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嘉莉塔就在卧室里轻轻地走来走去。
她一直睡不着,只是静静地躺着倾听一室的静寂。但是,即使是静寂无声,也会令她感到有如恶运来临的震栗不安。
她知道,此刻达森小姐一定在走道另一边的房间内沉沉熟睡着,而且女仆们也还没有起来做早餐,甚至连马儿也还在马厩里睡大觉呢。
整个晚上,她都在盘算该如何骑马离家出走。当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把马匹从马厩牵出来而不惊动任何一个马夫,因为他们就睡在马厩上的阁楼里。
因此她决定步行离家。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该到什么地方去,不过她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小村或小镇什么的,在那儿她可以定居下来,而且不会有人认得出她。
这一切只是她心中模模糊糊的想法,因为从小至大,嘉莉塔都是在别人的服侍与纵容之下长大的,她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去养活自己。
首先,她最需要的就是钱,这是她面临的最大难题,以往她去买东西的时候,都是达森小姐付账的。嘉莉塔看了看钱包,发现自己只有十几先令,其余都在她参加地方教会的时候,扔到奉献箱里去了。
她知道这点儿钱用不了多久,不过她还有一笔为数可观的珠宝。
她的宝贝多半是形状很可爱的手镯和胸针,全是纯金镶珍珠或是镶宝石。此外,她的珠宝箱里还有两副胸针和一对手镯是母亲留给她的。穆尔太大的珠宝有些是绝世珍品,全都保藏在餐具室的保险箱里,因此,就嘉莉塔所知,没有一个人可以轻易得到它的。
她相信她母亲的胸针一定值不少钱。
她父亲很少买礼物送给他的妻子,只有偶尔送她一些名贵的宝石。
她手上戴的手镯便是母亲送给她的,它看起来名贵异常,在阳光下闪闪生辉。
她把所有的珠宝都包在手帕里,然后把手帕放在一条准备包东西的白色围巾里面。
她晓得自己没有能力携带笨重的物品作长途的跋涉,因此,除了珠宝之外她仅仅带了一件睡袍,一套换洗的内衣裤、一把牙刷、梳子和一把刷子。
即使只这几样东西,她想,假如真要走远路的话,自己也很可能走不动呢。
因此,她从衣橱的睡衣当中挑了一件黑色的薄绸睡袍。
现在是春禾夏初时分,所以她所有冬季的服饰都由爱玛拿去清洗、熨烫,收藏在另一个衣柜里去了,这批衣服要到九月末才再拿出来亮相。
嘉莉塔挑了一件深蓝色的丝质长裙穿上,在微带凉意的清晨,这件衣服正巧合适。
当她扣衣服后颈的扣子时,感到有点儿不习惯,因为她一向是别人服侍惯了的。随即她又拣了一件斗篷好在下雨天时穿用。
她有一件搭配长裙的斗篷,在她平时穿斗篷的时候,戴的是一顶边缘插着几根驼鸟毛的软帽,现在她觉得,一个年轻的女孩若是戴着它长途旅行,实在有点儿过份招摇了。
因此她只在头上系了一条柔软的纱衣,希望如此不会引人注意。
当她装扮妥当,天还是暗朦朦地没亮。从窗户往外面望去,她仅仅看见花园那头灌木丛边的雕像与石柱的轮廓。
现在正是时候了,嘉莉塔心想,正是她必须离家出走的好时机。她拿起她的包袱朝她的卧室行了最后一瞥,觉得仿佛就要和童年以及对母亲的甜蜜回忆告别了。
但是她一想到,在几天之内自己就得和客厅里的那个又高壮又黝黑的男人结婚时,她立刻把门拉开,跟着踮着脚尖轻轻地走下楼去。
三个钟头之后,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嘉莉塔月兑下斗篷放在手臂上。
她觉得自从离开克莱瑞的家里,自己似乎已经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不过实际上她并没有走多远。
