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三兄弟一前一后地走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让三人微微沁了汗,尹槊贰烦躁地抹去额上的汗水,方才挨了滟衣一顿训,心里头躁闷地静不下来。
“其实……他说的话也没有错。”
“什么?”尹槊贰回过头,没听清楚方才的话语。
“我说翟公子没说错。”尹乐杉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咱们不能老倚着大姊。”
走在尹乐杉身旁的老四搔了下脑际。“这咱们以前不是讨论过了吗?大姊说,咱们只要念书便成了,其它事不用烦心。”
尹乐杉瞥他一眼。“我看你再过十年也不会有长进。”
“你说什么?”尹坛肆涨红脸。
“好了,不要吵。”尹槊贰停下脚步。“这事我也想过了,咱们可以摆个小摊子——”
“这以前也讨论过了,大姊不会答应的。”尹坛肆没好气地又说了句。
“以前也讨论过你是猪脑袋。”尹乐杉冷冷说了句。
“你说什么!”尹坛肆生气地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好了——”尹槊贰扯开两人。“大街上拉拉扯扯的,能看吗?”
尹乐杉抖了下袍子。“咱们也该替大姊找个归宿了。”
“什么?”尹槊贰的怒火立即显现。
尹坛肆则眨了下眼皮。“如果是这事,我没意见。”
“我不答应。”尹槊贰恼火道,
“再拖下去,大姊就要让咱们耽误了。”尹乐杉继续道。
“这我同意。”尹坛肆点头。
“没人问你。”尹槊贰瞪他一眼。
“我为什么不能说!”尹坛肆火道。“大姊已经二十二了,再拖下去,那是误了她。”
尹乐杉斜睨他一眼。“总算说了句人话。”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尹坛肆回嘴。
“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尹槊贰不想再讨论下去。
“我觉得丘师傅不错。”尹坛肆自顾地说着。“去年师傅有提起这事,可让贰哥给回了。”
“丘师傅都四十好几,配滟衣太老了。”尹槊贰想也没想地说。
“可师傅人好,又有学问。”尹坛肆辩驳。
“我觉得翟公子是至今最好的人选。”尹乐杉也道。
“他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的商人。”尹槊贰怒气冲冲地说。“你忘了街南的米行肥佬也想娶滟衣,他是个私德败坏的奸商。”
“他们是不同人——”
“好了,别再说了。”尹槊贰打断杉弟的话语。“快走。”他自顾自地疾行而去。
尹坛肆搔搔额头。“为什么每回一提到大姊的婚事,贰哥就这么激动?我也舍不得大姊呀!可咱们又不能把大姊绑在身边一辈子。”
如果有好的对象,他是绝对赞成大姊出嫁的,今天他们会赶到漕帮,不过是因为小舞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让他们误以为漕帮想仗势欺人,强娶大姊,所以他们才急忙赶来的。
尹乐杉没吭声,只是瞄了肆弟一眼,心里突然有个想法。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大姊要我帮她画人物像?”
尹坛肆转向他。“记得,咱们还问大姊要做什么?她说那是要给翟大公子——”他戛然而止。“翟公子?不就是我们刚刚……”
“嗯!”尹乐杉蹙起眉宇。“大姊说是要帮芙兰表姊退亲闲的,原来那人就是翟玄领……”他的脑筋飞快动了起来。
“他现在跟大姊提婚事……”尹坛肆习惯地抓抓发际。
“大概是看上了大姊的能力。”尹乐杉蹙眉。“就像米行的钱老板一样。”
“哦……”他恍然。“可大姊又不懂漕帮的事……”
尹乐杉瞥他一眼。“用点脑袋行不行?翟玄领经营漕帮经营的有声有色,不需假手他人,再说了,他们应该不会让女人插手生意上的事,恐怕他是想让大姊帮他治家。”
他点点头。“大姊的确是满会理家的。”
“你觉得这亲事怎么样?”尹乐杉探问。
“没怎样,反正大姊都拒绝了。”他耸耸肩。
尹乐杉冷瞄他一眼。“这事还没盖棺论定。”
“你想做什么?”尹坛肆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不寻常。
“我只问你,这门亲事有什么道理退?”他扬起嘴角。
尹坛肆怔了下。“可贰哥……”
他微扯嘴角。“若依他,大姊一辈子也出不了阁。”这回,他非得让他首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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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尹家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就连最小的尹浅舞都能感觉,她夹着豆腐入口,一边瞧着三位兄长自顾吃饭的模样。
“今天怎么好安静?”她伸长筷子夹了韭菜到碗里。
“有事吗?”尹滥衣瞄了三位弟弟一眼。
“没,能有什么事?”尹槊贰开了口。
尹滟衣也没追问,只是换了话题。“你进京应考需要的盘缠姊姊筹好了,再过几天也该上路了,杉弟,你陪——”
“我不打算参加。”尹槊贰平静地说
尹滟衣停下碗筷,错愕地望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
“不要说傻话。”尹滟衣不悦地蹙下眉。“你已考过解试,自得去京师参加省试,路已走了一半,哪有回头之理。”
“我觉得准备的还不够。”尹槊贰盯着碗里的米饭。
“去试试也没有关系。”尹滟衣放下碗筷。
“我觉得不需要浪费那些钱——”
“钱的事你不用费心。”她蹙眉。“你答应过我的话忘了吗?”
