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台北。
御浩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久没回国,他几乎忘了台湾的夏天有多燠热,直到坐上计程车,额脸的汗才慢慢淌干。
计程车转弯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没有人跟踪。
这是受到观察名单的影响,海外有些人土言之凿凿说一回来就会受到监视或约谈,御浩这段日子来倒不觉得什么,一切自由自在,他原本也是问心无愧的。
不容否认的,王家爷爷在政府的资历和名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御浩差不多是最快没事的一批,不像一些朋友至今的回乡之路仍遥遥无期。
“这是新生南路吗?这儿本来有一条塯公圳的。”御浩指着窗外说。
“没错,都填平了,人车也多了。”司机说。
“喔,冰淇淋店还在,还盖了高楼,规模扩大不少。”御浩在此曾有许多回忆,因为某人喜欢他们的巧克力圣代。
“这冰淇淋现在可红了,电视广告天天唱,小孩都爱吃。”司机说。
所以是人人吃得起,不再是穷人家孩子只能在窗外遥望的奢侈品了。
的确,台湾自从三年前退出联合国后,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处处以“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的口号来激励民心,将外交的挫折置于脑后,专心致力于国内的政经改革,更以十大建设为动力,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新气象。
爷爷希望御浩留下来走“学而优则仕”的路,这也是当初不追随堂哥们在国外受教育、而由本土中学大学到服兵役一样不缺来栽培御浩的目的。
“在国外出了那么多状况,我已经让爷爷很失望了。”他对老人家很抱歉。
“我可从来不失望。”爷爷很肯定说:“人呀,不为自己的信仰理念去奋斗一番,是枉少年呀!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也只有年轻血气方刚时才有,错过就没有了,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算不枉此生了。”
“可是,有时候,义无反顾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是吗?”
“你后悔过吗?再来一次你仍会去做吗?”爷爷反问。
“我不后悔,我想我还是会做……”御浩迟疑了一下说。
“那就对了!”爷爷睿智地说:“你到我这年龄就会明白了,人世间种种的成败得失,爱恨情感最后都将云淡风轻,唯有想做而没去做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尽避爷爷的话让他心境泰然许多,但悲伤淡了,喜悦也跟着淡了,世界彷佛在他几步之外,怎么也无法真正参与。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几番转折终于拿到的博士学位、回到台湾师友们的热情邀聘,在众多的欣赏及赞美声中,他理应有青年才俊的意气风发,但为什么总有几许填不满的空虚感呢?
来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车,感觉这条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爷,你好哇!多少年不见,都不一样了,有学者的架势喽!”老杜跑过来,咧着嘴高兴直笑。“院长盼你好多天了,说你大忙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到来看我们哩!”
“老杜,你也架势十足,女圭女圭车都升级了!”他指的是那辆小型巴士,虽然仍是云朵、花草、鸟儿、蝴蝶不变的彩绘,但已不是当年简陋的三轮并装车。
跨脚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纱门打开,仍惯于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洁满脸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没抱住比她高出许多的御浩。
“我最喜爱的侄子,可让我盼来了!”
“特来向我最喜爱的婶婶请安。”御浩笑着回她。
“最喜爱?你也不过就我一个婶婶而已,跟谁比呀?”她开心极了。
“今天牛女乃糖工厂招待孩子们去参观,院内特别安静,我们婶侄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时,纱门内走出一个小女孩,梳两条长辫,张着黑灵灵大眼睛直视他们。
“这是敏敏,我收养的女儿,今年八岁,很可爱吧!”舜洁牵她过来说:“快叫御浩堂哥,要记住喔,他是王家最优秀的人,妳各方面要以他为榜样。”
敏敏以童稚的声音恭谨地喊一声,非常乖巧礼貌。
“我应该带个见面礼才是。”御浩略带歉意说:“下次一定补送。”
“你又没孩子,哪懂得这些?”舜洁继续说:“你们王家对我收养敏敏不是很赞成,说她出身贫苦,怕从父母带来不良的基因,会丢锡因的脸……这是什么话呢?出身高贵,谁让你领养呀?我干脆让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钱,省得别人啰嗉。”
御浩听过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洁也因此更不与夫家往来了。
“我看人是看本质,与父母祖宗无关,敏敏本质极好。”舜洁夸起养女来。“她才五、六岁小小人儿还认不得一个字时,就帮着其他七、八岁的孩子写功课了,一笔一划描得整整齐齐没有错误,我就知道这孩子天资聪敏,若在贫民窟沦为继父暴力下的牺牲品,肯定给毁了,怎么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他们说着来到院长办公室,老杜送来两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书静静阅读。
“嗯,这什么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说。
“高山的冻顶乌龙,我兄弟们种的。”老杜得意地说。
“他直嚷着,等育幼院不办了,要上山和他那群荣民弟兄们一块养老。”舜洁笑着说完,又接下去问:“怎么样?你刚才回系所里拜望那些老教授,决定接受聘书了吗?”
