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書 第2章(1)
作者︰心寵

半夜里,盤雲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同時窗外傳來岱嬤嬤的急喚。

「雲姑娘,快!貝勒爺病了,福晉傳你去!」

舒澤病了?

她從床上撐起,半夢半醒之間,有些怔愣。昨日舒澤回府時還那般神采飛揚,怎麼說病就病了?

匆匆綰了發,換了衣衫,便趕至東廂,卻見一堆人站在屋外,卻無一人膽敢跨進門檻,臉上的神色均萬分驚恐。

「雲兒,你來得正好。」玉福晉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盤雲姿,便立刻命令,「快,進屋去伺候貝勒爺!」

「是。」盤雲姿口里答道,卻覺得四下氣氛怪異。

按理,舒澤病了,福晉應該守在床側,下人們也該隨之魚貫而入,端藥的端藥,送水的送水,可為何此刻大伙兒們全擠在門外,單留舒澤一人在屋中?

「雲姑娘,先把這個蒙上吧。」岱嬤嬤好心遞上一塊方巾,雙眼卻不敢正視她,「一切就拜托你了。」

「嬤嬤,貝勒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她仿佛想到了什麼,心尖一緊。

「天……天花。」囁嚅的道出真相。

天花?

盤雲姿只覺得霎時吸進一口冷氣,四周的喧囂也在這瞬間靜止消散。

難怪要喚她前來,這天花有極強的傳染力,誰遇上等于送死,在無人敢接近舒澤的當下,惟有犧牲她這條賤命了。

「好端端的,怎麼染了這病?」知道躲避不了,她仍忍不住問道。

「貝勒爺不是才回京嗎?之前南征北戰的,恐怕早已染上了病,忽然迸發,也不稀奇。」岱嬤嬤嘆道,「眼下這消息已經傳進宮里,攝政王吩咐,貝勒府立刻圈禁,只許人進,不許人出,以免天花蔓延。」

盤雲姿抬頭看看玉福晉,對方立刻避得遠遠的,甚至以絹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寢室半分。難怪世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無論平日如何如膠似漆,攸關生死的時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覺得舒澤很可憐,他這些所謂的親人,都如此待他嗎?沒事的時候,千擁萬戴;一旦發生變故,卻連個依靠也沒有……

「奴婢知道了,」她听見自己朗聲回答,「還請福晉與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門口,也會打擾貝勒爺養病。」

「對對對,該讓他靜養才好!來啊,扶我回房!」玉福晉一听此話,彷佛得到天大的解月兌,當下溜得比誰都快。

盤雲姿見狀淡淡一笑,並沒有系上岱嬤嬤遞給她的方巾,坦坦蕩蕩的步入屋內。

若是會染病,百十條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個蒙面人似的,讓病中的舒澤看了心中忐忑。

「貝勒爺!」她來到床前,低聲喚道,「奴婢雲兒,前來伺候。」

「走開!」他躺在床上,隔著紗簾看不清眉目,聲音卻似受傷的猛獸,沙啞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連累任何人……快走!」

她聞言一怔,沒料到素來凶殘的滿人還有這樣的善良品格,寧可獨自死去,也不願殃及他人。

就憑這一點,她便不會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駭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淺笑,「請貝勒爺放心,奴婢不會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仿佛害怕她的接近,亦懷疑她的話語。

「來,讓奴婢瞧瞧您吧。」盤雲姿執著地上前,輕掀紗簾,卻見燭光映入床第之間,漸漸呈現他的容顏。

才一日不見,那絕世俊顏便憔悴不已,高燒讓他的臉龐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布滿雙頰。

「離我遠點……」虛弱的舒澤,說得有氣無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貝勒爺不必擔心,這不是天花。」盤雲姿看了笑了起來。

「什麼?」他愣住,難以置信,「傍晚御醫前來,說是天花……」

「御醫一定沒瞧仔細吧?」盤雲姿堅持自己的斷定,「這是水痘,與天花相似,卻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調養半月,貝勒爺一定會康復的。」

