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二号房 第六章
作者:绿痕

“蔺言?”

“嗯。”

同样身为有间客栈的住户,一年做三百六十五种行业,也身兼包打听的封浩,在左刚将正准备出门做生意的他给拉至天字二号房,收了银子、也听完左刚想问的对象后,他忍不住皱起眉开始回想。

“我想知道她的过往。”左刚不耐地将椅子拉至他的身旁,同他凑挤在一块。

想了许久,总算是想出该怎么好好介绍蔺言这号鼎鼎大名的人物后,他先把左刚给推开了些,再拿起茶碗徐徐地喝上几口天字一号房送的香茗。

“你可知天水一色是何等人物?”还是用比较法来说好了,这样左刚那个豆渣脑应当会清楚些。

“好端端的,怎会提到他?”深感不耐烦的左刚,五指直在桌上不断敲著,“你搞清楚,我问的是蔺言才不是天水。”

封浩颇同情地瞥他一眼,“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情。”该说是天水一色隐瞒得很好呢,还是左刚天性就是不懂得怀疑人?

“有话就快点说!别忘了,我已经付过你银子了。”左刚索性掐著他的脖子左摇右摇。

“好吧。”封浩格开他的手,两手往袖里一放,俨然一派专家的模样反问:“你可知,通缉犯有排行,杀手,也有排行?”

“杀手?”

“你可别被那个姓天水的给唬了,他虽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但私底下他也有兼差。”光靠衙门的赏金和所领的公饷,哪够拥有一大座宅邸的天水一色花用啊?再加上凭天水一色的一身武艺,他怎可能甘心只当个总捕头?

“兼什么差?”左刚愈问愈觉得自己似被蒙在鼓里。

“杀手。”封浩很乾脆的证实他心中的假设,“杀手排行中,目前天水一色高居第一,而你想问的那个蔺言,她正是第二。”若不是蔺言早些年就放话收手不干,说不定,天水一色今日根本就不可能抢下那个第一

他怔了怔,“什么?”

“大约是在十年前吧,蔺言在杀手这一行可风光了,死在她手下之人,数量可说是只在天水一色之下。”封浩也不管他的脸色白不白,倒了碗茶后,继续说出那些天水一色和蔺言都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不过我听说,自蔺言她爹过世之后,身为独生女的她就解散师门,且不再以杀手为本行,金盆洗手,改而行医为生。”

虽然早知道蔺言祖传的家业是什么,但这些事自他人口中说出,左刚仍旧觉得它不像是真的,因为,每每想到蔺言不管上门求诊的人再怎么多,或是恶疾再怎么难治,她还是一样不求回报地救人,他就一点也不想把从前的蔺言和现在的她给兜在一块……

饼了许久后,左刚音调沙哑地问。

“她……杀了什么人?”

“嗯……”封浩想了想,“若我没记错的话,她杀的大都是通缉要犯与她爹亲自指定之人。”虽然蔺氏一门是杀手,有钱就请得起他们,但听说蔺言从前挑生意挑得紧,并不是每个人都请得动她。

左刚沉默了一会,低首看向自己腰间佩挂的捕刀。

“我与她,谁的武功较高?”

“当然不可能是你!”封浩状似唾弃地盯审著他,“想同她比?你也不想想她是什么人物,在杀手界,她可是则传奇哪。”同蔺言比起来,左刚可说是后生晚辈,虽然左刚干捕头已有数年,但就经验和历练来看,若要他来下注,他绝对会把赌注全都押在蔺言身上。

左刚担心地再问:“在天水的手上,可有她杀人的罪证?”