“爷爷鼓励我接受,爸爸却因我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国外。”
“前几年的确是人心浮动不安,经过一些变革才稳定下来,老人去了,新人辈出。现在政府重视经济建设,你们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离斗来斗去的政治,也许正是你学以致用的最佳时机。”舜洁又感怀地加一句。“我喜欢看你出人头地,就像你的锡因叔叔一样。”
“过去几年大概让婶婶失望了吧?”
“失望没有,耽忧倒有,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为顺境,任何环境都能闯出一番作为来。”舜洁喝一口茶,看着他说:“其实我比较关心你的婚姻问题,都三十岁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呢?”
“这几年埋头做研究,只想快点毕业,根本没想到那方面的事,”
“这没问题,凭你一表人才又满月复才学的条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这回呀,别再专挑什么名媛淑女了。”
舜洁别有所指的话,让屋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呃,婶婶知道……小蕾的近况吗?”他回来后,几乎每个人面对他都避而不谈这名字,既然婶婶触及此话题,他就顺便问问。
“为什么要问?”舜洁笑容隐去。
“三年前分手时,是透过小蕾大哥,并没有亲自和她谈,总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据我所知,她在美国嫁人过得很幸福呢!”舜洁说:“我偶尔在社交场合会碰到李家人,还是风光耀眼得很;李佑钧前年底结婚了,新娘是某院长的孙女儿,你就明白他们家的作风了。”
御浩不言语,只是一笑,心上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小蕾原该幸福快乐的。
“今晚留下来吃饭,算婶婶给你接风洗尘吧!”舜洁说。
“下次吧,我答应爷爷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饭,”御浩说:“而且待会还要顺道去一个朋友家。婶婶记得廖文煌吧?他目前还回不了台湾,托我带点钱给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听说在美国搞什么台独吗?”舜洁皱眉,放低声音说:“你千万别去他家,这种傻事做不得!”
“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单纯的送钱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现在这种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园还抓过人,你怎么还跟廖文煌来往呢?”
所谓的“新青年运动”虽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发的自觉意识却在台湾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详情,只说:
“我和他已经不谈政治了,只保持单纯的同学情谊,人和人之间总该还有这点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这是御浩待人处世的信念。
“这时代谁还相信什么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谨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无事,可别又被拖累进去--”
外面传来说话声,敏敏看向舜洁,舜洁点点头,她立刻放下书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乐叫着。
“是永恩医院送钙片、健素糖和一些药品来了,他们定期的义诊和捐赠,十年来都没中断过。”舜洁解释。
他们来到前院,有个女孩正动作俐落地由脚踏车后座搬下两个纸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着中分及耳的学生发式,御浩看到她,不知为什么心突然闷慌起来,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却又如浓浓雾翳蒙住般无法真切……
“旭萱呀,怎么不是妳小舅舅弘睿送呢?这不是他的工作吗?”舜洁问。
“他跑去参加救国团的战斗营了,我把他的工作接过来做,终于可以赚我自己的零用钱,好高兴呢!”旭置说:“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错吧?以后妳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抢不回去了!”
