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秋意,将树梢上的叶片褪去了绿裳,换上了黄红纠缠的秋衣,虽顶上无秋日的晴空,但一束束自天井投射下来的日光,仍是将地底四季的递嬗照耀的那样鲜明,仿佛这里并不是幽暗的地底,这里仍是地面上的大地一隅,它是赶在沙漠将一切掩盖之前,将最是美好的一切给保留了下来。
花咏仰首看着她曾生活过的旧宫殿,光线在空中缓缓地舞动,拉着一柱柱宫柱的柱影,在地面上轻巧巧的移动,无声中,时光的流逝是看得这么明显,它们就藏在光影之中,也藏在她无意识游移在殿中的视线里。
当她看到那叠要她挑选的名册后,她就躲到这来了,躲到这处马秋堂曾带她来过的地底罗布陀遗迹,想着他俩上一回来此时的从前,也想着他们共度烟花最是灿烂的那夜。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躲着,躲着长老们充满期待的目光,躲着她心底的不愿,于是她来到这里,将她收藏起关于马秋堂的点滴记忆散置一地,再低首一一追看,看着马秋堂拉着她走过的每一步、马秋堂亲吻她时的模样,和他在面临选妃一事时,可能又会再次面无表情一味承担责任的模样。
选妃这事她早就知道,也知它只是被马秋堂给耽搁了一阵,迟早都还是会来,可在这阵子里,她遗忘了这事,又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想起他身为国王的职责。
在看到那叠名册时,她已经不清楚,她究竟是担心他将会再一次地漠视自己,还是她在害怕着他将迎娶他人,而后将她给遗忘在角落里,忘了她这个原本就不该存在这儿的人。
她承认她很嫉妒那些名册里的女人,她也承认,在马秋堂为她做了那么多,并已经让她无法离开他之后,她多么想在名册里也找到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得以一个先祖的身分为他挑选能够与他共偕白首的女人。她从来都没想过,在这个新世界里,若是没有了他该怎么办,若是他不再追至她的身后拉住她的手,那又该怎么办,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感觉,让她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药王的指点下,终于在这里找到他的马秋堂,在她茫然地呆站在殿中时,走至她身后伸手转过她的身子,在他的两眼接触到她的脸庞时,他看见了一如她初到这世界时恐惧的眼神。
他有些不忍,看她抖索着双手捉紧了他的衣襟。
“长老们要我帮你选。”
“妳为我选好了吗?”他边问边拉开她紧握不放的十指,再缓缓与她的十指交握。
她咬着唇,“还没……”该怎么告诉他,她根本就不愿意帮他选?
“花咏,妳只是听了他们说,却还没听我说。”马秋堂将她拉至面前,低首专挚地看着她不安的眼眸。
在听了他这么说后,花咏忙不迭地放开他的手,以两手掩住双耳。
“花咏?”
不想装胸襟伟大,也不想逞强的她,可怜兮兮地问:“我可不可以老实告诉你,不管是谁说的,我现在都很害怕去听?”
“妳害怕?”马秋堂拉下她的双手,安慰地让她靠至他的怀里拍抚地问。
“很怕。”像是不能失去他般,她用力抱紧这可能是最后一回接纳她的胸怀。
马秋堂抱着她至一旁的殿阶上坐下,抬起她的小脸问:“我会来这里找妳,是因为我想告诉妳一些话,妳要不要听听?”
她不确定地着着他,“什么话?”
“以前,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努力摆月兑他人加诸在我身上的影子,我一直都很后悔,当年我为何不开口阻止他人这么做,但现在,我已学会了拒绝。是妳让我明白,人生或许是无奈的,但绝不能因此而颓丧。”
脑际像被抽空了般,花咏呆愣愣地瞧着他,好阵子都没法有所反应,当她再度眨动双眼后,她才发现,这个曾让她认为他永远都不会拋掉责任的男人,竟会挑在此时说出她一直都很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的话。
等一下……他刚刚似乎,还说了某两个害她差点无法回魂的字。
她豁然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你要拒绝长老们?”