“无。”封浩摊摊两掌,脸上有著无限的佩服,“虽然全武林中人皆知,蔺言是道上一等一的杀手,可她聪明就在她下手从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天水可有法子逮她入狱?”既然他一点都不想逮她,那么,他也不希望天水一色为了些无聊的理由去逮蔺言。

“就我看,很难。毕竟,光只是凭些听说或是传言,又如何能定她的罪?”现在整个杀手界怀念蔺言,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天水可有法子杀了她?”太过熟知天水一色性子的他,想也知道天水一色不可能会轻易放蔺言一马,或是不干掉蔺言取代她所创下的传奇。

“这就要看已经退出江湖的蔺言愿不愿尽全力了。”封浩搔搔发,“若是蔺言真肯拿出看家本事,我想,天水一色也只有靠边闪的份。”

照天水一色昨日同蔺言所说的话来看,就算天水一色手中并没有蔺言半点把柄,但在有了那个湛月来搅局后,天水一色绝不可能不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因为,换作是他的话,他就会这么做。

“你问完了吗?”还赶著出门做生意的封浩,在他迟迟没再提问题一迳地沉思时,喝光手中的茶,搁下茶碗后就要站起。

左刚一把将他按回椅上,“蔺言为何要当杀手?”

“因她是蔺氏一门的唯一继承人,同时,她也是最后一任的掌门。而她家代代传承的家业,就是杀手。”消息灵光的封浩,直接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他。“蔺氏一门,世代皆是刺客与神医出身,既杀且救,可是华佗也可是阎罗,他们可在一夜之间杀上十人不只,也可以在一日之间救上十人不只。而说起医术,这世上能与蔺氏一门比肩的,真要算起,恐怕三根手指都还有剩。”

“她过得快乐吗?”

“啊?”天外飞来的问题,让万事通的封浩呆了呆。

“在她金盆洗手之前,她快乐吗?”深深为蔺言感到难过的左刚,在今日总算是明白,蔺言为何每到了夜里就只想躲在黑暗里的原因。

封浩将脸一板,两手插著腰瞪向他。

“这种小事,你以为我打听得出来呀?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这么私人的问题,要想知道,他不会自己去问他天天跑的地字十号房的主人?

远处的门边忽地传来一阵叩门声,站在大门前的丹心轻声朝里头唤。

“左捕头,天水捕头六扇门有请。”

很不想在此时见著天水一色的左刚,在犹豫了一缓筢,最终还是决定去面对那名一直在暗地里背著他兼差的老友。

“知道了,我待会就过去。”

☆☆☆

去了六扇门一趟后,满怀心事的左刚并未去一扇门办公,也未回他的天字二号房,他只是回到有间客栈里,站在地字十号房的房门前沉思。

整整等完一个上午,一直等到下午这才终於等到今儿个不做生意的蔺言打开大门,他瞧了瞧什么都没带一身轻装的她一会,在她步出大门时在她面前说著。

“天水说,乾尸案,那是你以前的同门师妹干的。”

“我知道。”今日就是打算去解决这事的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关上大门。

在蔺言欲绕过他时,他抬起一掌将她拦下。

“你有什么打算?”若是天水一色和封浩说的没错的话,已经金盆洗手的她,为了那个湛月,恐将再次破戒。

“不便奉告。”蔺言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在他始终都挡在她的面前不让路时,她索性往上一跃,以飞快的轻功踩过各户的房顶直接离开这间客栈。

“你知道那个湛月在哪儿吗?”追著她的左刚,在她的速度愈来愈快时,忍不住朝前头的她大喊。

她当然知道,她才不像他这个捕头那般没用。

任他追了一阵后,蔺言突然止住了动作,单脚站立在檐顶翘角上,拂开发,回头朝他瞪了一眼。

“你的毒方解,少给我添乱子。”她可不想又得再看顾著他两日。

“等等……”在她把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在檐顶上飞奔时,左刚喘息地按著胸口,赶紧再跟上去。

当差以来,就很以自己的脚程和轻功为傲的左刚,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轻功竟那么高强,任他一路苦追,还是只有远远落在她后头的份,身子尚未完全复原的他,隐忍著阵阵不适,远看著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一想到她将要做什么事后,当下他也不管自己的身子破不破,硬是在追丢她之前使出最上乘的轻功,好将她的倩影留在眼底……

只是,在经过快一个时辰后,速度远远不及蔺言的他,在追至城郊林子里时,他还是追丢了蔺言,并未来得及阻止她再犯下杀孽。

轻松摆月兑了跟在她后头的左刚后,按著对她通风报讯的门内弟子所给的消息,蔺言踩著无声的步伐,在林子深处里拨开一丛茂叶,而后不语地看著眼前简陋的石制小屋。

“湛月。”没打算进去里头闻那一屋子血腥味的她,驻足在屋外远处低唤。

“你居然找得到这?”没想到她竟会追到这来的湛月,踏出屋子时,面上带著佩服的神情。

“你能躲,我就能找。”

