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帝至正二十三年(公元一三六三年)洪都城
炽热的阳光像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洪都城(江西南昌)的每个角落,闷热的空气,使得四周的景物都有些朦胧。城内像个大蒸笼似的,热得令人难受,但街上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冷清,反而比平时更热闹。
他们在庆祝,庆祝洪都城死里逃生。洪都城被陈友谅大军围困了八十五天,幸赖守将都督朱文正,及诸将领努力拒守、死命抗敌,才不致被攻克。就在两天前,朱元璋亲率徐达、常遇春等水陆大军数十万援救洪都,才解了洪都之围。
陈友谅解兵东出,六十万大军全数移至鄱阳湖,打算与朱元璋一决胜负。
不过,在战争来临之前,百姓趁着短暂和平之际,稍稍庆祝一番,但军营中却是愁云覆顶,将士们难有笑容。
营房中,聚集着一批将领,他们讨论的不是军事,而是攸关一个人的性命的事。
邵无择站在床沿俯视躺在床上、身负重伤的宋子坚。他的右胸没入一支箭矢,因为深入骨中,伤至肺腑,以致无人敢做主将箭拔出,怕这一拨,宋子坚连最后一口气都没了。
邵天择皱着眉头,注视面色惨白的宋子坚,他已昏迷了两天,虽然有过短暂的清醒,但不久便又重陷昏迷。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再拖下去,宋子坚只有死路一条。
“无择,你的看法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在交谈的将领都一致噤声,一来是因为说话者是统帅朱元璋,二来则是因为邵无择是宋子坚的好友。宋子坚原是邵无择手下的一名大将,而后因作战有功,才被擢升至将军一职。
邵无择转身面对朱元璋,颔首道:“这是惟一的办法,箭若再不取出,他恐怕撑不过今晚。”
宋子坚因箭伤而引发高烧,再不当机立断,他不因箭伤而死,也会高烧致死。
朱元璋示意士兵传唤军医,他们得冒险一试,虽然危险,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朱元璋衷心希望宋子坚能死里逃生,他可不希望失去一名大将,最重要的原因是,宋子坚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都怪他当时急着进城,没有留心敌方的箭矢,若不是离他最近的宋子坚推开他,他可能已是箭下亡魂。
床上微弱的申吟声引起室内所有人的注意,邵无择转身走回床沿,只见宋子坚已睁开双眼。
所有人皆移向床畔,宋子坚看向胸前的箭,沙哑道:“它似乎要同我进鬼门关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大夫待会儿就会取下它。”朱元璋安抚道。
“是呀!饼不了多久,你又会生龙活虎了。”另一名将军常遇春道。
宋子坚苦笑着摇头,他咳嗽一声,但疼痛使他皱眉,他转向邵无择:“我想拜托无择一件事。”
“直说。”邵无择的语气透露应允之意。
“我想见我妹妹——子安。”他顿了一下,听见除了邵无择之外,众人不可置信的低喃声。
“咱们兄弟怎么从不晓得你有个妹妹?”常遇春大声道。
“我们已有五年不见,她现在在柴部门的保安堂,我想见她最后一面。”说着说着,他又猛烈地咳着,“拜托你,无择。”说这些话对他已有些吃力,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
“我立即动身。”邵无择迈步走出营房。
“主公,我想等子安来了之后再拔箭。”宋子坚叹口气。
朱元璋颔首道:“就依你之意。”
宋子坚疲惫地闭上眼睛,他的思绪慢慢飘回五年前……
※※※
柴部门位于洪都城西南边,保安堂距柴部门约一里左右,曾于战火中付之一炬。朱文正驻守洪都城时,下令大肆整修或重建毁于大火之建筑,因此,保安堂得以重建。
保安堂是一间中药铺,但也替人问诊。铺里有两名儿科大夫(元朝将医学分为十三科,后又并为十科),只收微薄的看诊费,因此,来这儿看病的孩童很多。
“宋大夫,小儿生的是什么病?”一年轻少妇担忧地问。她怀里抱着年方三岁的可爱男孩,男孩显得没啥精神,脸庞红通通的,像颗苹果。
宋子安微笑道:“没事,热病而已,我开个导赤散给你。”她快速地写下处方,递予少妇,“下午的阳光毒辣,别让他出来乱跑,最好让他午睡。”她叮咛。
少妇点头应允,连忙称谢。
子安微笑道:“别直谢我,快去拿药。”
少妇连忙走向保安堂内一隅的药铺。
子安揉揉太阳穴,觉得有些累了。最近几天,她老觉得心神不宁,问诊也无法专心,她自己也无法找出原因,心想,或许是近来天气炎热,难免心头浮躁些。
她环视屋内,今天的病人比较少,或许她可以出去走走,精神可能会好些。她不习惯规矩地坐上好几个时辰替人看病。以前她只是义务性地替邻居小孩看病,可是没想到,后来名声却一传十,十传百,愈来愈多人找她看病,差点连家中都成了病坊。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鲁大婶。在她发生家变后,都是鲁大婶在照顾她,鲁家的人都对她很好,而鲁家最小的男丁——鲁成泰与她同年,他们可以说是一块长大的,只是鲁成泰个性冲动,常惹是非,但基本上他的本质不错。
