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由我来就成了。”站在艳阳下的叶行远,面色不善地看着辛苦蹲在圃中除草的无音。
“来者是客。”无音一以句话打发他。
他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花锄,“我除了是画匠外,同时也是雷老爷聘来的花匠。”
无音想反驳些什么,不意身后忽然一沈。
“早安。”消失了数日的碧落,呵欠连天地出现在圃中,习惯性地揽趴在她的身后,眯上了眼似乎是想在她的身后再睡一觉。
“碧落……”无音小声地唤,一双水眸不确定地在自己的身后,和站在她面前的叶行远脸上游移。
“她是……”看着碧落过于亲昵的动作,叶行远反感地皱起了俊眉。
无音敏感地问:“你看得见她!”
“我……”叶行远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隐藏身为花妖的能力,明明他就是不想曝露身份的,没想到自己却在不意间自行招供。
忽然间,在不远处的门外传来了阵阵叫唤:“女巫!”
他们两人整齐地抬首,昏昏欲睡的碧落,则是趴在她的身后几乎快睡着。
“住在鬼屋里的女巫!”一群站在园外的孩童,边叫嚷边纷纷拾起了地上的石,一一朝无音的身上扔去。
没有防备之下,一颗锐石正中了她的额心,她只觉额上灼烈地疼痛,她偏过面颊,含怨地闭上眼,额上的那份痛,感觉是揪心的,种种刺耳的讥笑声传来,听在耳边,万声轰鸣,她用力地掩住耳,不知不觉间,以往阴暗的记忆又重新回来缠索住她。
难以自拔的自惭又涌上她的心头,住在园外的人们,总是将她视为不祥的异类,视她如妖如怪、不属于他们之间的一群,即使她也会和他们一样,会流血,也会落泪,但他们总是因她的异能而排斥、唾弃她。
但,她也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女孩呀,有这一双能够视妖见魔的双眼,她也不愿呀,自小到大,为了这双眼,她受尽了多少白眼和委屈,即使她再怎么想加入人群,也总会因这一身异能而被排拒在外,说到底,就因她的娘亲曾是个在神社里为乡民祈祷的女巫,继承了娘亲一身能力的她,便要因此受这同样的罪?
发觉她伤了额,心疼的叶行远,动作飞快地赶紧将受了伤的她拉至怀中,以双臂密密地将她圈护着,抬眼忿看向那群向她扔石的孩童们,眼中闪烁着无以名之的怒火。
“住手!”他怒声一吼,霎时震慑得外头的孩子们怯懦不安地想逃。
在他怀中的无音整个心神都怔住了,因他那怒火骤焚的眸子,因他,那结实紧密环住她的拥抱……
见自家的孩子遭叶行远这般恶吼,站在园外不甘又想为自己孩子出头的妇女们,面带不屑地接替嚼起舌根。
“哼,她娘亲身为女巫不为神守德守贞,反嫁给人做小作妾。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更胜一酬,未出阁就在园子里养了男人。”
其中一名妇人更是掩嘴咯咯直笑,“谁晓得她种的究竟是芍药还是牡丹?俗话说牡丹花下死,不知住在这园子里的男人,是不是也不枉风流?”
听闻娘亲被辱,自己平白遭污,无音心如刀割,想为娘亲也为自己辩驳,却又疼痛得使不出力气。
“闭上你们的嘴。”不能允许无音受此对待的叶行远,当下面色凌厉,光火得只想将她们的话全都塞回去。
晚一步出声的碧落,不需眼见无音脸上的伤,光是看到那群又来找无音麻烦的女人,多年来熟悉的火气便冒涌了上来。
“又是你们这班臭女人……”生性冲动的她气忿地撩起两袖,举足朝他们飞奔而去,“看我撕了你们的嘴!”