“答应什么?”尹坛肆忍不住插嘴。
尹乐杉瞟他一眼,示意他少开尊口。
见贰弟闷不吭声,尹滟衣起身说道:“你跟我来。”她拉开板凳,离开餐桌,往前院踱去,尹槊贰直起身,跟在她后头走。
“为什么答应我的事,如今又反悔了?”尹滟衣边问边注意屋内三人的举动,不想他们有机会偷听,下午时是她太疏忽了,才会让小舞偷听到她与崔媒婆的谈话。
“我没说我不去应考,我只说今年不去——”
“不要跟我玩字面上的游戏。”尹滟衣不悦地打断他的话。“贡举不是每年都有,这样一拖,不知又得几年。”
宋代科举,承袭唐和五代之制,设有贡举、武举、制举、词科和童子举五种。贡举,又叫常科,是选举文宫的制度,北宋前期,分为进士、明经和诸科等考试科目,贡举在初期为不定时举办,一直到宋英宗后才订为三年一次。
“再说,我与丘师傅谈过,他认为你可以——”
“可我自己觉得准备的还不够。”他再次强调。
尹滟衣凝视他闪烁的眼神,叹口气道:“不要对我扯谎,你明知姊姊瞧得出来——”
“我没扯谎。”他辩驳。
“是因为下午的事吗?”她问。
他沉默了下才道:“翟公子让我不舒服,我担心你会受他欺负。”
她轻笑一声。“你想太多了,翟公子不是会强人所难之人。”
“不是,他不一样。”尹槊贰烦躁地说。翟玄领给他很大的威胁感,他跟以前上门提亲的人不同。
“我答应过不会抛下你们成亲去。”她说道。
“我知道。”他长吁口气,抬眼望向天际,今夜的月亮让乌云遮住大半,显得有些阴晦不明。“其实,他说的也没错,这么多年……都是你在照顾我们……”
“我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不对……”他摇头。“应该由我负起这责任的,可……我什么也不会,不过是个无用书生……”他低头瞧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除了拿笔外,他什么也不会。
“贰弟。”她轻触了下他的臂膀。“读书人求的是进仕之路,并不是汲汲营营地为生计烦恼——”
“功名谁不想要?可僧多粥少,中举的有,难道落第的就少吗?父亲一生考了几次,最终还不只是个不第秀才罢了,可为咱们一家子操劳的是母亲,就因为这样,娘才会累倒,若你最终走了娘的路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激动地握着她的肩膀。
“贰弟,你想哪儿去了?”她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我相信以你的才学,中第并非遥不可及,也非空谈。”
“你想我做的,我一定会去做,可迟个一、两年也无妨不是吗?”他顿了下。“我想过了,我先在私塾教孩童——”
“为什么要这样!”她打断他的话,仍旧无法理解为何他不想应试。“就算准备不够也无妨,去试试又能有什么害处?”蓦地,她想起翟玄领的话——
我赌令弟不会应考,若我说中了,姑娘便允了亲事。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而且,还偏应了他的话!尹滟衣心头一惊。“贰弟,你与翟公子曾见过面吗?我是说,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尹槊贰怔了下,下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翟玄领身上。“是第一次见面。”
尹滟衣仔细审视他有无说谎的迹象。“你们以前没碰过面?”