“对。”见她似乎开窍了,他嘉许地以指弹弹她的额际。
乍现的欣喜自她的脸上一闪而过,但犹未解决的现实,又马上令她再度沮丧地垂下头。
“可是……你终究还是得选妃。”这跟先前还不是一样,只是时间上的差别罢了。
他搔着发,“男大当婚,这是自然的。”
花咏愈听头垂得愈低,一颗心跌跌撞撞地掉进谷底。
“妳有没有推荐的人选?”马秋堂在她快把脑袋点至膝上时,两手捧着她的脸,兴致勃勃地问。
“没有……”感觉他像是刻意在伤她似的,她难堪地想自他的怀中起身,他却像张包围的网将她固定在膝上,不肯让她闪躲。
他拐着弯给她一个提示,“有没有人告诉过妳,想要什么就开口去要,不开口,妳怎知妳不能得到?”
“我想要的,你都会给吗?”一点就通的她,相当怀疑这句话的如愿性究竟能有几分。
“那得看妳要的是什么。”马秋堂挑挑眉,很大方地鼓励她。
抱着错过这个机会就没下回的心情,花咏忙不迭地拉住他的衣襟,在他凑上前时不顾一切地问。
“可不可以把马秋堂给我?”
“妳确定就只要一个马秋堂?”他勉强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装出一副可以再让她考虑的模样。
她飞快地摇首,“我只要这个!”
马秋堂刻意抚着下颔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她忐忑地瞅着他瞧时,他皱皱眉,半弯子勾着手指示意她靠近点,在她靠得够近时,他装作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一脸慎重地向她颔首。
“对于妳这要求,我想,我办得到。”
足以勾动心魂的笑靥,在下一刻出现在花咏的脸庞上,他揽过她的腰,低首掬取那份属于他的笑容,她柔柔地响应,并在他不满足地将唇转移阵地,吻过她的眼眉,再滑下她的面颊停留在她雪白的颈间时,任他放纵地亲吻啃吮,只是不过一会,她忽地想起,她还有个悬而未决的难题。
她一手按着他的胸口,“慢着,长老那边我该怎么办?”她总不能告诉他们,她帮他选的对象就是她自己吧?
“妳放心。”马秋堂微笑地在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我会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最合适的人选了。”
与马秋堂自遗迹处回到宫中不久,心情仍处于雀跃的花咏,高高兴兴地想收拾起那一叠名册,把它们退还给长老们时,一回宫就被药王给拉走的马秋堂,却在这时领着一堆人来到她房里,无言地看着她。
她纳闷地看着眼前表情都很奇怪的男人们,像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般,每个人的脸色都严肃得紧,可他们的嘴又紧闭得跟蚌壳似的,没一个想开口。
以不变应万变的花咏,捺着性子陪着他们沉默,半晌,在马秋堂身后等得不耐烦的人们,伸手朝他推了推,马秋堂这才不情不愿地启口。
“花咏,我想让妳见个人。”
“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还不能确定。”一堆男人在马秋堂的身后直接代答。
“噢……”她讷讷地应着,不懂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古怪。
“慢着,还是让她心里有个谱较好吧?”药王不同意地摇首,总觉得让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对她来说未免太突然了点。
马秋堂想想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可他还是只肯把话说一半。
“段重楼回来了。”
“然后?”花咏眨眨眼,从没看过他说话说得这么不干脆过。
他老大不高兴地撇过脸,“段重楼还带回了个女娲。”
“女娲?”花咏瞠大眼眸,惊愕得站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应该说,这女人很可能是女娲。”他飞快地伸出一掌扶稳她,“段重楼要妳帮他认一认,看他是否真找对人。”
自花咏出现后,他对女娲这两字即敏感得很,又或者该说,原应是他尊敬对象的女娲,成了他嫉妒的对象,因此无论此人是真是假,他都不太愿让此人出现在花咏的面前,可事关地藏,他不得不同意段重楼的请求,让她亲自出马去认一认。
真的……找到了?
来得太意外的消息,令花咏有种不真实且难以置信的感觉,按理说,她应当是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听见这消息的,她也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再见到女娲,可不知怎地,此刻的她有种踩在云端上,难以落实的感觉。
“花咏?”马秋堂拍拍她的脸颊,觉得她看上去气色并不是很好。
“好,我这就去……”她不住地点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身上的衣裳。
马秋堂皱着眉,“妳不必勉强。”
“不,我也想见见她……”期待的心情盖过了震惊,她深吸口气,微笑地挽着他的手,边往外走边问:“她在转世后叫什么名字?”