她推断家人发现她失踪之后,父亲一定会马上骑着他的库里克找她。这么一来,他一定会朝大路出发。所以,假如她想隐藏自己的行踪,就只有走田间的小径才最安全。
她很快地把住家附近的草地抛到身后了,现在她为了怕别人发现,正迂回地朝乡镇掩近。她穿过一片草地,然后来到一片广大的稻田。
由于她一直担心被别人发现,因此她拼命地迈开脚步跨大步伐,却发现自己实在力不从心。
在衣柜里她找不到冬天穿的鞋子,于是只好套了一双柔软的夏天穿的小羊皮便鞋。
好几次,石块、木片,还有坚硬的泥巴路刺得她脚丫子发痛,她必须坐下来休息一两回,好把鞋子里的泥沙、石块倒出来。
此外,她也开始觉得肚子饿了,她心想,自己真疏忽,没有准备一点儿吃的在身边,要不然,在经过厨房的时候也可以先吃点儿东西。昨天晚上,她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所以晚餐时几乎没有碰一点儿吃的东西,而今经过一番长途奔波之后,她开始觉得饥肠辘辘了。
她心想,不知是否能在村子里的小店买到一些圆面包或其他吃的东西,她记得好象听别人说过,旅客是可以在酒馆里买到面包和乳酪的。
她又告诉自己,现在仍然距离克莱瑞太近,虽然她穿得很朴素,但只要走在村镇上仍然会成为乡下人好奇的目标,等到她父亲或家人间起时,她的行踪岂不就暴露无遗了?,因此,她决定暂时不去想食物的事,并且还加快了脚步,如此一来,她觉得手上的包袱有如千斤重,手臂的斗篷也变得烫手起来。
她解开头上的纱巾,因为这个时候的太阳不太强,她不致于会中暑。以往达森小姐老是叮咛她别让太阳晒着了。
她穿过一个小森林,森林里非常荫凉。由于两三天前曾经下了一场雨,因此曲折的小径上显得泥拧又潮湿,嘉莉塔发现她的鞋子都打湿了。
接着,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大片草原,她望见了教堂的尖顶,以及环绕在教堂附近的屋顶。
她认得那一个村庄,而且知道自己正朝着北边的方向前进无误。
为了怕被别人看见,她还是绕道走小路。偶尔,她看见有些人在远处的田里工作,她就加快脚步免得被他们发现。幸运的是她没有碰到任何一个和她搭讪的人。
她坚毅地继续往前走。现在,太阳似乎愈来愈大了,她不仅感到饥饿,同时口也干渴得不得了。
“早晚我得停下来休息一下啊!”她想。
她横过大马路,然后爬上几级土阶来到一大片草地上,草地的一旁,有一群绵羊正默默地吃着青草。
嘉莉塔穿过草地中央,走到一处可以望见树林的地方。
“等我走到树荫下,”她对自己说:“我要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我再继续起路找东西吃。”
当她正穿越草地的一半时,猛一回头,她看见一辆马车正沿着大马路驶过来。
她的心恐惧地跳了一下,心想可能是父亲追来了,不过幸好马车开了过去未曾停下来。片刻,当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时,只看见一个男人骑在一匹马上,似乎正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她告诉自已,这只是她的幻觉罢了。实际上,当她又回头张望时,那个人已经勒转马头朝原路回去了。
现在距离树林的安全处不远了,嘉莉塔鼓起勇气飞也似的奔跑起来。
就在快跑到树林子的时候,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不禁回过头去望了一眼。
没错,马儿正朝着她赶过来,她一害怕便把斗篷掉到地上,然后疯狂地往树林里奔去。
她跑了不到几码路远,就听到马匹正停在她身后,接着,一记马鞭“呼”的一声抽在她的肩膀上。
她恐惧地叫了一声,就跌倒在草地上。
当她抬头注视着高高在上的父亲时,他脸上的表情告诉她,他正愤怒到了极点。
她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爬起来!”