湛月一手扯掉身后披挂的袍子,扬起十指,二话不说地一骨碌冲向她,迎面就是给她一掌。

“你解了佛手印?”与她对过一掌后,发觉她的内力已恢复的蔺言,有些讶然地问。

“这世上还有二人医术同你一样高明。”就算她是神医那又如何?世上的神医又不只她一个。

蔺言沉下脸,“你杀了他们?”

“我只逮著一个。”

扁听她的话,蔺言也知那个遭她逮著的医者,八九不离十已死在她手下了,这让原本心中仍有一丝犹豫的蔺言,立即下定了决心。

“我以为你已洗手不干了。”湛月在她挽起两袖,亮出左腕上头她用来杀人的金线时,嘲弄地问。

“只是清理门户而已。”蔺言慢条斯理地拉出左腕上的金线,在湛月一有动作时,立即像道影子般来到湛月的身后,右手一扬,快速地在湛月的颈间划了道圈,手中的金线即绞紧湛月的颈间。

“你……”被颈间的金线绞束得喘不过气,湛月稍稍一动,蔺言即加重手中的力道,将她的颈间划出一圈血痕。

蔺言冷清的低语,“是你逼我的。”

就著夕光的反射,在蔺言出手断了湛月项上人头之前,一道总算赶上的银光自蔺言的手间划过,在金线断裂的同时,湛月忙不迭地掩著颈间赶紧离开蔺言的身边。

还喘著气的左刚,在蔺言的目光冷冷地扫向他时,他再次起刀替蔺言挡下湛月扑过来的十指利爪。

“既然你是个大夫,那就专心当个大夫吧,杀人这种事,不适合你。”忙著与湛月交手的他,百忙之中还不忘对蔺言说明。

蔺言一手紧握著拳,“走开。”

“等会儿,我先同她叙叙旧再说。”左刚偏头闪过湛月探出的五指后,才把话说完,就又忙著伸出一掌,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在湛月的身上动了手脚。

“什么……”湛月瞪大了眼,刹那间只觉得内力尽失,身子也在他手起手落之后变得沉重不已。

大功告成的左刚拍拍两掌,“上回,天水没要了你的命,这回,我也同样不会要你的命。”

“你对我做了什么?”愈是想催动内力,却愈使不上劲,反而还觉得自己像个从没习过武的人,这令湛月忙抬起脸狠狠地瞪向左刚。

他搔搔发,“喔,那叫卸武式。”若他没记错的话,他家的盟主大人当初是这么告诉他的。

“什么?”

“这是我家邻居教我的。”有个身为武林盟主的邻居的好处就是,只要那个常不返家的盟主大人一回来,他就有新招式可学。

“这式……”沁出一头冷汗的湛月,光是听到那式名,心头登时就有了最坏的预感。

左刚笑咪咪地扬起一指,“也没什么,这式只是会让你日后再也不能用武更不能杀人而已。”

才听完他的话,自知绝不能再留在这的湛月,因连轻功都使不上,只好没命地转头就跑,后头的蔺言见了,连忙绕过左刚想追上去。

左刚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制止她再去追杀湛月。

“她已武功尽失了,她的事,日后就交给六扇门吧。”与其再让她动手,他情愿让天水一色去领那个功劳。

蔺言不领情地格开他的手,“本门的家务事用不著他人来管。”

“就算如此,现下你还是不能走。”已经站不太稳的左刚,改而握住她细瘦的手腕,朝她重重叹了口气。

“为何?”

他没有回答,因为自他臂上流下,直流至她手腕上的黑色血液已说明了一切,感觉到手腕上湿润的触感后,她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扯裂他的衣袖。

“原本,这种小角色,我是不看在眼里的。”左刚微微朝她苦笑,“只是,我没料到,她居然又来阴的……”

盯著他臂上深深划过的五爪伤痕,这才发现他又中了毒,蔺言忍不住气得朝他开吼。

“你这蠢人!”中一次毒学不乖,居然还中第二回?都不觉得可耻得过分吗?