当初会有病人,也是鲁大婶介绍来的,而在一年前,保安堂走了一名大夫,鲁大婶就介绍她来这儿替人看病。刚开始难免有人怀疑她的能力,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年纪又轻,更何况,历代以来很少有女医者,她自然得不到信任。
但日子一久,她也没医出毛病或医死人,所以大家才渐渐放下一颗心。她还记得当初来保安堂看诊时,没有人敢把小孩给她诊治,他们全都找堂中的另一名顾大夫。他年约六十出头,但很有精神,人也很慈祥,医术更不在话下。
可是,他一个人应付大排长龙的病患,体力和精神耗费得很快,所以,顾大夫便佯装生病两天不来堂里,百姓没办法,只好让子安诊治。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她很感谢顾大夫为她制造机会。可是,顾大夫却微笑谦虚地说,那是他体力不堪负荷才出此下策。但子安知道,顾大夫是在给她机会,因此一直很感激他。
而且到了这儿之后,很多医术都是顾大夫倾囊相授的。虽然子安自小和阿爹学习医术,而且医书也读了很多,但实际临床经验毕竟不多,正好顾大夫帮她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所以她更是铭感五内。因此,她一直把顾大夫当作是亲人一般看待。
子安站起身,走向顾大夫,微笑道:“顾爷,现在堂里没啥病人,闷得慌,我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子安微蹲着身,在顾大夫耳旁喊着,因顾大夫年老,所以有些重听。
彼大夫颔首笑道:“不急,你慢些回来没关系。”他模模下巴的胡须。
“好。”子安甜笑道,“我会带些糕饼回来给您。”她知道顾爷最喜欢吃软松的糕饼。
“好、好。”他呵呵笑道,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子安愉悦地道:“那我走了。”她转身快步迈出保安堂大门,往大街走去。
※※※
她刚出大门,就听见马蹄急驰的声音,往右瞧去,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老天!她看到一匹巨马,大得像只怪兽,全身黑黝黝的,在它四周扬起的尘土,使它似乎像是从地狱里冒出来的一般。
而坐在马上的骑士,遮住了午后的太阳,光晕在他高大的身后浮现。因他背着光,所以子安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但她感觉得出他身上有股气势,而且他正朝着她奔驰而来。
子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好奇地想看这骑士究竟长啥模样。
他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竟勒住了缰绳,黑马嘶鸣一声,前脚向上扬起,这使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老天!近看之后,那黑马更是高大得可怕,全身的毛黑亮亮的,它的鼻头正在喷气,看来好像可以把人吃下去。
当骑士一跃而下时,子安这才理解为何他需要高壮的马,因为他本身就比一般人魁梧强壮,看起来很像一棵树。
他的轮廓很深,五官像是雕刻上去的,漂亮的浓眉下,有一对琥珀色的眼,他的下颚方正,但是看起来太冷硬了,若是他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天啊!她在想什么?她赶紧打断自己的思绪,打算往街上走去时,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宋大夫。”
子安回头,瞧见方才那名少妇正抱着小男孩从保安堂出来。
“要回去了?”子安微笑道。
“是啊!宋大夫呢?”少妇拍拍有点不安分的男孩。
“上街走走。”她拂去小男孩额上略湿的头发,“他看来想午睡了,你还是快带他回去吧!别让他乱跑,免得热着了。”
“是,我晓得,大夫要不要到寒舍坐坐?”少妇邀请道。
“不了,改天吧!等会儿我还得回来。”她婉谢道。这儿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友善。
“那我们先走了。”少妇颔首道。
“再见。”子安微笑地看着他们走远,还向男孩挥挥手。她很喜欢小孩,这也是她为何选择儿科的原因。
子安往前迈去,却看见那高壮的男子朝她走来。子安纳闷地看着他,难道方才他都站在那儿没动分毫?真是奇怪。
邵无择走到她身前。
“你是宋子安?”他耸眉道,声调中透露着些微的不可置信。
方才他下马,听见有人喊宋大夫时,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当眼前这位少女应声时,他不由得挑高双眉。她可是子坚的胞妹?
