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株杜鵑,開花了。
生機盎然的春天啊……而他這老病的身子,還能撐多久?
他一生心血,又能夠托付給誰?
清瘦的老臉上滿是皺紋,蒼白的臉色泄露了病態,谷勝豐拉攏肩上的披肩,精明銳利的眼瞟向了外頭。
療養院大門口,一輛哈雷機車疾駛而過,俐落的停在一旁的停車格,騎士帥氣的跨下座車,將全罩式安全帽隨手掛在後視鏡上。
短短的頭發染成夸張的白金色,對著後視鏡調整發型,直到完美的呈現出他新剪的層次才罷手。站在車旁,他抬頭朝三樓某間病房笑露出白牙,舉手行了個調皮的軍禮,再來個飛吻。
「這小子……咳……」谷勝豐被孫子夸張的舉動給嗆得輕咳兩聲。
比烈那張清俊的臉龐看起來不像個三十歲的人,再加上那身龐克風的皮衣皮褲,搭上那頭招搖金發……怎麼看都不像個正經人。
他看著孫子走進療養院大樓,臉上的表情充滿深思。
比烈從小就很精,懂得藏鋒,成績始終維持在平均六、七十分,不好也不壞,不管他母親如何逼他,他就是維持一貫的成績,不跟眾堂兄弟們競爭。
而這孫子搞怪,從來不听話,但卻最得他疼寵。
他快八十歲了,縱橫商場多年,向來以識人之明自豪。
比烈這孩子,就是他相中的接班人,谷氏集團偌大產業,只有谷烈扛得起,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的……
「B!」刺耳的巴掌聲勾回了谷勝豐的思緒,他調回視線,正好看見他最寵愛的孫子站在病房前,臉上有著明顯的五指印,耳邊隨即傳來女孩的嬌聲喝斥。
「警衛、警衛,這里有!」她一邊拔開嗓子呼喊,一邊用手上包裝精美的花束瘋狂往谷烈頭上敲。
粉色花瓣落了他一身,被當成毆打,他也拉開嗓門為自己澄清。
「意外!是意外,我在閃巡房護士才不小心踫到的,我不是故意模你三十二A的胸部,真的──」他嚷嚷著解釋,「況且你那麼小,我要模也要模個大一點的吧!」這個補充就太多余了,當然無法阻止女孩凶暴的攻擊。
「你閉嘴!」女孩憤怒的臉紅尖叫。
看著那被當成追打,還嘴巴不饒人的孫子,谷勝豐不禁懷疑,自己似乎……看走了眼。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耍嘴皮子……」他忍不住哀著額,大搖其頭。
眼見情況一發不可收拾,他只好拖著老病的身子下床,親自去解決,讓小泵娘看在他這老頭的面子上,原諒這個笨孫子……
「氣──死──我──了!」韋劭翎雙手叉腰,睜著圓圓的大眼楮,瞪著坐在一旁沙發上啃著水蜜桃的男人,她咬牙切齒,活像巴不得把他拆成碎片從三樓丟出去。
這個痞子、豬頭、大……就算爺爺剛剛解釋過,她還是很生氣!
「咳咳……」谷勝豐假意咳了兩聲,引起她的注意,「小翎,真是抱歉啊,讓你特地跑一趟探望我這個老頭子,咳咳咳咳咳……」
劭翎立刻上前拍撫老人的背為他順氣,再動作俐落的倒杯溫水讓他潤喉,然後伸手探向床頭的櫃子,打開抽屜拿出耳溫槍為他量耳溫。
「谷爺爺,少說兩句話,多休息。你有一點點發燒,小心不要著涼了。來,喝點水。今天還好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動作流暢俐落,語氣溫柔和緩,還知道療養院的耳溫槍擺在哪……
從谷勝豐阻止劭翎「行凶」之後,谷烈便不著痕跡的打量她,表面上是吊兒郎當的,但心中卻有了個底。
「這隻果真大顆!」谷烈表現得像是只對水果籃里的水果有興趣,一點也不關心病榻上的爺爺。
這舉動在劭翎眼中,又是大大扣分。
他挑了一顆碩大的隻果,野蠻的張嘴啃咬。
「?滋!」清脆的聲音,證明了隻果的新鮮脆甜,沿著嘴角滑下的汁液,被他豪邁的以手背抹去。
「野蠻人!」劭翎小小聲的咕噥,不屑的狠瞪。
要不是谷爺爺剛才拖著病體下床阻止,說明一切是誤會,擔保這家伙的人品,她一定用二姊教她對付的手段打爆他的頭!