“嘿嘿……”他勉强地咧嘴一笑,身子晃了晃,站不稳地坐在地上一缓筢,又再次躺平在地上。

忙著救他的蔺言,跪在他身旁,拿出所有银针封住他的穴脉制止毒性扩散,再自衣袖里掏出一只小瓶倒了三颗药丸子塞进他嘴里后,她突然注意到挂著一脸笑意瞧著她的左刚。

“你……”她微微眯细了眼,“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左刚笑得好无辜,“我发誓,真的只是一时大意……”当然是刻意的啦!若不是知道她心软非得用上苦肉计不可,他哪还有别的法子可拦得住她?

也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他使计在拐她,蔺言不满地皱著眉,在他试著想爬起来时一手将他按回去。

“别动,也别运气。”这下可好,谁要来把他给抬回去她的地字十号房让她医治?光凭她一人,她哪可能扛得动身材高壮的他?

“那个……”在她正烦恼的这当头,一直望著天顶的左刚烦恼的却是另一项,“天快黑了……”

蔺言没好气地看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独独就是怕黑的男人。他知不知道他所中的毒是会致命的?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担心他的小命,就只在乎天色会不会变黑?

默然走去一旁林子里捡拾了一堆柴火,并掏出火摺子替他生了一大蓬熊熊的火堆后,她一手指著他的鼻尖交代。

“在这等著,我去找人来抬你回去。”再有一回……他要是敢再这样不把小命顾著点,下回她就连点火光也不留给他,任他在这哭天喊地也不去管他!

“蔺言。”在她转身就要走时,被留下来的左刚忽然朝她轻唤。

她不耐地回过头,在左刚再次瞧见了她一如以往对待他的神情,不再像面对湛月时肃杀冷漠得像个陌生人后,他放心地松了口气,在放下心中的大石时,他觉得有必要把话同她说清楚。

“我并不需要感激。”

她马上回瞪他一眼,“我也没要你多事。”哼,坏了她的事不说,还又欠了她一百两,这男人简直就是生来欠她债的。

左刚笑了笑,早就习惯她的冷眼,他伸出一手拉住她的裙摆。

他虔心地说著,“你知道吗?比起日光与烛光,或是任何光芒,你比它们都还要明媚。”

她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你的心、你的人,比什么都美……”虽然全身剧痛无比,但左刚还是对她投以一抹信任的微笑。

来得措手不及的话语,像柄利箭,一箭刺穿她的心房,不知该怎么收拾他搅乱心湖一池水的她,不禁有些狼狈地别过脸。

“你错了,我很丑陋。”

“不,你很美,很美……”左刚喃声地在嘴边不断重复,末了,终究抵不过毒性,一双眼帘舍不得地垂下。

将他低喃的话语一字不漏都收进耳后,蔺言别过眼看著就算已经昏迷,仍是将她裙摆捉得死紧的他。半晌,她弯子拉开他的手,月兑下外衫披盖在他的身上,低首看著他面上待她始终如一的笑容,以及她那一双因他之故,没再沾染上血腥的素手。

不知为何,她忽地有些鼻酸。

☆☆☆

她少话,他罗唆,再加上她是杀手,而他是个捕头,因此他们打从老祖宗的时代起就天生不对盘、天一黑就胆小如鼠万般无用、一天到晚跟著她、三不五时嚷著他要负责、武功远远差了她一大截、接连著两次中毒给她找麻烦、还积欠了她的诊金都没给……

再次坐在左刚病床边看顾著他的蔺言,盯著左刚已昏迷两日的脸庞,默默在心底数落起他,数落了好一阵后,她又忍不住回想起他甘冒著病体前去阻止她杀人那回事……她深深叹了口气,在左刚额上又沁出汗珠时,她拿起搁在一旁的布巾轻柔地替他擦净。

两日下来,日夜都看著他的那张脸庞,即使蔺言再不愿,但他的容颜,仍旧是不从她所愿地深深印在她的心底,就算是她想抹,也抹不掉。

她怎会容许这个男人闯进她的生命中?

