說著,真的去抓她的腳,燕珍立即夸大的發出一聲尖叫,一面跳著躲開。

詩隻獨自坐在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克文因為剛剛突然想起忘了有一個公司里的董事會議,所以在帳篷前懊惱著。江浩和夏人杰抱了許多樹枝來準備取火,經過詩隻面前時,江浩對詩隻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凍結在嘴唇上,眼光緊緊的盯著詩隻所坐的石頭。詩隻詫異的順著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條青色的小蛇正在距離她不及兩尺的地方,對她高高的昂著頭,吐著紅而長的舌頭。詩隻第一個沖動是想跳起來,江浩立即低沉的說︰

「你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可惜我的獵槍不在身邊,」夏人豪低低的說。

「詩隻!」克文不知想起什麼,叫著走了過來,江浩緊張的對他做了個手勢,克文一看到這局面,馬上呆住了,蒼白著臉說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發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的圍了過來,立即響起了一片緊張的「啊,呀,我的媽!」的聲音。江浩輕輕的把手里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里,在其中選了一根較粗而沒有枝椏的樹枝。然後小心的、輕輕的、一步一步挨近詩隻。圍觀的人都屏住呼吸,沒有一個人敢出氣。江浩走到詩隻面前,伸出一只手給詩隻,詩隻本能的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詩隻借勢向前沖去。同時,那條蛇跳了起來直撲詩隻,江浩另一只手的棍子已當著蛇頭打下去,一連打了十幾下,那條蛇終于偃臥不動,蛇頭已經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丟掉了木棍,臉色蒼白的走開。美嘉發出一聲歡呼,跳過去拉住江浩的手,帶著一種崇拜而驕傲的神情喊︰

「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變了臉,詫異的說︰「怎麼,你在發抖,你害怕!」

「這不過是條小蛇罷了!」夏人雄說。

「小蛇?」江浩憤憤的說︰「你知道這是什麼蛇?這種蛇和竹葉青同類,比竹葉青更毒,而且動作靈敏,被咬到的人頂多活兩小時!我能打到它只能說是奇跡!想想看可能有什麼結果!」他對詩隻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戰,默默的走開了。

克文向詩隻走過去。「你沒有怎麼樣吧?」他急急的問。

「沒有。」她說,呆呆的望著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來,天已經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種電影里描寫的吉普賽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懼很快消除,瞌睡悄悄的爬到每一個人身上。大家紛紛鑽進帳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樣對著火出神。詩隻看到大家都進了帳篷之後,對江浩輕聲說︰「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幫我的忙。」

江浩迷惑的望著她,文不對題的說︰

「你真美,美得奇異,美得清新,你的眼楮像個夢……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縴弱得像一株草,優美得像一首詩。」「晚安,江先生!」詩隻說,轉身對帳篷走去。江浩沒有移動,卻低低的說了一句︰

「不要躲開我,我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

「你並不比那條蛇更可怕,」詩隻站住說︰「但比那條蛇更危險!」轉過身子,她隱進了帳篷里。

山上第三天。午後,天空突然被一陣厚密的烏雲布滿,天馬上黑了下來,山風狂嘯怒卷著,一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色。燕珍大叫著︰「我的媽呀!好像山要崩了呢!」

江浩抬頭看看天,靜靜的說︰

「要下大雨了!」話還沒有說完,一道耀目的電光劃空而過,緊接著一聲霹靂,震耳欲聾。美嘉發出一聲尖叫,燕珍用手掩住了耳朵。頃刻之間,雨點「刷」的灑了下來,雷聲不斷的響著,每響一次,似乎整個的山都在震動。夏人豪高聲叫大家向一塊突出的岩石下躲去,但狂風怒卷之下,每個人都步履維艱。克文攙住詩隻,防止她跌倒,可是一陣風卷來,克文自己都不禁踉蹌了一下,詩隻對他搖搖頭說︰

「我可以照顧自己,你小心,背的東西那麼重!」

夏人豪首先到達岩石下,解下了背上的行囊,他立即跑過來接應後面的人。江浩把背包遞給他,然後返身抱起美嘉,跨過一條深溝,把她送到夏人豪那兒。回過身子,他又依樣把燕珍送了過去。詩隻搖著頭說︰