她看起来很年轻,像朵清纯的百合。穿着一身雪白襦裙,腰间用围腰束里,并以浅绿的条带系扎,更显得清丽柔弱;她的双眼黑白分明,睫毛长而翘,像把扇子,黛眉似柳叶,唇若红丹,鼻梁俏挺,双颊白里透红,美得像是不沾尘的仙子。
包令人讶异的是,她还是个大夫!这简直是非比寻常!当他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忙收敛心神。
子安则是纳闷他如何得知她的姓名,她可以确信从未见过这名男子,如果她看过,一定不会忘记的。他不是那种容易被忽略的人,至少他的身高就使他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她甚至还不到他的肩膀。
他穿着深蓝色衣衫,袖子在腕处收紧,这身打扮不似文人,看他的身形,应是习武之人。他怎么会认得她呢?她是否该承认,或先探探他的口风?
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承认。她是个直率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我就是,可我不认识你。”她眨眨双眼,偏头道。
邵无择点点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已经很习惯隐藏自己的感受了,所以,他只是颔首。
“我认识你兄长宋子坚,他想见你。”他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子安一听,睁大眸子,一脸惊愕:“大哥……大哥……”她突然忘形地抓着他的手臂,“他在哪?在哪?”她着急地道,猛摇着他的手。
她只知道,大哥回来了,他回来了!她有好多话要问他,为什么他不直接来找她?为何他要离开?已经五年了,她好想大哥。
五年前,在她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大哥却失去了踪影,在床边陪她的是鲁大婶。但更令她震惊的是,阿爹被衙门斩决了,这个噩耗使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差点就撑不过去,若不是她想再见到大哥,或许她早已归阴,命丧九泉。
这五年来,她倚靠鲁大婶和左右街坊的帮助,虽粗茶淡饭,但也还过得去,生活情况也是在一年前来了保安堂,有了固定的收入后,才获得改善。
在这战争频繁的时代,子安一度担心大哥已不在人世。但只要这念头涌上心头,她便立即撇开这个想法,她相信大哥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邵无择瞧见她着急又激动的神情和握着他手臂的双手,轻蹙眉头道:“你冷静点,子坚在将军府。”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并讶异于自己的举动。
子安这才惊觉她还抓着他的左手,她立刻放开:“对不起,我忘形了。大哥在将军府?”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他不直接来找我?”
“他受伤躺在床上——”
“受伤?”她打断他的话,双目圆睁,脸上满是惊愕,“为什么?很严重吗?要不要紧?他……”
“你镇静些。”邵无择低吼一声。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可不想她失去控制。
他的吼声吓了她一跳,她连忙往嘴,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又抓住他的手,她赶紧放开。
“大哥——”
“我带你去见子坚。”他说着,就往黑马走去。
子安连忙跟在他身后。
邵无择翻身上马,然后伸出左手,准备拉她上马。
子安犹豫了一下。她怎么可以和一名刚认识的男子共骑一匹马,男女授受不亲啊!可是大哥……她深吸口气,坚定地伸出手放在他的手心中,她必须把礼教放在一旁,能见到大哥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使劲,她已被拉上马,侧坐在他前面。她惊呼一声,有些害怕,她从来没骑过马,没想到在马上会离地这么高。
他一扯缰绳,黑马飞奔似的往前而去。子安没有心理准备,整个人撞向邵天择的胸膛。
“对不起,我没骑过马。”她慌张地坐直身子,为了掩饰尴尬,她又道,”请问大名?”