“纺月。”
来到百年的世界后,她曾想象过,转世的女娲可能会是什么模样,在历经转世之后,从前那个她熟悉的女娲,应当容貌已改,性子也可能不会再像从前了,又或许,可能只是个拥有些前世记忆的普通女子,可是当花咏来到大殿上,自远处见着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之后,立即推翻她先前所想象的种种。
坐在客座上的女子,有着一张她作梦也忘不掉的面容,甚至无论是当年女娲习惯性的坐姿,或是举手投足的一个小动作,也都与眼前的女子相同,一步步朝那个名叫纺月的女子靠近,花咏难以相信地瞧着纺月,浑身抖索难止,她难以自禁地以两手掩着唇,泪水频频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花咏,妳不认得我了吗?”纺月见她一直站在自己跟前发呆时,微偏着螓首,笑看着她。
当那相似的声音抵达她的耳里时,花咏激动得眼眶中的泪水差点滑下,可是……
这怎么可能?
丝丝理智溜回她的心中,她压回泪意,振作起精神仔细地瞧着这个长相与女娲十分相似的女子。她承认,纺月的确是很像女娲,可转世后的女娲,还可能与上辈子这么相似吗?所谓的转世,并不是完完整整地保留着前世,而是拥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她记得当年的女娲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花咏?”纺月不解地看她边摇首边往后退了几步,直至她退至马秋堂的身旁,并两手捉紧了马秋堂的手臂。
“能否……请教妳几个问题?”在握住马秋堂之后,花咏像是得到了一些勇气般,试探地问着眼前人。
纺月绽出迷人的笑意,大方地朝她颔首。
“当年,妳在将我封印时,曾对我说过什么?”
“我要妳保护冥斧的主人。”她沉稳地答道。
“还有呢?”这事在她说过后,全地藏的人都知道,但她从没对地藏人说过的部分呢?
纺月蹙着黛眉,很努力地回想好一阵后,无奈地轻吁了口气。
“我记不起了。”
“我们四姊妹中,谁最爱哭?”花咏锲而不舍地再问些他人不知道的小事。
“絮咏。”她含笑地说着,眼中似抹上了回忆。
“当年两界之战开战前,神子们逃来女娲宫找妳出兵时,妳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忘了当年我曾说过些什么……”她抚额轻叹,“转世后,我不是每件事都还能清楚记得的。”
听完她的说法,花咏无意识地将十指紧紧抓陷至马秋堂的手臂里。感觉到她异状的马秋堂,在她开始发抖时,发觉她在颤抖中正隐隐拉着他的衣袖,似在向他求救,他低首看着她的眸子,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片慌乱。
“她是不是女娲?”负责找人回来的段重楼,等不及想知道自己找回来的人究竟是不是真。
“花咏,她是不是?”一殿急着想知道的人们,在段重楼开口后纷纷跟进追问。
她苍白着脸,“我……我有点不舒服……”
马秋堂立即将她扶抱至怀中,让她埋首在他怀里不必面对他们后,再抬首向众人解释。
“前阵子她受过伤,身子尚未复元。今日就暂且到此为止,先让她歇歇吧。”
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众人,在失望之余,因马秋堂都已开口了,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自始至终都站在纺月身后的牧瑞迟,却在这时开口。
“慢着!”
早就注意到他存在的马秋堂,冷冷回首瞥他一眼。
“那女娲怎么办?”牧瑞迟指着前头的纺月问。
“女娲?”马秋堂的冷眸闪了闪,“她是真是假,尚待定论。”
“那就叫那个婢女快点把她认出来!”仿佛像充满把握似的,牧瑞迟很坚持要他怀中的花咏来证明纺月的身分。
“认出来后呢?倘若她是真女娲,那又如何?”都说过女娲只是个精神象征了,去寻找她的目的,不过是想团结地藏的神子,有没有女娲的存在,对地藏的影响有很大吗?
“我要你退位。”一直都不多话的纺月,冷不防地代替牧瑞迟应道,此话一出,登时吓坏了殿上的众人。
马秋堂意外地绕高了两眉,“退位?”
牧瑞迟振振有词地接口,“地藏本就是属于女娲的,她若想要回她一手建立的黄泉国,有何不对?”