倘若她不放弃杀人、倘若她没有离开江湖、倘若她没潦倒得必须来投靠有间客栈、倘若她那日不上山采药、倘若她没给他一抱住就牢牢不放……或许这么一来,她永远也不会认识左刚,也不会有个老是手捧著油灯发抖的男人,在她总是不知该如何在往事翻搅的黑暗中,陪著她度过漫漫长夜。

“蔺言……”在她盯著他发呆时,昏睡了两日的左刚疲倦地张开眼,有气无力地朝她低唤。

“睡。”她一手合上他的眼,既不希望他打搅她的沉思,也不希望他挑在毒性就快解完最痛苦的时候醒来。

他拉拉她的衣袖,“我口渴……”

蔺言去一旁倒了碗清水,坐在床边将他扶起靠坐在床上后,手拿著水碗靠至他的嘴边喂他喝。全身通体像在闷烧,口乾舌燥的左刚才喝了两口,便像个快渴死的人般开始大口大口猛喝。

“喝慢点……”她微皱著眉,总觉得他的喝法可能会呛到,“慢点,不会有人同你抢的。”

下一刻果然被呛到的左刚,涨红了脸,直拍著胸口猛咳不已,蔺言朝天翻了个白眼后,一手伸至他的背后不断替他拍抚。在他总算是咳完时,她拿开水碗,改而拿来一碗盛满已凉的汤药凑至他的嘴边。

“我不渴了。”才刚灌完一肚子水,左刚直觉地朝她摇头,待他看清碗里装的是什么东蚊瘁,他的头摇得更快。

“喝。”不顾他的反对,辛苦了一晚的蔺言,不给讨价还价馀地就将药灌进他的口里。

被灌出满眼泪光的左刚,才想哀号,已经很清楚他是个吃不了苦的蔺言,随即拿出一把冰糖塞进他的嘴里,在他嘴甜得一脸满足样时,顺道拉来他的手腕替他诊了诊脉象。

“我的毒解了?”在她看似松了口气时,左刚有些明白地问。

“当然。”要是连他都救不回来,那不必等别人日后来耻笑她,她乾脆就先去拆了她自家祖传的招牌。

张眼看了看四下,所处之地,仍旧是蔺言地字十号房里的药房,方醒来的左刚有些纳闷地问。

“谁把我扛回来的?”

“鞑靼。”放眼全客栈,也只有那个身材跟他差不多的鞑靼才扛得动他,可那个叫鞑靼的脚程却不是普通的慢,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赶到左刚被她弃置的地点,而这一拖延,也让左刚中毒的情况变得更严重。

“我昏了多久?”他扳扳颈项,总觉得睡得全身筋骨酸痛。

“两日。”

他顿了顿,“你又看顾了我两日?”怪不得她的脸色这么差。

“再有一次,你就去找别的神医来救你。”收好药碗后,精神不济的蔺言最后

一次同他警告。

“谢谢你。”

行医多年,始终不习惯有人向她道谢的蔺言,只是无言地转身下床,放妥了药碗后又坐回他身边的小椅上,拾起方才她根本就没有在看的医书。

“那个……”左刚瞧了瞧小桌上十来盏的烛光,有些不安地问:“点这么多盏蜡烛好吗?”

“你怕黑。”他以为她是为了谁著想啊?

“但你怕光,每回一到了夜里,你就躲在暗处。”左刚一脸歉疚,“同是江湖中人,我多少也知黑暗是最安全的保护,所以我知道你为何不喜欢点灯。”

哪个话题不挑,偏挑她不想提及的一个……

她合上手中的书,“别多话,快睡。”

“我想与你谈谈。”了无睡意的左刚,觉得他是该将她杀人又救人的矛盾心结解决一下。

“谈什么?”

“你的过去。”他勉强坐正了身子,转首看著她在烛光下的侧脸。

不说也不动的蔺言,在沉默了许久后,面上又恢复了一派清冷的模样,她将手中的医书摆回桌上,转过身子面对他。

“我虽是个大夫,但,过去我曾是个杀手,关於这点,我相信你早已知道了,只是我不认为,在这等情况下,你能缉拿我并将我送至总府衙门手里。”

左刚讶然地瞧了她一会,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然,半晌过后,他朝她摇摇头。

“我不会办你,也不会将你交给天水一色或是总府衙门。”打从知道她过去的身分起,他就没有想过要逮她那回事,他只担心,有人会揪著她的过去,就像那个湛月一样,又再来为难她。

“为何?”他不是个捕头吗?