“邵无择。”他顿了一下,冷冷地道,“‘无’所选‘择’。”
好奇怪的名字!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邵无择将军?”若她没记错,解救洪都之围的三大将军,除了常遇春、徐达外,另一位应该就是邵无择,在保安堂中她常听人谈起。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大哥受了什么伤?”她担忧地问,可是一方面又很高兴终于要和兄长见面了。他们已经五年没见,现在她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抑或忧。
“他的右胸为弓箭所伤,伤及肺腑,情况不乐观。”他认为说谎没有任何帮助,所以照实说明宋子坚的情况,“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不!”她大喊,气愤地对他嚷道,“我不会允许的。”
他扬眉道:“我想,你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当然可以,因为我是个大夫。”
当她像只骄傲的孔雀说出这些话后,立刻又觉得后悔,她怎么可以自得意满呢?
“为何大哥会受伤?”她换个话题。
“进洪都城时,他护卫主公,替主公挡了一箭。”
原来这几年大哥从军打仗去了,她不应该觉得意外,毕竟大哥痛恨元人,从军正好符合他的作风。
奔驰过大街时,她正襟危坐,丝毫不敢乱动,眼睛定定地直视前方,因为街上的人也正注视着他们。想必他们又有话题可聊了,她回来之后,可能将面临一波又一波的谣言和邻居好奇的探问。
“你最好放轻松,感受马的律动,否则,待会儿可能会全身酸疼。”邵无择低语道,不懂她为何直挺挺地像个木偶,就算她想远离他,也该在她知道他的出身后,而不是现在。
“我知道了,谢谢大人。”她何必在乎人们怎么想,更何况,她又没做错事,所以,她听从他的话,放松了身子,感受马的节奏。
一刻钟后,他们已抵达将军府。邵无择抱她下马,她尴尬得满脸通红,急忙往前走去,无奈脚下一软,他立刻扶住她,而她攀着他的手臂,满脸通红地向他道谢。
“对不起,我不习惯坐在马上,所以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她困窘地解释。
他看出她的尴尬,遂转移话题:“子坚在后头营房休息。”
一提到宋子坚,她就显出焦急的神态,他拍拍她的肩安抚她,随即领她进入将军府。
她小跑步地跟着他,绕过曲折的廊道,就像她现在的心情般曲曲折折。如果大哥有个三长两短,那在世上她就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了。
不,不会的,她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一定有法子医好大哥的,就算试尽所有的方法,她也要救他。
邵无择在一扇门前站定,看了她一眼。她点点头,不自觉地握紧双拳。他推门入内,她紧跟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好几名将军,她匆促地点头行礼,然后直接冲向床铺。
她的眼泪瞬时落下,真的是大哥!