「你怎麼知道?」他依舊懷疑,「該不會是故意編個瞎話來安慰我吧?」

「因為,」盤雲姿一頓,鄭重道,「我患過水痘,與貝勒爺的癥狀相同。我也曾見過天花,天花皮疹為離心分布,而水痘向心分布,一看便可區別。」

「真的?」她的話語霎時帶給他一絲光明,容顏掠過驚喜,「所以,這不是天花,不會傳染?」

「不,水痘也會傳染。」盤雲姿細心解釋,「但奴婢曾患過水痘,所以不怕。這病患過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澤詫異地打量她,「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听說。」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滿人偏居關外,眼界與學識終究不能比擬。

「奴婢知道一個治水痘的方子,還有一些輔助食材,這就叫下人去準備。」

她踱至窗邊,憑著記憶,命人以銀花、連翹,豐蒡、桔梗等十多味藥材熬成湯汁,以供舒澤內服。並以苦參、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于舒澤痘瘡處。末了,再炖上一鍋子胡蘿卜芫荽粥,讓舒澤充饑。

這一折騰,眼看天露魚肚白,不知不覺已來到了黎明。盤雲姿抹了抹汗,卻並不覺得困倦。

原來,能夠挽救一個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對方是她的敵人,她亦願意在危難時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著吧。」舒澤躺在床間,微笑地看著她。此刻,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一夜之間,水痘也似消了大半,雙眸重新綻放光彩。

「奴婢不困,」她依舊坐到床側,「貝勒爺先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以免病癥復發。」

她很怕他再度發熱,前功盡棄。若一日無事,這病便可漸漸痊愈。

「你這樣看著我,我哪里睡得著?」舒澤開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講個故事給我听。」

真沒想到,滿蒙第一勇士還像個孩子似的,讓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盤雲姿莞爾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這屋里不是刀就是劍,找不到半支笛簫。」

「不必笛簫,奴婢自有樂器。」她神秘起身,再次來到窗邊,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樹葉。

「這個?」舒澤吃驚地望著她,「你的樂器?」

「對啊,葉子能吹出很好听的聲音,從前奴婢在鄉野之間,常常以此自娛。」

盤雲姿盈盈笑說,將那樹葉擱在唇間,不一會兒,果然有美妙弦律傾瀉而出,令舒澤瞠目結舌。

「原來……」他呆怔半晌,輕嘆,「葉子還有如此用處。听到這聲音,真的仿佛置身于原野,聞見風中飄散的花香……」

「只盼這葉聲能助貝勒爺入眠。」她懇切地道。

舒澤閉上眼楮,一時無語,仿佛真的進入夢鄉。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舊清醒,听完一曲又一曲,遲遲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她不畏死亡威脅,微笑地來到他床側。在所有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對他避而遠之的時候,她義無反顧走向他。

縱使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時候,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很容易動情。

這一刻,她在他心中驟然變得親近了起來……

砰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到片刻,只見玉福晉從屋里沖了出來,淚流滿面。

「舒澤,你這個混蛋!」她嘴里咒罵著,厲聲吩咐下人備車馬,連夜進宮向太後告狀,一連三天,賭氣不歸。

這樣的情景,盤雲姿已經見怪不怪。舒澤與玉福晉,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見面,說不上三句話便吵得天翻地覆,仿佛有前世之仇。

這個時候,盤雲姿會默默步入屋內,打掃殘局,看著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宮窯茶盞,或是玉雕花瓶,不論何種名貴之物皆毀于一旦,不由得覺得可惜。

現在她終于明白,為何舒澤要獨自一人住在東廂,與玉福晉分房而眠。並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願意繼續爭戰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著舒澤,產生了一種類似于憐惜的感情。

她知道這樣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也是她的敵人,為何會引發她內心深處極致的溫柔?

