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一弯弦月斜挂,寒意刺骨,村落虽尚未落雪,山上已是满地冰霜,山林内的小湖也已冻上一层霜,系着外袍的身影,幽立湖心。
足踏浅霜,仰看清夜,湖边山林,在朦胧月晖下,映照模糊树影,寒风一扫,残影晃摇,风声啸林,幽幽吊诡,却半点都不影响湖心上,那仿佛入定似的一动也不动的身形。
许久,才见一道长长白气雾,从那微张的唇中吐息,袁小倪看着脚下浅浅冰层,“如履薄冰”有如她这几年的写照,她淡淡勾起一抹自嘲苦笑。
拉开外袍,一扬手,厚袍扬飞至湖岸边的突石上,缚在身后的长刀同时上手,刀柄一转,藏在刀身内的白色长剑应声而出,长刀飞落数十丈外,刀身插入冰层内,矗立湖冰上!
当湖心中的身形跃起时,白色剑影划过夜空,如流光迅闪,剑尖唰落指地,剑锋气旋掠过湖上冰霜,霜面应声碎裂,剑尖再起时,竟从碎霜中挑起一道水白光,随着剑者行风走招,水白光影化如气雾,远远观之,像一条白色较龙,随着长剑,伴剑者盈舞薄冰。
水光流影般的剑招,式式优雅,却招招透厉,幽夜下,浅霜似镜的湖面上,锋锐剑光、白色气流交错着轻灵身形,像在一天、一地中,为夜色下的穹苍,舞一场剑影绝姿。
直至剑势收锋,舞剑的身形再次伫立初始的湖心上时,剑锋气流所凝化的较龙气雾,也因持剑者此刻的静止而回敛剑身,恢复成水光随着剑刃淌下,再成一地水霜。
袁小倪眉眸一敛,放开手中长剑,双手平张,身似片羽,轻灵迎风滑退数丈,白色长剑竟不倒的立于湖霜上,剑尖下方漫扬起蒙蒙雾流!
内劲运于双掌,分别聚气于指上成锋锐,双手剑指缓缓高举于顶上交错,白色长剑下的雾流也随之烟漫滚滚,剑刃飞转朝天,当顶上的双手猛然划下,长剑像离弦箭矢,直冲天际——
长剑下的气旋贯破湖霜带起一道长长水雾,无数被掀飞起的大小霜片,一同随着气旋飞起,半座湖霜几乎被掀起,湖冰上的人同时纵身,一路踏着半空中的冰霜残片,跃飞更高虚空!
置身水雾、冰霜残块绕飞的半空,袁小倪双掌再起,引动四周风回气流,夜空高处,白色长剑共鸣般,剑刃颤动玄音!
瞬间,一阵强烈白烁从剑身候扬,随即菱状浩芒,道发而出,爆发般的狂涛剑气劲扫十方,难以直视的浩光之后,虚空的冰霜残块,尽成尘烟散碎,从天洒落,弥漫河冰上。
有如天际忽罩下的浓浓白雾,烟浪滚滚,四周动荡渐渐落定时,只见持剑者伫立在数丈外的长刀上!
一褪平日伪装,风中剑者,绝逸、昂凛,虚空雾一洒的霜尘,细细错落,密密点点,晕染她迎风敛定的神呆,扬飞的发下,是一双精芒毕露的双瞳。
“以你的武骨和天赋,成为江湖高手不重要,成为取剑顶峰才是你该为的成就。”
“牟老,我……我不想成为什么江湖高手,能不能取剑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完成娘的承诺后,就回沈家去。”她嘻嘻的道,以为牟老听了会生气,没想到他大笑,拍着她的头,弯子,双眼直视她。
“知道你体内流着何人的血吗?比起你的母亲,虽是剑仙后代,体质却不适练武,但你不同,你的天赋、领悟力、潜藏的惊人力量,活月兑月兑就是你外公的翻版。当你顿悟剑意入心、一旦剑在你手中,体内的血自会渴求挑战的力量,因为你有你外公遇剑必想征服的狂傲!”
这是她初习剑时,牟老对她所说。
从小一握剑,她的心就激跳,体内像有一股难以控制的高亢情绪,只想将全部的感受,借剑发出!
手中这把白色长剑,据牟老说,是外公少年行走江湖时的佩剑,初握时,她感到一股力量流过,却挥不出任何剑招,牟老只冷冷地说:“这把剑不认她为主,所以她动不了这把剑!”
