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晚 第十章
作者︰席維亞

急診室里嘈雜慌亂,那些聲音卻沒進入江禹的耳,他靜靜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人兒,專注的神情,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在LoungeBar外分開後,他沒即刻回去,開著車繞了大半個台北市後,才往家的方向開去。一回到家,听到管理員告知她從樓梯跌落的消息,讓他連闖好幾個紅燈,直接飛車趕到醫院。

如果,他沒有開車在街頭徘徊,是不是她就不會受到這些傷害?

她的臉蒼白一片,除了左頰被掌印擊得紅腫,不見其他的傷,很干淨,就像那時的俊凱一樣,卻昏迷不醒。

江禹伸手輕觸她的指尖,冰冷的溫度讓他胸口一窒,幾乎無法呼吸。他以為什麼都不說對她才是最好的,卻沒想到,竟會害她到如此地步!

始作俑者是他,他對俊凱的情誼化為枷鎖,拘禁著他,同時他卻將枷鎖當作武器,狠狠地傷害她!

此時,醫生一邊向身邊的邱瑞謙講解,一邊走來。

「X光片出來,骨頭是沒有什麼異樣,但患者有腦震蕩現象,最好觀察一天再出院……」

一看到站在床邊的江禹,邱瑞謙魂頓時嚇掉了一半,醫生後面講的完全沒听進去。他還沒有機會說話,醫生就調度護士挪動病床,將藍綺屏送到病房,他們兩個也跟著上去。

整個過程江禹一直沒有開口,深奧難測的面容讓邱瑞謙忐忑不已。阿禹怎麼知道他們在醫院?他根本還沒通知他啊!

「先生,這些住院手續麻煩你辦一下。」將病床安置好,護士將文件遞給邱瑞謙。

邱瑞謙還來不及握緊,江禹已伸手將資料抽走,隨即握住他的手臂,不發一言地將他帶離病房。

「阿禹……」邱瑞謙要開口解釋,但在接觸到他冷厲的眼神時,聲音頓時消散在空氣中。

「在這里等我。」冷冷說完,江禹逕自下樓辦理手續。

邱瑞謙懊惱地直扒頭發,惴惴不安。阿禹應該不會知道是他動手的吧?

餅了一陣,辦完手續的江禹回來,將資料交回護士,走到邱瑞謙面前。

那黑如深泓的目光,墨黑一片,不見任何火氣,卻盯得邱瑞謙頭皮發麻。

「我本來想弄好後再打電話給你……」咽了口口水,邱瑞謙硬著頭皮開口。「綺屏不小心摔下樓梯……」

江禹冷冷地打斷他的辯駁。「她臉上的掌印是你打的?」

「起了一點小爭執……我氣壞了……所以……」接觸到江禹愈漸冷凝的視線,邱瑞謙囁嚅,終至無聲。

「所以你就動手?」

雖然那語調不曾抬高,卻讓他的雙腿不住打顫。邱瑞謙心一凜,下意識地往牆角縮去。「她……她胸口被種了一堆草莓,還說要分手,我氣不過才……」

江禹沉痛地閉上了眼。他一直傷害她,傷她到身心受創的地步!

「遠離她,」再睜開眼,黑湛的眼已平靜無波。「你沒有資格愛她。」

邱瑞謙瞪大了眼。「是她偷人,你還怪我?」之前他劈腿被罵得要死,為何對她就百般禮遇?

「她沒有,她是被強吻的。」江禹輕道。

「你怎麼知道?」

「那人是我。」

聞言,邱瑞謙先是愣住,等反應過來,氣得直接朝他臉上揮拳。

江禹不躲不閃,硬生生接下這一拳,邱瑞謙余氣未消,第二拳隨即揮出,江禹側身閃過,反攫住他的手腕,按壓牆上,邱瑞謙頓時動彈不得。

抿去滲出嘴角的血絲,江禹低沉開口。「剛那一拳是還你的,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你居然搶我女人?」邱瑞謙反抗,卻仍被壓在牆上無法掙月兌。「你這算什麼朋友?」

江禹松手,退了一步。「是你自己放棄她,我根本不曾動手搶過。」

哀著發痛的手腕,邱瑞謙恨恨地瞪著他。「誰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什麼花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來沒把我當作朋友,對你而言,我只是某人的替身!」