“若她是假呢?”不觉得自己立场有受到半分威胁的马秋堂,语调闲适地再问,口气也与牧瑞迟一样有把握。
抽气声再次在殿上响起,众人讷讷地看着对峙的两造,不明白原本是件美事,却怎会落到此等局面。
“此事待她验明正身后再说吧。”马秋堂独断地下了结论,在带着花咏离殿时,朝一旁扬手,“乾竺,安顿好贵客。”
“是。”
藉马秋堂来逃避的花咏,在马秋堂带她回到她的房里,并将门扇关上后,立刻离开他的怀抱,在屋内踱来踱去。
“我分不出……”她一手抚着额,脑际轰轰乱成一片。“我真的分不出,我不知她究竟是真是假……”问那个纺月的话里,有的纺月答得出来,可答不出的却都推到记不得这三字上头,明明看上去和感觉上,这个自称女娲的纺月都像是女娲,可她就是觉得有股不对劲的感觉,令她迟迟无法承认是真是假。
“不要紧的。”马秋堂皱眉地看她慌乱的模样。
“怎么不要紧?”她仍是心慌慌地在屋内不停地走着。“每个人都等着我说是与不是,我要怎么告诉他们?”
马秋堂一把拉住她,“花咏。”早知道她的反应会是这样,他就不让她去认什么女娲了。
她手足无措地拉着他的衣袖,“怎么办?倘若真是女娲回来了,我是不是得回到她的身边?我是不是得离开你?”以往她是多么希望能够再见女娲一面,可现下,她却觉得自己变了,一想到她可能要与马秋堂分离,她就有种不希望女娲出现在她面前的念头。
“冷静点。”他捧住她的面颊,直视着她的双眼说着,“妳不必跟着她,无论她是真是假,妳不需守着百年前的誓言。”
“真的可以?”
他在她的额际印下一吻,“我不会让妳离开我的。”既然她不愿,那么,那个女娲也休想同他抢人。
“倘若她是真女娲呢?”花咏仍是满心的不安,“你真要照她的话退位?”她不懂,以往女娲根本就不会在乎什么权力或地位,实际上女娲也不会想要任何东西,何以在转世后女娲就心性大变?该不会这个纺月根本就不是女娲吧?
他沉稳地应着,“就算她是真,我也不会成全她任何事,更不会退位。”女娲又怎么样?当年的女娲或许亲手建立了黄泉国,但百年后的黄泉国,可不是她一手打造,更不是她陪着黄泉国的人民一路定过来的。
“若她不是真女娲呢?”稍稍松了口气的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
马秋堂微扬起嘴角,一点也不遗憾地对她笑道。
“那我只能说,她来错地方了。”
“还是找不到?”花咏沉着脸,敛紧一双黛眉。
乾竺面色沉重地摇首,“不但找不着,就连其它的长老也都失踪了。”
自段重楼带来的纺月住进宫中次日,黄泉国的长老们便开始一个个毫无原由地失踪,就连一点头绪或蛛丝马迹也没有,乾竺派人在宫中和地都里找遁了,依然没能找到任何一人,即使乾竺已加派人手保护好剩余未失踪的长老们了,可今夜宫人又来报,那些原未失踪的长老,也平空消失在他们的房里。
花咏不禁要想,照这情况来看,这应不是什么失踪,而是绑架,因那些年纪皆已一大把的长老,素来就鲜少出宫,尤其是在女娲来到宫中之后,急着知道女娲是真是假的他们,更是成天候在宫中等消息,因此他们会突然连句话都不留就离开宫中?这事说给谁听谁都不会相信。
若真是有人存心绑走长老们的话,那么这个动机就很惹人猜疑了,因黄泉国掌权者虽是马秋堂,但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的话,马秋堂从来没有违背过一回。
“妳认为这会是谁做的?”老早就把这事看成绑架的乾竺,坐在她的身边想不出地搔着发。
花咏抚着下颔思索,想起了记忆中的一双眼眸。
“有一人可能涉嫌,但我没证据,因此也不能确定是他。”
他瞪大了眼,“谁?”
花咏抬起一手要他缓缓,然后转首看着一脸疲惫走进她房里的药王。
“你找到王上了吗?”现下在黄泉国,失踪的可不只是长老们,就连他们当家的主人也不见踪影。
“没有。”找人找了好几日,药王累得几乎快趴下去。
花咏听了,心更是重重一沉。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在这紧要关头,就连马秋堂也失踪了?几乎把责任看作是生命的他,绝不可能会对黄泉国弃之不顾,更不可能因纺月的那一句要他退位,便大方让出国王之位,但若他不是自行离开的话,那他也是遭绑了?但这推论,她怎么想就怎么觉得不可能。
如今的马秋堂,已习成了九成的冥斧,无论是地藏或三道都应无人动得了他,难道说他又过上了孔雀?可就算是遇上了孔雀,在习会冥斧后,马秋堂也应当能击退孔雀才是。
“现下该怎么办?”一屋子的男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地问着她。
满脑迷思的她,讶异地指着自己,“你们问我?”