“没有,你为什么突然……”
“没什么。”尹滟衣微笑。“翟公子很懂人心,我担心你受他摆布。”
“怎么会?”他惊讶地扬眉。
她思忖了下,而后说道:“他告诉我你不会去应考。”
尹槊贰瞠目以对。“他……”
“你觉得呢?”她顿了下,灵机一动说道:“我与他打了赌,赌你会上京应考,若我输了,便进他翟家门。”
尹槊贰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不可能……为什么?”他无法自己地嘶喊出声。“你不可能会答应的,你——”
“贰弟。”她轻喊一声。“对不起。”她不想对他撒谎,但她答应过爹,定要让尹家子孙入仕途,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让贰弟自毁前程,他已经中了举人,没道理在这时放弃。
尹槊贰误会她道歉之意,以为她是在为赌约向他赔礼。“你不可能跟他打赌的,不可能……你不会跟人打赌的……”
“贰弟。”她喊了声,试着让他冷静下来。“只要你应考,我便赢了。”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你骗我对不对?这是你想我上京的计谋——”
“你想问翟公子吗?”她冷静以对。
他怔住。
“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可我亲口应允的事,绝不会更改,如果你不进京,就留下来参加姊姊的婚宴吧!”她转开头,往屋内走。
“滟衣——”他惶恐地抓住她的手。“你不能这么做,你不会不知道我对你——”
“贰弟!”她冷喝一声。
他猛地收口,黑眸闪过一丝挣扎。
她在心底喟叹一声,仰头望着晦暗的星空。“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贰弟,这点绝不会改变。”
他的眸子黯下,不觉松开她衣袖上的手,她轻叹口气,走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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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
翟玄领一踏进家门,就见管家提着灯笼匆勾迎上前来,他挑了下眉,问道:“怎么?”他才从漕帮回来,身后仍跟着牛坤及马沿。
房仕斌在他面前站定后才道:“您回来的正好……”他中等身材,穿着圆领青袍,下巴上留着一绺山羊胡,眉间有着一道深纹,双眼下垂,眼皮底下有些浮肿,像是泡在水中的鱼眼。
他使个眼色,示意一旁的门房先行退下后才道:“坤少爷让人压在赌坊,小的……”他以袖子抹了抹额际。“小的不知该找谁拿主意,三百贯钱不是小数目,小的没法找帐房支。”
翟玄领冷下脸。“他又欠了钱?”
“是,三……三百贯钱。”他皱紧眉头。“奴才没敢告诉二姨太。”
“这事不用告诉她。”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姨娘不会做出任何有建树的事情来。
“可总得把少爷带出来……”房管家询问。
“用我的名去帐房支银两。”他从腰间掏出木牌交给管家。“牛坤,跟管家一块儿去把那浑帐给我带回来,别惊动府里任何人,回来后,直接将他压来见我。”
“是。”牛坤立即随管家离去。
“主子,做啥还领他出来,就让他在赌坊里待着。”马沿厌恶道。
“他若没回来,姨娘会闹得整个府不得安宁。”翟玄领面无表情地说。“老太爷正病着,不能惊动他老人家。”
“那倒是。”马沿应着,府里最会闹的人除了二姨太外,不做其它人选,偏她又是头儿的长辈,人说女人撒起泼来,恶鬼都要让三分,这话还真不假。
据说二姨太是主子十五岁那年,大夫人做主让大老爷翟治临娶进门做偏房的,这事至今还是个谜,没人懂为什么大夫人会主动为自己的丈夫纳妾,夫妻两人的感情虽不算恩爱,可也还相敬如宾,更令人诧异的是,翟治临竟然首肯——
“好了,你去歇息吧!”
翟玄领的话语将马沿的思绪拉回,他应了声,往偏院而去,翟玄领则是面无表情地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他没有费事要门房为他掌灯照路,就着微晰的月光走过花园,穿越亭榭,往书房而去,才推开门,他便瞧见站在窗边的身影。
听见声响,窗边的人儿转过头,微笑道:“借了大哥的书房赏月,不介意吧?”
“今晚瞧得见月吗?”翟玄领顺手点上灯。
翟启誉颔首。“她像害羞的姑娘家东躲西藏的,是得费些劲儿,不过我有的是时间,也无所谓。”他往卧榻走去,闲散地靠着案几,顺手拿了瓜子嗑着。
翟玄领在椅上坐下,问道:“找我什么事?”
翟启誉勾起一抹笑,清秀的脸庞带着稚气。“想跟大哥讨份差事做。”
他扬起眉,微扯嘴角。“这倒新鲜,你想讨什么差事?”
“下个月让我押运到京师!”
“为什么?”翟玄领反问。
“我跟我爹谈的条件。”他坦率地说。“他念得我耳朵要长茧了。”原本还有弟弟翟启允能让父亲叨念,可没想到上个月他忽然说要到湖南帮二哥翟炯仪治理县府,这下父亲便将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让他苦不堪言。
翟玄领微微一笑。“二叔允了你什么?”
“他给我两条路走,一是在漕运帮忙,二是娶妻生子。”他耸了下肩。“我自然选第一条路走,不过我也提了条件,在你底下卖命一年,一年过后,他得由着我游山玩水去。”他吃颗瓜子后才继续道:“至于薪俸……你帮我留着,一年后当我的盘缠。”
“这好办。”翟玄领喝口茶。“你若有本事,银两自然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