江禹看著那張臉,俊眸略微眯起,視線轉為深邃。

一直以為熟悉的臉,如今才發覺竟是如此陌生。

須臾,江禹輕輕笑了——

「彼此彼此,你不也一直在利用我?」

學業上的幫助,同住時的方便,甚至是劈腿時的擋箭牌,瑞謙一直在利用他對他的好,不僅吝于給予,反而藉友誼之名大行勒索之實,他一直都清楚,只是不曾說破,用以催眠自己。

他盲目了多久,怎麼會以為他像俊凱?

他,永遠都不會是俊凱。

「我……」邱瑞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頓時啞口找不到話。

「這場爾虞我詐的虛假友誼到此為止,我們都不需要再假扮下去。」江禹斂了笑,眸中透出犀利的光。「別再接近綺屏,若是被我發現你再糾纏她,你會後悔擺月兌某人替身的身分。」

「好,從此我們兩個一刀兩斷!」忿忿撂下這句狠話,邱瑞謙轉頭離去。

將那張臉的最後形象攝入腦海,江禹目送他離開。

若早覺醒,是不是她就不會受到傷害?江禹看向病房,眼底布滿痛苦的情緒。

★★★

首先將她從無邊昏暗中拉回的,是身上傳來的疼痛,像全身骨頭都散了般。

藍綺屏黛眉緊蹙,牽動了臉上的肌肉,才發現連左頰都疼痛不堪。

乍醒的渾沌意識在腦海翻騰,隔了一會兒,發生過的畫面才停住,不再紛雜。

一直以為,養尊處優的邱瑞謙只是多點自大,多點傲慢,從不知道,他竟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動了子,酸疼的感覺讓她不禁逸出申吟,虛弱喘息,低垂的羽睫顫動,慢慢地,才有足夠的力氣睜開眼。

先落入眼簾的,是那雙深幽無底的黑眸,在他來不及設防的這一刻,她看到不曾出現的深情盈滿其中。昏沉讓她閉上眼,再睜開,那雙眼已退到防備之後。

看到那抹情緒,又如何?她明白他的感情,又能如何?傅學長的人生停在那一年夏天,這段深藏的感情也同時被佇留,永不見天日。

江禹知道她醒了,他沒有動,仍然靜坐,看著自己十指交錯置于膝上的手。

藍綺屏將視線挪移天花板上,曾有的畫面歷歷在目,眼楮難以控制地開始濕潤。看到她這樣,會讓他有罪惡戚嗎?會讓他在自我束縛中,又添加一道壓力嗎?

鄰床的說話聲傳來,同樣的空間,卻只有他和她的世界如此靜謐。

「……我要的不是你的關心,你走吧。」強抑情緒,藍綺屏哽咽開口。「等我出院,我會立刻搬走,不會再打擾你。」

江禹仍維持原姿勢,但倏地握緊的雙手卻泄漏他內心的激動。

她要離開他的生命,這不是他一直促使的嗎?為什麼從她口中听到,卻讓他幾乎無法自已?

「我有朋友可以幫我,雖然比不上你們的友情深厚,至少幫我打理這些事情是沒問題的。」藍綺屏苦笑。她知道他放心不下,即使被他重創,心冷、心死,她仍不想他擔心。「你走,別再用你的關心傷害我。」

江禹深吸一口氣,決絕站起。

如果那年夏天他坦率一點,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若他能坦言告訴俊凱,他其實也喜歡她,是不是頂多只是讓俊凱難過,卻仍能留住他璀璨的生命?這些問題,誰也永遠無法給他解答。

藍綺屏閉上眼,不看那令她牽掛的臉。

淚水滑落臉龐,她輕聲開口。「再見。」

握緊的拳,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顫,江禹俊薄的唇緊抿,伸手掀開布簾離去。

※※

回到家後,江禹癱坐客廳沙發,任由夜幕自落地窗籠罩了滿室孤寂,卻不想開燈驅散。

因為,驅走黑暗,仍驅不走他內心的沉重。

他只想就這麼坐著,完全不想動。

置于口袋的手機傳來震動,江禹不想接,掏出就要丟到一旁,卻在看到來電顯示時,擲出的動作收回。

江禹強打起精神,按下通話鍵。

「傅爸嗎?」他刻意將聲音裝得輕松。

「吃飽了沒?」傅父濃厚的關懷立刻自手機那端傳來。

「吃過了,怎麼突然打電話來?」江禹勉強揚起微笑,怕被自幼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听出異樣。