“妳真当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洁笑着转对御浩说:“旭萱是永恩邱院长的甥孙女,才十四岁的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小,说长大后要像史怀哲一样到非洲去济世救人,我很喜欢这女娃儿,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没法领回来养。”
“敏敏来,有礼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铃姨送妳的。”
放入敏敏手里的,一个是手工彩绘头会因弹簧抖动的山地女圭女圭,一个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桩米玩具。
“对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钱到廖家吗?我有办法了。”舜洁突然灵机一动说:“廖文煌的母亲一直在邱家帮佣,你不如到永恩医院把东西交给她,在公众场合比较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她接着问旭萱有关阿春嫂工作的时间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吗?我可以带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点羞怯地看了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医院在哪,很久以前去过一次,我额头上的伤还是在那儿缝的。”御浩说着,模模那疤。
“我还奇怪你那伤疤哪儿来的,但一直忘了问。”舜洁好奇说。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伤的,还是小蕾带我到永恩医院挂急诊,那年她才十四岁--”
御浩蓦然停止,那浓浓雾翳朝他冲来又散去,十四岁,小蕾当时的年龄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样,两人都穿白色绣花领衫和背心裙,只不过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绿色的。
原来,旭萱唤回了对少女小蕾的记忆……怎么所有细节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想起小蕾,记忆涌现的都比想象中的还多,曾以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过无痕,何时又印刻得这么深了?
而且,有关小蕾的记忆全是快乐、温暖,明亮的,毫无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为娇惯无为的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他好想再见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为要了结三年前深秋、那场永远遗憾的错身而过……
“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带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洁问。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时他无心再拜会任何人,只想独自走走。
八月底校园仍是安静的。
御浩决定接受经济系的聘书后就开始忙碌起来,趁学生未回来之前,教授课程、研究题目都要详细计画,一些校园外的合作方案也陆续提出。
他坐在藤椅内,目光望着转来转去的电风扇。
棒墙外的木板走廊有脚步声,以为走过去了却又走回来,几次之后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里教职员和学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别闹鬼吧?
他起身想探个究竟时,门口蹦出个人,吃惊很快变成笑容,竟是自纽约保钓游行后再也没见过面的李佑钧。
两个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佛中间几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么在外面不进来呢?”御浩率直问。
“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么开口呀!”佑钧笑说。
“进来继续吵吧,反正从小到大再严重的都有过,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杂乱中找个地方请他坐。“有听说你在政治系教书,本想开学后去拜望,没想到给你抢了先。”
“其实我早就想来了,但上个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个小女娃,一忙就担搁到现在。”佑钧喜上眉梢。
“恭喜!抱喜!当爸爸了!”御浩笑着说:“久未回来,几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该随身携带红包和礼物,就不必一直说『下次补送』了。”
“满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钧又感慨说:“很难想象我们都是跨三十岁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话当年了。”
“喝杯热茶吧。”御浩端过杯子。“不知道会有访客,没准备好茶叶,就一点学校现成的。”
“其实我最怀念的是咖啡,还记得纽约那次吗?联合国广场前天寒地冻,那街角的咖啡温暖香醇,至今难忘。”佑钧说:“回台湾最不习惯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种味道了。”
两人接着谈留学往事、目前时局、大学状况的种种,因为有过阅历,已非当年的青涩小子,也比较懂得如何避开理念不合的危险区。
“我听说培雯嫁到洛杉机了,对方是做什么的?”佑钧先问超前女友。
“一个电机工程师,家庭很单纯,父母是中学老师,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他对培雯很好,培雯就爱这除了小两口外、没有别人的日子。”
“呵,这就是培雯,我身边人或事一多了,她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不开心。”
“我也听说小蕾在美国结婚了,她住哪个城市呢?”御浩乘机问。
“呃--”佑钧突然被茶水呛到,猛咳了好几声。
办公室门敲两响,一个书卷气质的短发女子走进来。
“你有客人呀?”她对御浩说:“本想找你一块吃中饭的。”
御浩替两人做了介绍。
佑钧觉得这个叫梁欣华的女人颇为面善,好像哪儿见过。
“我记得你!”梁欣华先想起来。“李佑钧嘛,你不就是御浩以前女朋友李蕾的哥哥吗?在波士顿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你带着尖角的黑色墨镜,在广场前洒现钞一口气买了好几大袋东西,很令人印象深刻。”
“哇,妳记忆力可真好!”佑钧扬扬眉,把他形容得太纨桍相了吧?
