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計程車一停在家門口,姚巧旋迫不及待地開門跳下,正在庭院養花蒔草的柯家長子柯端予見弟媳自遠方歸來,立刻放下手邊的澆花器,笑眯眯地迎上前,張開雙臂給予一個溫馨大擁抱。
「原本以為你會忙得沒空回來,沒想到真的回來了。」
三天前,這小妮子還在遙遠的北半球替她的鐵血老板鞠躬盡瘁,誰敢相信她此刻已踏在台灣國土上、自己家門前。
「說要回來就會回來,何況是掃墓節,再忙也要回來的,瞧你,說得我好像失蹤很久似的。」姚巧旋吱吱喳喳的。
計程車司機從後車廂取出她的兩只大行李交給柯端予之後,收了車錢隨即便離去。
「你一年到頭繞著地球跑來跑去,我們逮你逮不到,只能乖乖在家等你回來。」
柯端予笑說著。
「沒辦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跟小蜜蜂一樣飛到東又飛到西我也很不願意啊,你都不知道人家是有多想家喔!」姚巧旋聳肩嘆無奈,故作可憐狀。
大學畢業後,經由柯家父執輩親戚推介,她很順利謀得汪氏集團總裁秘書一職,雖然她個性有點迷糊,但由于外型美麗討喜、語言能力佳,深獲總裁汪大誠賞識,而大力栽培。
這兩年來,她跟著只會說國、台語及一點點菜英文的汪總裁東奔西跑,一刻不得閑,荷包滿了、視野廣了、人生閱歷也增多了,但無奈的是……她思鄉病重,想回家想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哈,你這只忙碌的小蜜蜂也會害思鄉病?」「當然會!」何止害思鄉病,簡直害得病入膏肓,她本來還在想,若請調回國不成功,那她唯一下場就是思鄉病不治,客死異鄉。
所幸,總裁大人還珍惜她這條小命,在附加條件下答應讓她請調回國內事業部,固然是轉任她較不熟悉的業務部門,卻也足以使她心滿意足而大加感恩了。
「可憐的小蜜蜂,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柯端予捏了捏她早已跟嬰兒肥說掰掰的臉頰,疼惜的說。
「回家的路再遠也不辛苦,我就是想回家。」她搖頭否認辛苦,只願為現下與家人相聚而開心。
「不過,你比預計到家的時間還遲了一小時不止,是塞車還是在路上遇到什麼事耽擱了?打你手機也不通,害我和媽直擔心。」
「喔,手機沒電了,真抱歉。」姚巧旋歉然一笑,「不過,路上也沒塞車,是我在怡清寶寺里浪費太多時間。」
「喔,怎麼說呢?」
「怎麼說,吼,說到這個想不激動都不行,一開始,是我眼花看錯端尹的塔位,誰知道都已經拜老半天了,最後才發現拜錯人,然後我就不小心跟被我拜錯的塔位家屬吵了一架,吵完,我回頭趕緊重新去找端尹的塔位,好不容易找到了,卻因為自己愛管閑事,又不小心和對面塔位的家屬再吵了一架……」
「哪來這麼多不小心,還承認自己愛管閑事,你喔!」柯端予笑了起來。
這小妮子易與人起沖突的個性還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路見不平不把刀拔出來,我就渾身不舒服嘛!」
「那,結果呢?你砍了對方幾刀,贏了嗎?」她好勝的性情隨時展露無遺,柯端予很懂得使用適合她的言語。
「砍是砍了好幾刀,但是……嘿嘿,」一抹羞窘的笑紋浮上唇際,她干笑幾聲,「我,我拔錯刀了。」
「還拔錯刀?你真是的。」柯端予整個大白眼都翻過來了。
苞人吵架是姚巧旋的強項,美中不足的是,她常常吵到損人不利己,揮砍八刀,未了總是會有六七刀落在自己身上,折兵損將是屢見不鮮,常有的事。
這在別人眼中,當然不會是什麼「可愛的缺點」,缺點通常只有可惡的,哪來可愛的?因此對于她這樣的缺點,看不慣的人自熱看不慣,可就疼愛她的人來說,把它當成是無傷大雅的笑話看,其實也挺習慣的。