虽然他们已有五年没见,但只要他们是亲人,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仍然认得出来。
大哥的模样没变多少,一样的俊朗秀逸,只是更见成熟,身子也较挺拔结实。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她脑海,大哥以前常背着她到处玩耍,陪她解闷,教她识字……一切的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源源不断地流泻。
她抹去眼泪,逼自己振作,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一定要救活大哥!她看见那支丑陋的箭嵌入他的右胸,鲜血仍不断渗出,惨白的脸不断冒出汗珠,他现在必定处于高烧昏迷的状态。
看了那支丑陋的箭一眼,子安可以理解为何军医迟迟不动手取箭,因为要在医术和运气两相配合之下才有可能救活大哥。但如今大哥身体又孱弱,使得这一切难上加难,即使拔出箭,大哥是否能撑得过随之而来的大量失血,这是谁都没有把握的。
子安看着在生死关头徘徊的大哥,心中好生难过。大哥,你一定要活下去!子安在心里不断地呐喊着。
“他时睡时醒,已经昏迷了两天。”邵无择道。
子安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站在她身旁,他担忧的语气使她相信他和大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是否该叫醒宋兄弟?”常遇春道。
他们现在才真的相信宋子坚有个妹妹,没想到宋子坚口风这么紧,直到生死之际才透露他还有个妹子而且还生得如花似玉、清新月兑俗。刚才她穿着一身白衣进门时,活像是不沾尘的仙子。
“不用了。”子安摇头,“大哥处于昏迷状态中,他得靠自己醒来。否则,即使摇醒他,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话让将领们大为讶异,她不顾他们的反应,继续道:“我会医好大哥的。”
众将领有的高耸眉头,一脸不可置信;有些甚至摇头低叹,可能认为她疯了,连军医都无绝对把握,她却说得像吃饭一样容易。
邵无择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
她点点头。
“可有把握?”他又问。
她仰起坚决的小脸道:“我会做到的。”
邵无择转向朱元璋:“主公,宋姑娘是位大夫,既然军医无十足把握,那就让宋姑娘试试吧!若是子坚醒着,想必他也会答应的。”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有人认为此法太冒险,人的生命岂可“试”,更何况还是位“女”大夫;有些将领则认为邵无择所言甚是,但他们的态度也不乐观。
听见这些争论,让子安的信心有些动摇,不管赞成与否,他们似乎都认定大哥会死在她手上。或许她该让军医来治,或许她太过自满了,或许……
朱元璋抬手示意将领们肃静,沉缓地道:“就让她试吧!这是我欠子坚的,或许她真能……”他叹口气不再说。
“可是主公……”一名将领出声道。
朱元璋举手示意讨论到此为止,他对子安道:“你需要什么药材,可吩咐士兵去取。”他又叹了口气,而后领着众将军们走出房门。
※※※
邵无择正要走出去时,子安扯住他的袖口。
他转身见她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怎么?”他柔声道。
“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拉住他,一定是因为在这儿她只认识他一个人,而人在陌生的环境总会害怕,“我需要人帮忙。”她告诉自己,这个理由很正当。
“要我帮你找个军医?”他问。
“不,我只要你。”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他讶异的表情让她无地自容,“不,我是说……我是说……在这儿我只认识你,你……我……”她不知该怎么说。
他叹口气,看她紧绞的双手,不由得道:“我留下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替她打圆场,虽然不知道为何她需要他留在此地,但她毕竟是宋子坚的亲人,他有责任照顾她。
她放心地吁口气:“谢谢你,大人。”她顿时觉得安心许多。
子安端起水杯,走到床旁:“大人,麻烦你扶起大哥,我得喂他吃药。”
邵无择坐在床头,扶起宋子坚。宋子坚摇摇头,申吟一声,他正为高热所苦。
子安坐在床沿,低声道:“大哥,你醒醒,我是子安。”
她一连喊了三次,才见宋子坚动了动睫毛,张开眼看着她。
“子安,是你吗?”宋子坚嘶哑道。
“是我,大哥。”子安差点又开始落泪,但她得控制情绪,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刻。
“你把药吞下去,那会使你好过一点。”她从怀里掏出药丸,塞进他嘴里。
他摇头:“我有话同你说。”
“等你醒来,我们再谈个三天三夜,你先把药吃了。”子安见他摇头,便恳求道,“大哥,你最疼子安了!听我的话,先吃药,好不好?”