“因你救贫病甭苦无数,所以我看不出有任何办你的必要。”他耸耸肩,“而咱们先祖们曾结下的梁子,那也都与我俩无关,我在乎的只是你,而不是那堆死人骨头。”

“在乎我?”

他一手指向她的胸坎,“我只在乎你的心。”

心?

“你很善良。”他诚心诚意地道。

“同时也杀人不眨眼。”始终都面无表情的她,漾出一抹冷笑,不吝替他补述。

左刚不以为然地睨她一眼,“那是从前的你,又不是现下的你。”他这个局外人都分得那么清了,她干啥还要全都搅和在一起?

望著他那全然没有半点责备的目光,蔺言不禁屏住了气息,总觉得,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远比她想要逃避的月光更令人感到沉重,她握紧不知何时已开始颤抖的双手,轻声地说著。

“你曾说过,你不想放弃机会。”

“对,我不会放弃让你得到幸福的机会。”始终都没放弃这念头的他,对她大大地点了个头。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让左刚面上的笑容登时消失无踪。

“当年我为了在江湖闯出名号,同时也为继承家业,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也同时杀人无数,我甚至还曾一口气灭了三座门派。”她的眼神目无定根地飘移著,一字一句地掏挖出心底藏得最深的回忆,“至於我究竟曾杀过多少人,我已不记得了……”

“人在江湖,本就是得搏命。”左刚沙哑地应著,可他却发现,此时的蔺言,似乎已在他俩之间划出一道宽阔得他构不著的鸿沟。

蔺言伸出两掌,低首看著自己颤抖的掌心一缓筢,再将毫无所依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处。

“我曾一口气杀了十来个与我挑衅,欲杀我成名之人。但,在杀他们之时,我并未曾想到,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或许他们有著妻儿、有著等待他们回家的老父老母,那时的我,什么都没多想,我只是想活下去。”

当命运笼罩下来时,哪管怎么躲怎么逃,一切都是徒劳,而它当然也不会去问问她,你,愿不愿?它就只是蛮横地介入她的生命里,无视於她的抵抗,也不管她愿不愿随著走,硬生生地摆在她人生的路途上,逼她选,也逼她杀。

其实她大可以像其他的杀手般,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只要闭上眼,任杀戳的羽衣无言地贴上她,占领她的灵魂、掠夺她的神智,什么都不要多想,就这般去做、去杀,事后也不必去管去想被杀者身后的那些……可她,坏就坏在她曾心软过一回,因为就只那么一回,她就牢牢地记住那双憎恨她的眼,而在那双眼瞳的倒影里,她看见了她自己。

在见著那双眼之前,她从没有想过什么叫做后悔,一直以来,她总认为,她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过日而已,她没有别的想法,自小到大的训练与教养下,更让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自然也不知道,她还有个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一面……

若是可以,她情愿从没见过那双眼,就这么一直胡涂下去,也不要清醒的活著面对另一个丑陋的自己。

望著远方的她,低声喃喃,“我之所以行医,并不是因我悲天悯人,而是我想赎罪,我想赎回那些我曾犯下的罪。”

为了她面上落寞无依的神情,左刚的心不禁狠狠地拧疼,可他的喉际却像遭人紧紧扼住般,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曾经问过我自己,若是我杀了一百人,那么,是不是只要我救活了一百人,我就可以换回原本的自己?”蔺言茫然地问著窗外远处黑暗的夜空,“可我后来才明白,无论我再如何救人,这都只是徒劳,都只是安慰,因我犯的杀孽,永远都在,也永远都无法洗刷抹去。”

不语的左刚,静看著她面上又悔又疚的神情,一想到她如此折腾了自己不知几年,他就打心底的为她感到难过,若是可以,他真想让时光倒流,让她的人生一切重头来过,因为,他不想要看到她面上的这等神情,更不想要她继续在暗地里折磨著自己过日。

她难堪地笑问:“你说,像我这种人,也配拥有得到幸福的机会?”