「爺爺,這小丫頭是你的新歡啊?」谷烈不正經的調笑,一點尊敬長輩的態度都沒有。
「歡你的大頭鬼──」劭翎聞言又是火冒三丈,嗆辣地破口大罵。
「也對,爺爺應該不會看上這顆干扁四季豆──欸,你怎麼打人?」他閃過丟過來的枕頭,對著劭翎扯開一抹痞笑。
「夠了,正經點。」被吵得頭疼的谷勝豐,沉著臉喝斥。「小翎曾經是我的看護,不準你隨意輕薄她。」
「噢。」谷烈咧開嘴笑,「原來是白衣天使。」
看她稚氣未月兌的臉,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穿著簡便的T恤和牛仔褲顯得青春洋溢,說她是大學生沒有人不信的,可看她照顧病患的動作像是很常做這種事,他還正覺得奇怪呢。
「嗯哼。」谷勝豐突然悶哼一聲,臉色頓時慘白無血色,手撫著月復部似在隱忍著疼痛。
「爺爺?」谷烈的笑容僵在嘴角,面對這突發狀況顯得手足無措。
「谷爺爺,先躺下來。」然而這種情況劭翎並不陌生。
她立刻讓谷勝豐半臥于床上,按下床頭的呼叫鈴,就在劭翎向護理站說完病人的狀況時,老人家突然止不住惡心反胃的感覺,嘔的一聲吐了出來,劭翎情急之下只能用雙手盛接他吐出來的穢物。
她轉頭,對仍在目瞪口呆的谷烈喊,「拿垃圾桶來。」
「喔……」谷烈立刻驚醒,連忙端著垃圾桶過去。
病房的門被打開了,護士、醫生走了進來,劭翎立刻向醫生說明狀況,病床的拉簾隨即被拉上,她和谷烈被排拒在布簾之外。
「谷先生,最近開發出一種新藥,臨床實驗證實對抑制癌細胞擴散有很好的效果,副作用低,您要不要考慮……」
「走開──」氣若游絲的谷勝豐激烈的拒絕,「那些藥會讓我生不如死,我不吃!賓,全部都給我滾!小翎,小翎,你過來!」
「谷爺爺,你哦……」劭翎嘆息,掀開門簾進去安撫他。
說也奇怪,原本不肯配合檢查的谷勝豐,在劭翎的安撫下,居然就乖乖的讓人在他身上東模西模,還悶聲挨了一針。
「笨手笨腳。」不過最後他還是難搞的抱怨一下。
檢查結束,門簾拉開,他的精神已稍稍回復,不若剛才的死白。
「谷爺爺,你就是這樣欺負他們,難怪我來看你他們都很開心,你這樣會變成討人厭的老頭啦。」劭翎開始數落起他的壞脾氣,「年紀都這麼大了,還這麼愛生氣,也不想想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禁得起情緒波動嗎?」
「欸,不欺負他們,你哪會常來看我?」老人家竟然還賴皮咧。
「谷爺爺……」劭翎無奈地嘆息。
比烈從方才目睹爺爺發病的震驚中回神,看著眼前這一老一少斗嘴,心中更是感到不可思議。
他爺爺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對晚輩可不只是嚴厲而已,他堂哥們就曾抱怨,爺爺是個脾氣頑固的臭老頭,難以討好,事情做得再好也得不到他的夸獎。
能夠讓爺爺另眼相看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更別說用這種慈愛的語氣說話了,全谷家上下,只有他谷烈有這種殊榮,而現在,還多了個叫小翎的女孩子。
他雖然受爺爺三千寵愛于一身,可也從沒听過爺爺用這種耍賴的語氣對自己說話,這個女孩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翎,你要不要換件衣服?」跟著醫生一同來的護士,看見昔日同事一身狼狽,好心地提議,「你還要留下來陪谷先生吧?我的衣服借你,洗干淨再還我就好。」
「謝謝,那先跟你借好了。」劭翎接受了以前同事的好意,回過頭來對老人家交代,「谷爺爺,不要再生氣了,乖乖等我回來哦。」
「小翎,對不起,剛剛爺爺……」谷勝豐一臉愧疚,因他方才吐了她一身。
「說這是什麼話啊?」劭翎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跟著同事離開了。
比烈再度被爺爺的表現嚇了一跳。
「爺爺,你──跟那個小女生道歉?!」不能怪他大驚小敝,爺爺從來不認錯的,他是天、是神,他說的話、做的事就是聖旨,不容人反抗,「我沒听錯吧?」
比勝豐稍事休息後感覺狀況好多了,但他仍有些虛弱,躺在床上對孫子哼了聲。
「你跟你那些堂兄弟們加起來,都比不上劭翎那小丫頭。」他對孫子的態度,跟剛才對劭翎的慈愛語氣比起來差遠了。
「她是你的看護?」不願讓爺爺看見自己對老人家病情的擔憂,谷烈開始閑扯,「怎麼,她今天放假?」放假還來探望病患,還真有心。