“对御浩身边的事,我可记得比谁都清楚,他偏不相信。”粱欣华睨了御浩一眼,充满亲密的意味。
佑钧则颇不是滋味,看来御浩有新生活和新女友了,他站起来说:
“御浩,你既然有约,我先定一步,改天再来聊。”
他什么时候有约的?御浩想阻止佑钧,因为有太多关于小蕾的事还没问……但此刻梁欣华在场,这些极个人私密的不好开口,只有任由佑钧走掉。
佑钧回到车上并没有立刻开走,怎么办呢?大姊交代的任务尚未完成,今天不做,明天还是要做,烦恼的还是自己。
几分钟后,他看见梁欣华单独一个人走出来,御浩没有和她去吃饭?
嗯,好吧,再试一次彻底解决,他也好安心回家疼老婆抱小孩。
佑钧再度走入大楼,地板一路嘎嘎响着,这次御浩已在研究室门口等他了。
“我想谈小蕾。”佑钧直接说,
“我也要谈小蕾。”御浩回他。
两个男人各自坐到原来的位置,但已经没有刚才喝茶扯聊那一套虚礼了。
“我想知道小蕾住哪个城市、她嫁了什么样的丈夫、是否幸福、有没有回台湾来……”御浩不愿显出急迫,但急迫的话连串溜出来。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这些答案。”御浩就这么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不清楚?”御浩惊愣地重复,
“我一九七一年夏天毕业就回台湾了,而小蕾一直没有回国,很多事情都是透过我大哥大姊才知道的。”佑钧解释得颇为辛苦。“小蕾这些年都在华盛顿念书,不是住宿舍,就是住我大哥家里,直到去年夏天大哥因职务调往瑞士、全家跟着搬过去,她才租个公寓自己住,没想到才一个月就失踪了……”
“失踪?”御浩太过震惊,一时无法回应。
“该怎么说呢?”佑钧搔搔后脑。“有一天她把公寓原封不动留着,自己提着行李离开了,只寄了一封信给我大姊,等大姊收到信再赶往华盛顿,已经过十天了。我陪大姊一起去的,公寓干干净净的什么都完好如初,我们还报了警,警察认为小蕾是自愿离家出走,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失踪案件。但小蕾已经一年没有消息了,不是失踪又是什么呢?”
“一年都没消息?她的朋友、学校呢?她也许被人绑架胁迫,或者……和男朋友在一起?”御浩语无伦次地问。
“小蕾没有男朋友,她的同学朋友都不知道,绑架胁迫也被排除了。我们曾四处托人打听寻找,还动用了私家侦探,都没有她的下落。”
“这太不寻常了,小蕾向来最依赖家人,以前连上费牧师的英文课都要把我从部队里拖出来陪着去,不可能离家出走,一定有其它理由!”御浩声音颤抖着说:“她留给你大姊的信上怎么说的?”
“大姊没给我看,也语焉不详,只说小蕾要大家别去找她、她会很好之类的话。我也觉得很不寻常,小蕾没有离家的胆量,要嘛也吃足了苦头就回来,不会那么久才对,除非--”佑钧倏地闭嘴,没再往下说。
除非--早已发生意外了?