「哎呀呀,別提那些不愉快了,我要進屋去找媽媽了!」糗事一籮筐,她也不好意思再詳細說明下去。
「你的性子也不改改,居然敢在納骨塔里跟人吵架。」
「我也很無奈呀,是那個人真的很討厭,不然我也不會跟他杠上。」
「好好好,你是無辜良民,那個人是壞蛋。」柯端予趕緊附和她。
「嗯,中肯!」姚巧旋大聲贊道,在柯端予翻白眼之際,她忽然神秘的附耳過去,壓低聲音,「告訴你唷,我這次回來,不走了!」
「真的嗎?」柯端予一臉訝異,「怎麼之前都沒听你提起?」
「嘿嘿,不然你以為驚喜這玩意兒都怎麼來的。」姚巧旋眨了眨長翹睫毛,眸光燦爛,巧笑嫣然。
「這麼大的事,先前竟然連吭都沒吭一聲,我看你是不把媽嚇昏不甘心。」
「媽會開心的。」
居無定點的媳婦終于不必再飛,婆婆一定是全世界最高興的人。「是,她會開心到昏倒。」柯端予沒好氣的笑說。
「對媽而言,那會是一個美麗的昏倒。」姚巧旋笑得更得意,一邊快步往屋走,高聲嚷喊︰「媽,我到家了,媽——」
「到啦?快過來,媽看看——」一听見媳婦以唯恐人不知的高調聲音喊著到家了,柯母如清也展開雙臂飛快迎了上去。
「壯得很!」姚巧旋振振手臂。
「瘦成這樣,哪里壯了?」如清不住的打量這個讓她心疼又朝思暮念的媳婦。
她這個媳婦,原本是柯家佣人敏玉的女兒,姚巧旋在孩童時期便跟著她的單親媽媽敏玉住進柯家,而在柯家沒有明顯主僕尊卑觀念下,她與柯家兄弟相處融洽,不僅玩得來也很談得來,算是典型的青梅竹馬。
敏玉到柯家幫佣沒幾年即因病去世,臨終前將未成年的姚巧旋托給如清照顧,自此姚巧旋一直寄居在柯家,由如清親自教養栽培長大成人。
對姚巧旋來說,如清絕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恩人,至于,她後來為何會變成柯家的二媳婦,這其實並非因為她與柯端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而終締的良緣,而是命運之輪的指針正好相中了她。
她可以拒絕嫁給端尹,但卻選擇接受與面對,為了一個情字,也為了一個義字——並不只有道上兄弟才有資格講情義,對身為一個受盡恩人照顧與疼愛的小女孩而言,知恩圖報、講情重義更是不可或缺的情操。
當然,這也不代表她是個偉大或品格多高尚的人,可至少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與情感。
柯家母子三人長久以來無微不至的照顧、愛護著她,從未把她當外人看待,尤其如清更視她如己出,疼她入心,這樣的恩情,足以讓姚巧旋以不計任何形式的代價去做報答。
「我才不辛苦,是我讓媽等這麼就,媽比較辛苦啦!」姚巧旋跟婆婆輕輕擁抱,此際溫柔乖巧的小媳婦模樣跟與人吵架時的凶婆娘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你平安回來就好,我辛苦點等也不算什麼……」如清淚光閃爍,喜極而泣。
為人父母只要看見還在平平安安回到家,哪怕是天冷夜深還坐在客廳里看時鐘數時間痴等待,也算不得是什麼辛苦,等再久都值得的。
「不要哭嘛!」姚巧旋溫柔撫模婆婆的臉。
「我……我好怕你會忘記端尹、忘記我們,然後待在國外就不回來了……」握著姚巧旋的手一刻不放,如清望著自己疼惜的媳婦,她擔心的竟是媳婦會一天天把柯家恩情和每個人都遺忘。
「媽,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你們是我最親的家人耶!」
「媽,你又多慮了。」在姚巧旋回話的同時,柯端予也輕輕開口,希望制止母親的多愁善感,別無端為她制造壓力。