第一次她感到怒意卷扫,小时候无论被任何嘲笑、叶落,她都没有太多想法,但这把剑竟有可能不属于她,这个认知,令她怒起,更无法接受,因为她太想要知道挥动这把剑的感觉,握住这把剑都能感到它的高傲与力量,能挥舞它定然更加惊人,当时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此剑必得认她为主!
“牟老出言,才真是锐利如剑,总切中得让人难以回避!”
看着天上弦月,想起日前和韩水出发往“茂口”市集时,那一夜自己身体的异样,与什么东西呼应般,指掌透出黄光,当时她内心讶异,竟有人知道“彩霓八天龙”的秘密,藉此调查其他天龙的下落!
黄天龙应该在教魔手中,但教魔已被杀……
“看来,黄天龙易主了!”袁小倪眉眸一肃。
回到“溯溪村”时,已是接近日出时分,冬夜,天色亮得迟,辽阔的大海,也只见到海面一片蓝黑。
凝望远方大海伫足片刻,正想转身回屋的袁小倪,隐隐听到巨浪澎济声,不似一般自然的海涛声,她警觉竖耳,深恐是“三门邪教”或“月泉门”追踪的人,忙寻声音来源。
走过一大片已枯黄的树丛后,踏上了沙滩,海风迎面强扫,她抬手遮着眼,同时感到拂来的风让她的脸颊和手都布上一层细密水意!
“那是……”
海面上,一道大浪像水屏般扬开高起再低下,她瞠大了眼,随即见到任灿玥系着厚毛裘,迎海昂立。
迎着飘飘寒风,他一手高扬,衣袖随风振鼓,随即凝气一放,大海顿起无数波纹,当他振袖一挥时,浩然的气流激带起海面好几道圆弧大水屏,随又随着他的收势,水屏再矮下,化浪而去!
“撩波泻影?!”袁小倪惊讶的看着,这属于古城城主的独门招式,能使出此招,他功力复原得比预期还惊人!
袁小倪心惊转过身,因为她想到,记忆呢?城主只是下意识的使出此招,还是记忆又想起什么?
就在她决定还是快快离开时,不经意踩断脚边枯枝,断脆的声响让她倒抽一口气!
“谁?”任灿玥严声一喝。
海风回啸中一般人听不出,但对高手而言,再怎么专心于事,不属于当下环境的异响,都会让他们瞬间回神!
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发现她了,此刻的袁小倪,还因方才的舞剑而无法平静心绪,她装不出“袁小倪”该有的眼神,也无法在此时武装好面对他的面具,不知为何,对上二少爷似的任灿玥,她太容易失控!
以前面对城主,她只想完整的隐藏自己的一切,不想引他任何多余的注意与情绪,更不用说用眼神挑衅城主。但现在的她,太容易被他激出深藏的情绪。
不想面对他的袁小倪,明知行踪暴露,也宁愿屈身缩在枯萎的草丛内,脸整个埋在环膝的手臂上,就是不想抬头面对他。
轻然的声息已在她头顶上,袁小倪知道城主已蹲到她眼前,但她不想抬头,更不想说话,眼前的人似乎也在无声地端详她。
当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轻抬起时,她垂眸,就是不看他,此时此刻忽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遇上他时,正是躲在草丛内,偷看站在湖边的他。
当她感到那整个偎近的气息,他身上的厚毛裘已擦到她颈边,他的面庞也贴上她的,袁小倪微微一怔,他像是将他的气息度过来般,拉开厚毛裘,将她与他一同圈围在这小小的温暖内。
“你想躲我,还是躲自己?”哑沉的声在她耳边低问。
袁小倪抿着唇不说话,在她耳边的沙哑缓缓移近她的唇,她别开头,唇擦过她脸颊,温热的气息只是跟着她,再次寻上她的唇,她再次别开,但这回他没有强硬的扳住她的脸或扣住她的螓首,只是一再的追着她回避的唇。
脸庞交错的厮磨,几回后,当四唇稳稳抵上彼此的热息时,她不动了,只感觉着上下唇瓣先后被轻轻吮吻,她发现自己闭上了眼,任由那开始收紧的健臂,和已成紧密的缠吭,将她整个埋入他的气息中,缓缓淹没她。
入冬的风依然劲扫,海涛平静涌送,枯萎的草丛内,袁小倪埋在他的颈窝内,男性的气息与颈脉畏贴着她,小时候他常抱起她,让她攀着他的脖子,她的小脸就这么靠在他肩颈边,这久违的熟悉竟让她有丝安心感。
年幼的她,只想着,他的感觉和爹、哥哥们抱起她时一样,只要环住他们的脖子,伏在他们的肩上,就让她好快乐也好安心。
任灿玥轻吻她的发丝,她忽然有点贪恋的想就这样蜷缩在他怀中,就这么一时半刻,她想忘了心中的事,忘了肩上的责任,静静的享受这份温暖拥抱。
