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相忘 第八章
作者︰章庭

「她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同一個老大夫,這回卻做出不一樣的診斷,好似一字一閃電,劈得听者整個人都傻到動彈不得。

「不會吧……」張仲亞還在一臉青天霹靂時,張伯冠倒是已經恢復常色,示意守在門外的家僕領著老大夫離去。

「唔……」咕嚕咕嚕的,異兒發出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夢囈,臉頰在枕面上翻左又翻右,睡得並不安穩。

張伯冠施施然走到床邊,俯身一手放在枕面上,等著她螓首轉到這里。

「嘻。」她的臉頰柔軟地貼上他的掌心,似是戀上了那份粗糙,微微揉蹭兩下,小嘴呵欠,再度入睡,這次睡得更為深濃安詳。

一股甜甜淡淡的滋味滑潤心頭,柔了他七年來硬冷的眉眼。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是那個笑得溫文忠厚的異鄉人了……

驀地,他神情又一整,細細思索一會兒後,取下腰際上的那只玉塊,帶著一種物歸原主的使命感,為她系佩上去。

這只是個小小的舉動,輕輕的,卻帶著他多少溫存及情意呀……

張仲亞為這一幕微微哽咽著,不敢出聲,悄悄退出房外。或許,他不必再為兄長的終身大事操心了,現在就已經有了瓜熟蒂落的「結果」了不是嗎?

從異兒一張開眼清醒過來後,天下就變了個樣。

「大夫人,請用這碗參湯。」白瓷湯碗里,珍貴的補湯陣陣飄香。

「啊?」她呆呆的。

「大夫人,我給您捏腿,還是您要捶捶肩膀?」一雙雙手兒爭先恐後,往她身上招呼著。

「咦?」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這房里還有沒有短缺什麼?奴婢馬上給您張羅過來。」

「唔……」那不是上回就搶著幫她洗衣服的春桃姊姊嗎?現在可諂笑得令她起雞皮疙瘩哩!

「大夫人,您的新衣是想用綾羅、絲綢,還是錦緞?」

「欸……」她看著展示在眼前一匹匹的精致布料,遲鈍的腦袋這才慢慢想通一件事。

「各位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異兒好不納悶,欲舉手發問。

「大夫人請說!」每一張嘴都異口同聲,每一雙耳朵都洗耳恭听。

「呃……你們剛剛都是在叫我嗎?」異兒用手指比著自己。怎麼了?大家怎麼都把眼楮睜那麼大的瞪著她啊?「我是異兒,不是大夫人啊!」

「砰!」房里響起一片東倒西歪的摔地聲——昏倒!

「這個……異兒。」玉兒揉揉額頭,開口便訓誡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呀?」

「啊?」她胡言亂語什麼?呆呆的。

「是啊,大夫人,日後奴婢們得多承您照顧啦!」春桃為首的一票諂媚人馬,笑得更燦爛了。

「咦?」她還是只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大夫人,老身從今日起將教導你一些該知道的規矩。這可得從幾句最基本的閨訓開始說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唔……」什麼父夫子、夫子父,子父夫的?救人喔!

「大夫人,您以後不許穿這種一塊布的東西,那是蠻邦胡人才在穿的。來來,奴婢幫您換下來。」

「欸……」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紗麗全都要被搬走,忽地——

「不要不要哇!」她放聲尖叫,一掃呆愣之氣,用力掙月兌眾女對她的手來腳去,以奮不顧身之姿撲向準備搬走紗麗的婢女。「我的,不許拿走,這些都是我的!」

「哇,大夫人發神經啦!」眾女看見異兒披頭散發、拚命三郎的模樣,馬上有人奪門而出,跑去找其他人救命。

「快來人快來人快——」春桃跑到走廊拐角處就撞到了人。「喂,你走路不長眼——大當家!」一口謾罵卡在喉嚨里,恨不得暈死了事。

在錦繡莊里,個個奴僕對二當家說有多親近就有多親近,可是對大當家則是說有多「恭敬」便有多「恭敬」。春桃一想到自己居然當著大當家面前罵人……

「請大當家饒命,饒命啊!」

「怎麼回事?」張伯冠一看這丫頭是從冠居屋里跑出來的,心下一緊,口吻一冽,教春桃哆嗦得更加厲害。

不會是——「是異兒嗎?是里頭出了什麼事?」張伯冠表情一繃,連帶左半臉的燒傷都在扭曲,嚇得春桃都快翻白眼了。

「啐!」甩開這丫頭,張伯冠安步當車的速度一下子飛快了起來。「異兒!」

人影才閃到門口,一只小香爐便當面扔了過來,張伯冠眼明手快的躲開,這才看清楚屋里的滿地狼藉。

只見屋里不論是桌上、椅上、牆面上、地板上,能拿來砸、拋、丟、甩的東西,全都無一幸免,所有的僕婦鬟婢無不驚險地閃躲著這場無妄之災,雖然很想逃走,偏偏她們又全是派來服侍異兒的,還是不得不乖乖留下來當炮灰,狼狽至極!