「她是之前療養院派給我的看護,辭職半個月了。」
「哦?怎麼了?」
「隔壁房的老頭想對她……幸好及時被巡房的醫生逮到,才沒發生什麼事。小翎那丫頭傻傻的,沒半點防人之心,差點被吃了都不知道。後來我用了點手段讓那老頭離院,但小翎的家人還是不放心,她就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離職了。
「她照顧我兩個月,人乖巧又細心,而且完全不怕我的壞脾氣,也不知道是因為傻還是遲頓,真是勇氣十足……」提起劭翎,谷勝豐話匣子就開了。
他說得愉快,可孫子那里卻一點聲音也沒,他突然覺得不對勁。這太怪了,他們祖孫倆一對上,非斗上三百回合的。
他轉頭去看,竟然發現他疼愛的孫子,始終帶著痞笑永不正經的谷烈,居然面色凝重的望著自己,眼眶還泛紅。
比勝豐的話頓時全吞進肚子里,闔上眼躺在病床上。
寂靜,是病房里唯一的聲音。
像是過了一世紀這麼久,谷烈調整好心情,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沙啞哽咽。
「爺爺,你……病了多久?」但他仍不能壓抑心中的難受,他的爺爺重病了。
比勝豐長嘆一聲。他就是怕面對這種場面,所以才禁止家人來照顧他、探望他。
他獨自住在這間隱密性高的療養院,放棄治療,只打算在這里安享晚年。這里住著的,都是一些想靜靜過完余生的重病者,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發現胃癌的時候,已經是末期了。」谷勝豐緩緩開口,「三個月前胃出血送醫,才發現我老了,身體不行了。」他搖頭苦笑,「入院進一步檢查,癌細胞已經擴散。」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爺爺,跟我去美國。」谷烈激動地道︰「去那里接受治療吧,我求求你……」
神啊!我願意付出一切,求求你,不要太快奪走爺爺……
「我八十歲了,阿烈。」老人家笑著搖頭,「再撐下去還能活多久?我受不了抗癌藥物的副作用的,難道在死前還得受治療帶來的痛苦?
「這一生,我沒有什麼遺憾,倒是我一手撐起來的事業,沒個屬意的繼承人……」說到繼承人,他的眼頓時睜開,掃向一旁的谷烈。
比烈心頭一驚,立時將所有難受、傷心的情緒拋在腦後。
直覺告訴他,就算爺爺病了,自己仍不能對他掉以輕心,就算只剩一口氣,這個老人還是會算計他以達成目的。
開玩笑,他就是為了躲避家產爭奪戰,大學畢業後才死賴在美國不回來,只因爺爺要留給他的,在他眼中不是金山銀山,而是燙手山芋啊。
他上頭還有四個堂哥,父親雖然不在了,但還有一個大伯和兩個叔叔,爺爺不讓自己的兒子接班,反而讓他這個孫子手握大權,這分明是要害死他!
「渴了吧?我幫你倒杯水。」谷烈不回答爺爺的陷阱問題。
比勝豐笑了,炯炯有神的雙眸不像個重病的老人。
「你去美國有十年了吧?」
「嗯。」谷烈輕應一聲,隨時提高警覺。
「這十年你回來的次數,用一只手都數得出來。」
廢話,回來一定被你算計,當然沒事少回來。谷烈沒有回嘴,只在心中OS。
「你這次回來,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以為沒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比烈只是微笑,沒回答是他老媽說溜了嘴。
听說爺爺住進療養院後,就勒令不準谷家任何一個人來探望,並下了禁止令謝絕訪客,更不許人泄露他重病的消息讓遠在美國的自己知道。
自己從老媽口中得知消息時,是一個星期以前,以為又是老人家騙他回國的詭計,但對爺爺的那份牽掛,卻又讓他放不小,于是特地回台灣一趟,想確定他老人家無事才能放心,就算是被騙也認了。
可他沒想到,是真的……看著爺爺虛弱的模樣,讓他心情Down到了谷底。他無法接受,那總是走在前頭抬頭挺胸的男人,竟然病了,而且時日無多。
「差一點被你騙了。」谷勝豐躺在病床上,看著孫子那深思嚴肅的表情,他滿意的微笑,闔上了眼楮,嘴里說著話中有話的暗示。
騙?爺爺是什麼意思?谷烈警覺地看著爺爺,靜待他接續話題。
「上回你回來是什麼時候?去年還是前年?」
「三年前。」谷烈小心地回答。
「嗯。」他不禁回想三年前孫子回台時,頭發雖未染色,但留長至肩,做夸張的歌德風打扮,嚇壞谷家上下,而今次回來,倒改走龐克風了。
怎麼每次這小子回國,都會在外表大作文章,他想用假象欺騙誰?
