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邢楓突然醒來。
每次醉酒,她都會在凌晨醒來。窗外天空仍然暗淡,星光微弱。蒼白的月牙兒還在半腰印著。微弱的晨光在東方閃耀。
這是一天之中最淒清冷落的時刻。
那一瞬間夢境還歷歷在現,所以人的感覺分外的寂寞和惆悵。
她忍受著無邊的寂寥。就像過去一樣,她總是忍受著。
青哥哥,林青偷偷潛回邢家,取走隱藏得很好的金錢珠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她離開了北河口。林青說,官府的人開始很是重視,天天到邢家勘察,仵作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然後突然一天,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再沒人提起此事,好像那染紅土地的血是朱砂一樣。相信殺害她全家的人很有勢力,甚至能買通官府,將一切遮掩得干干淨淨,簡直像下過雪的土地一樣干淨。他說不能讓仇家知道她還活著,他們一定會斬草除根。他們離開住了幾乎有一輩子的家園,開始流浪。
後來林青染上了風寒,因忙著趕路,沒有請大夫看病好好調養。等他們終于安定下來,才知道其實是肺癆。
拖延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最後還是死了。
于是只剩下她一個人。原本是眾星捧月的大小姐,突然如喪家之犬逃命,突然連最後一個人也離開她。
她剛要起身,頭上掉下個東西。拿起一看,原來是條雪白的毛巾,可能是浸了雪水,特別的冰涼。
一把黑黝黝的頭發靠在她的床邊。
察覺到她的動靜,他抬起頭,目光迷離,問︰「你好些沒有?」
「我又沒病。」
「還沒病?」青湖很是認真地說,「你明明感染了風寒。」
邢楓只覺得頭痛欲裂,她明明是喝醉了酒,什麼感染了風寒?她沒好氣地問青湖︰「何以見得?」
青湖揚揚得意地說︰「我一路上看了不少的書,醫術上說,望聞問切,我光憑望就知道你感染風寒。你臉色通紅,不時冒汗,還時有囈語,這都是風寒入骨的征兆。」
「嗤。」邢楓受不了他明明什麼都不知道還裝模作樣,她說,「我說了什麼囈語?」
「喊冷。」
「我身上的被子,還有毛巾,都是你搭上去的?」
青湖點點頭。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幫我蓋被子,我凍死了你不是解月兌了?」話一出口,邢楓就後悔了,她何必把話說絕?她有必要說這樣難听的話嗎?
而且,有必要提醒他嗎?
青湖果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遺憾地說︰「我的確還很幼稚,根本沒考慮到人和狐狸是不一樣的。狐狸不蓋被子不會凍死,人不蓋被子就會死掉。」他打算把這個道理記錄下來。
邢楓嘆息,「為什麼……」
為什麼他外表看起來成熟俊美,實際上卻像個孩子一樣。
她和所有慘遭變故的人一樣,常常會埋怨命運的不公。現在看來,命運對她是太不公平了一些,明明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使出陰毒的招數制造出蠱狐。這只蠱狐就應該聰明冷酷詭計多端到讓人齒冷的地步。可為什麼他不但不能幫她出主意,還經常讓她生氣呢?
她原本是冰山美人的臉上增添很多表情,在青湖看來有點像想笑。于是他稟著凡事不恥下問的精神說︰「你感到很慶幸嗎?」
「有什麼可慶幸的?」
「因為不管怎樣,我昨天還是給你蓋上被子了。」
不要糾纏在這個問題上了吧。邢楓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沖動,天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年不曾對人翻白眼了。十歲以前的邢大小姐每天眼楮翻得幾乎掉出來,這個特長她已經遺忘很久了。
「你出去。」
「為什麼?」
「不準問為什麼,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
「那好吧,可是到底為什麼?」
「我命令你出去。」說著念出一段巫文。
青湖輕飄飄地從窗戶掠出去,雲朵一樣輕柔瀟灑。在他消失在她眼前之前,她吩咐︰「跟蹤向擒昆,找到他的弱點。」
向擒昆好賭。
他很有錢,身邊有數不清的侍妾,個個如花似玉。錢和女人已經不能吸引他。和金錢,就像一日三餐飯一樣,為了生存下去一定要吃。但是怎麼變換花樣總有吃膩的一天,可是為了生存下去又不能拋棄掉只能繼續吃。
如果追求刺激,刀口舌忝血的生活最刺激,但是他又不願意為了刺激丟掉老命。
既然錢和女人都滾滾而來,用它們做賭注偶爾豪賭一場是很有意思的。
向擒昆去的賭場非常有格調且有檔次。布置豪華的大廳里充滿著脂粉的香氣,溫暖得好像到了另一個地方,凜冽的上等美酒香氣四溢,穿著薄紗衣裙的美女們穿梭于男人之間,為他們提供各種服務。
向擒昆根本不在意這些額外的服務。他和最上等的賭徒一樣,只專注于賭上。況且那些女子中有些還是向府的舊相識,他最愛新鮮,已經吃過很多次的菜是絕不會再放進口的。
他徑自朝二樓走去。