“不问妳还能问谁?”她还看不出所有人都仰赖她吗?
花咏转首看向药王,“你是宰相,你说呢?”目前黄泉国内能够掌权的人就剩他了,她只是个先祖,可不能越俎代庖。
“那个女娲是真是假,妳确定了没有?”药王总觉得所有疑团都起源于那个叫纺月的女人身上,打她来了之后,麻烦事才会一桩接一桩不断。
经过数日的思考与观察后,花咏款款道出她的看法。
“我怀疑她是假的。”
药王摊摊两手,“证据呢?”光只是怀疑可不足以说服他人。
她皱着细眉,“无论我问她什么,她事事都推到不记得这三字上头,光凭这一点,我事后想想就觉得不对。”
“或许是因为转世的缘故。”
“不,殿下曾说过……”她十分肯定地摇首,才想说出当年女娲在将她封印前,最后叮咛她的话时,她蓦地一顿,飞快地拔下插在髻上的金簪反手射向纸窗,穿透窗纸的金簪随即刺中了一人,点点喷射出的血花染红了窗纸,并令来者闷声哼了哼。
这才察觉窗外有人的药王立即冲出房外,可廊上已不见人影,唯独在廊上还留有点点血迹。
花咏在他进来后,示意他过来,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药王会意地点点头,然后一把拉过乾竺,躲到角落与他低声细商,不过一会,乾竺即匆匆离开房间。
“女娲这事,我若有了定论,日后我自会宣布。”花咏起身对一室的人们开口,“很晚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一直留在这等消息的朝臣们,不情愿地互看彼此一眼,在他们都无意要走时,药王挽起两袖,将他们一个个都给拎出去。
药王站在门口指着他们的鼻尖,“全都给我回家去,王上和长老们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们,听见没?”
“我们——”
“乾竺!”不待他们开口反对,药王马上伸出两掌拍了拍。
带来一大票宫卫的乾竺,强迫性地护送走所有赖着不走的朝臣,并将所有的宫人都逐出花咏所居的殿上,再派宫卫在外头重重包围,以免再有人模进殿里。
“花咏,妳还好吗?”处理完她说的小事后,药王不放心地看着这几日来气色一直很不好的她。
“我没事的。”她勉强挤出一笑。
他拍拍她的肩安慰,“我会尽快把我家表弟找出来的。”
“嗯。”她将他送至门口,“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这些日来,总是在这来来去去的人们皆离去后,偌大的房里顿显空旷,花咏靠在门板上,看着贴心的药王刻意为怕黑的她处处所燃之烛,可是此刻在她心中,再多的光芒都掩盖不了那片蛰伏在这座宫中的黑暗,这让她不禁思念起那个总是将她自黑暗中拉出来的身影,在他将她一如以往地拉出后,他会用他暖暖的体温将她包围,低声在她耳边告诉她,不必慌,也不必怕,一切都不会有事的……
这些日来,梦中总是萦绕在她耳畔的这些耳语,她是多么希望能再亲耳听他说一回,她是那么地想念两人身躯紧贴着身躯所带来的那种感觉,那种既危险又安定的感觉。虽然,这只是个小小的拥抱动作,但若一直累积下来,便会成了一种难以失去的感觉,因为已经习惯不孤单的人,是很难再回到孤单里的,尤其是像在这种一个人的夜里。
窗畔的烛焰,在一阵清冷的西风灌进后,焰心摇曳得很不安定,靠在门上的花咏顿时睁开眼,想也不想地立即扬掌一震,横扫而过的掌风迅速将房内的烛火全都吹熄,站在原地不动的她,在双眼适应了黑暗后,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向窗畔的长帘,微瞇着眼细看了不过片刻,立即隔帘重重的击出一掌。
轻而易举接下她这掌的马秋堂,在她又采取行动前,微微侧首,将脸探出帘后。
“妳连我都动手?”
