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卷九 转机
作者:楼雨晴

真的结束了吗?

那一日,并没有非常明确地做决定,他想,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沈淀心情。

后来,他想了很久,他不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最好,但他应该要用行动让她看见他的改变,再来决定要不要再次接受他。

如果,努力到最后,仍是无法成为那个她认为可以给她幸福的人,那也是他自身的问题,他会坦然接受,回归亲人的身分。

薛舒晏是从那天之后,发现自己在家里见到他的机会少了。

他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与她碰不到面也说不上话,有时出外景一去就是三、五天,也只是在桌上留了字条简短说明去处。以前,去较远的地方出外景时,他每天都会勤打电话、传简讯,写上满满的肉麻情话,外加N百遍的“好想你”,现在,除了桌上的字条,以及一封“我到澎湖了,一切平安”的简讯外,便无声无息。

直到五天后,回家时看见门口的行李,以及床上沈睡的身躯,她才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隔天一早,他又不见人影。

又过几天,她在抽屉里看到他的毕业证书。

他的毕业典礼没让她知道,自己悄悄完成所有的事。明明约好,她要参加他二专的毕业典礼的,他却什么都不告诉她,像是他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一夕之间遥远得像陌生人。

一天傍晚,她由学校回来,他似乎刚睡醒,正在梳洗,准备要出门,她站在房门边看着他。

他从衣橱里拿出衣服,准备要更换,又想起什么,止住动作回瞥她,见她完全没有避开的意思,呐呐地问:“你要不要……先出去一下?”现在好像不能大剌剌地在她面前换衣服了……

薛舒晏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视他。

“那……没关系。”他拎起衣服到浴室去换。

打理好要出门时,她突然冒出一句:“你是故意的吗?”

“啊?”弯身在玄关处穿鞋的樊君雅停下动作,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们可不可以谈谈?”

他看了下表。“会很久吗?如果不急,可不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啊,不行,今天会很晚,你早点睡,明天再说好了。”

“你这样昼夜颠倒,作息整个大乱,身体会吃不消。”

“还好啦,我自己会多留意。”

穿好鞋,又看了一次表,再不出门会来不及,但是她好像还不打算结束话题,他也不晓得是不是要先走开。

她似是很无奈地叹一口气。“君雅,你在报复我吗?”难道不当情人,就连亲人都做不成了?

他愣了愣,才领悟她的意思。以前的他,确实会做这种事,拿自己的健康、工作来当筹码,吃定她会心疼、舍不得,然后妥协,什么都随便他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挺幼稚的,不过这一回,他真的压根儿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是,你不要乱想,我说过不会再让你为难了……”看到她神情又流露出那种深沈的无力,他焦急地澄清。他真的不想再伤害她。

“只是最近档期比较满,忙过这一阵子就没事了,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真的!”

“是吗?”

“嗯。工作不就是这样吗?哪能事事都随自己高兴,这不是你常跟我说的吗?”或许,真的是有一点点逃避她的成分在,同住一个屋檐下,本来不分彼此,现在却只能像亲人一样打招呼,一切都淡淡的,不能亲她、抱她,他心境还调适不过来,看着她,心会痛。

他承认,有几次收工,他是睡在公司,再不就到经纪人那里窝一晚,避开夜里与她独处,毕竟原本亲密依偎的空间硬是要区分开来,怎么做都不自在,卧房就那么一间,无论是他睡客厅还是她,场面都是尴尬。

现阶段来说,他们都需要拉开一点距离,这是他的体贴,立意绝非存心令她苦脑。

不过最主要的是他真的想好好的完成一件事。以往除了她,他心里根本容不下其它,工作也只是为了保障她能衣食无虞,从不曾真正想过要好好经营这份模特儿事业。

他试着调整自己的心态,如她所说,真正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以往他总说——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是这句话其实是个沉重的咖锁,让她担负了他人生的成败,这对她并不公平,难怪她会说,她承担不起他那么重的感情。

他真的该学着长大,自己为自己负责,不再让她承担“毁了樊君雅”的罪愆。

“那毕业典礼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静默了下。“我不知道该让你用什么身分出席。”同学问起,他该如何介绍她?他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说,宁可孤零零一个人,亲友席上无人祝福,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她是他的姊姊,他做不到。

“对不起,我真的快来不及了,有事以后再说。”他匆匆转身,藏起眸底的泪,不让她看见他的脆弱。

他最近,总是将“对不起”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向她道歉。

这样的樊君雅,是她不熟悉的,让她莫名心痛。

“君雅……”

“啊,对了,我明天要去中部走秀,也接了一支广告,后天要去花东取景,先跟你说一声,我出门了。”

大门迅速关上,让她反应都来不及。

他怎么会……行程突然排那么满?这样他的身体能负荷吗?