「我自己可以走!」話剛說完,一陣風迎面撲來,她往旁邊側了一下,腳底下既陡且滑,她立足不穩,立刻倒了下去,她伸手想抓住一枝矮小的樹枝,但沒有抓牢,她的身子就迅速的向山下滾去。克文努力想趕過去搶救,卻沒法勝過那強暴有力的風雨,每邁一步,都有失足的危險。江浩對詩隻竄過去,身手矯捷得像一只猩猩,連滑帶滾,他撲向詩隻,剛好在詩隻對一塊大石頭撞去的當兒抓住了她的手,詩隻也一把拉住了地上的草,阻止了向下沖的趨勢。好不容易,她站了起來,倚在樹干上喘息,手臂上全是石塊割破的傷口,衣服頭發,和臉上是一片泥濘。她喘著氣說︰「謝謝你,第二次救了我!」

江浩出神的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握住她的手也沒有放松。詩隻拂了拂散亂的頭發,雨水從他們的頭上一直流下來,兩人都濕得像才從水里爬起來的鴨子。她勉強的笑了一下說︰「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接觸到了他的目光,她猛然停住了口,他的眼楮定定的望著她,里面燃燒著火焰。

克文終于跌跌撞撞的趕了過來,一路的喊著詩隻,詩隻抽回了自己的手,高聲的說︰

「我很好,我沒有受傷!」

克文喘著氣,站在詩隻面前,頭發濕淋淋的貼在額角上,看起來有幾分滑稽相。他抓住了詩隻,急急的問︰

「你確信沒有受傷?」「沒有!真的沒有!」詩隻說。

「我真懊悔讓你來爬山,你已經兩度遭遇危險了!」

「我並不懊悔參加爬山,真的,克文,我很高興我來了!這山……」她仰頭向上望,大雨中的山顯得無比的神秘、壯偉和高不可測。人在山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塵。她嘆息的說︰「這山是這麼高,這麼偉大!」

雨勢來得快也收得快,沒多久雨停了,太陽又穿出了雲層,灼熱的照著山頭。除了從山頂向下直瀉的水可以看出下過雨外,其他地方已找不出雨的痕跡了。山路變得更加難走,泥濘而陡峻。美嘉滑了一下,弄得滿身泥漿,因為江浩正在默默出神,根本沒有注意她,她開始對江浩大肆攻擊︰

「你是怎麼回事,看到我摔跤也不拉一把,跟你出來爬山簡直是倒透了楣!風吹,日曬,雨淋,以後我再爬山就不是人!」江浩望著美嘉,那眼色就像她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這使美嘉更形憤怒,她跳著腳說︰

「你听到了沒有?听到了沒有?」

「听到了又怎樣?」江浩冷冷的問,干脆轉身離得美嘉遠遠的。美嘉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喊︰

「我告訴你,我們解除婚約,解除婚約!」

「哎,你們這一對是怎麼回事?從上山就鬧別扭!」克文說,一面拉了美嘉說︰「別和他吵,過一會兒他就會來向你道歉了。」這天夜里,詩隻在帳篷里輾轉反側,按照行程,明天清早八點鐘就可以到達山頂了。到了,旅程的終點就快到了!詩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正像一桌豐盛的筵席,現在就等著上最後一道菜,然後就該散席了,那些坐在一個桌子上互相恭維的客人馬上就將各走各的路,又漠不相關了。她翻了一個身,三天來的疲倦襲擊著她,她感到渾身酸痛,下午摔跤跌破的地方也隱隱作痛,連頭里都是昏昏沉沉的。身邊的燕珍發出模糊的囈語,但她可以听清夏人杰三個字。她轉頭看了燕珍一眼,黑暗中無法辨識她的臉,這個少女顯然在捕捉著愛情,但她能捉到嗎?