差点一掌打在他脸上的花咏,高扬着掌心,瞪看着这个趁夜溜进她房里的失踪客,在他慢条斯理地走出帘后,并拉下她的手时,她颤颤地抚着他的脸,还以为他只是个错觉。
“你上哪去了?”再次触碰到他,确定他是真实的后,她忙不迭地上前搂住他的颈项。
他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低语,“只是去办几件小事。”
“你怎不告诉我一声?”又急又担心的她,边抱怨边捶着他的胸口。
“宫中多了许多不该出现的人与耳朵,话说多了,就不好办事了。”拉下开抱紧他不放的花咏,马秋堂只好让她挂在他的身上移动。
“我已经叫药王加派人手守在我寝宫四处。”在他将她分开时,她才发现身上沾满夜露的他,已让她坐在地上的毛毯上。
“我知道。”他点点头,褪去微湿的外衫,在瞧见她在这种天还是穿得像往常那么单薄时,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心,到一旁取来张毯子将他俩密密裹在一块。
坐在他胸前的花咏,在他的体温暖了她一身时,觉得这阵子来紧绷的身心,好象都在此时放松了,她低首看着他交握在她胸月复间的十指。
“你的事什么时候才会办完?”全地藏都在等着确定女娲的消息,她可不知道女娲的事还能拖多久,而她也不知道,当下一回牧瑞迟又因女娲的事找上她时,她还能想出什么推拖的借口。
马秋堂将下巴靠放在她的肩上,“就快了,妳得再替我撑一会。”
“既然还没办完……”她侧首瞥他一眼,“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原本……在我把事情办完前,我是不该回宫的。”马秋堂一手抚着她的面颊,“但我想,见不到我,妳可能会慌。”
四下一片漆黑,唯有远处宫廊上的微光映入房内,花咏看着他倒映着灯火而显得炯亮的双眼,因他的知心而心跳得很急,她侧首吻上他的掌心,并在他将她转过身子时,迫不及待地投入他俯探下来的吻里。宽阔的胸膛、拥紧她的双臂,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不同的只是带有热意的吻,在他俩都不想停下来时,在黑夜的催化下渐渐地有些失控。
披放在他们身上保暖的毯子,不知在何时掉了,但没有人在意,在彼此交叠的身躯中,马秋堂意识到,她真正从她的世界中走进他的世界里,把她的故事和他的故事缠绕在一起,成了另一个他们共有的故事。
记得以前他曾对她说过,一个人若是很孤单,那么两个人在一起,或许就容易坚强点。他想,那句话并不只是告诉她,同时也是在告诉另一个留在过去里的自己。
无论他或她,在日后,都不必再借着依偎来寻找坚强,因为在他们都因过往而缺了一角的人生里,现下已经有人站妥了位置,不遗不弃地将圆满填补上,不管是喜是悲,他们都可以一起面对,而在他们身后重叠的背影里,也再不会有任何缺憾。
两日过后,非要花咏快些公布女娲真伪的牧瑞迟,赶在段重楼即将回国之前,领着纺月亲自找上花咏,而似乎早知道他会来,也等着他来的花咏,并没有派人阻拦,甚至还摒退左右,大方地任他俩进入她房内。
桌上款客的茶犹未凉,特来这要一个答案的牧瑞迟,在听完她的话后蓦然拍桌站起。
“妳说什么?”
“她不是女娲。”花咏低首轻啜着香茗,并侧首看了看坐在一旁,似乎对她的说法并没有太大反应的纺月一眼。
牧瑞迟努力压下紊乱的气息,试图让口气平稳点,“妳凭什么这么认定?”
“凭我是唯一能证实她身分的人。”她搁下手中的茶碗,明眸直视着他,“因此我说不是,她就不是。”
正在喝茶的纺月忽地轻声一笑,随即赶紧掩住了唇,这让已经想过不下数种他俩可能会有的反应的花咏,更是不解这个纺月怎么没跟牧瑞迟连成一气。
“纺月?”牧瑞迟出声提醒她,指望她能在这时说出一些反驳花咏认定的话。
她却置身事外地将两肩一耸,“这事你们俩慢慢谈就成了,别看我。”
“就连她都不愿配合了,这戏你还想怎么演下去?”花咏愈看愈觉得好笑,一手撑着下颔问着进退维谷的他。
他盛怒地握紧了拳,“改口。”
“我说了,她不是女娲。”没把他那点功夫看在眼里的花咏,依旧不改说词。
有自知之明的他也没打算和她动手,只是森冷朝她一笑。
“妳不顾长老们的性命了吗?”
花咏立即面色一改,“他们在你手中?他们人在哪?”