“碧落……”无音抬起一手,虚弱地想叫回怒气冲冲想报复的碧落,深怕她将会在外人的面前现形,然而她的脚下却忽然一轻。
“别管她们了。”叶行远动作利落地横抱起她,在将她抱高时,不意见着了她面上淌下的血迹,“你的脸……”
在他直视的眼眸下,无音抬手模模自己的脸颊。
一触,是温热热的鲜血。
“小伤。”触及伤口后,经指尖的探试,她发觉伤口并不深,于是忍着不适想要下地,“放我下来……”
“你的伤得治治。”他却不容分说地抱着她往宅子的方向走去。
在他厚实的胸膛里,无音绯臊了一张小脸,“这没什么,不要紧的……”
“你是女人,脸上有伤可不好。”脚下步伐飞快的他,转眼间已走至廊上,正抱着她进到她的房里去。
“叶公子……”
“叫我行远。”他不耐地指正,小心地将她放在椅上后,走至一旁取来了盛了清水的黄铜盆,并找来了放在架上干净的布巾。
无音在他将布巾沾湿了水,想往她的额上擦去时,不自在地躲开了来。
他止住了手边的动作,“你怕疼吗?”
“我不是……”总觉得两个陌生人却如此亲近,是种不合礼仪教的,无音脸上的红潮显得更加明艳了。
谤本不知该用什么为她止血愈伤的叶行远,两眼盯着一旁药柜上摆满瓶瓶罐罐的药,不懂医理的他,不知该何从下手,只是直觉地想伸出手,直接藉用妖力为她疗伤,但,举至空中的手,却在她的额前停顿下来。
懊这么做吗?
懊让她知道他是一只妖吗?
她会不会,在受到惊吓后,再也不敢亲近他了?
迟疑了半天,他不知该不该因妖力而进一步将自己的身份曝露在她的眼前,他怕,她也会和从前的那些女人一样,因他是只妖而……
饼去的种种,如卡梗在心的锐利,依旧在他的心中隐隐作疼,回想起人类对妖们的对待,以及他们眼中的嫌恶和不耻,他失去了勇气。
“别装了。”在他踌躇不定时,无音反而先为他解困。
他蓦然抬起头,不解地盯着她的水眸。
“我知道你是妖。”看出了他的不安,她安然自在地道。
他一怔,眯细了眼,“为何不一开始就拆穿我?”
“因为无妨。”她早已对与非人的众生相处习以为常,“就像碧落也是妖,我已经很习惯在我周遭有妖魔鬼怪等出现。”
“人呢?”他开始动手为她疗起伤来。
“人?”不自觉中,她的芳容上写满了防备。
他说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陪在你的身边?”除了那位会定时入园的嬷嬷外,这座园子里根本就没有别的外人出入。
她别过脸,“也许是同类相斥吧。”
叶行远心疼地看着她,在她的眼中,似藏有一份无人察觉的痛。
自娘亲离开后,都因她再次成功地种出了芍药,他们雷家的家业才又繁盛了起来,因此即使她再无用、出身再怎么低下,雷家也不能让她走,更不会放开她,于是刻意让她一人独自住在别院里,除了送饭来的嬷嬷外,也不让她步出园中一步,他们打算让她一辈子都留在府内种芍药。
见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庞上,无音忙转了个话题:“那夜,你在找什么?”
他只是但笑不语,知道问不出答案来的无音,也不想求解,只是问。
“找到了吗?”她总能知道一下,往后他又要在夜半里找多久吧?