「VCD有沒有收到?」

江禹怔愣了下,才想起那片VCD和藍綺屏留下的紙條。「收到了,還沒看。」

「趕快看吶,不然我何必急著請綺屏帶上去給你?」

「里頭是什麼?」

「看就知道,記得,沒看到最後不準關!」遠遠地傳來叫喚,傅父應了聲,而後說道︰「傅媽在叫啦,先這樣。」傅父斷線。

雖然沒那個心思,但不願拂逆傅父的意,江禹還是起身,到書房取出那片VCD,放到DVDPlayer中播放。

拿著遙控器,他走回沙發,在看到螢幕出現的影像時,正要坐下的動作頓住,因為,他看到一個又一個穿著制服的少年,錄制畢業感言,而那身制服,是他當年穿過的。

暗爸特地叫他看,是因為有俊凱嗎?拿著遙控器的手,因緊張而汗濕掌心,江禹按下快轉,搜尋那張熟悉卻已遠離的臉孔。

當那張笑顏出現畫面上,江禹激動得幾乎無法自已。他從沒想過,竟還能看到他出現面前。

那段年輕的歲月,被機器留住,像從不曾遠離。

江禹目光緊盯著螢幕,直至整片VCD都播放完畢,他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有握住遙控器的手微顫,泄漏了他內心洶涌的波瀾。

許久,他才坐上沙發,將VCD重新播放,而後,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江禹雙肘支膝,將臉埋入掌心,滿室的黑暗中,只有液晶電視的畫面閃耀光芒。

※※

「我去辦出院手續,你在病房里等我。」小茹手上拿著單據,細細叮嚀。

「謝謝。」藍綺屏坐在床邊,點頭微笑,扯動的嘴角拉疼了左頰,讓她不禁微微皺眉。

「要不要緊?」小茹擔慮地看著她,見她搖頭,氣得破口大罵︰「明明是他劈腿,那王八蛋居然下得了手!」

伯她氣憤過度,藍綺屏趕緊轉移話題。「趕快去辦手續吧,不然過了中午十一點,又算多住院一天了。」

「對哦!光顧著生氣……」小茹一拍額頭,趕緊拉開布簾離開。

藍綺屏正想下床,腳還沒踩到地,就見小茹臉色難看地揭開布簾又走了回來。正想問,看到跟在小茹身後走進的邱瑞謙時,隨即明白。

那張斯文的臉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完全不像來道歉的模樣,反而有種來者不善的意味。

「小茹,出院手續就麻煩你了。」藍綺屏支開小茹。總是得面對的,他來了也好,省得以後拖拉。

「可是……」她怎能放綺屏和那禽獸獨處?要是他又動手怎麼辦!

「沒關系的。」藍綺屏用眼色安撫她。

小茹擔心地看看她,再瞪向邱瑞謙。醫院人多,諒那混蛋也不敢在這里動手。「我會快去快回的!」小茹丟下話,趕緊拿起單據離開。

小茹前腳才離開,邱瑞謙立刻陰沉沉地開口︰「別以為和我分手,你就可以和江禹雙宿雙飛。」

這個奢望,她連想都不曾想過。藍綺屏苦澀一笑。「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何苦呢?」

「我愛你,是你背叛了我!」不顧病房里還有其他人,邱瑞謙聲音倏地拔高。

「你只愛你自己。」藍綺屏平靜看著他,像看一個吵鬧幼稚的孩子。「你不曾留心我的喜好,也不曾費心想去了解我,你只是要我繞著你的世界運轉,這不是愛。L

「江禹就了解你嗎?你又了解江禹多少?」邱瑞謙臉上充滿狠毒的笑,讓那張斯文的面容變得扭曲。「在你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後,我就不信你還說得出這樣的話,那時你只會惡心得想吐!」

「他和我沒有關系。」不想听他惡意的詆毀,藍綺屏下床走出病房,才出房門,就被用力拉住手腕——

「他都承認吻你了,你還敢說沒關系?」邱瑞謙將她擋在走廊,不讓她離開。「他竟然還敢威脅我要我別再糾纏你,我呸!我和你分手,他也別想得逞!」

得知江禹為她做的,藍綺屏心里滿是復雜的情緒。他已認清瑞謙永遠不會是傅俊凱了嗎?但何時,他才能接受逝者已矣的事實?