「大夫人,您別——啊,大當家!」一名僕婦眼尖地率先看見張伯冠,簡直像是看到了煞星——不不,是救星!「救人啊,大當家。大夫人她——」瘋了!僕婦硬生生咽下底下的話。

大當家?異兒也听見僕婦的尖叫聲了。

「異鄉人!哇∼∼你是跑到哪里去了?」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睜著一雙汪汪淚眼,朝他跑了過來,撲進他懷里。

「仲亞方才來找我去商量幾件事……乖,我這不就是回來陪你了嗎?」張仲亞那小子一大清早就興匆匆拿了各種蟒袍與嫁衣圖樣,來給他挑挑選選,一直弄了個把時辰,現在才結束。

「嗚……我睡一覺起來就看不到你,好吵好吵,好多人跑進來說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話,要叫我做一大堆我不會做的事……她們欺負我啊!」小臉在他衣襟上用力蹭著、用力揉著,像非要把淚水鼻涕全擦上去不可。

欺負?張伯冠徐徐拍撫她的背,輕憐蜜愛,但一轉眼,狠臉瞪向眾人,那教人不寒而栗的視線徐徐掃視四下,眾人被瞧得一身冷汗。

「你們,誰敢不好好服侍大夫人?」異兒先前可是受到什麼委屈,否則哪會哭成這樣?

不不,人家是冤枉的啊,大人。當下就有好幾個人腳軟跪了下來。

「等等……」倒是異兒一听見他的質疑,立刻抹去一把鼻涕一把淚,瞪大眼楮看著他。「異鄉人,怎麼連你也叫錯了?我叫做異兒,不是大夫人哩!」說著說著才恍然大悟,「玉兒姊姊和這些大娘、姑姑、阿姨、姊姊一定是認錯人了,所以才會對異兒說一大堆听不懂的話,要叫異兒做一大堆不會做的事?!」自言自語地逕下結論,快樂地露齒一笑,拍掌定案,把眼淚和鼻涕忘到天邊去。

呃……這下換張伯冠想昏倒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說!」眼光鎮定了玉兒,後者急忙仔細地敘述剛才發生的事情經過。

「我明白了。」愈听是愈明白,愈明白就愈……頭大!

揮手撤下一干僕婦鬟婢,張伯冠維持著坐在床邊,抱她入懷的姿態,兀自思索著,「這個……異兒?」

「嗯?」很幸福地汲取他懷中溫暖的安全感及淡淡的男性麝香,異兒不哭了,只想咪咪的笑著。這懷抱,比任何床榻枕被要來得更舒服暖和,她所有的不安與嬌潑,都變把戲般地瞬間消失,又回復成平日的憨純可愛模樣了。那可真像只波斯小貓,嬌貴得偏要主人萬般寵溺才行。

「我問你,除了叫異鄉人外,你是怎麼喊我的?」他決定先起個開頭。

「大當家,異鄉人大當家。」

「那我再問你,你是怎麼喊我二弟的?」再循循善誘。

「你是大當家,他是二當家。」

「那我再問你,我二弟娶的妻又怎麼稱呼?」提示接二連三。

「叫二夫人,這個我知道——啊!」喜孜孜的笑容一凝,異兒慢了這麼多拍,此時此刻終于有一點點開竅了。「那……大夫人,就是在指異鄉人的……妻子?」結論終于出爐了。

「是。」張伯冠目光炯炯地等著她的回應。

異兒的小臉上是一片納悶,再來是疑惑,接著是恍然大悟,可到最末尾——卻是一片慘白!

「異鄉人……你、你……你有大夫人了?好壞呀,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有大夫人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要服侍她呀?」

張伯冠差點吐血!說她痴呆笨傻嘛,她又不是真的痴呆笨傻吧?竟然是「聰明」得教他不想懲罰她都不行!