这句话严厉得象一颗发射的子弹,嘉莉塔觉得双腿好象都不是自己的。她颤抖着站起身子,连小包袱都忘了拾起来。
“那个给我!”她父亲指着地上的包袱命令地说,嘉莉塔顺从地拣起来送给她的父亲。
他接过包袱,打开看看里面放了一些什么东西。他把钱和包着珠宝的手帕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然后鄙视地把包有睡衣和其他衣物的包袱摔在地上。
“走!”他命令说。
她抬起头来茫然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就在她迟疑的当儿,他的马鞭又毫不留情地抽了她一下。她恐惧得象掉在陷阱中的野兽般尖叫起来。
之后,她迷迷糊糊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她父亲强迫她走在他面前,好几次,当她站不住脚或跌倒的时候,他就用马鞭抽她。
后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力气再走路了,她楚楚可怜地哀求说:“我走不动了!爸爸!我真的走不动了!”
“你走到这儿来你就得给我走回去!”他声色疾厉地说,然后再鞭打她直到她站起身来。
当他们最后来到通往克莱瑞的大路上时,她疲倦得几乎脚都抬不起来,因此她父亲的马儿好象都静止不动了。朦胧中,嘉莉塔望见远处的房子看起来模糊不清,好似海市蜃楼一般。藉着一种超人的毅力,她终于走到了前门的台阶处。
当她爬上楼梯的时候,她求救地朝管家伯伯伸出手来,他就站在客厅的里边。不过,当他望了主人一眼,他知道自己没有帮助她的胆量。
李柏穆尔从马上跳下来,紧跟在嘉莉塔后面走进了大厅。
“到我的书房去!”
她几乎想不起来书房在哪一个方向。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模糊糊的,她觉得自己好似走在浓雾之中,不再有思考的能力,只是觉得抽在身上的鞭痕隐隐作痛。
一个仆人打开书房的大门,她步履踉跄地走了进去。
她走到屋子中央,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把额前的头发拂到脑后,因为她累得头发都披散下来。
她心想,自已该上楼去整理梳洗一番的,当她听到书房的门砰然一声关上时,不禁慢慢转过身去。
她的父亲正慢慢地朝她走来。
她望着那盛怒的脸孔,然后当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细细长长的鞭子朝她落下时,不禁尖声叫了起来……
韦恩汉爵士一睁开眼就觉得混身不对劲,好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即将发生似的。随即,他想起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的婚姻。
他睡得很香很沉,因为他实在太疲倦了。
剩下的四天,他耍做的事情太多了,以致他几乎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在他拜访李柏穆尔的第二天,他的律师一大早就带了结婚协议书和一大堆重建庄园的计划前来征求他的同意。
当他知道这些文件早就准备好的时候,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条文列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似乎李柏穆尔是他家唯一的救命恩人。想到自己必须倚靠一个陌生人来恢复祖先的产业,修复先人的房舍和肥沃先人的土地,他实在感到无法忍受。
现在,除了大方地接受既成的事实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总不能让律师和代书看出他心里的不悦呀!提到装修庄园等建议,他知道这都是门面话。实际上,李柏穆尔仅仅把它恢复成第九代的韦恩汉爵士时候的模样。
韦恩汉爵士九世是艾瓦力的祖父。
无疑的,穆尔先生早把庄园的里里外外调查得很清楚。
他所建议的每一房间的窗帘样式,几乎就是原来窗帘型式的翻版。
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新的窗帘质地较好,价钱昂贵罢了。