「他沒跟你說過家里的事,對吧?知道他老爸為什麼一點遺產也沒留給他嗎?」邱瑞謙獰笑。「他死都沒提過吧!他和他繼母搞上時被他老爸撞見,他老爸哪可能會給他任何東西!他們整家人都是變態,他爸害死他媽,繼母和繼子私通,這種人你居然還想跟他在一起?」

藍綺屏臉色整個刷白,驚訝掩唇,像有只無形的手狠狠揪擰了心,完全無法開口。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家庭失和,從不知道竟是這樣的情況!當年他在屋頂抽煙的孤寂身影,他在想什麼?他又獨自背負著什麼?

那時和他在傅家的情景浮現腦海,直到此時她才明白,為何他會對傅俊凱如此執著——他將家庭的憑依完全寄托在傅家,傅俊凱對他不僅只是朋友,而是永遠都難以割舍的手足!

「想吐對吧?」邱瑞謙得逞奸笑。他得不到的,江禹那家伙也別想得到!「我劈腿算什麼?他才是最嘿心的變態!」

「你怎麼會知道?」藍綺屏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不相信江禹會把這些秘密對他傾吐。

「他親口說的,他喝醉了,把我當成那叫俊凱的家伙!」邱瑞謙啐了聲。「說他沒踫過他繼母,被他爸誤會,誰相信?還說他對不起我,八成是他對那家伙做了十惡不赦的事!」

要不是那一次,他也不會知道原來江禹對他好是有目的的。

那次奔完父喪返美的江禹,回來後就拿酒狂灌,他回到同住的公寓只看到江禹醉癱沙發,好心要搬他回房,卻反被江禹抓住手,沖著他直叫俊凱,說了一堆話,最後完全不省人事。雖然說的話顛三倒四,卻也被他拼湊出不少秘密。

「他把你當朋友看待,你怎能這樣對他?」藍綺屏替江禹感到心痛。獨自背負那麼多年的罪惡傷痛,在好不容易失防釋放時,卻成了反被攻擊的武器。

她相信他,他絕對不可能騙傅俊凱,他只是為了能在瑞謙身上看到傅俊凱來不及延續的未來,卻得到無情的攻詰,教他情何以堪?

「朋友?」邱瑞謙怪叫一聲。「他只是在利用我,居然還能惦記一個死人那麼久,變態!搞不好他連跟那家伙都有一腿!」

她怎麼會以為他像傅學長?藍綺屏不敢相信竟會從他口中說出這些話,努力想維持的好聚好散,被他完全毀滅。她臉一沉,冷聲道︰「我不想再見到你,也不許你再接近江禹。」

「憑什麼?」邱瑞謙氣極。她竟和江禹說出一樣的話!「明明是你們聯合起來

「沒有人背叛你,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藍綺屏毫無畏懼地直視著他,秀麗的容顏透著堅決。「醫生已幫我開出驗傷單,大樓監視器也已經錄下你的惡行,若被我發現你將剛才那些話透露給任何人,我會立刻提出告訴!」

一直以為她是柔弱順從的,那強硬的氣勢將邱瑞謙震懾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猛然驚覺自己真的從不曾了解她。

是他不懂得珍惜,才會損失了友情和愛情嗎?邱瑞謙垮下雙肩,挫敗地頹喪離去。

此時辦好手續的小茹從走廊另一端急急奔來,看到她站在門前和她臉上的神色,失聲驚喊︰「綺屏!發生什麼事?」

藍綺屏茫然抬頭,感覺臉上濕濡,才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她更恨不了他。他才是被傷得最重的人,她怎能丟下他,讓他又沉入無盡的折磨中?