無語問蒼天,張伯冠雙眼往上一翻,他一定是上輩子欠了老天爺什麼……自我哀悼不一會兒,衣襟便被一雙小手扯得死緊,

「那大夫人呢?她在哪里?我好去告訴玉兒姊姊她們。這樣,她們就不會把我跟大夫人給弄錯了。」好奇怪,她說這些話時,為什麼會胸口悶悶、眼楮酸酸呢?

異兒還在百思不得其解,長發便被人用力一挽,迫使她仰起螓首,承受張伯冠放肆又凶悍的偷襲。

「你可知我娶大夫人要做什麼嗎?」再給她一次開悟的機會好了,免得日後說他不通人情。

張伯冠低聲的耳語,宛如美夢的呢喃,「大夫人娶來,是要陪我一起吃飯,一起看書寫字,一起說話聊天,一起擁抱睡覺生女圭女圭……這些可都是一輩子的事,你可做得到?」這個問題可意味深長了。

「嗯……」她听得一怔一怔,也回答得一愣一愣,「異兒可以,異兒做得到啊!」

「很好。」張伯冠輕輕吻她一記。這句「做得到」,不就是一句變了相的允諾,教他怎能不開心呢?

可是,「既然這些事,異兒都做得到,你為什麼還要娶個大夫人來做呢?」

「……」當下又烏雲罩頂,青筋抽顫。

隨著所謂的「黃道吉日」逼近,異兒小臉上咪咪的笑容一點點退去,苦苦的眉頭一次次打結。

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听那些仍然堅持要叫她「大夫人」的大娘、姑姑、阿姨、姊姊們說,成親是人生中的重要大事,再加上錦繡莊的名氣響亮,喜事不辦得盛大熱鬧都不行,所以成天全府上下都有人跑來跑去、忙忙東又忙忙西,一下子有人嚷嚷著要買婚禮上要用的囍燭彩球,一下子又嚷嚷著要殺雞宰羊,大紅燈籠掛門楣,賀客贈禮堆如山,錦繡莊的榮華富貴及一代風光顯露無遺。

全部的人都興高采烈得很,大概只有異兒郁郁寡歡了。

只要一想到張伯冠準備娶個大夫人來取代自己陪著他一起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甚至是擁抱睡覺——可惡,那心情說有多不好就有多不好!整張小臉更是垮到不行,完全沒有留意到身旁的人一夕之間對她態度的改變。左思右想,她終于決定——

「不成,我一定要去跟異鄉人說,叫他不要成親了!」

轟隆隆!巨雷打下來也不過如此,一時間所有的視線全都直勾勾的瞪著她。

「不行!」大家異口同聲,咆哮得異兒耳朵都快聾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哩!」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對象,的確是有點……

「更何況我趙老娘算是從小看大當家長大的,早心疼他沒個伴兒的話,老來怎麼辦?」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對象,實在是……

「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大當家要成親了,都在這個節骨眼上了,哪能說不成親就不成親的?」只不過張伯冠欲成親的對象,這個……

狐疑的視線全集中到異兒身上去了!是啊,張伯冠要成親可真是一件美事,但是這個成親的對象,這個……

異兒乖乖閉上嘴,但可不代表說她甘心了,是夜,她偷偷模出了廂房,往冠居悄悄踮腳走去。

自從張伯冠宣布他要成親,冠居要改裝成新房,異兒硬是被迫搬到另外一間廂房里去,晚上是怎麼樣都睡不好。嗚嗚,她想回冠居睡覺啦!不睡床,不睡在張伯冠的臂彎里,那睡在地上也沒關系啦!

躡手又躡腳……嗯嗯,為什麼總覺得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好像在過去的某時某地,她也這麼的鬼鬼崇崇過?

從她現在所睡的廂房到冠居,隔了一段距離,除了要走過廚灶、柴房外,還有一大片庭苑哩!終于,異兒遠遠地看見了冠居窗口透出的隱約光芒,三步並兩步,跑過去敲門。

「異兒?」前來應門的張伯冠怔了怔。

「異鄉人!」啊啊,好高興喔!異兒縱身便預備一跳,嚇得他冷汗一冒,凌空就攔下抱住她的腰臀。

「這太危險了……」把肚子里的那一個小的跳壞了怎麼辦?張口想惡狠狠的斥責她,卻在見到她全然不保留的歡悅笑靨後消氣,雖然很沒骨氣,但她笑得讓他只想將她抱得更緊一點。

「你呀……」男性雙唇隨著嘆息與她的小嘴溫存,舌尖逗弄著輕憐蜜意。

「異鄉人……」異兒再遲鈍,也感覺得出他的好心情,難得「聰明」了起來,「異鄉人,不要成親了,好不好?」

「什麼?!」溫存一掃而空,張伯冠的臉冷下。「不能不成親,你在說笑嗎?!」米都煮成飯,木已造成舟,她竟然還沒有與他共度一生的「覺悟」嗎?