詩隻開始感到燥熱,雖然氣溫很低,冷風正從帳幕的縫里灌進來。她覺得口渴,渴望有一口水喝。爬出了睡袋,她穿上厚厚的毛衣,悄悄的溜到帳篷外面。冷風撲向她來,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在黑暗里,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她幾乎驚叫了起來,立即,她听到江浩的聲音︰

「是我,請跟我來!」她茫然的跟著他走到一塊大山石底下,氣溫低得驚人,她在發著抖。「我在你帳篷外面站了兩小時,我猜想你或者會出來。」他說,聲音低低的。她不說話,仍然在發抖。猛然間,他強而有力的手臂擁抱住了她,她不由自主的倒進了他的懷里,他烏黑的眼楮在月光下閃爍,帶著一抹狂野的光芒。他的嘴唇在她臉上滑動,額角、眼楮、鼻子,最後落在嘴唇上。

「不要,」她模糊的、軟弱的說︰「請不要!」

他的回答是把她挽得更緊,緊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的嘴唇壓著她的唇,他的手環抱著她的腰和背。她閉上眼楮,感到恐懼,感到甜蜜,感到說不出的各種復雜的情緒。但,接著,一切思想離開她,她也緊緊的抱住了他的腰,不顧一切的,瘋狂的回吻了他。那個失落的「我」回來了,那一直埋藏在冰山的外表下,熱情如火的「我」又覺醒了!她覺得呼吸急促,心髒在劇烈的撞擊著胸膛。

「詩隻,這是你的名字,是嗎?我听到他這樣叫你!」

「不要提到他,請不要!」她說。

他們繼續吻著,他解開自己那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把她包了進去,她小小的身子緊貼著他的……兩條軟軟的胳膊勾著他的脖子。「詩隻,離開他,你是我的!」他說︰「我小小的詩隻,像一株小草,一株幸運草!」他又吻她,然後審視著她的臉,她的眼楮。「不!」她掙扎的說︰「我不是你的,你的幸運草在那邊,那邊帳篷里!她會帶給你金錢和名譽!我卻空無所有!」「你帶給我心靈的寧靜與和平,你使我找回即將消滅的真‘我’!我要你,詩隻,我從沒有這樣強烈的要一樣東西,世界上其他任何的東西我都不要了!」

「你會要的,當你下了山,又走到‘人’的世界里去的時候,你會要其他那些東西的。」

他凝視她,她輕輕的說︰

「我說過,我只相信‘現在’,我不相信‘未來’,現在我在你懷里,你可以吻我,但不要去追求渺小不可知的未來。下了山,你將是李美嘉的未婚夫,我是趙克文的妻子,我們所有的只是‘現在’!」他繼續凝視她,用手指輕輕的撫模她的面頰,然後盯住她的眼楮,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要你!我告訴你我要你!」

她不再說話,只把面頰緊緊的貼在他那寬闊而結實的胸膛上。他摟住她,感到她在劇烈的顫抖,他把她裹得更緊,問︰

「你冷嗎?」「不。」「你在發抖!」她摟緊了他的腰,內心有一個小聲音在警告的叫她回去,叫她擺月兌這個男孩子,但那聲音是太小了,太弱了,她嘆息了一聲說︰「我害怕!」「你怕什麼?」「我不知道!」他托起了她的下巴,于是,他們又接吻了,她閉上眼楮,感到天地都在搖動,她暈眩,她也快樂。「這山是神奇的。」她模糊的想,「這夜也是神奇的。」她想。把自己全身都倚在江浩身上,心底那個警告的小聲音迅速的隱沒了。

清晨,大家都起得很早,奮斗了三天,終于要到達山頂了,每個人都有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他們把行囊收拾好,仍然放在營地,除了水壺以外,他們隨身不帶任何東西。因為,按計劃他們八時就可以到達山頂、十時就可返回營地,然後就該動身下山了。這一段上去是沒有路的,他們必須從一條泉水溝里走上去。水很淺,只齊足踝,但坡度極陡,而且水里的岩石其滑無比,水又冰冷徹骨,每走一步,比以前走十步還艱難。美嘉緊緊抓住江浩的手,幾乎每步路都要顛躓一下。燕珍在走這一段路的時間內,所叫「我的媽」的次數大概比她一生所叫的還要多,有一次幾乎整個身子溜進了水里,夏人杰拉了她一把,她又幾乎全身倒進了夏人杰的懷里。克文一面吃力的支持著自己的體重,一面扶持著詩隻。詩隻已經栽倒了好幾次,整個褲管都是濕漉漉的,汗珠沿著額角滾下來。每當克文來扶她的時候,她總是情不自已的避開了眼光。「我並不適宜做個壞女人,我不懂得欺騙和掩飾。」她想︰「良心,這也是一個人的負擔,人活在世界上,負擔大多了。」