御浩脸色惨白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盛夏艳阳天,脑海里净是可怕的景象--城市衣着破烂的无家可归者、公路旁淋着雨的流浪汉、墙角瑟缩发抖的瘦弱身躯、收容所失去记忆的无名氏、荒郊野地无人发现的尸首--
他一直认为,失去家人庇荫、流落街头的小蕾,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事情果然发生了吗?御浩转过身来,极力压下恐惧,试图去理解说:
“小蕾若真的离家出走,又是为什么?依她的个性,一定是有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才逼得她如此做。那几年在华盛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要有,也只有和你分手的事比较严重吧!”佑钧说。
“可是小蕾离家时,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半了,要闹早闹了,不可能等那么久吧?”御浩陷入悲愤起伏的情绪中。
“你还是很关心我妹妹,对不对?”佑钧突然说。
御浩心绞得太难受了,无法回答。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佑钧说:“是这样的,小蕾长期没有回国,我爸妈一直很挂念;怕对他们刺激太大,我们不敢说小蕾失踪的事,只能骗说她在美国结婚了,对象是你,而因为你在观察名单上而暂时不能回国,也不能对外公布这件婚事。”
御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半天才说:
“果然是你们李家的标准作风,连这种剩余价值也要利用。”
“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佑钧说:“结果你人回台湾了,我爸妈不知道哪儿得来消息,就一径问小蕾怎么不回家……所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到我爸妈面前说小蕾很好,编个她不能回来的理由,让他们安心一下。”
“佑钧,你认为我此刻还有心情去撒这种谎吗?”御浩瞪着他。
“就看在小蕾的份上,好吗?”佑钧避开他的眼睛。
“我不确定自己能办到。”御浩缓缓说:“我必需见你大姊一面,我必需看到小蕾留下的那封信。”
李蕴觉得所有地方都不隐密,因此约在她家的画室里。
“这是小蕾画的。”李蕴指着墙上一幅荷花说:“这孩子有些天份,可惜没有毅力,一要她认真就喊累。”
“不能叫小蕾孩子了吧?她已经二十六岁,是个女人了。”御浩说。
“没办法,我大她十五岁,替她做的和想的一直都像个小妈妈。”她说。
“我今天来,是想看小蕾留给妳的那封信。”他直入主题说。
“你知道吗?”李蕴先说出这句,停了好久才又说:“小蕾对分手的反应非常激烈,严重时拿剪刀一把剪下自己的头发,我们没想到,你也没想到吧?”
绝对想不到--他以为她很快会习惯会快乐,城堡里的公主不都如此吗?
自从知道小蕾失踪后,御浩彷佛陷在一场醒不来的恶梦中,而梦遗要继续恶化下去。他忍抑着悲怒说:
“分手也是你们强迫的,你们保证会照顾好小蕾,强调小蕾这样才会幸福,所以我才轻易放弃她……结果你们甚至大意丢了她……归根结柢,你们不该将她单独留在美国,当佑显大哥去瑞士时,就该将她送回台湾才对。”
“我们是太大意了,但归根结柢……还是你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李蕴一字字说:“当你离开时,小蕾已经怀孕了。”
怀孕?御浩晃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
“发现时都已经四个月了,小蕾自己或许有所感,但未婚女孩总懵懵懂懂的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李蕴说。
难怪她的纸巾信强调必需见他,而他能见却选择不见,一念之差呀……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哑着声问。
“我们去波士顿找过你,但你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御浩眼睛闭了起来,彷佛不忍再看这个残酷的世界。
“美国法律是不允许堕胎的:”李蕴静静叙述。“那种情况下我们又无法等,只好将小蕾送到『天使之家』去。那是全美未婚妈妈之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它有额外收费,专供有地位重隐私的名人,保证不会影响到当事人的未来,孩子也会交给好人家收养。”
“什么?妳把我和小蕾的孩子送给别人了?”他睁开眼,俊秀的脸孔扭曲。
“那种情况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小蕾有精神耗弱症,我们甚至不确定她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或这个孩子是否能够存活。即使存活的话,小蕾也无法照顾他……”李蕴愈说愈难过。“据说是个磅数不足的小男婴,因为小蕾的身心状况太差,婴儿的肺部和呼吸道都不太好,后来送给一对背景良好、有不孕问题的亚裔夫妇收养。”
“一个小男婴--”御浩真想狂吼,这辈子从未有的摔东西和打人的暴力冲动。“为什么不送到我家来,至少该和我商量吧?我们王家家大业大的又不是养不起孩子--”
“我们根本找不到你商量,你忘了吗?”她微退几步,像真怕他出手打人。“若是送到你家,你知道那会是多大的丑闻吗?我们两家都是书香门第?有头有脸的人,儿女在外面做出未婚生子的事,王家不要做人,我们李家还要呀!”
“又是面子!为了面子,竟连亲身骨肉都不要了?”御浩泪水泛在眼眶,心痛到无以复加,几乎要搥心肝狂哭。
“御浩,你不能太自私,做人要公平点!”李蕴也激动说:“当你什么都不必管的为自己理想学业奋斗时,全是我们小蕾在受罪,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你要她一辈子月兑离不了私生子的阴影吗?你又于心何忍?我们是她的兄姊,自然以保护她为首要!”