宋子坚这才点头:“我要告诉你,大哥不是有意抛下你的,你要原谅大哥。”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她哽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了。”
“还有一件事……”宋子坚喘口气道,“万一我……无择,请你照顾子安。”
他看向立在床头的邵无择,等待答复。但他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撑过这难关,他不想留子安一人在世上无依无靠,更不愿再次弃她不顾。
但也就是怕子安真的会孑然一身,所以,他不得不设想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以作防范。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的有万一,他希望子安能得到最好的安排,而他相信无择有这个能力将子安照顾得好好的。
虽然无择外表看起来很冷淡,但宋子坚知道他最重情义,只是他不擅表达罢了。想当初,宋子坚只是邵天择手下的一名士兵,而后能擢升为副将和将军,都是邵无择力荐的。邵无择不像一般人会有排挤人才,或是心胸狭窄的情形。否则,他和苏昊、罗应淮不可能在邵无择手下待那么久,而不汲汲向上求个官职。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这伙人对官名、功名都不感兴趣。
看见邵天择颔首后,宋子坚这才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别说这些,好好活着和是真的。”邵无择蹙眉着,他相信子坚不会那么不堪一击的。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听到没?”子字佯装生气道。她只想鼓舞大哥活下去的意志力,她知道意志力是很神奇的,有时比任何药丸都有效。
宋子坚虚弱地笑道:“你还是没变,毫不妥协是吗?大哥会好好地活下去,我还想看你嫁人哩!”
宋子坚这才和水吞下药丸,缓缓阖上眼睛。
“别哭了。”邵无择柔声道。
子安拭去泪水,尴尬地道:“对不起,我老是在你面前出糗。”她急急辩解,“我平常不会这样的。顾大夫总说我懂事乖巧,而且太过娴静。我不是在褒扬自己,我只是……”当她惊觉自己说了一大串后,倏地住口。
邵无择冷峻的脸孔难得露出一抹笑容:“我懂。”
她发现他虽然外表冷漠,但有颗善解人意的心。
“我需要铁钳、金创药、消炎药、止血散、盐汤和退烧剂。”她还要了一桶水、纱巾和银针。
邵无择立刻吩咐门口的卫兵去张罗。
子安不安地走来走去,她愈来愈怕无法胜任,或许她该放手,让军医来治疗大哥,万一她失手……
邵无择在她撞上墙壁前,拉住她:“怎么了?”他看见一丝脆弱浮现在她眼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万一我无法胜任……我太自信了,老天爷不喜欢自负的人。所以,我可能救不活大哥,因为我让老天爷讨厌。我……”她的话愈来愈离谱,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真的不知道。”她颓然地低下头。
她落寞的表情,触动他心底的某处。她如此年轻柔弱,可是却承受这么大的重任,可能就快超过她所能负荷的,难怪她会受不住。
“一切都会顺利的,相信自己,别管老天怎么想,事在人为。”他安抚道。
“可是,万一——”她担忧地低哺。
“你的自信呢?别怀疑自个儿的能力,你做得到的。”他的双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头凝视她。
他坚定的声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怎么可以临阵退缩呢?这是懦夫的行为。她相信她一定能办到的。
“我晓得,大人。”她有力地点点头,顿时觉得自信又回来了。
士兵这时送来子安吩咐的药具,他把东西放在桌上,随即走了出去。
子安解开宋子坚的衣衫:“大人,麻烦你按住大哥,我得取出箭,虽然已让他吃了麻药,但我怕药性不够。”
邵无择坐回床沿,压住宋子坚,沉声道:“你可以开始了。”
她深吸口气,点点头。她得把伤害减至最低,因为箭头陷入体中,若是勉强拔出,一定会再次扯裂伤口,可是,目前已别无他法了。
子安从药箱中拿出刀子,在蜡烛上烤一烤。她必须把箭周围已开始愈合的伤口重新划开。她看着宋子坚胸口上的创伤,在箭的四周,肌肉组织已有些溃烂,而且流出黄水,此为化脓征兆,虽然伤口上过药,但毕竟不是治本的方法。
子安俯身抵着宋子坚的胸膛,缓缓地深吸口气,试着镇定自己。她必须冷静!她坚定地拿起刀子,斜斜划开伤口,鲜血涌了出来,她立刻拿起纱布压在伤口上,减少出血量。她必须让血流得愈少愈好,毕竟大哥可不能再浪费任何一滴血。