終于,他們走到了這條水溝的盡頭,幾乎一步就跨上了山頂。夏氏兄弟跳躍著,彼此拍打著肩膀,然後歡呼著向那最高點的三角標記跑去。燕珍拉住美嘉的手,也跟著跑了過去。克文慢慢的走著,一面走一面喘氣,詩隻望著他,一剎那間,一絲似乎憐憫的感情在她心頭悸動。「到底他已經四十歲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仍然斗不過自己的年齡。」她想,同時她看出克文也有相同的思想,他的眼光追隨著那三兄弟,臉上有幾分惆悵的神情。山上的風奇大,美嘉拿出一條手帕,順著風一拋,手帕立即被風卷得無影無蹤。夏人雄不知從哪兒模出了一面紅旗子,把它插在那三角架上,高聲的大喊︰

「我們征服了大雪山!」

接著,三兄弟就手臂搭著手臂的跳了起來,一面跳一面喊︰「啦啦啦,啦啦啦,大雪山在我們的腳底下!啦啦啦,啦啦啦……」「看這三只猴子!」燕珍笑著說,莫名其妙的笑得喘不過氣來。「這是他們的定例,那怕他們爬上了一個三尺高的土坡兒,他們也會表演這一手!」克文笑著說。

詩隻迎風而立,遠處許多山頂都在他們的腳下,有好幾朵雲彩從下面飄過。詩隻開始領悟到江浩以前說全世界都在腳下的滋味。她一瞬也不瞬凝視著前方,眼楮里竟沒來由的充滿了淚水。她覺得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震撼,想哭也想笑。

江浩高高的站在那兒,臉上有種崇高的、嚴肅的神情,他眺望四周,自言自語的說︰

「現在是我最純潔的時候,沒有野心,沒有奢求,但願‘人’的再也不要來煩擾我!」

「你在說些什麼?」美嘉詫異的望著江浩,但江浩太專心了,並沒有听到。詩隻看著遠遠的天,太陽剛剛上升,又紅又圓又大,四周的天邊被染成一片緋紅色,蔚為奇觀。詩隻深呼吸了一口氣說︰「我真想大叫一聲!」「叫吧,為什麼不叫呢?」克文說,深深的注視著詩隻。

詩隻用手在嘴邊圍了一個圓形,高聲的叫︰

「啊—— ——啊—— ——啊!」

聲音向四周散開去。「啊,我覺得我的聲音一直跑到了世界的盡頭!」詩隻說,眼楮又濕潤了。在山頂上停留了約半小時,大家都漸漸感到奇寒徹骨,山風像刀子一樣凜冽,吹得肌膚發痛,剛剛上山時的汗早已被風吹干了。因為是夏季,山頭沒有雪,但氣溫約在零度左右。半小時後,他們開始依原路下山。美嘉嘆了口氣,不滿的說︰

「我真不懂,我們這樣千辛萬苦的跑到山頂,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只為了停留半小時,又要下山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本來就是這樣。」江浩說,他臉上有一種新的領悟的神情。「我們已經爬到了最高峰,只有往下走,因為沒有再高的地方可以爬了!」他的眼光追尋著詩隻的,後者立即把眼光調開了,她小小的手臂吊在克文的胳膊上。

下山並不比上山容易多少,但速度卻快了許多。在營地,他們略事休息,就背上行囊向山下走去。預計只要住一夜,就可以到大雪山林場。不知為什麼,下山時大家的情緒都比上山時低落,半天都沒有人說話。江浩的臉上開始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好像他在患牙痛。詩隻始終拉著克文的胳膊,像個畏怯的小女孩依附著她父親一般。克文望望她,溫柔的問︰

「你累嗎?」「不,但我希望快點到山下。」她輕輕的說。

克文迷惑的望著她,不解她臉上那個近乎求助的表情。

黃昏的時候,他們在水邊扎了營。

詩隻拿了毛巾,獨自到水邊去洗手臉,她渴望有一個單獨思索的時間,因此她一直走到水的上游。洗完了臉,她站起身來,江浩像個石像般站在她身後,臉上一無表情,只定定的注視著她的臉。「啊!」詩隻輕輕的叫了一聲。

「為什麼要躲避我?」他逼視著她︰「為什麼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我?」她垂下了頭,注視著手里的濕毛巾。他輕輕的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毫無反抗的,做夢似的讓他牽著走。他們隱進了旁邊的樹林里。落日的光芒斜照在水上,反映著水紅色的霞光。半個天空都被晚霞染紅了,連那綠的草、綠的樹似乎都帶著紅色。「詩隻!」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楮。