「我……」被長子一說,如清委屈的又落下淚來。
「媽,媽,你放心啦,我永遠是柯家的一份子,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家人遺忘的啦!」姚巧旋連忙將婆婆樓得更緊,柔聲安慰勸解。
「你以後要是愛上別的男人,一改嫁……肯定就把我們都忘光光了。」如清仍哀怨多愁的說著。
「我……」姚巧旋正想說話,卻慢了柯端予一步。
「巧旋年紀還很輕,如果能遇到一個好男人改嫁,那才是最好的事,你總不能這麼自私,硬是拖著巧旋不放,耽誤她的青春、阻礙她追求幸福,何況,當初巧旋嫁給端尹,只是為了報答柯家恩情,她跟端尹之間根本沒有所謂男女之情的存在,所以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巧旋改嫁。」
「我知道,這我都知道,但我就是舍不得巧旋改嫁別人呀!」被大兒子指責自私,如清心一急,眼淚越發收不住。
「媽,別哭,你別哭,我連男朋友都沒交上一個,是要改嫁給誰啊?你別先哭起來放嘛!不要哭了,我不會隨隨便便就說要改嫁的,我喜歡跟媽住在一起!」姚巧旋趕緊再用力安慰婆婆,另外還朝柯端予使個眼色,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柯端予撇撇嘴,顯然不想配合,仍正色對著如清交代著︰「巧旋好不容易回來,你就不要再講那些有的沒的讓她為難。」
「我……」如清語塞,明知自己有想太多的毛病,硬是無法控制情緒。
誰教她是個苦情的母親,放眼望去,又有誰家像他們柯家這麼悲慘——三代富有,卻是人丁凋零。好像誰踩在柯家的土地上,飲了柯家的水,食了柯家的米,誰就注定要倒霉,難以保身長命。
離開的人不知有無牽掛,還在的人面對未來,總是心存彷徨。
她的多愁善感是由一連串不幸遭遇所養成的。
三十二歲喪偶,獨立撫養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好不容易熬到長子柯端予立業成家,偏偏新婚才兩年,與柯端予相愛至深的大媳婦美心便因一場車禍而撒手人寰,頓使柯端予在意氣風發的二十八歲年紀就成了一名喪偶的鰥夫。
棒年,如清又好不容易盼到次子柯端尹與相戀多年的女友終于論及婚嫁,正準備歡喜辦喜事,哪知上天再度捉弄人,向來健康強壯的柯端予竟因一次大昏迷而診斷出腦癌末期,準新娘在得知他的病況後,不顧多年感情,悔婚求去。
柯家再度陷入愁雲慘霧,如清為了兒子的病情煩惱不已,甚至傷心欲絕,直到有親友建議,既然婚事已在辦,干脆就如期舉行當作沖喜,也許奇跡出現能因此挽回柯端尹一條寶貴的性命也說不定。
當時六神無主的如清已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未多作考量即基于死心本能而采納親友的建議,雖然當時這事曾遭到柯端予斥為無稽而反對,連柯端尹本人都強烈抗拒,但她依然不顧一切,哪怕被旁人取消或指責她迂腐古板、活在古代,她仍下定決心要替二兒子舉辦婚禮沖喜。
而姚巧旋,便是她唯一鎖定的對象,也是她唯一信任、且不會拒絕她如此不合理請求的人選。
結果,如她所料,也如她所願,情義並重的姚巧旋沒多作考慮即答應了婚事。
她不只答應嫁給柯端予,更以「是朋友就不論生老病死都要相挺到底」的絕佳理由,說服了力持反對票的柯端予,以及根本一點也不想結婚沖喜、與她情同手足的當事人柯端尹點頭娶她。
當然,她也因此替自己寫下了在二十二歲便成為「寡婦」的序曲。
新婚成寡,那年她大學都還沒畢業。
「媽,我沒有覺得為難,那是大哥亂說的,我們不要理他,大哥最討厭了。