平日游戏人间,老把“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座右铭的人,突然冲劲十足,认真打拚成这样,真的让她很不习惯。他是在向她证明什么吗?可是,她并不是要他以事业上的成就来证明他的成长啊,他是不是又曲解什么了?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担心。

病房门推开,来人走到病床前,调整点滴瓶时,惊醒了樊君雅。

他勉强撑起眼皮,虚弱地问:“花东那场景的拍摄……”

“往后延一个礼拜。”经纪人帮他掖好被角,回道。

“那厂商那边……”

“已经解释过了,你放心,他们能谅解,还要你好好养病。”

他点头,安心地再度垂下眼皮。“那就好。”

“钦……”经纪人支吾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启齿。“你其实……早就有不舒服的感觉了吧?”

最近行程满档,东跑西跑,去澎湖时为了最后一幕景,他在船上晃了六小时,整个人吐到快虚月兑,回来后为了赶几场秀又南北奔波,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加上肠胃炎,有轻微月兑水的现象。

可是他为了配合行程,知道自己是压轴,不少赞助商都是冲着他来的,为了不让整场秀大乱,硬是咬牙撑到结束才来就医。

他怎会突然那么敬业、超有责任感,害大家怪不习惯的。

大概猜出他想问什么,樊君雅淡淡地说:“要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价钱帮我谈漂亮一点就好了。”

“你……有很缺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公司那边或许可以商量看看,给他一点方便。

“不算缺。不过另外有计划倒是真的。”

“是——想结婚了?”拚结婚基金?

全公司都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简直痴情到旁若无人的境界,结婚这件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没人怀疑过。

谁知,他突然沉默了。

不会吧?经纪人极度惊愕,打量他郁郁不语的神情。那么坚定的爱情也会闹情变?世事果然没有绝对。

他半撑起身体,伸手要拿一旁的外套。

“你干么?躺好,我来就可以了。”对方连忙将他压回床上。

“外套口袋,手机,帮我传个简讯。”

“给你家晏晏?”什么情变!明明就还情话绵绵讲不完。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全世界最不可能情变的就数他樊君雅。

“嗯。就打『后天回家,平安』。”

打完这六个字,迟迟等不到下文,经纪人颇讶异。“就这样?”

以前在走秀的空档,不小心瞄到几次他正在打的简讯内容,通篇的肉麻情话,看得鸡皮疙瘩都快掉光了。依他的个性,少不得也要撒个娇,说他吊了几瓶点滴,有多虚弱多可怜,你有没有好心疼……之类的啊。

“不告诉她你在医院?”进一步确认。

“不必。她会担心。”人在台中,她又赶不过来,干么要说?

这真的太不樊君雅了。经纪人强烈怀疑眼前这个是被外星人附身的山寨品。

虽然非常错愕,还是照他的意思传了这六个字出去。

“你们吵架啦?”这样的简讯好像太淡了一点,完全不像情侣。

前阵子在澎湖,他还发神经跑来看工作人员怎么给家人报平安,把那种简讯样式copy几款,照样传回家,行径超怪异,已经成为公司年度十大难以解释之灵异怪象榜上有名的一桩了,大家都在传他到底是怎么了。

“没。”吵架是过去式了,现阶段是进行到协议分手。

“那你这装酷耍冷漠的简讯是怎样?”

“会很冷漠吗?不然你对家人都怎么讲?”他没忘记他们现在是处于暂时分手的状态,那些以前做过的方式都不能再用。可是一直以来,即便是在未交往的少年时期,他都是用对待另一半的亲昵方式与她互动,一夕之间要回归家人模式,他还学不会该用怎样的方式向她报平安。自家父母如果还在世,他当然知道怎么对亲人讲话,可是对她,他实在不知道该将她定位于哪种形式的亲人,目前的状态也不适合对她耍痞,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会传简讯。

他看那些工作人员对家人报平安都是这样的,只好如法炮制。

居然问别人该对自己的女朋友说什么?!经纪人终于肯定,这两个人的问题大条了!

“还报什么平安?你现在根本不平安好吗?”肠胃炎是小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脑袋破洞!有没有医生要来给他补一补啦!活像被外星人绑架了,超诡异!把那个我行我素的任性小表还来可以吗?他扮忧郁气质小生路线违和感超重的。

“绝对不可以让晏晏知道!”他不要再让她伤心或为难了,而且说不定她又会觉得他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向她抗议……

“你想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医院喔?”

“你想回去就回去啦,反正这里有护士。”谁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经纪人耸耸肩,也没跟他客气。“那我走喽!”

“快滚。”不是晏晏他也不稀罕。

“……”算了,他确定他不懂脑袋破洞的修补手术,左想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找懂的人来补。

走出病房后,立刻拿出手机拨打——

樊君雅本来只想小睡一下,但或许是近期南北奔波,超出体能负荷的极限,很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这一睡就睡到入夜。

之所以会醒来,是他感觉到有人走近床边。

他在这方面很敏感,睡眠状态中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自动醒来。

尚未适应黑暗的瞳孔,一时没能看清来人,在开口询问前,太过熟悉的馨香飘进鼻翼,让他未及思索便本能地月兑口道:“晏晏?”