或許連日來的相處,已經拉近了他們的關系,畢竟她是貼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飲食起居這些最能發生感情的瑣事。

敝不得有些夫妻成親後才漸漸親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愛意便在點點滴滴之間累積,直至天長地久……

「雲兒,你別收拾了,這些粗重的活兒讓下人去做吧。」

舒澤已經痊愈,此刻正坐在案幾旁閑悠閱書,似乎方才的爭吵完全沒打擾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貝勒爺,我就是下人啊。」盤雲姿微笑地回答,依舊俯身逐一拾撿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與一般下人不同。」舒澤卻道,「府中諸人,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原來我是這樣的尊貴。」她不禁一怔,心情頗為復雜。從前,她貴為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隱姓,淪為敵人的丫鬟,這前後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別深。

舒澤沒發現她的異樣,逕自說著,「呵,不是我舒澤夸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貴,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夸張了嗎?或許貝勒府的人的確比平民百姓高貴,但也不至于高到他說的這種地步,丫頭畢竟還是丫頭。

但盤雲姿不同,他的確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前朝公主,金枝玉葉的她真的流落濁水。

近日的種種相處,飲食起居的瑣事,讓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她。他發現,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她楚楚動人。

包難能可貴的是,遭遇了國破家亡,她還能如此堅強隱忍,在孤立無援的境地里,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非常煎熬,換作滿洲勇士,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對她的感覺,由初始的好奇、憐惜,變成欽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寒夜中給她一些溫暖……

「對了,昨天宮里賞了幾盆海棠,我命人擱在窗欞下,你要記得叫他們澆水。」舒澤忽然憶起,吩咐道。

「不,」盤雲姿收回心神莞爾道,「奴婢不打算澆水,而且,還想讓太陽多加曝曬,甚至置之不理。」

「為何?」舒澤詫異,擱下書本,瞧著她。

「奴婢覺得,植物應有自己的生命之力,無需操心,它自會生長。」她不卑不亢朗聲道。

「小雲兒,你也太無知了。」舒澤大笑,「植物雖有生命之力,但若無養分輔助,照樣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樣沒命。」

「原來貝勒爺也懂得這個道理啊,」她一臉正色凝視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無養分輔助,每天如烈日曝曬,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繞了半天,你在說我跟福晉的事吧?」舒澤終于領會,「小雲兒,你真是多管閑事!」

嘴上表達不滿,但其實他很喜歡她的說話方式,不會直接讓人難堪,卻巧用比喻,令聞者心有所感。

從前,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滿人素來魯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卻似入關後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橋流水,婉約動人。

「奴婢的確多嘴了。」盤雲姿垂眼,「只是貝勒爺與福晉天天這麼個鬧法,我們身為旁觀者,看了也難過。」

這番話本不該由她來說,但誰教她素來心地善良,忍不住就開口了。

世間戰亂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爭,加重人與人之間的負荷?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無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寧。

「你可知道,我與福晉成親多久了?」舒澤忽然問。

「五、六年?」她听說,旗人成親一向很早,比漢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歲。」舒澤笑答。

「什麼?」

「她五歲時,我們定了親,六歲,我便親自到科爾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歲,只比她大兩載,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算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澤忽然感慨說。

「既然如此,貝勒爺就更該珍惜這份感情啊!」盤雲姿雖然吃驚他們那麼早婚,當仍由衷勸道。

「就因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太了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氣、壞毛病統統沒了遮掩,造成誰也不讓誰。」舒澤無奈搖頭,「十幾年來,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天生不和,水火難容。」

「可是奴婢卻以為,能與一個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羨慕……」盤雲姿言語中忽然夾雜著酸楚。

她徑自走到窗邊,看著午後陽光沁過簾子,映在自己臉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經歷之前的一場混戰,此時此刻顯得異常寧靜,窗外只剩啾啾鳥鳴,海棠花的香氣撲鼻,她能感到細小的風兒鑽入袖間嬉鬧。

她喜歡這樣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氣,讓她憶起許多往事……憶起心目中那個身影……

經過這段磨難,她頗有感觸。世間感情並非只要傾注了心血就能維系,有時候只是徒勞,像她和心中的那個人……但若成功,該是刻骨銘心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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