「是呀是呀,異兒可以一直一直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有異兒,很好用很方便,你就不必去娶大夫人了嘛!好不好?」

聞言,張伯冠這才啼笑皆非的發現,原來這異兒還不知道他要娶的便是她嗎?令人絕倒!

「唔……」罕見的玩心大起,張伯冠表情一整,腦袋一搖,「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一定要娶個大夫人。」

「啊,可是——」她還急切地想推銷自己,卻在他的吻中迅速融化殆盡,接下來的下半夜里,更是被一遍遍吻得忘了再度提起這個話題……

第一回合宣告︰失敗!

不死心,異兒隔夜又跑到冠居來了。

這一夜,冠居窗口透出的蠟燭光更明亮了,仿佛正在期盼著誰的大駕光臨。

「異鄉人!」按照昨夜慣例,異兒高興地往他懷里頭跳進去,然後便吻吻吻,吻完以後她很有自信的說︰「異鄉人,你成親吧!」

嗯?張伯冠挑起一邊眉。她開竅了?知道是自己要嫁給他了?正想欣喜地再親吻她,卻听見了下一句——

「因為,你娶了大夫人後,我還是可以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這樣不就成了嗎?」

喜孜孜地說明自己的想法,窩在他的懷中,異兒邊說還邊陶醉地閉上眼,完全沒發現到某人一臉的鐵青色。

不必說,這第二回合再度宣告︰失敗!

而且異兒還覺得失敗得好突然、好無辜喔!怎麼上一刻他還抱著她,對著她的小嘴吻吻吻,可是下一刻,他卻突然抓著她的小打打打?會痛的耶!

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

唉!異兒在庭苑里停下,對燈火依舊通明的冠居看了看,灰心地一垮雙肩。

這幾天來,她好說歹說拚命的說,張伯冠到最後還是決定要娶個大夫人!連皺眉頭、扁小嘴、撒嬌潑、擠眼淚……這些通通都宣告無效,敵不過他一句,「我一定要娶個大夫人!」怎麼辦?

怎麼辦?閑閑地靠在牆邊,從里往外,由門縫里凝視著異兒躊躇的嬌小身影,張伯冠對她可是又氣又憐!這異兒可真絕,連幾夜來拚小命說服自己別成親,怎麼就不懂得改說一句「娶我做大夫人」不就結了嗎?笨丫頭,也不想想他還能上哪去找一個對自己的臉傷全然無懼的姑娘呢?

嘴角勾出一絲又甜又酸的笑,感覺七年前心中那恐怖的創傷,正一點一滴被異兒的顰笑憨潑模樣給撫平。

冥冥中,他認為異兒是蜜絲的「新生」,是蜜絲為了她臨死前的許諾,以異兒的身分前來重續一份被硬生生中斷的情緣,來與他纏綿一輩子的。只是這異兒也太痴拙了吧?他的明諭暗示究竟是哪里不夠?她怎麼听都听不懂呢?

嬌小身影在踅步子了,跨前又倒退的,在張伯冠引頸盼望中,她卻退縮地掉頭走了,可憐兮兮的模樣教他不忍再這麼逗弄她了。

好吧,明夜她再來,他會跟她把話說清楚,讓她歡歡喜喜預備做大夫人——他張伯冠的愛妻。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他真心地笑了。

舉頭望天,明月星光,燦燦亮亮——異兒只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啦!

「嗚……」夜闌深謐,整座錦繡莊寂靜無比,人人都因為數日後即將舉行的婚禮忙得累壞了,個個都在睡夢里,走到哪里都悄然無聲,只剩下異兒微微的抽泣聲隨夜風飄散。

嗚……異鄉人要成親了。嗚嗚……異鄉人說他一定要娶個大夫人。嗚嗚……異鄉人再也不要她陪著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了!嗚嗚嗚……

哭喪著心情,異兒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眼光漫無邊際,沒個焦點,忽地——

「咦?」小腳停了下來,小小鼻頭因一絲若有似無的木頭焦味而皺了皺,不知不覺尋著這味道一路繞道,赫然發現小路盡頭的偌大柴房,從窗門縫兒內正冒出又濃又嗆的白煙,同時有人手持火把從里頭跑了出來。

「啊……」異兒慢了半拍才喊了起來,「失火了!失火——嗯……」

持火把的男人朝她沖過來抓人,異兒逃避不及,才轉過身,一頭長發便被人抓牢,後腦勺遭到狠狠一頓重擊!