对方没应声,他急忙要起身,纤掌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握住他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温暖掌心熨贴着。

他松懈下来,安心地回握,手指交缠。

“为什么不告诉我?”平寂的音律低缓滑过耳畔,他偏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声音中是什么成分居多,不禁微感心慌。

他焦急解释。“那个……不是……这次是意外,你不要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

完全不知所云,她却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都住进医院了,还在担心她的情绪吗?

这个男孩子,虽然不够稳重成熟,却真的很在乎她。

她一阵鼻酸,不敢贸然开口,怕他听出声音中的哽咽。

然而,他还是由改变的呼吸频率中探出端倪。“晏,你在哭吗?只是肠胄炎而已,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

“为什么要这么拚?还让自己累到住院,你想藉此证明什么?”她打断他,直接问出心底的疑惑。

“……我只是想证明,我真的不一样了。”想了好久,他才轻轻吐出这句话。

“并不是在工作上有好成就,我就会回到你身边,那根本是两回事……”

“我知道,真的知道。人生是我自己在过的,我做了什么,都是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完全与你无关,要不要回到我身边也是你的选择,你自己取舍,我真的分得很清楚,所以你不用紧张。”

薛舒晏讶然。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真的太不像他了。

以往他只会说,这是为了你。乍听之下似乎可以感动很多人,但实际上,却是一种难以拒绝的感情胁迫,因为是为了她,所以她没得选择。

可是现在,他却说,他是在过他的人生,与她无关,要不要这样的他,由她自行决定。

他真的懂了吗?真的成长了,开始学会了承担?

她低头凝思,沉默不语。

“君雅,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良久,她才轻轻开口。

“嗯,你说。”

“等出院,你皮最好给我绷紧一点。”

有人可以用谈天气的平静口吻说出嗜血台词吗?不要怀疑,就是薛舒晏,再愤怒抓狂都会记得人在医院要放轻音量,理智得体的薛舒晏。

“我又怎么了?”他最近没招惹她啊!无论再怎么回想,早出晚归连碰面的机会都很少,怎么惹?

“我昨天也去了医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吗?”她咬牙,一字字迸出。

“不知道。”答得很干脆。

“我、怀、孕、了!”

“喔,你怀!啊!”他惊叫。

“小声点,你想死啊!”

“你、你、你怀、怀……”完全结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所以你就知道我多想拆了你的骨头!”他老是在上面动手脚,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千防万防,还是中招了。

“那、那……”他无言了。以前,心里的自卑感作祟,对于拥有她这件事总是没有踏实感,那时非常不成熟地认为,有了小孩的话,或许才能真正留住她。现在,他开始慢慢懂得她的顾虑,一直不肯怀孕,问题是出在他身上,不是她不够爱他、不想拥有两人的爱情结晶,而是他还太年轻,那个年少轻狂的樊君雅,要如何为人父,担负下一代的教养责任?在他为了四岁的距离努力追赶她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缓下脚步配合他?

他现在真的懂了,可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小小声、惊怯地问。

见她沉默不语,他急切地又道:“不可以说不要小孩,连想都不可以,宝宝感觉得到,他会很伤心的……”

“我没说不要。”

那就是要了。

他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至少为了宝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这说不定是天意,否则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连他也想给他的父母一次机会,你不想吗?”

这孩子,或许是他们之间的转机,他真的这么认为。

薛舒晏白他一眼,懒得反驳他的强词夺理。

说什么天意,明明就是他搞小动作惹出来的,还硬要赖给老天爷。

“晏晏?”她一直不吭声,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让他提心吊胆。

“不会再不尊重我,任性妄为?”

“我保证!”此刻她肚子里就有个“不尊重她又任性妄为”的铁证,让他的宣誓看起来很薄弱,不过早就被他训练得很坚强的薛舒晏还是接受了。

“那……我们现在算是复合吗?”他小心翼翼问。

“不然呢?”

手臂被拧了一下,显然这笔被他暗算的帐让她还是很不爽。

可是他却傻乎乎地笑了,开始有当爸爸的喜悦,就算被她拧到整只手臂都瘀青也甘愿。

“上来睡这里,孕妇不可以熬夜。”他挪了一半床位,拍拍身侧热情邀约。

她睨他一眼,还是慢吞吞地爬上床,他撑起身,完全遗忘身体上的虚弱,对着她的肚子喃喃嘀咕,如同全天下的傻爸爸,模模她的肚子跟宝宝道晚安。

薛舒晏嘴角噙起一抹不明显的浅浅笑意。她衷心期望,这个孩子的到来真的够改变他,让他真切意识到自己肩上必须扛负的责任,学会稳重、学会深思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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