每一件事情都是预先计划好的。
当韦恩汉爵士翻看一个接一个计划时,设计人就站在旁边一一地解说着,好几次他都几乎忍不住想要将它们撕个粉碎,然后大声抗议说他宁可住在旧屋子里,也不愿接受这种人的恩惠。
不过,由于平时的自制训练,他硕是把满腔的怒火压了下去。
相反的,他完全同意这些计划而没有作丝毫改动,然后他谦恭有礼地把律师和代书送到大门口。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动工?”在大门口他问他们。
“穆尔先生吩咐只要爵士您同意,礼拜四下午两点钟有六十个木匠、水泥匠、油漆工将到庄园里面来。”
韦恩汉爵士不禁紧张起来,因为这时候正是他在教堂里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
“他们会在草地上扎营或者就住在阁楼里!”一位设计师解释道:“他们会卖力地从早上做到晚上直到全部完工时为止。”
“谢了。”他费力地挤出这么两个字来。
当他们的马车走远之后,韦恩汉爵士走回屋里凝视着空荡荡的大厅。墙壁上是雨水浸湿的痕迹,长长的落地窗上尽是破玻璃,从前挂人像和绣帷的地方,如今则是空空的一片。
于是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想把这一切都忘掉。
不过他想到他得好好做个准备,因为不久他的动物就要运来了。一想到此,他的情绪才转好一点儿。
他打算将庄园的南边厢房留待最后才整理,因为那儿是艾比庄园主人的卧室。
那曾是他的祖父使用过的房间,它的对面是另外一间房子,同样的宽敞、豪华,是他祖母使用的。
数张宽阔有罩盖的床是非卖品,好几个世纪以来,它们就一直放在原来设计的地方。
家具剩下的为数不多,因为所有值钱的桌子、橱柜和椅子,长久以来就被他的伯父卖给李柏穆尔了。
不过由于从其他房间收集了许多剩余的家具,因此这两间卧室看起来还不会显得太空旷。韦恩汉爵士相信,即使他未来的妻子看了也不会认为它太寒酸的。他不禁苦笑地想,让她吃点儿苦对她或许也有好处。
然后他又想到,假如她和他一样不得不在沙漠的帐篷里,或是偏僻乡村的草寮,甚至就在丛林的大树底下待上几夜时,她不知将何以自处。
他知道自己一直担心嘉莉塔可能会象她父亲一样,以致他一看到她就不太喜欢,如同对穆尔先生的感觉一样。
话又说回来,仅仅看到她那低垂的脑袋、白皙的前额、苗条的身材,又怎能判断她的好坏。
他告诉自己,假如她和她父亲一样想要控制他,或者用暴君的姿态把他压得扁扁的,那么,一开始他就要给她点颜色看,让她晓得谁是庄园的主人。
他接着又想,由于自己用了这个女人的钱,或许她便会成天唠叨个没停地尽找他麻烦,想到此,他就浑身不自在,有一股抑郁之情充塞于心中。
看来,只有劳动劳动身体,他才能强迫自己忘掉那些即将横亘于眼前的困难,或者集中精神来准备动物们的吃食。
他们马上就要运到他身边了,动物才是他最大的安慰。
他走到村庄里,果不出他所料,许多他祖父时代就在庄园里工作的老家人,不是被解雇就是离开了,因为他伯父付不出工资。
他们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庄园工作,由于他十分希望旧人能回到他身边,韦恩汉爵士甚至连那些已经没有多大工作能力的老人也谙了回去。
不过,他们之中的园丁避家却是老当益壮。而且手下更有好几个能干的年轻园丁。
那些年纪比较轻的人,其实在他孩提时代就待在庄园里了,他们也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庄园里来。
有一大堆人愿意回来帮他建围墙关狮子,另外还要建一个栅栏关印度豹。他一一说明需要的材料,于是有些人被派到木料场买木头、有些人去买钉子,就在礼拜一的中午,大伙儿就开始动工了。
“艾瓦力先生,你为什么把这些野兽带回来呢?”一个各叫李蒙的老人问道,他过去曾任林务官。
“据我所知,他们不是野兽,”韦恩汉爵士回答:“那些狮子从小就跟在我身边,它们就和猫儿一样温顺;至于印度豹也被我训练得能够帮我打猎呢!”
“打猎?艾瓦力先生,这怎么可能呢?”
韦恩汉爵士微微一笑。“在亚洲,好几百年以来,豹子就被当家禽给饲养着哪!”
老人很感兴趣地继续追问着。
“它们比世界上任何动物都跑得快,实际上,有人估计一只豹子比骏马跑得还要快两倍!”