他失了笑意,“还没有。”
因他这张失了笑意的面容,在无音的眼中,愈看愈像,也愈来愈像,几乎是一种笃定,让她确切地以为,她终于找到了多年来藏身在镜中的男子了。
她忍不住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行远。”以为她那天没听清楚,他又再重申。
她却摇了摇螓首,“我说的是你真正的名字。”
他愣了一会,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地漾上心头。
深似黑潭的眼眸锁住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带笑地凑近她的面前。
“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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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有人在园外来闹过一阵后,叶行远便跟紧在无音的身旁,为的,就是怕她会再出什么意外,但日日下来,他发觉,他愈来愈不能控制自己。
或许在他人的眼中,她其貌不扬,但在他的眼里,却不是这般。
在他眼中,她的眼眉,她的容颜,远比她所植的那些芍药还要来的妩媚,虽不如牡丹那般令人绝艳,但却清新可人得容易令人深感其惑。
藏冬说过,他最坏的毛病,就是很容易爱上人。
经过数次心痛的经验后,他已得到了教训,因此这回,他小心翼翼地巩固自己感情的防线,努力提醒自己别再轻易给爱,但,说来容易,做来,却很难。
尤其,她又是他的主人。
是的,她是他新一任的主人,将他自土里植出来的主人,是她勤加浇水灌溉,是她小心看顾,他才能再度展叶伸枝,再度有了人形来到人间,是她,再次将他带回人间来。
对于过往情爱的回忆,已在他的心头变得很淡很淡。所谓的永远,也不过只是刹那间,过去那些女人们曾对他许下的永远已不留云烟,而今,就算只是回想,也令他疲倦。
可无音的出现,令他再次兴起了爱人的冲动,也许是因她将他植了出来,也许是一种难言的宿命,每每见到她那双迷雾烟锁,看似有些妩媚的眼眸,总让他又再次兴起了爱人的。
世间的缘起缘灭,本就难以拘束,更何况是心?而他,也不过只是只易受春风摆荡的妖。
在今日的午阳下,他和无音各据花圃一方工作着,他总是偷偷地瞧着她,每当两人的视线交错,她便飞快地转移了视线,一躲一藏间,似在躲着迷藏,又像在他们之间拉起了一道墙,谁也不敢逾越,因而都此困郁。
直到他再次准确地捉住了她偷偷望向他的水眸,转瞬间,他们彼放下了手边的工作,定定地凝视着彼此。
四下无声,世界彷佛也在这一刻停摆。
芍药的香气似多彩的线,在他们之间绕了又绕,缠了又缠,卷成一团暧昧的氛围,他虽急于想拆解开来,好阻止自己又再度陷进去,但,心下却又依依恋恋,漆黑眸子舍不得离开她那双美目。
远处幽微的轻响令他回过神,突如其来的那种异样而尖锐的感觉,令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怎么了?”在他转首看向园门时,无音好奇地问。
他沈肃着脸,“有客人来了。”以这份感觉来看,来者可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很是费解,“客人?”怎么又有客人来了?近来的花相园,可还真是热闹。
当无音走出花丛间时,果然如叶行远所料,园外又来了一名客人,正由嬷嬷领着他入园。
“小姐,这位是申屠大人。大人不但是当朝红臣,更是老爷的忘年之交。”带着客人来到面前后,嬷嬷兴奋地向她禀报。
无音瞧了瞧这位名唤申屠的一会后,她发觉,她又再次觉得和叶行远初时相遇般,感觉这不是她与他的头一回见面,只是,她是在哪见过他呢?因她很少见外人,故而只要有人进到园子来,她便会将客人的面容牢牢记住,但这个人怎就是在她脑海里搜不出个踪迹?
她的两眼缓缓滑过他的面容,在那张看似刚正不阿的脸庞上,她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记忆起点,他右眉上的痣……
他不会是……十年前,那个卖四神镜的镜贩?但她分明记得,那时他的模样也如此刻一般,相反的,变老长大的人只有她,他该不会和叶行远一样,都是只……
她决定不动如山,朝他福了福,“不知申屠大人何故造访花相园?”
申屠令的脸上泛着朗朗的笑意,“听说雷姑娘所种芍药无人可及,下官是特意来赏花的。”
“小姐,申屠大人指定要住在这。”在旁的嬷嬷又加上一句。
这下她的眉心真的皱起来了,“指定?”
“花相园之芍药,大名京兆皆知,下官既是来府上叨扰,怎可不住在这好好欣赏美景呢?”自她眼中看出了不受欢迎的申屠令,带着无害的笑意轻声解释。
“大人这边请。”同样的,不等无音答允,领路的嬷嬷又照着府内主人的指示引他进屋。
无音默然地颔首,目送他与嬷嬷偕同入内,但盛阳下,他的影子和常人相较之下却显得……很淡,无音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来了?