不愿她再继续伤害自己,左刚二话不说地将她拖过来拥进怀里,两臂紧紧地抱住她,就像一双包容著她全部的羽翅,多么希望能够藉此抚平她所有的伤痕,与她曾经有过的过往。

“你想太多了……”

被他拥在怀里的蔺言,这一回,她并没有挣扎,她只是默然地瞧著远处,将已死的心,再次拿回面前,仔仔细细地面对它一回。

“你听我说,这世上,没有谁非得赎罪不可,就算是不得不为,那也非全然罪不可赦,因为江湖就是这个样,要入江湖就得有生死的自觉,所以说,把过错全都让一人去背负著,那本就是不对的。”左刚心疼地抚著她的发,一字一句地敲进她的心坎里,“再加上,世上也没有全然无辜之人,套句那个算命的说的,这只是因果。”

“不是每个人都会同你这么想的……”早就已经放弃自己的蔺言,只是推开他那看似安慰的怀抱。

“我当然知道。”左刚蛮横地将她拥回怀中,低声地在她耳畔以温柔的语调说著,“若要入江湖,那么事先就该有一双可以承担一切的肩膀,若是没有,那就别进江湖来搅和这一池浑水,因为所谓的江湖,就只有杀人与被杀而已,这道理,不是每个人在踏进江湖前就该知道的吗?”

她抬起头,凝睇著他,“你想劝我什么?”

“什么也不想劝,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你看不见的事。”左刚一手轻抚著她的脸庞,柔声且坚定地对她说著,“你瞧,我也杀人,这些年来我所杀之人,我恐怕也数不清,可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告诉自己,我得继续好好的活下去,若需杀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拔刀砍人。”

“不内疚?”

“一点也不。”他好笑地揉著她的脸庞,“所以我才说你不适合当杀手,你只能专心当个大夫。”哪有杀手会内疚的?就算她武功再高,她根本就不是吃这行饭的料。

敖在她面颊上的掌心,此刻感觉起来,无比温暖,就像是融化了冰雪的春阳一般,她无言地看著左刚一会,缓缓拉开他的手,且退出他的怀抱站离床边。

“若你识相,日后,就别再与我有任何交集。”虽然他又蠢又怕黑,可他却也是个她不能否认的好人,因此她不希望这个可以为救他人而把性命豁出去的好人,为了她又再卷入不属於他的是非中。

偏偏左刚就是死脑筋,“若我说,我就是想赖定你不换人呢?”

“若我说,我会杀了你呢?”她云淡风清地反问。

他不以为惧地挥著手,“你的心太软,就算你在杀手排行榜榜上有名,你还是杀不了我。”

“你不珍惜你的性命吗?”

“为了你,我可以不在乎。”他还是认为既是对的事,就该坚持下去,“哪怕你的双手早已沾满血腥也好,我还是认为,你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

站在近处的蔺言,难以理解地瞧著他矢志不移的模样,一直紧握著双拳的她,过了一会才发觉,她那每回只要一想起往事就会颤抖的双手,在他的目光下,早已不再颤抖。

“你可以闭上嘴了。”看出他是硬撑著身子的她,在他的面色愈来愈白时,走上前动作快速地将他放好躺平。

“似乎……”脑际一直在天旋地转的左刚,也终於不支地闭上眼,“就算我不想闭上也不行了……”

当左刚再次昏睡过去,蔺言再诊了诊他的脉象,确定他无事后,心房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东西的她,徐徐踱向窗边,打开窗,仰首看著天顶上的那一弯残月。

自她不再杀人以来,她头一回觉得,那轮总是残缺不定,怎么也无法永远圆满的月儿,它似水的光芒不再令人觉得双目刺痛,而四下的黑暗,也不再像张蜘蛛所张的细网,牢牢地网住她,令她想忘不能忘、想恨不能恨,想离开又总是停留在原地徘徊。

仰首看著天际那弯残月微弱的光芒,她试著直视它并将它留在眼底,而这种能够让她稍微找回一点面对人生的勇气,在左刚介入了她的生命中后……

彷佛,可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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