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樣可好?」她退到後面,一扇四季美人屏風將兩人隔開。青湖只能看到她的粉紅羅裙和裙下縴瘦的雙足。
他能坦然在邢楓一絲不掛,卻不能接受在另一個美麗女子面前赤果著。大概是他習慣了邢楓吧。再說,還是滿身是毛的小狐狸時她就見過了。有一句話說得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害臊的。
伸手月兌上的舊衣,浸到水里,立刻被濃重的香氣燻到了。
「啊嚏——」他打了很大的噴嚏。
明蕊在外面暗笑。
算是她的惡作劇吧。一看到他就欣喜,這人卻不把她花魁放在眼里,來了只為洗澡。洗得干干淨淨為了誰啊?她將日常敷身的香油倒了半瓶到水里,染他一身香!
洗淨身體,換上干淨鮮艷的衣服。青湖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真舒服。」
他墨玉般的長發披散在肩膀上,雪白的襯衣蒼綠色的華貴夾袍襯出他天然華貴,玄黑色的長褲勾勒出修長勁瘦的腿,腳上一雙官靴,周身裝束無不顯示他翩翩貴公子的本色。
「公子,你連澡也在奴這兒洗了,可奴卻不知道你的名字。」
「呵,我叫青湖。」時間已經很晚,他好像听到邢楓念巫語的聲音,再不回去,怕她將整個小鎮翻過來。
「青……狐……」明蕊直覺想到了兩個最正確的字眼。她轉念一想,哪有人叫狐狸的?她宛然一笑,說,「哪兩個字啊,公子寫給奴家看看。」
「這……」青湖看起來學富五車,實際上一個大字寫不出來。他窘迫地看看天,看看地,支吾著說,「時間不早了,不打擾姑娘休息了,青湖告辭。」說完不顧明蕊的再三挽留,轉身離去。
明蕊看著他在夜色中消失的背影,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你終于回來了。」
出乎意料,邢楓沒有睡覺,她支著頭坐在桌子前,一燈如豆,微弱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慘淡,睡眼迷蒙,仍苦苦支撐著。
「你怎麼還沒睡?」青湖問。
「真沒想到,你洗澡也能洗上兩個時辰。」從天剛黑洗到快天亮,邢楓在心里補充。看到他回來,她的心才安定下來。剛才她腦海里晃過無數可怕的設想,雖然他是只蠱狐,她仍然不能克制地想象著他遭遇不測,痛苦淒涼的樣子。
特別是她念巫語仍不奏效時,她有多麼惶惑。
或許是想到了林青吧。每次想到林青,她都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那個說會陪在她身邊的少年,在冬日寒冷的下午稀薄的陽光里離開了她。
「洗得很舒服。」青湖笑笑。走過她的身邊。
一股暗香襲來。初聞若有若無,細細聞來卻濃郁到嗆鼻的程度。像是千百朵香花一起開放,濃厚的香氣徘徊不去。
他身上怎麼會有香味?
他在哪里洗的?他干了什麼竟消磨掉足足兩個時辰?他……她想這些做什麼。這不是她應該考慮的事情!
她控制住情緒。
「對了,你能教我寫字嗎?」已經先躺到床上的青湖想到什麼,說,「有個姑娘,她沒表示,但是我知道,她笑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
「咯 !」
邢楓手上的蠟燭折成兩段。
泵娘,什麼姑娘?
她「騰」一下站起來,吼道︰「寫什麼字?你不會寫字又怎樣?這世界上不會寫字的人多了!」她怒吼著,紅雲浮上面頰。
「還是不好啊。至少我要學會自己的名字。」青湖沉吟著說,「就說住店吧,登記名字還要你幫我。我覺得不好。」
邢楓不置可否地哼哼兩聲,突然喚來店小二。
「再給我開一間客房。」
「這……」店小二偷眼看看已經躺在床上什麼都沒察覺的青湖,「小兩口吵架了?床頭吵架床尾和,這時候最不能分床了。」
店小二說的話分外不入耳。邢楓冷聲說︰「沒有空房間了嗎?」
「有、有。」店小二忙連聲回答。
「趕快帶我去,不會少你銀子的。」
「你怎麼了?」青湖很奇怪,為了節省房租,她是從不會開兩間房的。她說過,一人一狐睡一張床有什麼可奇怪的。現在突然轉性了?
那香味,真是刺鼻。邢楓側過身子,刻意躲避四下流竄的香氣,濃郁的味道,顯然是很上等的香料。
他結識了什麼人?
又關她什麼事?
她今天到底怎樣了?