一阵牢牢在她身畔响起,她侧过首,就见叶行远紧站在她的身旁,双目炯炯地盯着申屠令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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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雨落,屋檐上的雨声叮咚清脆,滴滴的微声,落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分明。
无音闭着眼帘,任那双熟悉的大掌在她脸上游走。
半梦半醒间,她很放肆,也很沈醉。
近来这双手的主人,变得更像个人了,他有了形体,碰触她的感觉也不再那般冰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贴近的鼻息,吹拂在她的脸上,就似在她的梦土里再多扎根一分。
指尖依然继续游走,专注地抚过她的唇瓣,当她再一次地想睁开眼看他时,唇上的温度变了,两片温热的唇熨贴了上来,令她游离天外天的神魂当下全都回笼,不敢相信他竟逾越至此。
努力挣月兑梦海,无音在唇上的吻一被抽离后迅即醒了过来,错愕的她抚着被亲吻过的唇,试着在幽暗的房内寻找他,但这雨夜太过黯然,丝毫光线也无,她找不到轻薄她的凶手。
一线摇曳的光芒自屋外渗了进来,她忙下榻穿鞋,搭了件外衫便匆匆推门走出去。
踩着无声的脚步追逐着灯笼浅淡的光芒,来到廊上的无音,与在夜半里提着灯笼四处走动的申屠令撞了个正着。
“有事吗?”她两手环着胸,在他的身后淡问。
申屠令一惊,半转过身子,“雷姑娘还未睡?”
“你在做什么?”看他的举止,似乎是正提着灯笼在找着什么东西似的,就如前些天叶行远的举动一般。
他敷衍地换上了笑,“下官不过是……”
“不过是睡不着,所以就出来找找东西?”她飞快地接过他的话,微偏着螓首瞧着他。
申屠令无言地笑着,无音瞧了瞧他手上的灯笼和他的双脚后,忍不住想提醒他:“恕我给你个忠告。”
“下官洗耳恭听。”
“扮人,就要有人样。”既是不属于人类,那么他就算要扮,也得扮得像一点呀。
不解她话意的申屠令,敏感地扬高了一双箭眉,她伸手指向他的脚边,“你忘了把你的影子带出来。”
他连忙往下一看,糟了,在灯笼的照映下,还真是半点影子也无。
“我希望你不会在这待太久。”不待他来圆谎或是掩盖,她又再道,现下只衷心地希望他别留在这惹她的麻烦。
飒凉的笑意出现在他的嘴边,“不会的。”
“晚安。”她轻巧地旋过身,往自己的房门走去。
在她步入房内后,申屠令脸上的笑意霎时收走,他转首看了廊畔叶行远所搁放在地的画具一眼,弯身拾起一只画笔,在砚上沾了些许朱砂调的红墨后,走至墙边,扬手随笔画出一只头长峥嵘双角、怒目圆瞪的红鬼。
笔尖最后一勾后,他再落笔为所绘之鬼点睛开光,随后朝后退了两步,看着墙上所绘的红鬼如有了生命般,无声地破墙而出。
“去吧。”他笑咪咪地抬起一手,指向无音的睡房,“你的目标在那。”
回到房内再次上榻休息的无音,方要入睡,便感觉到又有一双手抚上她的脸。
以为是方才梦中的男子又回来了,无音习惯性地放松了身心,但抚模在脸上的长指感觉是那么粗砺,指尖也过分尖锐地刺痛了她,骤然发觉不对,她飞快地张大了双眼,触目所及的,是一只面带一双血目,红面獠牙的厉鬼,正淌着口涎骑压在她的身上低首看着她。
无法动弹的无音骇目相视,喉问似哽住了,怎么也叫不出声,她挣扎地想自底下挪开,习惯性地想向住在邻房的碧落求援,却又忽地想起碧落出门去了尚未返家,在红鬼使劲地压住她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鬼尖锐如刺的指尖爬至她的颈间,扬高了便要刺下。
“砰”的一声,门房骤被打开,红鬼转首看了一眼,便遭折庭外花枝作剑的叶行远一剑刺来,负了伤的红鬼嘶声惨叫,跃下了榻面往窗边一跃,连忙破窗而逃。
费力喘息的无音,无言地望着红鬼遁逃的方向。
一阵温柔的光影照亮了室内,她眨了眨眼帘,见叶行远不知在何时捧来了一盏烛火,烛火下的那张脸庞,看来是如此令她感到心安。
“没事吧?”来自幽夜里的关怀,淡淡漾在空荡的房里。
外头的雨声绵绵密密,她听不清他的声音。
见她没有反应,他担心地坐在床旁一手抚上她汗水交织的额,她一怔,为他的手势和动作,这份触感,意外地和先前那名总会夜夜来梦中访她的男子的那双手是如此相似。
不知何时,雨势渐渐停了,凝结在树上的水滴,滴落在地上的积雨上,清脆回荡的回音,缠绵有韵。在近处凝视着他,她能感觉,在他身上有一种古老遥远的气味,那种熟悉却又说不出是在哪曾感受过的感觉,令她有种坠入苍茫迷雾中的感觉。
他凝望着她,俊脸上写了担忧,“方才的事,常发生吗?”