她想轉開頭去,掙扎著說︰

「讓我們回去,他們會找尋我們,他們會疑心的!」「讓他們疑心去!」他說,把她拉近了自己。

「不,請你!」她無力的轉開了頭︰「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能對不起良心!」「詩隻,」他望著她︰「我們不是為了他們而活著,生命是我們自己的,為什麼要顧慮那麼多?」

「但是我們卻生活在他們中間!」她低低的、無奈的說。

她凝視了她一段很長的時間。

「詩隻,和他離婚,請你答應我。嫁給我!」

「你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不是真心的,你是什麼意思?」他憤憤的問。

「我是說,等下了山,你會覺得自己糊涂了,到了山下,又在人群中生活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金錢和名譽,人的世界並不容易混,那時候,你會懊悔。」

「有了你,我不要金錢和名譽。」他魯莽的說,聲音中夾著憤怒和煩躁。「你要的,你會要的,」詩隻固執的說︰「我們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們不能月兌離這個社會而生活。你貧窮過,也奮斗過,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也一樣。假如我們結合,我們又將和生活掙扎,于是,有一天我們會彼此不滿,彼此怨恨,愛情在生活的擔子下被磨得黯然無光,你的那個有野心的‘我’又將抬頭……」「不要再說了!」他大聲打斷了她,猛然擁緊了她,低下頭去吻住她的嘴唇,她想掙扎,但卻渾身無力。于是她的手環抱住了他的脖子,閉上了眼楮,時間、空間、山和水都不存在了。「詩隻,」他低聲說,眼楮對著她的眼楮,鼻子對著她的鼻子。「詩隻,認識你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一直以為愛著美嘉,現在我才知道我對美嘉只有野心,沒有愛意。這以前,我並不曉得愛情會使人像害瘧疾似的發冷發熱,會使整個心和身子都懸在半空里一般,會每一根縴維都去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看到你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覺得自己被妒忌燃燒得要爆炸。哦,詩隻……」他狂熱的吻她,吻了又吻,她喘息著,努力試著把頭轉開。

「放開我,請你!」她說,但卻更緊的靠著他。「他們一定在找我們了。放開我,我不會和你結合,但我會記住你,永遠記住你,你和那枚幸運草……」她的眼光模糊,內心掠過一抹刺痛。幸運草,它將帶給人幸福,但,幸福在哪兒?

「我要你,隨你怎麼說,我要你!」他的嘴唇繼續在她的嘴唇上移動。忽然,一聲尖銳的叫聲使他們迅速的抬起了頭來。美嘉蒼白著臉站在樹林邊,緊緊的盯著他們。落日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眼光里的神色就像看到一個可怕的野獸一般,雙手握緊了拳,嘴巴詫異的張成了一個O形。

在一剎那間,三個人之間彌漫著一種難堪的沉默,然後,美嘉的眼珠轉動了,突然,她爆發的對詩隻大叫了起來,一連串的話像流水般使人吃驚的傾倒了出來︰

「好!趙太太,你這條毒蛇,你這個陰險的狐狸!趙克文還不能滿足你,你還要來勾引別人的未婚夫!你這個卑鄙的、下流的、無恥的女人,你嫁給趙克文的金錢,再來誘惑別的男人!天下有個大傻瓜趙克文娶你,又有個大傻瓜江浩來接受你的誘惑!你怎麼會不害羞?你怎麼這樣不要臉?趙克文對你那麼好,你的良心呢?你簡直是條毒蛇!毒蛇!」她劇烈的喘著氣,眼楮里充滿了淚水,轉過頭對江浩喊︰「江浩,你不要再來騙我,你說過有了我,天下的女人全不在你的眼里,記得嗎?現在……現在……」她的嘴唇顫抖著,淚珠涌了出來,嘶啞的說︰「我恨你,江浩,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轉過身子,她對著森林亂草中狂奔而去,一面跑一面喊︰「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們!」