“保护她?你们保护她了吗?但她现在人呢?她在哪里?”御浩痛苦问。
一问到这个,李蕴也无言了。
“小蕾离家出走是为了孩子的事吗?她反对孩子送人吧?”他又问。
“刚开始当然哭闹不肯,但她身体太虚弱了也没力气闹,后来一年也乖乖的回学校念书,才会让大家以为没事了;谁料到佑显一不在,她就离家了呢?这个任性的孩子!”李蕴叹气说:“你不是要看小蕾留下的信吗?就在这里。”
原来放在桌上的一张白色纸笺,就是小蕾的信--
大姊姊:
很久没这样喊妳了,大概十岁以后就没有了,因为妳不准。
现在又这样喊,是因为要请妳原谅我过去、现在和未来给家里带来的所有麻烦。我知道我让大家很失望,那些苦心的调毅和期望全白费了,妳就当我是那个十岁未受教的粗野蕾丫,因出生太晚,李家好的遗传到我身上都淡薄了,也就不合?大难过。
当妳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华盛顿了(公寓是大哥的名字,请你们处理,银行的钱我领走生活必需的),至于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确定。
我活到现在都是听家人的、听御浩的,从来没听过自己的。这次内心的声音告诉我,baby是我的,绝不能将他遗失在茫茫人海中。御浩曾经说过,我怕是连自己婴儿弄丢了都不知道……好像一个预言,他居然说对了,以后碰到了要怎么向他交代呀?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了解你们都是为我好,只是我必需找到baby。
离开的事我想很久了,但怕给大哥家添更多麻烦也就t直忍耐着,请和大哥说一切与他无关,要爸妈别责怪他,他把我照顾得够好了。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不要阻止我,也不要来找我,我会很好,等我找到baby的那一天,自然会回家。
蕾丫敬上
御浩男儿不轻弹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自懂事以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没想到当年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太多太多的没想到,信里写着内心话的小蕾是他差点遗忘的,也是最初吸引他的,那最骄慢中的最脆弱……
“她真太傻了,连我们都不知道『天使之家』确切的地点,她又要从何找起呢?”李蕴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御浩眼内布满血丝。
“我们是约在某个小镇会合,再由对方的车子接走的,为的是绝对的隔离和避免将来的麻烦。”
“小镇总有名称吧?”他也要找回孩子。
“小镇叫欧本,在独木舟河那一带,但小蕾当时病得很重,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我们也从来没告诉过她。”李蕴忧心说:“我真不懂她去哪儿找,实在不敢想象她目前的情况,更不知如何向我爸妈解释。”
独木舟河、小独木舟镇……
御浩忽有灵犀一通,像心电感应般,在多日的浑沌黑暗中终于看到一丝曙光……有可能吗?小独木舟镇枉他们心目中有着极特殊的地位,有没有可能这巧合让小蕾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么毫无印象?
也许她出走之前已有妥善计画,又也许她人正安全地在独木舟河附近……
“我马上到美国找小蕾。”御浩忍住内心的波动,那乍然发现的小小希望只保留给自己,害怕说出来又遭受到诅咒。“我可以去看伯父、伯母,告诉他们小蕾很好,让他们放心。”
“谢谢你,我一直就知道你是重情义又值得信任的人。”李蕴松了口气说:“对了,你要找小蕾,工作怎么办呢?你不是才要开始发展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吗?”
重情义又值得信任?算了吧,当他失败时这些都比脚下的尘土还不如,他早看透了这些虚伪的赞美。
理想和抱负?他脑中闪过奋笔直书的救国文章、集群激昂的保钓游行、满怀壮志的秉烛夜谈、悲愤不已的国是大会……那些又算什么?一弹指间也不过是抓也抓不住的灰飞烟灭,他却为那些看似美丽的事物把小蕾和孩子都牺牲掉了。
那么,努力追求来的学位、报效国家的经建大计、荣耀的社会地位,若没有小蕾和孩子,这些美丽事物也终将是另一场幻灭而已。
目前,找小蕾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没有做将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工作到处都有。”御浩又加补了一句。“从现在起,小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