「沒事。」藍綺屏搖頭,抹去臉上的淚。「小茹,我要先走。」

「啊?」小茹驚喊。「你不是要先住我家嗎?」

藍綺屏拚命搖頭,忍不住淚如雨下。原本她只想逃離,甚至不願親自去搬行李,抄了地址給小茹請她幫忙載,但,此時,她只想奔向他!

即使可能再被重創,她也不管,她受的傷永遠不會比他的自我拘禁還深!

「借我錢坐計程車。」不顧小茹怔愣的表情,藍綺屏從她手中搶過皮夾,抽出一張五百元鈔票。「小茹對不起,我再給你電話!」她急喊,人已奔過走廊。

留下小茹站在原地,傻眼地瞪著手上的單據、藥包和皮夾,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回到江禹住宅大樓,經過管理室時,管理員一見到她,立刻關心地詢問狀況,把鑰匙交給她。

藍綺屏無心逗留,勉強應了個微笑,連忙搭電梯上樓。

他知道她要走,選擇把鑰匙透過管理員轉交,也不願見她。

那樣的掙扎,她懂的,努力想抑住的情感,怕在看到對方時,會無法止限。但同時,對傅俊凱的遺憾,和怕傷害她的顧慮,卻也會讓他更加重創自己。

出了電梯,藍綺屏用鑰匙開門走進江禹住處,先是看到門邊櫃上置著他的鑰匙,而後是客廳內液晶電視畫面上,那張定格的燦爛笑靨。

陽光、靦腆,曾以為邱瑞謙的笑臉和他相似,其實截然不同。

江禹背對她而坐,支在膝上的雙手覆額,低垂的頭看不清容顏。

藍綺屏將鑰匙輕輕放置門邊櫃上,緩步走到他身旁坐下。他沒動,但她知道,他的內心澎湃著。

她咬唇,捺下緊張,拿起遙控器,將VCD重新播放。

里頭的大男孩們訪問笑鬧,將青春攝入影像,訪問到傅俊凱時,藍綺屏鼻頭一酸,感到懷念,仿彿又回到青澀懵懂的年少。

一開始,問題是千篇一律的畢業感言,說著說著,問題開始轉向。「請問咱們的學生會長有沒有喜歡的女孩?」

畫面中的傅俊凱有些措手下及,瞼有點紅,原本得宜的談吐頓時變得支吾。「哪、哪有人問這個的?」

「有厚、有厚!」掌鏡的人笑鬧。「是誰,老實招來。」

「別鬧,片子長度不夠,去拍下一個吧!」恢復鎮定,傅俊凱伸手推他。

「不然問另一個問題好了,如果有人和你喜歡上同一個女生,那人還是你好友,你有沒有把握搶得贏對方?」

暗俊凱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你校刊編多了,想得出這種爛戲碼?無聊,不予置評。」

「真是的……」得下到答案,只好朝下一個受訪者前進。

憶起傅母說的話,藍綺屏將畫面快轉,所有的同學都訪問完了,攝影機放在桌上,訪問者忘了將機器關掉,畫面仍在攝錄,有人走來走去,最後畫面上只剩下空無一人的教室,然後,一張臉突然探到鏡頭前,是傅俊凱那總是帶笑的瞼。

藍綺屏停止快轉,靜靜看著。

發現電源沒關,傅俊凱看看四周,將鏡頭調正,拉了把椅子坐下。他搔搔頭,雖仍帶笑,表情卻比剛剛受訪時正經不少。

「關于剛剛那個問題,欸,我有認真想過了。」他一抹臉,望著鏡頭正色道。「我的好友除了你之外沒別人,你知道我在說你。」

「我們……眼光不同,應該不會有那種事發生吧,不過,也難說啦……」傅俊凱手在褲子上抹來抹去,有點局促不安。「可惡,沒跟你說過這種感性的話,還真有點害羞。

「既然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會隨便被一個女孩子破壞?當然是拱手相讓啦……」傅俊凱突然湊近鏡頭,濃眉挑得老高。「你以為我會說出這種話嗎?什麼爛問題嘛,當然是看女生喜歡誰,由她來決定啊,光我們兩個在這里爭得頭破血流有什麼用?