好半天,詩隻無法恢復神志,只呆呆的站在那兒,江浩也一樣。過了好久,她才突然抬起頭來,急急的對江浩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一句話提醒了江浩,他看了詩隻一眼,就對著美嘉跑走的地方追了過去。詩隻望著江浩的身影消失,乏力的在地上坐了下來,把頭埋在手心里。就這樣,她一直坐著,腦子里像是一片空白,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她听到一片人聲在呼喊,其中夾著克文的聲音,在焦灼的叫著她的名字。她驚醒了過來,發現天已經全黑了,她正孤零零的坐在黑暗的森林中。「趙太太!趙太太!」「江浩,美嘉!」「詩隻!你們在哪里?」

詩隻听著這些呼聲,努力支持自己站了起來,她覺得頭暈目眩,有些站立不穩。扶著樹木,她走出了樹林,克文很快的發現了她,他向她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說︰「你們在干什麼?大家都在找你們呢!」詩隻默然不語,克文詫異的望著她。「怎麼?詩隻,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江浩和李美嘉呢?他們不和你在一起?」

「李美嘉跑了,江浩追她去了!」詩隻疲乏的說。

「怎麼一回事?發生了什麼?」克文追問。

「李美嘉跑了,」詩隻重復的說︰「克文,你還不懂嗎?江浩去追她了!」說完,她向帳篷走去,三兄弟和燕珍都圍了過來,但詩隻一語不發的鑽進了帳篷。克文追過去,扶住營門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詩隻?」

「請你讓我安靜一下,我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

克文木立著,咬緊了嘴唇,手指幾乎握碎了帳篷的帆布。

一小時後,江浩跑回了營地,他的臉色慘白,黑眼珠顯得特別的黑。「我找不到美嘉,」他說︰「夏人豪,我們必須燃上火把,分頭到山里去找!」克文對江浩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說︰

「我很想揍你一頓,但我要幫你先把美嘉找回來!」

江浩直望著克文的臉,坦率的說︰

「你可以揍我,我是情不自已。」然後又輕輕加了一句︰「她怎樣,她好嗎?」克文望著江浩,他的眼楮憤怒的燃燒著。但,他終于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只冷淡而簡短的說︰

「江浩,你錯了,美嘉和你才是一對!我告訴你,你不要再去招惹詩隻!」江浩望著克文,然後返身去點火把說︰

「我要先去找美嘉!」詩隻鑽出了帳篷,她仍然蒼白,但卻顯得堅決。她迅速的走到克文身邊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找美嘉!」

「你最好去睡一下,你看起來像是生病了!」克文溫柔的說。「不!」詩隻說︰「我要去!」

夏氏兄弟詫異的望了望詩隻、克文和江浩,奇怪著發生了什麼事情。燕珍卻以她女性最敏銳的感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臉上帶著領悟的神情,注視著詩隻。

大家很快的燃上了火把,夜已經深了,月亮和星星俯視著大地,帶著點嘲弄的味道。他們分散開向山的每一個角落里搜尋,一面高聲呼喚著,搖晃著火把。在這樣的深山里,想找尋一個人,正像大海撈針般的艱難。山上草深沒脛,他們鑽了進去,忘了對蛇的恐懼。到處此起彼應的響著呼叫聲︰

「美嘉!」「美嘉!」「美嘉!」最後,他們在森林里踫了頭,每個人都顯得垂頭喪氣。江浩抬頭望著山,這山是如此的高,如此的大,第一次,他懾服于山的力量之下了。夏氏兄弟用火把無意識的在附近照著,克文仍在高聲的叫著美嘉。忽然,他們听到一個輕微的、近乎申吟的聲音,大家都向著聲音的發源搜過去,江浩高聲的喊︰「美嘉,你在哪兒?」那聲音又響了一次,這次已經很清楚的可以辨出是一聲啜泣。大家跑了過去,于是,在火把照耀下,他們發現了美嘉。她瑟縮在一棵大樹底下,衣服都撕破了,頭發零亂的披在額際,大眼珠里有眼淚,還有恐懼。她雙手抱著肩膀,正在發著抖,那樣子顯得無比的孤獨無助,也無比的美麗。

「美嘉,」江浩沖了過去,激動的握住她的手,重復的喊︰「美嘉,美嘉!」「在那樹葉後面,」美嘉顫抖的抓住江浩說︰「有一對眼楮在看我!」每一個人都緊張了起來,夏人豪本能的伸手到肩膀上去拿獵槍,這才想起來獵槍並沒有帶在身邊,他喃喃的自語著說︰「奇怪,每次需要獵槍的時候,它總是不在身邊!」