邢楓狠狠推了店小二一把,朝門外走去。
店小二一個趔趄,心里暗罵一聲,心道,那個俊秀公子娶你這個壞脾氣老婆,真是倒霉運。
第二日一早起來,又看到邢楓端坐在桌邊上。
「既然你每天都要過來,又何必租兩間房?真是浪費銀子。」跟著邢楓生活,不知不覺也學會用邢楓的方式看待問題。而且,自從上次野外摟著她睡覺以後,他每晚習慣性地把她抱在懷里,舒服,溫暖,而且柔軟。而且邢楓不會強迫他娶她。昨晚睡覺的時候他把枕頭當做邢楓抱在懷里,結果醒來以後脖子疼得像腦袋快掉下來一樣。
「你快點洗臉。」邢楓仍冷冷地,硬邦邦地說。
不知道她在氣什麼。
青湖洗淨臉,將頭發簡單束在頭上,坐到桌子前。
「干什麼?」
桌上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邢楓冷笑著,「你昨晚說的話,今天就忘記了?」
「你答應教我寫字?」青湖雀躍著。
他早就想擺月兌文盲的稱號了。作為蠱狐,他的記憶力是一流的,這也是他半個多月就會看書識字的原因。但寫字和看字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要把筆畫復雜的文字用一根毛筆以別扭的姿勢寫出來,還真是件困難的事情。
邢楓磨墨,雪白的筆尖沾上飽滿的墨汁,酣暢淋灕地在白紙上寫下兩個大字︰青湖。
「是我的名字!」青湖叫著,雙眼流露出驚奇佩服的神情。這縴細的手是怎麼把字寫出來的?還那麼漂亮。
像孩子一樣,青湖快樂的時候好像天真的孩童一樣。每當看到這樣的他,她就特別內疚。是她把他帶到紛繁復雜的人世,是她奪走他屬于狐狸簡單快樂的生活。看到這樣的他,她的罪惡感就特別強烈。
像孩子一樣……是怎麼和漂亮姑娘鬼混的?
她的內疚像清晨的露水,見到太陽就突然消失了。
「你學著寫吧。」她的語氣里充滿惡意,存心要看他鬧笑話。
青湖沒有辜負她的期望,他用右手笨拙地握著毛筆,點了點墨汁,手一劃,筆尖就翻轉角度直朝他臉上戳過去。
「啊啊——」半邊臉黑了。
「可惡——」他舉起筆,像握著仇人一樣狠狠沾上墨汁,青字寫得上面細下面粗,越到後面筆尖分叉越多,最後一筆他沒拿捏住,毛筆順著光滑的桌面滾到他的腿上,在袍角畫上大大的勾。
「你跟我作對是不是!」青湖把毛筆當人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拾起毛筆,繼續在紙上涂涂抹抹。
「你想害我對不對?」青湖突然抬起頭,看著邢楓認真地說,「我的名字筆畫這麼多,你想整我對不對?」
邢楓忍住笑,說︰「那現在改名字怎樣?」她說著拿過筆在紙上寫出輕湖、晴槲、擎唬、檠瑚、磬觳等等若干個和青湖同音的字,一副任君挑選的樣子。
「算了。」半晌,青湖才悶悶地說,「算我倒霉,一個比一個難寫,我認了。」他悻悻地。
邢楓終于忍不住炳哈大笑。
見她開懷大笑,青湖試探著說︰「你不生氣了?」
「我生了什麼氣?」
「你別不認了。」青湖說,「你生氣的時候,總是皺著眉毛,癟著嘴,好像別人欠你幾千吊錢一樣。一看就看出來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生氣了。氣壞了身體不好。」
邢楓很是感動,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生病了得我來照顧,那可不是輕松活兒。」青湖很認真地說,「上次你染風寒,就把我累得夠嗆。」
邢楓無語,我什麼時候染過風寒?
「快寫字。」邢楓板著臉說,「這些紙墨都是為你而買的。你不學會就是浪費,就要把錢賠給我。」
「誰說不寫了。我寫還不成?」青湖沒想到自己一時說說而已,會給他帶來比酷刑還難受的懲罰。
「這里,要放松一些,手腕抬起來,不要太用力,放松,字才會飄逸。」在邢楓這名師的指點下,到了晚飯前,青湖終于能寫自己的名字了。
「好,寫一遍給我看看。」
青湖輕舒手腕,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兩個字。這兩個字不但雋秀飄逸,還帶著點邢楓字體里沒有的剛毅。
「孺子可教也。」邢楓勉強承認。
「你在埋我的地方寫的是什麼?」青湖好奇地問。當時他還不識字,悲憤之下也沒有多留意。
邢楓提筆寫下四個大字︰青狐之墓。
「原來人會在埋尸體的地方注明是誰的尸體啊。」青湖了悟,「為什麼?」
「埋葬掉死者時,生者是懷著悲傷的心情的。來年芳草萋萋,很快將墳塋掩蓋住,想懷念逝者的人會找不到墳墓的正確位置,不能為他掃墓,擺酒,燒錢。對生者來說,死者已矣,連他的尸骨都不能保存,是非常痛苦的事。」
青湖望著她,說︰「那你就沒必要給我豎墓碑,沒有人會拜祭我,也沒有人想知道我的墳墓在哪里。」
邢楓雙眼移開,她悵悵說︰「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我的墳墓上一定會長滿了青草,有鳥雀在其中築巢。」她起身,負手望著窗外,喃喃自語,「在那樣的墳墓里沉睡,會覺得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