「嗚!」異兒吃痛,胡亂掙扎扭動著,連腰際間系的玉塊也鏗然一響落地,被打得昏死過去。

「哼,算你倒楣!」男人左顧右盼,右手所持的火把焰光映亮他瘋狂殘忍的神情。

「哼哼,有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左手拖著昏癱在地上的異兒,竟然又一步步回頭走入柴房中,將她扔到一堆干裂的柴薪旁。

「姓張的,你們錦繡莊或許贏了我周大通一回,但現在瞧瞧我怎麼扳回這一城吧!」

咚——

毫無預警冒出一身的冷汗,張伯冠的胸膛劇烈喘息,深邃的眸子瞪視漆黑的上方好半晌,緩緩別過頭凝視一旁桌案上的燭火。

燭火在經過幾個時辰的燃燒後,已積了不少蠟淚,宛如一攤春泥。

僅著一件單衣,爬爬黑發,在房內繞著桌椅床榻走了幾個來回,一口氣喝完一壺變涼的茶,再重重坐到桌旁,只手撐著下顎,另一只手則是不斷彈敲桌面,嗒、嗒、嗒地傳入自己的耳里,好不心煩!

他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從睡夢中驚醒的原因。一無噩夢,二無內急的,怎麼就是這麼難以入眠?

咚!

重新躺回床榻上,愈來愈是心浮氣躁,雙眼再也閉不起來。

咚咚!

整顆心宛如一口大鐘,警告似的撞擊,響得他全副神魂無法安定。

咚咚咚!

他干跪又起身,這回是走到屋外去,看看多呼吸幾口夜涼的空氣,是不是可以睡得安穩一點。

咚咚咚咚!

大鐘愈敲愈急了,教他全身熱血跟著沸騰,沸騰到了極點時,卻是一種要滅頂的恐懼。

這恐懼,他七年前便已經嘗過了一回,在得知蜜絲要被施以焚刑的那一刻起,便入骨鑽髓纏繞住自己,像種根治不好的隱疾,平日沒事,但遇事時便盡數發作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

「異兒!」他倏地起身,疾步快走,沒幾步路更跑了起來,再沒多久竟就奔出了冠居,打破了他七年來的閉關!

夜幕黑沉沉的,鞋底磨擦過地面的聲響刺耳,他張目極望,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找些什麼!他動作迅速,卻仍想不通自己是在追趕些什麼!就只知道自己要找、要快,否則就要來不及、來不及了……

下意識穿過冠居的庭苑,張伯冠人才轉到走廊的拐角,猛地就先聞到一股刺鼻嗆人的煙味!

失火了!他呼吸一窒,腦子像被人狠狠棒喝了一棍,拔腿跑入小徑,直沖盡頭——果然是柴房失火了,焰光正盛著呢!

「糟糕!」他馬上轉身要去叫人來幫忙撲滅。

 啷!

他急促的鞋尖像是踢到了什麼東西?反射性低頭一瞧,倏地倒抽一口冷氣,同時激動得全身打顫!

那不是他給異兒的玉塊嗎?!不是該佩戴在她的身上,怎麼會被扔棄在這里?

咚咚咚咚咚咚!

「啪啦!」身後傳來一記木頭被燒毀掉落的聲響。

「不!」張伯冠立刻回過身,筆直沖入柴房內。「異兒!」

「我就說嘛,那個周大通會是個麻煩人物!」相當臭屁的,張仲亞將鼻子豎得又高又尖,撇嘴批評,「可是啊,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耍這種殘忍卑劣的報復手段哩!」

商場上的競爭本來就是有贏有輸,而這一回御衣坊年供由錦繡莊大獲全勝,獨家取得市場,周大通便盤算著要給錦繡莊一些教訓。原先,周大通只想著要破壞錦繡莊的織坊倉庫,奈何守衛重重把關,固若金湯,怎麼樣都進不去,這才把主意打到錦繡莊的主屋上,夜里偷偷翻牆而入,放火來消怨解恨!