她以箭镞为中心,放射性地切开边缘的肌肉,血不断流出,纱布也愈盖愈多,她不断施压,盼能止血……噢!不行,紧张开始让她出汗,她的力道也不够,力道不够……
她立刻抬起头:“拜托,压住伤口上方。”她着急地对邵无择说。
邵无择立刻照办。他右手施力紧压,涌出的血,立时减少。
子安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再次专心地顺着肌肉纹理划开。
邵无择定定地看着子安利落的手法,不由得耸起眉,原本慌张害怕的她,已变得沉着稳定,这让他放心不少。其实,这箭的取出并不是问题,众人担心的是拔箭后的失血,因为宋子坚如今高烧肆虐、身体虚弱,如何度过这段危险期才是最让人关心的。
因此,他才想让子安替子坚医治,邵无择相信,宋子坚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子安的手上,这样的意志力或许才能帮他渡过难关。
邵无择看见子安已割开箭镞旁的肌肉,她拿起铁钳时,他立即加重力道按住宋子坚。子安用铁钳扣住箭身,她抬头看了邵无择一眼,他了解地点点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子安深吸口气,一股作气地拔出箭。
宋子坚挣扎着,模糊地呓语,想从床上坐起。邵无择扣紧宋子坚,子安立刻在宋子坚手上扎下一针,宋子坚才不致乱动。
子安先让脓血、脏血流出来,然后沾湿纱布将污血吸出。
她在心中不断地为宋子坚打气。大哥一定会活过来的,她还有好多话没同他说呢!
子安打湿毛巾替宋子坚擦拭他苍白且不断冒汗的脸庞。值得安慰的是,虽然大哥仍持续高烧,但这正表示他体内的防疫系统在起作用。
加油!大哥,只要撑过这一关就行了,别让高烧击败你。
“大哥,你一定要撑下去。”子安不自觉地说。
邵无择见她坚强不妥协的模样,像在说服别人,也在说服自己,不由得对她产生赞赏之心。她虽然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其实还是很坚强的。
子安等污血都流出后,遂用盐水清理伤口,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深怕会有二度感染。
她清洗后,抬头对无择道:“请松手。”她必须看看不靠手压止血,出血量是否仍然很多。
邵无择一放开压在宋子坚胸膛的手,鲜血又不断从脉尾处流出。这次,不待子安开口,邵无择立刻再次施压于伤口上,血才止住。
“噢!老天!”子安呢喃道。怎么办?若血无法止住,她如何缝合伤口?
怎么办呢?
子安着急地翻着药箱,拿出一块木条,前端有个圆形铁球,她将之放在蜡烛上端烧热。
“你在做啥?”邵无择扬眉道。她看起来太紧张了,原本白皙的脸已有些配红,汗水流下她的脸颊,使她颊旁的头发有些浸湿。
“我必须烧灼出血处才能止血。老天!我真痛恨做这个,这是最困难的部分。”她深吸口气道,将木条拿好,再次深吸口气,“这会很痛,但却是最有效的。麻烦你抓牢大哥。我们开始吧!”
邵无择使劲抓着宋子坚的臂膀,子安将前端圆形铁球靠近血脉尾处烧烙着,“滋滋”的声音立刻响起。宋子坚呓语一声,挣扎着,幸有邵无择将他扣住,否则,他可能会坐起来。
子安拿起银针在宋子坚腿上扎着,她可不希望大哥一伸腿,将她踢下床去。
“忍耐点,大哥。”她喃喃道。
子安烧灼过几处大血脉后,血势才明显减小,并慢慢止住。她大大地吁了口气,拿开木条,再次清理伤口,并倒了金创药于伤口上,而后她拿起穿好桑白皮线的针,开始缝合。
邵无择见她专注且小心翼翼地缝着,心中暗忖道,若是由军医来治也不过如此了,现在大家都尽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再加上宋子坚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子安细心地缝着,这花了她不少时间,而后,她又洒些金创药在缝合的伤口上,并且替宋子坚缠上纱带。当她包扎完后,她再将退烧药调于水中,喂他喝下。
现在真正的难关才要开始,虽然已止血,但他的肺脏已经受创而且还发高烧,能否度过这危险期,谁也没有把握。
子安忧虑地叹口气,起身想收抬药箱,可是才刚站起,人就踉跄了一下,往前扑去。
邵无择赶忙接住她,“怎么了?”他关心地问。她看起来很疲倦,所以,他轻搂着她,以防她再跌倒。
“我的腰好酸。”她叹口气,一定是方才弯身太久了。她离开他的怀抱,脸颊的红晕更深了,男女授受不亲啊!可是,她方才顿时像是有了依靠。唉!一定是她太累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不解地注视着她脸上的红晕,自然地拂开她濡湿的刘海,并为这温柔的举动感到讶异。
“你先歇会儿。”他蹙眉道。她带给他的感觉有点奇怪,所以,让他有些模不到头绪,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无所适从。
“我不累。你在生我的气吗?”子安望着他眼眸中的金色闪光,感觉很温暖。但他皱着的眉头却让人觉得冷酷,他怎能同时让人觉得仁慈但又无情呢?