不知过了多久,当蓝黑的海面渐渐透出晨曦的灿辉,微光缓缓拂来,掠过她暗眼的睫扉时,她刹那回神,忙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起身,他却不愿放手。
“我曾经看到你用痛苦的眼神看着远方,那眼神痛苦到像要溢出来,你却硬要用眼睛盛住,不愿让它流下。”他捧起她的脸颊,到底什么事让她这么痛苦,见着她这样的眼神,他的心也仿佛跟着撕扯。
“就是这样的神态,双眼盛满痛苦,痛苦到几乎要溢出来,这神态真是令人着迷……”
这是身为“斜阳古城”城主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不晓得为什么,一见着你避开我的眼神,跛行对着我走来时,我的胸口就会压着很沉、很重的难受。”
他凝锁着掌心中的容颜。
“从醒来后,对失去记忆,我没有太多想法,甚至觉得恢复记忆不如一片空白较好。但见着你,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我不能忘记你,否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心会有这么复杂的难受,为什么看到你就会有股想抱紧你,要你别再怕我的冲动!”
他沙哑的柔声,轻抚在脸上的手,尤其他此时的话,让袁小倪只能楞睁着眼。
“你的眼总是藏着很深的痛苦,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
“谁伤害了我……”
他的话让她缓缓笑起,笑声透着凄楚,双眼更加痛楚满溢。
“你知道吗?每一次看到你露出痛楚,我的心就跟着抽紧。”任灿玥捧紧她的双颊,不让她别开。“我不能看着你这么痛苦,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太好笑了,这是什么演变……”袁小倪心中最想出口的——为什么这样的你一样能伤人呢!
好讽刺的难受、好讽刺的心痛,一样的人,相似的性格,只是不同的心性,却同样折磨着她!
“你不是真实的,我不能动摇,否则我就是糟蹋了自己,要如何对得起……苦苦等着我,却不得见的人。”她咬紧了牙关,用力地咽下心中的翻腾。
咽下这种痛苦、咽下这份难受,她不能被一时的心绪波动夺走勇气,她还要再走下去,她的面具不能在此时失去,更不能崩溃。
她要回家,要回到家人身边,谁都无法再阻止!否则这些年付出的代价算什么?别人的贬抑、践踏,她能忍过来,但,她绝不接受自己践踏自己,现在的他,根本是假的、短暂的!
“动摇什么?谁苦苦等你不得见?”对她话意中所透露的,心中有个更重要的人!嫉妒的怒意窜上心头。
“你不会懂的,我不想找不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她的回应令任灿玥相当不解。“难道我不是你的家?还是你不相信我真的喜欢你?”
“我的家……呵……”袁小倪酸楚扯唇。“在我能走向回家的路之前,我的家只能是梦中,我只能遥望……”
一早,整个“溯溪村”的村人都站着庆典而忙碌,今天能来宅内帮忙的妇人也比往常少。
“站住!”
一个特意压低的声,忽唤住正匆匆经过的两名武护队长。
“谁?”两名武护队长,同时戒备的看向声音来源处,墙角阴影,临近傍晚,更见幽暗,袁小倪双臂环胸,踱腰而出。
“三总管,你怎么在这?一早用完餐,你说要到村内参观祭典准备前的热闹,去去就回,结果整个白天就不见人了。”
“是呀!罢才还让人拿酒过来说赏给兄弟们,人却没出现,城主一整天四处找你呢!”
“我有事情问你们这两个‘好酒,再一杯’的队长。”袁小倪只是笑笑领首。
“三总管,请别开属下的姓名玩笑,属下姓郝名玖。”
“属下姓戴名一倍,不是什么‘好酒,再一杯’的队长。”
郝玖、戴一倍,老被她戏称是“好酒,再一杯”,两人只好严正的再次对上司澄清,因为这种叫法,会让别人误会他们是吃喝玩乐的家伙。
“哟,捍卫男子汉尊严,是吗?”袁小倪那刻意压沉的声,和环胸步来的气势,有些迫人的逼向他们。“嗯,你们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像在干嘛?”