“在妳承认她是女娲后,我自然会放了他们。”手中握有筹码的牧瑞迟,面容不再气急败坏,反而有种逆转局势后的痛快。
“我一直都想不通,上回你在林子里派人围袭我的事,还有你这回带个假女娲来这又是想做什么。”花咏并不急着追问长老们的消息,也下在这当头应允任何事,她只是想先解解那个一直杵在她心头的疑惑。
“我要黄泉国。”
“黄泉国不是你的。”他的心态令她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自己的九原国没了,他就想要别人的?
“我需要黄泉国来为我复仇。”他朝她伸出一掌,“得到妳,是得到黄泉国的唯一机会。”
“应当是女娲吧?”花咏不认同地摇首,“得到女娲,就等于得到地藏。”得到她有什么用?她不过是个被派来传授冥斧的人而已。
“谁知女娲在哪,又是否真有转世?”牧瑞迟想得比她更多也更远,同时也更肯定她的身分,“这世上,唯一能让妳听命的人就是女娲,妳是黄泉国长老们眼中的先祖、口中的国宝,只要能拥有妳,我即能实现我的心愿。”
她伸手指指那个坐在一旁纳凉没事做的纺月。
“所以你就造一个假的?”真不知该说他是下足了工夫呢,还是他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点,居然让他找到个这么像女娲,又对女娲之事知晓不少的人。
牧瑞连得意地笑了,“段重楼自以为他找到了女娲,却不知,这个女娲,其实是我派去刻意让段重楼找到的。”
就在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时,觉得已经听得差不多的纺月,冷不防地出声。
“你说够了没有?可以换我说了吗?”真是的,她就说她讨厌长舌的男人,亏得她还有耐性在他手下演这么久。
觉得她似突然换了个性子的两人,纳闷地看着方才还扮女娲扮得挺像的纺月,不但懒得再扮优雅与完美,一脚朝旁一跨,大剌剌地两手环着胸,还以看猎物的眼神盯着牧瑞迟不放。
“你以为,我主动找上你,并为你扮女娲是为何?别自以为聪明了,事实上不是你在利用段重楼,而是我在利用你。”螳螂、蝉与黄雀,这三者的关系,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就没搞清楚过。
满心意外的花咏,瞥了瞥他们两人,见苗头似不对后,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一旁看他俩互掀对方的底。
“妳的目的是什么?”被利用得不知不觉的牧瑞迟,在震惊自眼中散去后,不甘地想自她身上讨个理由。
“杀你交差。”她两手一摊,说得很简单,“我不能让你活过今夜,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看不出对方功夫究竟如何,但光凭她那自信满满的口吻,牧瑞迟也知她若不是有十足十的把握,定不会说出这种话,自认不善武功的他,连忙将头一转看向花咏。
“妳不救我?”
突然被点到名的花咏,百思不解地问。
“我为何要救?”他有没有问错人啊?
他不忘提醒,“妳别忘了那些长老还在我手上。”
“不再是了。”推门而入的马秋堂,直接代花咏拒绝了他的威胁。
“你做了什么?”顿觉胜算已失的牧瑞迟,双眼盛满了质疑,直看着消失数日不知上哪去的他。
他缓缓说出这些日子他在忙些什么,“我已将长老们接回宫,并将那些助你的九原国人,还有你自迷陀域找来混进黄泉国的人,全都给逐出黄泉国了。”
“你凭什么?”牧瑞迟忿忿不平地握紧拳,“他们是战火下的遗民,你不能将他们逐出黄泉国!”