每一个倾听的人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韦恩汉爵士又耐着性子解释:“大约一百年前,英国的贵族还使用印度豹和野豹来帮忙打猎,有许多图片上画的就有豹子跟在马儿后面狩猎的情形呢。”
韦恩汉爵士微笑了一下补充说:“历史课本上告诉我们,远在忽必烈汗时代就有这种事发生。不过,我想我们现在若想让一头印度豹来帮忙马儿打猎,还得要好好训练一番才行。”
“话是不错!”李蒙说:“可是这些野兽到这儿来要猎什么呢?”
“野兔是最普通的猎物。当然,在它们的故乡,任何一种驯鹿或山羊都是最佳的果月复之物。”
在他说话的当儿,韦恩汉爵士一眼望见公园处有几只花鹿,他记得从前那儿有一大堆野动物的。
不少的母红鹿刚刚生了小鹿,小鹿们正踢着细长的小腿,努力地想站起来。
“希望你们不要让印度豹跳出来才好。”他说,“千万别忘了。它们能够爬上树梢和高高的围培,我们一定要盖得它们跳不出来才行。”
他一面教他们如何建栅栏,一面监督村子里的木匠为狮于建造平顶房子。
“它们习惯坐在房子顶上观赏外界的景象,”他对他们说:“任何野兽都喜欢观赏它周围的大地。”
他知道工人们一定都非常奇怪他如此关心和注意动物们的安全与需要。
那些栅栏全都非常宽敞,因此它们不会感到拘束。当韦思汉爵士月兑掉外套和那些埋地桩的工人一块儿工作时,他们全都瞪着他。
只有年龄较老的,好比李蒙等人,却呵呵地笑了起来。
“爵士,您一点也没变啊!”他们之中一人说道:“您还是和小孩子时候一样。您总是乐意帮助别人,一点儿也不怕把手弄脏。”
“我希望自己也能尽点力。”韦恩汉爵士微笑地说。
后来,他在一间有百年历史的酒店招待大家喝啤酒和饮料时,他们全都为他欢呼起来。
不过,今天却没有许多他可以工作的机会,他泪丧地想,这么一来时间就过得太慢了,他只好无聊地等待进教堂的那一天了。
他以为婚礼决定得如此仓促一定不会有铺张的场面,谁知到了最后两天,他看到了别人送来的通知,才知道那里每一个有地位的人都被邀请来了。
通知上明显地写着欢迎他回来的句子,不过,他们却一点儿也不惊讶他要娶李柏的女儿。
韦恩汉爵士有一种感觉,他被别人操纵了,他身不由己地被迫往别人安排好的路上走去,计策设计得巧妙又霸道,令他没有一点儿挣月兑的余地。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如此吃鳖过!”他恨恨地喃喃自语。
他父亲的仆人,现在仍然住在村子里,也回来服侍他了,何登更为他设计了结婚礼服,至于棉布领带则是托人火速从圣阿巴思郡买回来的。
韦恩汉爵士冷漠地注视着这些行头,耸耸肩,他又穿上旧衣服走下楼吃早餐。
小小的餐所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个大餐具架,他决定在巴洛尼大厅整修的时候,就在这儿用餐。
椅子的颜色一点儿也不调和,有一张椅背还弄坏了,他心想,伯父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而没有把它卖给李柏穆尔吧!餐桌上的桌布十分清洁,但却有好几处地方都有缝补过的痕迹,餐具也是东拼西凑的,自然也没有银盘装火腿蛋了。
侍候他的何登抱歉地说:“爵士,很抱歉,每天都只是这几样莱,不过下午马匹就会运来了,马夫明天就会去选焙我们需要的东西。”
韦恩爵士没有回答。
早先他来来的岳父就告诉过他,克莱瑞马厩里的一群马将运到庄园里来供他使用,直到他有能力自个儿买马为止。
虽然他可以先向别人借贷,不过自尊心却不容许他开口。“这正是我喜欢吃的,谢谢你,何登。”他礼貌地说。
“爵士,我有一个感觉,你等侯中的动物随时都会运到呢。”
韦恩汉爵土诧异地坐直身子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比尔,他是一个樵夫的儿子,几分钟前曾到厨房来对我说,村子里有三部大货车正在询问往庄园的路该怎么走。”
“它们来了,何登,真是太好了!”韦恩汉爵士高兴地大叫。
他把自己盘中最后一片火腿吃完,然后从桌边站起来飞快地朝屋前走去。
从屋前他可以望见湖泊尽头的石桥,石桥的另一端是老橡树夹道的大马路,马路旁则是碧绿如茵的草原。
他等候了几秒钟,终于瞧见了四匹运货马儿拖着一辆敞蓬马车,在一个大铁笼中,他瞥见了他心爱的动物。
“它们来了,何登!”他掩不住心中的兴奋嚷道。
当韦恩汉爵士坐在克莱瑞餐厅新娘子的身边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