二樓的地面上鋪設著豪華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圖案繁復精美,桌椅陳設昂貴而古香古色。一樓的莊家都是訓練有素的美女,二樓的莊家則是訓練有素,技術精湛的中年男子。幾個老朋友等在上面。幾個人波瀾不興地玩了幾把。賭注在百余兩銀子上下,不多不少。
向擒昆開始感到乏味,樓下隱約傳來嘈雜的吵鬧聲。
「發生什麼事?」面前放著琥珀美酒的賭場主人莊五爺問。
「底下來了兩個豪客。一男一女,手氣很好,已經贏了很多場。很多客人跟著他們下注,莊家連賠,有些支撐不住了。」
「哦?」莊五爺面色一沉,說,「他們有無出千?」
「沒有。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都沒看出來。應該是絕對沒有。」手下說話很小心。
「這個……」
「我倒想見識見識,不如請他們上來,和我們幾個賭一把。」向擒昆來了興趣。
「好。我也很久沒見過賭技精湛的人了。」莊五爺點頭。
所有人都盯在上來的兩人身上,露出驚艷的目光。
除了向擒昆以外。
今天青湖身上一襲剪裁得體的華麗長袍,雪白的臉上五官精致如濃墨描繪而成。氣質高華如仙人下凡,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高貴優雅。
而邢楓則是白衣長裙,隻果綠色的長裙曳地,行動時如同水波流淌。
她臉上脂粉未施,毫無首飾。但那雙寒意四濺的漆黑眼眸如同最上等的黑曜石,比任何首飾都要奪目。
他們身後跟上來十名美婢,盤子里堆積的籌碼讓莊五爺立刻知道,如果他們現在就下樓兌錢,這一個月賭場的贏利都要送給他們了。
「听說二位賭技很不錯,我請二位上來,和這幾位爺玩一把,如何?」莊五爺希望他答應。
「好。」
邢楓點頭,說︰「但是我要挑選對手。」
她雙目望向向擒昆。
向擒昆根本不想和他們周旋,恨不得立刻回家,忙說︰「不了,今天乏了,你們還是和其他人玩兒吧。」
「如果是別人,還是算了吧。」邢楓作勢要走。
「向爺!」莊五爺忙攔著向擒昆,說,「今天難得大家高興,好歹玩上一場。」
莊五爺算得上向擒昆的老朋友,有時候向擒昆賭大了他會一聲不響地把向擒昆輸掉的銀票塞回他的衣襟。向擒昆不想得罪這會做生意的老朋友。
「好吧。我就勉強來一局。」
莊五爺摩拳擦掌,說︰「我來做莊。」
莊五爺從小就是賭徒,沒學寫字時就學賭博,到十六七歲時技術已經很精湛,簡簡單單的骰子到他手里像活了一樣,他要什麼點數就會出什麼點數。他要狠狠殺這兩人的心氣,輸贏在其次,要是他們賭上了癮,天天來這兒玩,帶著客人一起下注,他還不賠死?
所以他打算偏幫著向擒昆。
「請問二位喜歡玩什麼?」
「不要那些花樣。」邢楓說,「我喜歡玩簡單的,大的。就賭大小。一局定輸贏。」說著她將所有籌碼堆到桌上。
向擒昆大吃一驚。
這些籌碼算來起碼有兩萬兩銀子。他家當的十分之一拿來賭?他沒豪爽到這地步。
「哈哈,好手筆。」莊五爺稱贊。
「沒什麼,還有更多的。」青湖上前一步,越是走近,他的容貌越是眩目。他張開手心,上面放著一塊翡翠。
連莊五爺這見多識廣的人也覺得呼吸一窒。
眾人更是驚呼。
那翡翠通體淡綠,顏色均勻,如一波湖水盛在他的手心,透明一樣,透過碧綠的柔波可以清楚看到青湖手心的掌紋。
「看來大家都是識貨之人。它的價值我就不多說了。」邢楓傲然一笑,說,「再拿出來。」
青湖把翡翠隨隨便便地丟到籌碼里,眾人都覺得心髒要跳出嗓子眼。
他將腰上系的布袋解下,隨手將所有東西撒到桌子上。仿佛星辰隕落人間,桌子上堆了不下五十顆夜明珠,顆顆有鴿子卵大小,散發著柔亮的光芒。
他索性又將頭上發簪取下,一頭長發流瀑般滑落腰間,手上的白鳳簪白玉做成,鳳嘴上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巧奪天工,顯然是用上等白玉整體鑿成。最難得的還是鳳眼的兩顆紅寶石,比鮮血還紅潤,閃著動人的光澤。
「這些一共值多少錢?」
「三十萬……不……四十萬……簡直是無價之寶!」莊五爺口干舌燥,話也說不連貫。
「不用算那麼多,就算二十萬兩銀子吧。」
向擒昆手心全是冷汗,「我恐怕跟不起這莊。」
「向先生太過謙了。難道向爺的家產值不了二十萬兩銀子?」
「這……」向擒昆心里一跳,他們連他有多少銀子都知道?
「如果向先生贏了我,所有的東西都請拿去。」
向擒昆的嗓子疼起來,他一口喝干杯中美酒,雙目精光暴漲,手掌緊張地相互揉搓著。他的豪氣終于被這女子勾起,他「啪」的一聲擲下酒杯,說︰「好,我就用我的身家和你賭。」
大廳里很安靜。
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听到。
當然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不會有人留意一根針的聲音。所有人的眼楮都盯著莊五爺的手,那只保養得很好的手正上下均勻地搖擺,骰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大家側耳傾听,幾個老客人已經有答案。
「請下注。」
向擒昆看著邢楓,邢楓溫婉一笑,說︰「向先生先請。」
「姑娘你……」
「請。」邢楓做個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