至于把前來的異兒打昏,則是想給錦繡莊來點下馬威!

「幸好大哥發現得早……」說到這,張仲亞就不得不問兄長了,「可是,那時候你怎麼會突然清醒呢?」幸好張伯冠清醒了,否則哪只是損失一間柴房這麼簡單?

對呀!其他在場的奴僕也忍不住豎起耳朵,等著听張伯冠的回答。

「……」張伯冠微一聳肩,自始至終只顧凝視著蜷在懷中的異兒,他的手一遍遍順撫著她的長發,再度抬起臉時,眾人微微屏息。這一回,倒不是因為他左半臉上的猙獰,而是因為張伯冠唇邊那抹溫存的笑意!

「大當家……」一片靜默無言的感動中,眾人終于明白了些什麼;打量張伯冠和異兒的視線中,也多了些什麼,然後,他們也都跟著笑了。

「好了好了。」張仲亞清清喉嚨,揮手趕人了,「走吧走吧,這里就留給他倆靜一靜好了,還有許多事要忙哩!」比方說忙著處理燒毀的柴房,把人扭上衙門送官哩。

張伯冠用眼神對弟弟表達感激之意。他的身心仍是余悸猶存,身子淡淡發涼著、指尖輕輕發顫著,非得把異兒牢牢抱在懷中,靠這份真實感來趨走七年前的惡寒。

當他一意識到異兒可能就在那間大火熊熊的柴房里,首當其沖,就是想起另一張流著血淡笑地咽氣,教他終身悔恨也挽不回的小臉——不,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打擊了。七年前失去蜜絲,他便覺得天地無光;現在,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

斑大的身軀竄過一陣抖意,他的雙臂加重摟抱的力道,惹得異兒哇啦哇啦叫了幾聲以示抗議,但他沉溺在自己的心緒中沒有發現。

是的,七年前失去蜜絲時,他覺得天地都無光,但如果再失去異兒的話……不,這並非他對蜜絲、異兒的情感孰重孰輕,而是這種遺憾再來一次,張伯冠便肯定自己再也沒有存活在這世上的動力了!

「好痛好痛!」他發他的呆沒關系,但她可被他摟抱得好痛耶!小手拚命拍打他的手臂,好不容易才換得他後知後覺的松手。

「異鄉人,我想睡覺覺。」他放松了,但她卻又舍不得離開他的懷抱了,反而整個人又密密地貼合上去。「那個——壞人不會再來了對不對?」眼楮閉了又張,她惴惴地要求他一個保證,好讓她將它帶入夢鄉。

「不會了。」張伯冠克制著自己又想收緊手臂,他輕聲給予保證,「他永遠不會再來了。」雙眼乍露陰悍的光芒。

周大通這一被扭送官衙,錦繡莊絕對會請求那捕快及官府老爺將他「打點」得很好的。

「那好好……」打了個呵欠,異兒又想起了一件事,不覺又教她亢奮起來,睡意消散了些。「異鄉人,你是不是一定要成親啊?」

嗯嗯嗯,這可是她被打得痛得不得了,昏過去的一剎那所想到的點子,「那你可以娶我做大夫人嘛!這樣子,你既可以成親,我也可以繼續陪你吃飯、看書寫字、說話聊天、擁抱睡覺……」再努力想了想,「還有,玉兒姊姊跟我說的︰生女圭女圭抱抱!」嘿嘿,她很「厲害」吧,一個人居然可以做得到這麼多件事情哩!異兒沾沾自喜地搖頭晃腦。

張伯冠驀地嗆咳了好幾聲,不敢在她的面前「笑場」,免得讓她自卑沮喪。「是這樣嗎?娶你做大夫人喔……」故意正容擺出為難樣。「也不是不可以……好吧,就看在你天天陪我、服侍我,做得很認真的份上,我就娶了你……勉勉強強!」

啊,這姑娘,到最後緊要關頭還是有變得聰明點了。

張伯冠含住她的小嘴,吻了好一陣子,才肯慢慢給她透氣的空隙,欣賞她嫣紅興奮的小臉。

「我的姑娘啊……」輕喟一聲,張伯冠捧著這張嫣紅興奮的小臉,口中的昵稱是對著眼前的異兒,亦是對著心中的蜜絲喊的。

「異鄉人……」異兒嚶嚀著回應,一遍又一遍,像是要補償過去七年沒有叫的份。「異鄉人異鄉人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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