媽,我跟你說喔,我這次回來,不走了,從此要賴在家里,到時你可不要嫌我煩。」
柯端予話愈說愈重,姚巧旋擔心婆婆承受不住,打完圓場後緊接著報告好消息,借以轉移婆婆的注意力。
「真的?你不走了?」如清一听到好消息,驚喜得眼淚落得更快更多了。
「嗯,不走了,誰趕我,我都巴著不走。」姚巧旋重重點頭,親昵的摟緊婆婆,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所以,媽媽你不能再哭了喔!」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我太高興了。」說不哭,如清歡喜的淚水依然如扭開的水龍頭,流個不停。
一旁,柯端予臉色凝重,默默將姚巧旋的行李搬進她房里。
姚巧旋偷瞄著他的背影,難過的情緒瞬時如一葉晃蕩不安的扁舟狠狠劃過心湖,遲遲平靜不下來。
她為柯端予難過,如果有一天,她遇上了自己喜歡的男人,她相信就算婆婆再舍不得她,也是會帶著滿心的祝福像嫁女兒一樣,讓她從柯家嫁出去。
目前她的身份雖然是個听起來還滿悲情的「年輕小毖婦」,但基本上在這民風開放,思想新潮的自由年代,只要她願意愛,願意再嫁,她是絲毫不受拘束也不會惹人非議的,但,柯端予呢?
對美心一往情深的他,痛失所愛的愁緒使他心如止水,若他不願意再談愛情,任是誰也逼不了他,那麼,他就注定一生孤獨了。
她心疼的,是他的孤獨。
相較于生老病死,不能長相左右的愛情似乎更令人心碎……
她向往愛情,卻又矛盾的希望自己最好永遠都不要遇見愛情。
因為,不遇見,不擁有,就沒有所謂的失去。
沒有失去,心就不會像婆婆或端予那樣的痛了吧?
「在想什麼?」如清哭到告一段落,突然發現媳婦好安靜。
「喔,沒什麼。」姚巧旋回神,飛快送出一抹甜笑,秀挺的鼻子很夸張的皺了又皺,便將婆婆往廚房方向推,「媽,別告訴我你沒有為我炖一只麻油雞,光聞這香味,我的口水就狂流到肚臍眼啦!」
「你這只好鼻獅。」如清捏捏媳婦的小鼻子,樂得笑呵呵。
「可不是嗎?我這鼻子可靈到遠在千里外都還聞得到家里的飯菜香呢!」連夢里都聞得到,故鄉的味道、家人的味道……
在國外的日子,有苦有樂,有失落也有成就,而最令她朝思暮想的是,回家。
如今,此刻,她就在家,在這個從小就給予她無數溫暖與關懷的家。
太好了,她回家了,終于回到家了!
不管自己有沒有機會交男朋友、改嫁,也不管柯端予有沒有心情再娶,現在她的當務之急是,大快朵頤那只麻油雞!
在家里當了好幾天米蟲,這天是姚巧旋需依規定前往公司報到的日子。
一早,她打理好自己,在如清關愛的注目下,她愉快的吃完早餐,然後又在如清依依不舍的揮別下,終于搭上柯端予的順風車上班去。
「你總有一天會窒息的。」
他早已在窒息邊緣,不知這只害思鄉病的小蜜蜂在如願回到家之後,每天被婆婆過度的依賴及關愛給層層環繞著,能撐多久不發瘋。
他當然樂見她回家,但回家等于與自由說再見,即便她受得了一年、兩年、數年,但受得了一輩子嗎?
「哪有那麼夸張。」姚巧旋不以為然。
婆婆有心病,心病要心藥醫,她會努力扮演婆婆心藥的角色。
為教養之恩、為親人之情、為朋友之義,她有太多理由必須好好的愛護婆婆。
「相信我,就是這麼夸張。」柯端予神情輕淡。
「媽媽只是沒有安全感,我們盡量讓她有安全感不就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大哥你,應該努力讓自己快樂一點。」
「喔,你覺得我不快樂?」
「坦白說,是的。」姚巧旋老實的點頭。
「呵!」柯端予笑了一下,投以一記淡淡的眼神,好半晌才開口反問︰「那麼你呢?你夠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