在教堂仪式举行之后,一大群贺客在他眼中看来,似乎尽是陌生的脸孔和好奇的眼光,不过当他再一搜寻,他发现实际上其中有许多是他的老朋友,只不过在国外多年几乎都快忘了。他一看到他们,就把自已的痛苦全抛到脑后。他们亲切地谈到他父亲、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真高兴你回到艾比来,”几乎每一个向他致贺的人都这么说,韦恩汉爵士则以热情的握手回报他们。
吃结婚早点时,自然早点准备得相当丰盛,韦恩汉爵士意识到自己仍然没有机会和他的新娘子说一句话。
在教堂里,当她的父亲挽着她走上通道时,她的头上不仅罩着面纱,同时一如他初次见到她时一样,把头垂得低低的。
当他握住她的手套上戒指时,虽然外面天气暖和阳光普照,她的手却冷得和冰一样,他的心中不免微微一动。
他自已则觉得热不可当,因为整个早上他都忙着把动物们赶进笼子里,然后才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准时赶到教堂里来。
很幸运的,他想,在忙乱中何登居然没忘记帮他把领结系上,他希望自己看起来不会失去贵族的气派。
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都在努力作工,他的指甲裂开了,手背上的皮肤也变得粗糙起来,大部分的贵族都会引以为耻呢。不过,他最感安慰的就是,在这次的长程旅行当中,他的印度豹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是活泼异常,甚至连他的母狮贝拉,虽然最近生了只小狮子,也没有受到特别的骚扰。
它们一看到他,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鹦鹉也从小笼里放了出来。他在小笼子里放了灌木和羊齿植物,让它看起来有家的气氛。
养动物的乐趣已经使他忘了横亘于眼前的难题。
只有当他在婚礼仪式中复述神圣的誓言时,韦恩汉爵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叛逆之意,因为他是被迫的。
他的叔父,艾敏斯特教堂的主教梅尔,为他们证婚,他似乎知道自己侄子的感受,当他们抵达克莱瑞庄园主持结婚宴时,他悄悄地跟他说:“我非常以你为荣,艾瓦力,我敢说,假如你父亲在世的话,他一定也会以你为荣的。”
艾瓦力听了,忍不住微笑起来,不过,当李柏穆尔站起来提议为新郎新娘干杯时,他的笑容就冻结了。他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只是词中充满自夸,令韦恩汉爵士听了浑身不自在。
这些还只是次要的问题。当众人望着他转头和自己妻子说话的时候,她却以单音回答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起过一次。
他心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哪?他怎能受得了她加给他的窝囊气啊?不过,他又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她太年轻太害羞了,也许,当他们单独在一块时,事情就好办了。
自然,他们没有任何交谈的机会。
仪式结束之后,他们花了两个钟头招呼宾客,当然免不了许多赞文缛节和俗套的致辞。
最后,当新郎新娘准备离开克莱瑞田庄返回艾比庄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光景了。
两家相距虽只有二里远,但是他们必须经过一些村镇,韦恩汉爵士惊讶地发现欢迎的仪式简直盛况空前,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之外。
不仅村道两旁竖立了欢迎的彩牌,一路上更是旗帜招展,同时克莱瑞整个居民都在村道商旁列队向他们致意。在他们出现的一刹那,绿色的原野上响起了劈劈拍拍的鞭炮声。
韦恩汉爵士心想,不知他们是否得了他岳父的好处?他觉得这种问题还是不问为妙,他停下马车,站起身来代表妻子向群众致意感谢。
群众给予他们热烈的欢呼和恳切的祝福。
在群众纷纷向他们抛掷花瓣和小米之后,他们再度登上等候的马车朝艾比庄园的大门驶去。他们驶在夹道的林荫下,韦恩汉爵士望见远处的大厦灯火通明。打从他回家的那一天开始,每当太阳落山之后,他看到的庄园尽是冷冷清清漆黑一片。而今,似乎每一扇窗户都洋溢着欢迎的光彩。