马秋堂冷冷扫他一眼,“凭他们在我黄泉国兴乱。”
“你没有证据。”
“我需要证据吗?”他是黄泉国的主人,他要谁滚,谁就得滚。
一下子又再次踏入孤立无援境地里的牧瑞迟,环首看着四下每个人看着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间,那种屈辱感又涌上他的心头,但他骄傲地倔着脸,仍是不肯承认眼下的现实。
“无法说服我为你复国,所以你就干脆将黄泉国纳为已有?”对他失望透顶的马秋堂,在看了他的态度后不禁深深摇首,“怪不得就连阿尔泰也背弃了你。”
“他是个叛徒!”一提到处处皆胜于他的阿尔泰,牧瑞迟就忍不住扯大了嗓。
“但至少他看得清自己。”现下马秋堂倒是能理解阿尔泰想离开的心情,“他懂得靠一己之力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而不假他人之手,光是这一点,你就远远不及他那地藏的叛徒。”
“抱歉,打扰一下。”在他俩互瞪着对方时,被晾在一旁的纺月抬起一手问:“你们把话都说完了吗?我赶时间。”
“说完了。”不想再对牧瑞迟多言的马秋堂,现下只想把这个为报仇什么都做得出的牧瑞迟给赶出黄泉国。
就等这句话的纺月,在毫无预警下,出手甚快地扬袖自袖中射出一道划过房内的银光,在他们转首看向牧瑞迟时,一柄短刀正正地刺透了牧瑞迟颈间。
因为来得太突然,什么准备也没有的牧瑞迟瞠大了眼,两手抚着颈间,什么都来不及说出口,身子就朝后倒下。
“不必太感激我,我只是在交差。”在除掉了他后,纺月大大伸了个颛腰,还对马秋堂拋了个媚眼。
“是谁派妳来的?”见牧瑞迟就死在眼前,马秋堂虽不为牧瑞迟感到惋惜,但站在地藏的立场上,却不得不为牧瑞迟讨个死因。
她徐徐道出自家主人的名号。
“帝国西域将军,孔雀。”就为了让孔雀如愿,她这个长得像女娲的倒霉下属,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来完成这个任务啊,先是去找孔雀的巫女,请她以巫法找出些许关于女娲的线索,再牢背在心中免得花咏一问就台拆底泄,而在找上牧瑞迟后,她还得委屈自己听命、并配合牧瑞迟好一段日子。
“什么?”将幕后主使者全都猜遍,独独就是不可能想到会是孔雀的两人,错愕得几乎无法相信。
“孔雀大人有交代,我得把造成黄泉国内乱的乱源清除掉。”纺月将两手拢至袖中,面带笑意地传达主上的旨意,“因此我不只是杀他,我还将你所逐出的九原国人,和那些他自迷陀域找来的人,全都在黄泉国外给清除掉了。”
“他要妳对九原国赶尽杀绝?”原以为放九原国人一命的马秋堂,万没想到奉命的纺月竟在他之后做得这么绝。
纺月笑咪咪地一手抚着颊,“孔雀大人只是不希望你再为了这些小事而分心,他还盼着你能早日神功大成呢。”
见隐怒的马秋堂握紧拳心,自知不敌他的纺月,很识相地朝他举高两手,并扮出一脸无辜相。
“我只是奉命行事。”这事要没办妥,回到国内也是死路一条。
“滚。”
纺月也想快走,只是该转达的话还是得说完,“除了九原国这事外,孔雀大人亦知六器的赤璋与白琥两位将军,正威胁着冥王你,虽然孔雀大人是很想再替你摆平两位六器将军,不过,他们同是帝国的将军,碍于身分,孔雀大人不便出手,因此那两位将军,你可得自己解决。”
赤璋这两字一进耳,马秋堂眼中当下抹上了深不见底的恨意。
“这点用不着他来多事。”当年杀他父兄之人,正是煽动秋冉国的赤璋将军,这名他自幼就想亲刃的仇人,若是遭孔雀给抢了去,那他和孔雀所结的梁子可就将没完没了。
“再过三日,赤璋与白琥将军将进击黄泉国关防冥火关。”毫不介意再次出卖情报的纺月,微笑地再向他透露两位六器将军在暗地里的动作。“及早做好准备吧,你可千万不能败给那两位将军,不然,孔雀大人可是会很失望的,告辞。”
不打算拦人的马秋堂,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开始在心中估算着该如何在短短三日内,准备好迎击赤璋与白琥这两人。
“啊,我忘了一事。”在走之前才恍然想起一事的纺月,一手拍着额,不怕死地又退回他俩的面前。
马秋堂与花咏防备地踩稳脚步,在掌中蓄上了内劲,以防眼前人有任何出人意表的举动。
“我不是女的。”纺月巧笑地澄清,还刻意拉开衣襟,亮出平坦的胸膛给他们看一下。“认不出是不是女娲不要紧,但下回可别再把我的性别给认错啰。”
瞪大眼的某两人,霎时愣愣地呆怔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法自纺月的话中反应过来,笑意满面的纺月朝他们挥挥手后,轻松愉快地推开窗子纵身跃出窗外。
饼了很久,花咏才伸手推推身旁的马秋堂,“你有……看出来吗?”
“没有。”他不知该做何感想,“妳呢?”
“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