「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讓我。」爽朗的笑容有點沉,傅俊凱頓了下,才又說道︰「我不要你這樣,阿禹,當不當我是朋友?任性一點、自私一點,別只是對我好,我會愧疚的,知不知道?有我,有我爸媽,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你家那些事就別管了,把他們放掉,好好做自己。」

說著說著,傅俊凱有點哽咽,清清喉嚨,才又揚笑。「好啦,回歸正題,如果你也喜歡上藍……哎喲!」察覺自己不小心說溜嘴,他臉一紅,及時改口。「如果你也喜歡上她的話,就各憑本事啊,沒被她選上的自動退讓,這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要是敢什麼都不做就給我閃人,我以後絕對不把你當朋友!」傅俊凱咬牙,半開玩笑地威脅。「你這冥頑不靈的腦袋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讓,你以後再敢讓我任何事試試看,我會永遠都不原諒你,就連老了踏進棺材都不原諒你!要和我一刀兩斷的話,有本事你就再給我讓!

「可惡,害我形象都沒了。」傅俊凱無奈撫額,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往攝影機走去。「到時要怎麼請他們把這段燒給阿禹啊……」

影片結束,畫面回到播放前的藍色螢幕。

藍綺屏看著螢幕,視線挪不開。這段話,穿越時空傳達給他,會給他當頭棒暍的感覺嗎?

指尖因期待而變得冰冷,藍綺屏雙手緊緊交握,強烈的擔慮讓她幾乎顫抖。

「昨天,傅爸打電話給我,要我看這片VCD。」緩緩地,江禹開口,平穩溫醇的嗓音听不出情緒起伏。「我一直反覆看著,我沒想到,竟還能看到俊凱對我說話。」

捉不到他的心思,藍綺屏不敢看他,怕會看到他仍執著過往的表情。

「我不知道,俊凱有這些話要對我說。」江禹長長吐息,往後靠向椅背。「我以為他的時間停在那年夏天,他卻伴著我,走到現今。」

突來的念頭,讓藍綺屏伸手覆住他置于膝上的掌,指月復傳來的溫熱觸感,讓她熱淚盈眶。傅學長,求你,別讓他獨自在悲淒自責中沉淪!

看著那縴細的手,江禹不曾或動,許久,才緩緩將手抽開。

掌心傳來的空虛,黥痛她的心,藍綺屏狠狠咬唇,淚水潸然落下。他還是放不開……

「還痛嗎?」

輕觸臉頰的指尖,讓她倏地睜大了眼。

她猛然抬頭,望進他的眼里,望進他毫不隱藏的情感中!

藍綺屏不敢眨眼,伯這只是個因過度期待而營造出來的虛幻,洶涌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急急拭去,卻抹不斷滂沱而下的淚。

「對不起。」江禹低道。同樣三個字,那時給的是無情的決斷,如今卻是想彌補一切的深情。

昨晚在看完VCD,他就想直奔醫院,但她說的「再見」二字,讓他的腳步停在家門前,卻邁不開腳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看著,想這些年,想俊凱,想他和她。從不曾有人要他退讓,他卻用他自以為是的友誼,毀掉了一切。

藍綺屏搖頭,泣下成聲,只能緊搗著唇,怕激狂的心會進跳而出。

江禹伸手將她緊攬入懷,激動得眼眶發熱,她方才覆上他手的溫暖觸感完全化去他心頭的冰封。他一直傷害她,她竟還願意接受他!

他根本不敢奢望她能夠原諒他,而她,卻還願意覆住他的手!