他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才想到,当他替嘉莉塔戴上戒指,使她成为他妻子的同一刹那,工人们也搬进庄园整修房舍了。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很吵,”他说:“你父亲已经开始他修复的计划,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睡觉的南厢房装好了隔音设备。”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朝庄园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仍然穿着结婚礼服,虽然头上的面纱已经掀到戴着钻石头饰的发后,不过脸颊两旁仍然有面纱落下来。
“我不晓得你以前有没有来过这儿?”韦恩汉爵士继续说:“我们家很古老,将来有空我会告诉你一些我的祖先们的历史故事。”
她似乎震动一下,虽然他希望能听到她的回答,不过直到马匹在庄园的大门口停住时,她仍然没有开口。
现在,不仅何登出来迎接他们,还有一群穿着韦家制服的仆人在门口恭候着。韦恩汉爵士心想,这一定又是他的伯父卖给李柏穆尔的杰作。
单是衣服上的盾形纽扣就很有价值,因为其中大部分是乔治一世时代的产品,不过他已经忘了戴着假发穿着制服的仆人看起来有多英挺多神气了。当然,管家的制服就更特出了。一个仆从打开了马车的门,韦恩汉爵士跨了出来。
他伸手牵着嘉莉塔,他惊讶地感到她的手指在他手中冰冷地颤抖着。
第一次,他为她感到难过。因为这对她也是相当大的考验哪!
“欢迎您回来,爵士和夫人!”管家逢迎地说:“他们要我代表祝福爵士和夫人幸福愉快,百年合好。”
“谢谢各位。”韦恩汉爵士回答,一面私心希望他们不要再打扰他。
当他跨进大厅的时候,一大群仆人排成一列向他们握手道贺,他发现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雇用的人员,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曾经惊恐地想到,他的岳父不知是否会独断独行令他雇用的人没有立脚的余地呢。
在他认识的男女当中,他们不但向他道贺,同时还唤起他对父亲母亲的记忆与怀念,他们同时向他数说他孩提时代的顽皮趣事。
当最后一个帮工的男孩握过手后,他们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一位在他父亲时代就在他家工作的仆人领班说道,“餐厅里有香槟,爵士,大厨子将为您和夫人准备丰富的餐点。”
“我们刚刚吃过饭,”韦恩汉爵士说:“不过来一杯香槟或许会很开胃的。”
其实在李柏穆尔家的结婚宴上,他不但吃饱也喝足了。
因为穆尔家不但酒是陈年佳酿,食物更是山珍海味。只不过他觉得,假如自己拒绝了所有的点心,他的仆人一定会很失望的,因此他挽着嘉莉塔的手臂步向小小的餐厅。
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意识到她颤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往旁边挪开了一步。他楞了一下,不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们走进餐厅的时候,他心想,不知她是否注意到室内的餐具缺少摆设。
还好,桌上有两座明亮的烛台,他认得这是他们韦家珍藏的古董。
每一座烛台上熊熊地燃烧着六根蜡烛,他喜悦地注视着,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看到它们。
他机械地举起仆人倒给他的香槟酒,朝站在身边的嘉莉塔扬了扬:“欢迎加入艾比庄园I”他轻轻地说:“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谢……谢你。”她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浅浅地抿了一口香槟就把杯子放在桌上了。
韦恩汉爵士纳闷地想,在她放酒杯的时候,身子似乎晃动了一下。
“我想你可能疲倦了,”他怜悯地说:“现在休息似乎早了点儿,不过你一定乐于休息。今天我们两人都够累了。
他本来打算待会儿告诉她一些动物的趣事,不过他刚一开口,她马上就朝门口走去。
避家为她打开房门,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韦恩汉爵士问着:“谁带夫人到她的卧室去?”