夏人雄和夏人杰同時舉起火把,向樹葉後面搜尋,但,什麼東西都沒有。燕珍眼尖,高聲的叫了起來︰

「啊,鹿!」大家看過去,一只美麗的公鹿正向森林里逃走了。

「沒事了!美嘉,我們到營地去吧!」江浩說,攙著美嘉站起來,聲音出奇的溫柔。

他們回到營地,大家都不說話。夜很深了,營火 啪的響著,這是山里最後的一個夜。詩隻坐得離火很近,注視著火焰,她心里有一百種情緒在交織著,有一剎那,她竟想到死,想到解月兌。她的目光如夢,神情顯得茫然若失。半天之後,她感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抬起頭來,克文正深深的注視著她。「去睡吧!夜深了,明天還要走一天山路呢!」他說。

她站起身來,順從的鑽進了帳篷。帳篷里,美嘉還沒有睡,正雙手抱膝坐在那兒,對營外的星光出神。詩隻望著她,輕輕的說︰「請原諒我!」美嘉有點吃驚,臉立即紅了,也輕輕的說︰「也請原諒我,我說了許多沒教養的話。」

詩隻鑽進睡袋。但,這是個無眠之夜,美嘉卻依然很快的睡著了,燕珍整夜說著囈語,叫著夏人杰的名字。

天亮了,他們拔了營,向山下走去。最後一天的山路比起以前的是好走得多,下山的速度非常的快。一路上,美嘉始終拉著江浩的手,對江浩問東問西,經過這一次事件,她對江浩似乎反而柔順了。江浩則相反的十分沉默。詩隻一路上幾乎沒有講過話,克文小心的照顧著她,但也默默不言。只有燕珍在三兄弟中談論不休,可是,三兄弟卻顯然不大感興趣。黃昏又來臨了,他們已經距離林場不遠,到了林場,他們預料可以受到很豐盛的招待,然後可以搭車子直駛山下,今夜,他們將可以在城里過了。詩隻默默走著,一直若有所思的,當克文伸手幫她下一個山坡的時候,她忽然抬頭望著克文,搖搖頭說︰「你不要再對我這麼好,在發生這一切之後,我不可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我要離開你,獨自去過日子。」

克文握緊了她的手說︰

「一切都會好轉的,相信我。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已快到山下了。」「你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罵我?」她問。

「我愛你!」他簡單的回答,詩隻愕然的望著他,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天黑了,林場的燈光已隱約可見,美嘉深深的嘆口氣說︰

「看到了燈光真好,我多希望躺在沙發里,喝一碗好湯。」

「我只想洗個熱水澡!」燕珍說,又加了一句︰「我的媽,這幾天總算捱過去了!」江浩臉色憔悴,始終在深思著,美嘉望著他說︰

「你在想什麼?」「我在想,又回到人的世界了!」

他慘然一笑,笑得很無奈,很淒惶。習慣的搜尋著詩隻的眼光,後者正緊倚著克文,眼楮依然望著遠方。

「那有什麼不好,快到家了,媽一定早就惦記著了!」美嘉說。詩隻機械的移動著步子,「再會了!山!」她想,心中掠過一抹刺痛。莫名其妙的眼淚充塞在眼眶里。「有時候,」她默默的想︰「我們對許多事情是無可奈何的,看那些燈光,那兒是人的世界,我討厭它,但我還是要回到那兒去,沒有人能逃開這個世界!」她伸手去拿手帕,一樣東西落了下來,她俯身拾起它,是那片枯黃的幸運草,她審視著它,嘲諷的微笑著。「我們怎麼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幸運草?」她想。「或者遍地皆是,只是我們忽略了它,沒有去把它摘下來!也可能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幸運草,這只是片變態的葉子而已。」

「哦,」夏人杰打了個哈欠,對夏人豪說︰「我想起了,星期六晚上還有個舞會,我要去請周小姐!」

「今天星期幾?」美嘉問。

「大概是星期三。」夏人豪說。

「對了,星期五你要到美國大使館去辦簽證,別忘了!」美嘉對江浩說。「沒有忘。」江浩無力的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燈光已近在眼前了,在那兒,迎接著他們的有飯菜、有熱水、有文明,還有一份無奈的人生。

山很快的被拋在後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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