“不,这是头一回……”她眨眨眼眸,犹如大梦初醒,“谢谢你的及时赶到。”
然而叶行远却自责地摇首,“我来迟了。”
“怎么说?”虽然她不想去追究他是如何知道她有难的,也不想去追问他是如何能赶到并驱走那只鬼的,但为了他脸上的那份自责,她却不想探究。
“你受伤了。”他伸手轻抚上她的颈间,心疼地看着上头遭掐出来的红色指痕。
“我没事……”她羞赧地转过螓首,但他的指尖却勾着她的下颔将它勾回来。
他慎重地向她叮咛:“下回若再有这种事发生,记得,大声唤我,我会马上赶过来的。”
她点了点头,复而抬首望上他的眼,“方才,你又去园里找东西了吗?”
他选择沉默,并将停在她下颔处的手收回来,又再度明显地隔起了一堵与她之间的高墙。
她实在是难掩好奇,“你掉了什么?”
“夜了,睡吧。”叶行远轻轻推她躺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无音及时捉住他欲离去的指尖,“你所失去的东西,就在这花相园里吗?”
经她的手心一握,他的神情顿时显得不自在,半晌,他僵硬地撇过头去。
她欲言又止,“你……”
“还怕吗?”感觉她的手心犹带点抖颤,欲离开的他不放心地问。
她摇首,“不那么怕了。”
“那么……”自觉不该在这夜深时分停留在她房里的叶行远,说着说着便想起身。
心情尚未完全平定的无音没放开他的手,反而将它握得更牢,眼底,犹盛着些许惊惧。
“再陪我一会。”虽说自小到大,各式鬼怪她都见怪不怪了,但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凶恶,欲置她于死的恶鬼。
他面有难色,“但……”
“只一会,好吗?”心慌意乱的水眸瞅着他。
“好吧。”他迟疑了一会,终究敌不过她的央求,将她的手放进锦被里为她盖好后,坐在她的身畔,“我就在这,待你睡着后,我才离开。”
“嗯。”飘摇的烛影映在他的侧脸上,无音放心地合上眼,在一室心安的气息里逐渐睡去。
在房外远处廊上等候消息的申屠令,久等了许久后,终于见到衔命而去的红鬼回返。
“终于回来……”正想褒奖红鬼几句的他,措不及防下,硬生生地遭受到扑面而来的红鬼攻击。
他忙闪身躲避,却还是遭红鬼咬伤了右掌,他腾出左掌一掌击毙红鬼,没想到,所施的法术竟会失败并且受命反攻向他,低首暗想了一番后,他才明白是途中杀出了程咬金,这才会坏了他的好事,红鬼也才会功败垂成。
他啧喷喃念:“真碍事。”
也许,下回在动手前,他该先去和那只花妖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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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怎么了?”
一夜未合眼的叶行远,在天方破晓时分,便强行闯进了申屠令所居的客房,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或是此刻方不方便,盯审了申屠令裹着纱布的右掌半晌后,当下便不客气地将他窝藏在月复里的疑问问出。
“没什么。”正在着装的申屠令边系着衣带边答,“只是昨儿个夜里不慎被烛火烫着。”
见他的神色镇定自若,谎言答来也流畅无碍,早知他已有心理准备的叶行远走至门边,伸手合上了门扉和窗扇,将洒满一室的灿目朝阳都隔绝在外,再动作缓慢地回过身来,站在正对镜着装的申屠令的身后,但在亮澄澄的铜镜里,却没有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
空气里,有片刻的沉默。
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皆不是人后,说起话来,也就方便许多。
他森峻地问:“你想做什么?”夜半绘鬼偷袭?无音是哪得罪过他?
“与你无关吧?”申屠令在整理好衣衫后,自顾自地照着镜子束起发冠来。
他步步进逼上前,眯细了一双眼,“同在一座屋檐下,你说有没有关?”