「我不想見……你這麼寂寞……有我陪你,別獨自背負……」藍綺屏埋首他的胸前,哽咽得幾乎無法成句。

我只是不想看你這麼寂寞。早在那年的一方天地里,她就已完全傳達出情感,是他不夠坦然,反將彼此劃下更深的傷痕。

「我的罪太重,我不想……」來不及出口的話,被她用吻封緘。

小手捧住他的臉,微顫的唇一遍又一遍地吻他,將所有的愛意和情感傾巢而出。

「我喜歡的是你,這就夠了,有我,有傅伯伯和傅伯母,把那些人都放掉,你有自己的人生,沒必要為他們而活!」將額抵在他的額上,藍綺屏緊環住他的頸項,希望能一起環住他的心,不再陷入泥沼。

輕拂過她的發絲,江禹閉上眼,只覺糾纏多年的罪惡負荷,在霎時間全然雲淡風輕。他不想去深究她為何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她知道多少,他只想擁有她,感覺她在懷中的幸福美好。

若他能及早面對自己的心,或許他早已得到救贖。

「別搬走。」江禹在她額上烙下一吻,同時烙下火熱的情感。「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補償你。」

「我不要你補償,只要你願意開始!」藍綺屏喜極而泣,臉上掛滿甜美的微笑。「我不走,我要留在你身邊。」

「不管是誰,我都不會再讓了……」江禹俯首,再度攫取了她的唇。尾聲

薰風輕拂,窗外蟬鳴了亮地響著,透進傅家四樓傅俊凱的房間里。

江禹站在香案前,伸手將放置香案上的物事拿下。藍綺屏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沒有言語。

那是一張泛黃的信紙,雖經撫平,被狠狠捏縐的痕跡仍在。是當年,他要她毀去的那一封信。

將上頭的文字又看了一次,江禹點燃打火機,從信紙的一角開始燃燒,火舌往上卷繞,在無法拿持時,他松手讓信紙落在香爐里,完全燒成灰燼。

俊凱,對不起,這麼久才讓你看到這封信,我愛綺屏,我會連你的分一起好好對她。江禹抬頭看著那張相片里的笑顏,感覺禁縛多年的枷鎖,在此時完全釋去。

藍綺屏站到他身邊,伸手握住他的,也抬頭看向相片。傅學長,感謝你留下的訊息,讓阿禹和我可以重新開始。

「相信嗎?小時候,俊凱比我還皮。」想起過往曾有的時光,江禹唇畔浮起淡淡的微笑。「傅媽老是耳提面命,要我幫忙看著他。」

「真希望那時能和你們一起長大,讓你們之間的友誼也能有我的存在。」藍綺屏溫柔微笑,輕靠著他的肩。

「現在都專屬于你了,還不滿意嗎?」江禹低笑,將她的手牢牢握住,傳達彼此間的愛戀。

「我卻還不夠認識他。」藍綺屏輕輕喟嘆。

「我們還有好長的時間可以慢慢跟你說,讓你對俊凱的了解和我所擁有的一樣深。」江禹在她發上輕印下一吻。

「嗯。」藍綺屏點頭,感受到他毫無保留的情感,覺得心里好滿足。

「阿禹、綺屏,快下來,客人都走了,還沒討論你們婚禮細節要怎麼弄呢!」傅母在二樓的樓梯口嚷,興奮的聲音連在四樓都清晰可聞。

「來了!」江禹扯開喉嚨回應,而後朝她輕笑道︰「找了傅爸、傅媽當我主婚的長輩,這細節可有得挑剔了!」這甜蜜的負荷不僅不讓人煩,反而讓他盡情享受讓家人費心打點的溫暖感覺。

「看他們有多疼你!說不定以後我們吵架,只幫你不幫我!」藍綺屏皺鼻嬌笑。

「我哪舍得和你吵架?」江禹用鼻尖輕輕摩挲她的鼻頭,深情望著她的眸子。

「誰知道?要是你敢凶我,我就跟傅學長告狀……」藍綺屏伸手攬住他頸項。

江禹低頭朝她吻去,就在唇辦即將踫到的那一刻,傅母的叫喊聲殺風景地再次傳來——

「還不下來?快點,還得去綺屏家呢!總不能讓親家公、親家母等太久啊!」

江禹輕嘆口氣,還是輕印了一吻才甘心。可不是?綺屏父母願意將寶貝女兒交給他,對這樁婚事也完全交由他們作主,已讓他感動不已,怎能再讓長輩久候來破壞對他的信任呢?

「走吧!」他輕環住她的腰。「再不下去傅媽要直接上來拿人了。」

「好。」藍綺屏微笑點頭,和他一起步出房門。

停佇那年夏日的情感,開始流動,甜蜜而綿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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