“威廉太太在楼上,爵士。”
“她会很称职的。”韦恩汉爵士说。
威廉太太曾经服侍过他的母亲,前些日子当他发现她仍然住在村子的时候,真是高兴异常,她告诉他六十岁就退休,实在很无聊。
“爵士,请让我回去,”她要求着:“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艾比庄园了,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到那儿工作了。”
“我最关心的就是,威廉太太,”韦恩汉爵士回答:“希望能把每一个人都请回庄园里来,假如可能的话,只要他和庄园的田地沾上一点儿关连,我都会把他们全请回来的。”
“这没问题,爵士,虽然大部分的老手现在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不过我会很快再训练起一批年轻的女孩,不知爵士您愿不愿意?”
“我非常乐意,威廉太太。”韦恩汉爵士回答说。
此刻,他想到威廉太太正是照顾他妻子的最佳人选,也许她可以帮助嘉莉塔不再如此害羞。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李柏穆尔的女儿居然如此文静、如此柔弱。
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他信步走到窗边眺望窗外的景色,心中暗庆幸一天终于过去了,不过他隐约地感觉到新的问题也许即将开始。
鲍园远处,树林后面的落日异常绚丽,他决定到外面去看看他心爱的动物,不知它们在新的环境能不能适应呢。
他转身想朝门口走去,不过,当他瞥见地板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光时,不禁停了脚步。
他弯身将它拾起来,却发现原来是一颗非常名贵的钻石。它一定是从嘉莉塔的头饰上绰下来的,他心想,要不然就是从她手腕或者胸前掉到地上。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它们,不过他想到,每当她移动的时候全身就闪闪发光,由此可见她相当富有呢。
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可能会发现钻石不见而焦急万分,于是他决定先把它送到她手上让她安心,再去看他的宠物。
他穿过大厅爬上楼梯,然后走在长长、空旷的走廊上走廊从庄园的中央直通南面的厢房。
这段路相当长,韦恩汉爵士心想,假如屋子里装上了图画和家具,脏西席的地板上铺上了地毯,那么景现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南厢有一扇门完全和外界隔绝,他打开了门发现有一个小小的走廊,走廊上有两扇门,一扇通到他自己卧室,另一扇通往嘉莉塔的房间。
他敲敲后面一间房门,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威廉太太出现在门口。“爵士!”她一面微笑一面鞠躬说。“晚安,威廉太太,我拣到夫人掉在地上的头饰,我想她一定很着急。”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掌,威廉太太看到一颗大钻石在他手中闪耀着。
“爵士,一颗钻石哪!”
“不错!”韦恩汉爵士回答。“等夫人回来上楼时我再还给她。”威廉太太一面说一面接过钻石:“我以为她和您在一块儿哪!”
“和我?”韦恩汉爵士惊讶地说。
“刚才你不是在楼梯口遇到她的吗?”
“是的,爵士。我领她到这个房间来,夫人就把头饰和面纱月兑下来交给我。然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房间,我以为她又到楼下了!我以为……爵士……”
威廉太太停住了口。
“你以为如何?”韦恩汉爵士问道。
“当然也许我看错了,不过,刚才我望了;窗户外面一眼,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草地朝湖边走去。我还以为您带着夫人在散步呢。”
韦恩汉爵士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我去找夫人,威廉太太,你先睡吧。不必等我们了。”
“您找得到她吗?爵士。”“没有问题的,威廉太大!”
韦恩汉爵士转身穿过走廊,然后一把带上身后的门。
他匆匆走下长长的甬道,当他抵达楼梯口的地方,就开始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