“咱们都是各怀鬼胎。”申屠令满面笑意地回首,挑高了眉对他眨眨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既不碍着你,那么你也别来妨碍我。”
“与她有关就不成。”叶行远的一双锐眸直戳进他的眼底,含敛的眸中,隐隐带着警告。
他半笑半不笑地摊摊两掌,“说来,昨夜我会那么做,不但是为我自个儿,同时也是为你着想,她若不在,日后咱们各自找起东西来会较省事。”
“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拒与他沦为同道的叶行远,不客气地浇了他一盆冷水。
大清早就收到一箩筐警告的申屠令,朗眉一挑,走近他的身旁弯身在他的耳边问。
“脸上的伤,还会疼吗?心底的伤,痊愈了吗?”还以为这只花妖已经记取饼教训了呢,没想到过了百年,他还是蠢妖一只。
埋藏在心底最深的伤口突被挖掘出来,令原本就是一身防备的叶行远,刹那间更是充满敌意。
“你到底是谁?”这个伤的来历,没几个人知晓,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所以才会知情?
他淡若清风地耸耸肩,“只是个路人。”
“离她远一点。”不想再与他拐弯抹角的叶行远,索性直接道出来意。
“凭什么?”申屠令挑衅地扬高了方正的下颔。
叶行远握紧了拳,“她是我的新主人。”他能再次站在人间的土地上,是因无音将他种了出来,只要无音再世一日,他便会守护她一日。
他却邪邪地笑了起来,“那我就更有必要留下来了。”也许,在这这待久一点,他便能再见到百年前的那一场悲剧。
“谁派你来的?”前思后想,他怎么也想不出无音曾与何人树敌过,或许,无音会出事,主因是出在他的身上。
“无人指使我。”
既套不出所要的消息,也模不清来者的底细,打算先去把这个不速之客弄清楚后再来盘算的叶行远,在自认已把该说的警告带到后,便转身走至门边,但当他的一掌按上门板上时,他微微侧过头来。
“对了。”早就防着他的叶行远暗示着他别再白费力气“你若是想要找我的肉身,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它已经不在这了。”
“你移去哪了?”白白在花圃里找了一夜的申屠令笑笑地问着,心底,并不指望他会说出口。
他也挑战似地勾扬起唇角,“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就看他能有什么能耐把它找出来。
接下战帖的申屠令,脸上的笑意霎时不见,一双与他同样想吞噬对方的黑眸,犹如两道冷箭般地正与他互射。房内的气息霎时变得沉重诡谲,清晨甜美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充斥在空气里的,是箭拔弩张,他们两人暗自捺住了气息,眼看着战事的号角就将吹起。
在敌我皆不动的这个片刻,申屠令忽地漾出一抹得逞的笑意,这让叶行远的心头猛然一惊,掐指一算后,连忙转身拍开房门朝外头跑出去。
静谧的晨光中,跑在廊上急切的脚步听来格外清晰,叶行远喘着气,一边奔跑一边找寻也习惯早起的无音,当他即将抵达食堂时,远远的,就看见正要进食堂吃早膳的无音,正提起裙摆跨过门坎准备入内,而在她身后,一只魍魉正张大了充满利齿的大口打算一口吞下她。
他瞬间一提气,一股作气地奔至她的身后,出掌紧掐住魍魉的颈间,在察觉身后有异声的无音转过身来时,急忙将手中的魍魉捉来藏在身后。
赫然发现他就近在她身后,被吓着的无音掩着胸口。
“吓我一跳……”所有的妖都习惯这么无声无息地接近人吗?
“早。”他飞快地换上了一张温柔的笑脸,企图掩盖着她所不知的一切。
她有些怀疑地扬着柳眉,“早……”怪了,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他怎会在七早八早就这么对她笑?
“一块进去用膳吧。”默默在手中施法的叶行远,在诛杀身后的魍魉之余,边扬起一手请她入内。
带着一丝的纳闷,没去追究的无音听话地步入食堂内,而晚了一步来到食堂的申屠令,则是在经过叶行远的身畔时,以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音量悄声道。
“是你决定与我为敌的。”他沉沉低笑,“小心点,游戏才正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