两人互望一眼,马上抱拳。
“一看就知道,三总管在尽一个总管的职责,四处巡视,以防宵小可趁。”
“韩堂主不在,让三总管如此多劳,任何需要,三总管一句话,我等定当尽力协助。”
韩水昨日就离开“溯溪村”,赶去和心层武护见面,了解来自古城的后续信息。
“你们真是忠心,想你们跟着韩堂主四处闯荡,多年难得回古城一趟,在这儿的一切,都由你们日夜顾守,如此辛苦,我由衷佩服,身为三总管定要代古城稿赏你们的辛劳。”
“岂敢,这是我等该为之事,再说三总管已命人拿了数坛好酒来,我等还要感谢三总管盛情。”
“是呀!这几坛酒果然是难得佳酿,三总管真是懂酒之人。”
两人马上再谦虚地抱拳一揖。
他们知道三总管和“朝岚古洲”内,知名酒楼“品馔轩”的千金向怜怜交情不凡,所以对酒的品味也高。
“别客气,为了感谢你们这段时间,忠心执行韩堂主狭隘的心胸下所搞出的护主计策,我下了点好东西在酒内。”袁小倪拿出一个蓝色小瓷瓶。“这玩意儿很猛的,曾经把你们韩堂主活生生磨掉一层男子汉尊严!”
两名武护队长倒抽一口气。
“不会就是——”
“是,就是‘一夜七郎’。”她得意的晃晃手中小瓶。“算算时间,大概一个时辰后发作吧!解药就是我手中这瓶东西。”
“三总管——”郝玖、戴一倍同时双膝一跪哀喊!
“哟,这种大礼,我小小一名三总管承不起呀!”袁小倪啧啧摇头。“‘一夜七郎’果然厉害,还没发作,先见其威!”
“三总管,请高抬贵手……兄弟们都是无辜的!”
“怕什么呀,死不了的,想你们韩堂主内力不差,这玩意儿他只吃了一点点,男性尊严就瘫了快两天,以你们的功力和我今天下的药量,大概无能个十天半个月,反正你们在这保护城主安危,也不能近,不能用也没差啦!”她一副要他们自己保重的打算走人去。
“三总管——”
两人急忙抓住她的衣摆!
“当然,你们也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打倒我,抢走解药。”
“属下不敢!”他们吓得马上告饶。
“很好,就重新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们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是在干什么?”
“你在躲城主。”
“因为城主已经认定你是他的妻子。”两人认分回答。
“本总管向来欣赏懂事的人,厌恶造成我麻烦的人,起来吧。”对他们终于面对现实,袁小倪满意额首。“韩堂主还对你们吩咐了什么?”
“只有交代我们好好保护城主,听从三总管安排。”两人起身,同声回应。
“这样呀!”听完后,袁小倪双手背在后面,一派若有所思的来回跛步,忽朝他们亲切笑问:“屋后那边的峭崖看过吗?”
“看、看过。”
“够高、够刺激吧!”她挑眉一笑,刻意亲切的笑容多了几分莫测。
两人面面相觑,不解三总管这忽来的问题!
“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把韩堂主吊到那悬崖上,这心里的怒没得宣泄,现在他不在,由属下代过也行!”
“三总管——”两名武护队长再次双膝一跪,冤喊:“属下们只是奉命行事!”
“古城武护个个被训得头可断、血可流,怎么现在膝盖这么软呀!”袁小倪哼着声。“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没让我满意,跪断了膝盖都没用。”
她扬扬下颚让他们起身。
“韩堂主临行前说,城主恢复的比想象中好,为了不刺激城主正在恢复的身躯,城主想做什么就让他进行,包括……认定三总管为妻子的事。”郝玖道。
“韩水这个浑蛋,搞了这种麻烦,拍拍说走就走,还想拿我去替城主补功力,好个有义气的水哥呀!”她霍霍磨牙。
“三总管,你别误会韩堂主,他是相信你能应付城主,还有,他觉得城主对你……是真心的!”连他们都看得出来。
“是呀!韩堂主觉得,城主就是中了‘瞬失’不会再掩藏自己的内心,才有这么真实表现。如果三总管和城主真有进一步的发展,未来回‘斜阳古城’,就不用再受那些委屈了。”戴一倍也连忙为自家堂主解释。
“够了,这种事不用随着韩堂主起舞,你们记得,在‘溯溪村’发生的任何事,回古城都不准提起,现在以城主恢复最重要。”
她的未来不在古城,任何过往都会随着承诺完成而结束,时至今日,袁小倪不想多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