有這種心思掩人耳目,說他只會玩樂不思長進,也許騙得了別人,但可瞞不了他這老狐狸。
這小表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比勝豐沉吟著,腦中思緒動得飛快。
比烈則是保守的觀望,並不主動開口說什麼,病房內靜得詭異。
「我回來了!」劭翎朝氣蓬勃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原本的T恤、牛仔褲被換下了,她改穿一套飄逸的白色洋裝,連搭配的鞋子都換了,雅致的裝扮就像要赴宴。
「小翎,你同事都帶這種衣服來替換?」谷勝豐打趣地道。
「我一出去就踫到剛散步回來的佳乃姊姊,她看見我這麼狼狽,就要我去她那里挑一套新的……」劭翎無辜的回答,「我連拒絕都不敢,就怕她生氣。」
她口中的佳乃,是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服裝設計師,得了紅斑性狼瘡而住進這里,重病引起的心髒衰竭令她十分虛弱,情緒不能波動過大,以免造成心髒負荷。
這所安寧療養院所住的病患,並不一定是癌癥患者,但住進來的都一定是各業界的佼佼者,不幸得了不治之癥,選擇有尊嚴、不痛苦的方式,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光。
「好運的丫頭。」谷勝豐小聲低喃。
劭翎沒听見,但,谷烈听見了,他不置可否的挑挑眉。
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那快板的鋼琴節奏是舒伯特的名曲──魔王。
使用古典樂當來電鈴聲沒什麼特別,奇怪的是听見這鈴聲,原本笑容滿面的劭翎突然臉色大變,拿起手機瞪著來電顯示,遲遲不敢接起電話。
最後,竟然假裝沒看見,把手機丟進包包里,然後急急忙忙的對谷勝豐道別。
「谷爺爺,我有事先回去,改天再來看你。」她走到病床前,輕輕握了一下老人的手,神情滿是不自在。
「要回去了?這麼快。」
「對。」再不離開她就死定了!「今天姊姊叫我帶花來看你,可惜……」她憤恨的瞪了一眼站在床尾的谷烈,想起那把被打壞的花束。
「人來就好,何必破費呢?好吧,過兩天再來。」谷勝豐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像個疼愛孫女的老爺爺。「阿烈。」
「啊?」叫他干麼?
「小翎要回家了,你送她回去。」他的語氣強硬,不容反對。
「不必了。」劭翎立刻拒絕,一點面子都不給,「我自己叫車。」她才不會讓那送她回家呢,門都沒有!
「欸,小丫頭別這麼小氣,阿烈不是壞人,他只是愛耍嘴皮子。小翎啊,看在爺爺的份上,給他個機會解釋和道歉吧。」
老人家姿態擺這麼低,她怎麼好意思拒絕?可她仍是忍不住傍谷烈白眼。
「喂,我可沒……」谷烈此刻也沒心情應付個任性小女孩,正要發他的少爺脾氣,就被老人家制止。
「阿烈。」谷勝豐及時開口阻止他說出不留情的話,「小翎盡心盡力的照顧我,這三個月來只有她陪著我這個老頭子,你啊,就代我好好謝謝她吧,還有把誤會解釋清楚,別欺負個女孩子,听見沒?」
比烈到了嘴邊的話全吞回肚子,他明白了爺爺的言下之意。
這個叫小翎的小女生,是他爺爺的開心果,他從來沒見爺爺露出這種寵溺的神情,仿佛看見她心情就好了,連病痛也消失。
而且目睹她剛才連眉也不皺一下的,清理爺爺嘔出來的穢物,沒有絲毫嫌惡,身為孫子的他,心中那抹防備也不禁松動了。
「嗯。」他點頭,決定順了爺爺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