现在,他无原无故地皱着浓眉,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惹怒他了吗?
“我没生气。为何这么想?”他挑眉道。他很少和女人谈话,以致不晓得她们如何思考事情,他看来有如此凶恶,以至于她觉得他在生气吗?
“你皱着眉头。”子安不好意思地说,原来她猜错了,“谢谢你方才的帮忙,若不是你,我可能无法……你知道,我有点心神不宁,大哥是我惟一的亲人,所以我……谢谢。”她发现她说的话颠三倒四,或许他听不懂,而她只是想表达她的感激之意。
“举手之劳而已。”他简短地回答。
她将头发掠向脑后,点点头,低首收拾药箱。
“大人,大哥会痊愈的,是吗?”子安忧虑地蹙着眉头,她真的很担心。
五年没见,但一相见却是在生死之间,叫她如何不发愁。子安抿紧双唇,望着邵无择,她需要一些力量来支持她这个想法。
邵无择点头不语,虽然他深信子坚撑得过去,但他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希望给她一个空泛的承诺,毕竟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我会照顾你的。”他如此回答。
“照顾我?”她摇摇头。
“你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他挑起双眉,这对他来说,可是一大侮辱。
“不是。”她用力地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在意大哥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照顾我自己。”这五年,她还不是熬过来了,而且,她拒绝他将照顾她的可能性,因为这意谓着大哥去世了。
“我会照顾你。”他再次说道,语气是坚定的,“从现在起,你一切都得听我的。”既然子坚将她托付给他,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他有责任照顾她。换句话讲,她现在属于他,而他对自己的所有物向来都是牢牢握住,不容别人觊觎的。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没真正拥有过什么,所以,他的占有欲很强。
对这句命令而且霸道十足的话,让子安对他怒目相向,她挑衅地抬起下巴:“是吗?”她将刀子、纱布、银针等用具全丢入药箱中,铿锵作响的声音显示出她的愤怒。
这孩子气的行为使邵无择露出笑容。她也是有脾气的,而且还不小呢!
他还有胆子笑!子安怒声道:“如果我不听你的,你又能怎样?”
她在向他宣战。邵无择可不会忽略这个挑战,他正想告诉她,谁才是发号施令的人,可是,这时正好响起敲门声。
“将军。”门外的士兵喊道。
“什么事?”邵无择冷声道。
“主公和诸位将军们在浩然楼开会,大人若忙完了这儿的事,主公请您到浩然楼研商军事。”
“我知道了。”邵无择回答。
“属下告退。”
邵无择简单地对子安下令道:“你待在这儿,会开完后我再来找你。”商讨如何战胜陈友谅,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邵无择说完后转身欲走,却被子安拉住臂膀:“大人……”
“你该不会连这些话也要质疑吧?”邵天择耸眉道。
“不是。”她摇头,“大人……会回来吧?”
“我只是要去商议军事。”他不知她真正的意思是什么,他当然会回来。
“我知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可以走了。”她放开他。
邵天择在她眼中看到了害怕,他不知道她在怕什么,但他直觉地安抚道:“我不会丢下你的。”说完后,随即走出房门。
子安在原地放心地吁口气,这才觉得有了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