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生走后,母子三人回房,气氛自然槁木死灰。
游姨娘虽然疼爱姜吉时,但她一个姨娘,哪有说话的分,只能急得掉泪,一看到女儿就哭。
姜吉时内心窝火,还要反过来安慰游姨娘,“也不是马上过门,距离惊蛰还两个月,我再想想办法。”
游姨娘不断的捶胸口,“大妞,我的大妞……”
“姨娘别哭。”
“大妞啊……那个秦少爷一看就不是好人……为了让朱二少爷糟心这才要你,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于你……”
姜吉时不想进秦家的门,可是又无法一家三口逃,逃走之人没有户籍,没户籍不能买屋,不能买地,不能科考,不能做生意,孩子世代无名,识文一辈子都废了,她不愿意为了自己,就废了弟弟一辈子。
她也不能提前把自己嫁出去,秦湘生说了,要打断游姨娘跟识文的腿,除非嫁的是秦湘生惹不起的人物,例如……
姜吉时眼睛一亮,“姨娘,我出去一下。”
游姨娘红着眼睛,“天气这么冷,你要去哪?”
“我去去,很快就回来。”
姜吉时去了朱家——她想到会见她,肯出手的人,只有朱子衿。
朱家门房还算客气,帮她通报了,却没想到一个管事娘子回话,说二少爷早上接到江南急信,马上就出发了。
姜吉时问什么时候回来,那娘子却说不知道。
能不能给个江南地址,方便她写信?
管事娘子道,江南茶园四十几座,她只是个下人,不知道二少爷要去哪里。
连问了几个问题,那人的回答都很含糊,只是个管事娘子,把院落的下人管理妥当就是了,哪知道这么多。
姜吉时说不出心中失望,想到两个月后的惊蛰,又是一阵心烦。
就这样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一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姜家食堂那条街上——虽然朱子衿请到八个匠人来重盖,但过年家家户户都休息半个月,那刚刚盖好地基的地方又覆盖上一层白雪。
原来以前寅正就起床煮粥的日子不算苦,要嫁入秦家才真的让她有口难言。
朱子衿,你快点回来,我现在只能希望你要我了——进入朱家虽然也是前程未卜,但比起秦湘生,朱子衿可好了一万倍不止。
姜家不是正常人,秦湘生都说看到朱子衿糟心他就高兴,这样竟觉得把女儿给他没问题,然后还买大送小,连姜多银一起打包了。
姜大富还是那个姜大富,年轻的时候靠爹娘养,老了想卖女儿求金银,说来当男人真好,十三岁考上童生,就这样游手好闲到现在,小时候的同侪不是考上秀才举子,有了功名,就是认分去找个帐房的工作,只有姜大富,有好爹好娘好女儿,出生到现在,连个茶杯都没洗过。
姜吉时失望的回到家,客厅的人已经散了,只剩下姜婆子,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喝着热在小炉子上的茶,一看就知道在等她。
她勉强喊了声,“祖母。”
姜婆子语气温和,“去哪里了?”
“外面走走。”
“是不是朱二少爷不见你?”
姜吉时见祖母已经猜出,便没有否认,“他不在,去江南了。”
“吉时,祖母知道你喜欢朱二少爷,可是人家没那意思,我们姜家也不能一直等着,现在有秦家这个大好机会,自然是把握当下。”
“他是没说过,不过如果不喜欢我,何必为我做这么多事情?”
她二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下着大雪的天气,他把自己御寒的狐裘大蹩给她,宁愿自己挨寒也要暖和她,这么简单的道理如果她都不懂,那真白活二十一年了。
口头上的喜欢谁都会说,行为上的喜欢那才叫无价。
嘴巴上说说谁不会,姜大富当年在游家村,甜言蜜语哄得游姨娘从了他,然后十年不管,要不是生病濒死,被大和尚说缺德,只怕真把她们母女留在游家村一辈子。
姜婆子叹了一声,“男人哪,没开口要你过门,说再多的事情都不算。”
“我不想进秦家的门。”
“我知道,但你是我们姜家的女儿,就得替整个姜家着想。”姜婆子招招手,让她过来自己身边坐,“姜家虽然不富有,但好歹有房,还有个小店。我嫁给你祖父时聘金才三两银子,我其实也没喜欢他,长得不好,走路还一跛一跛,一个男人站起来还没我高,可怎么办呢,家里弟弟要娶媳妇,没钱,只能把我给卖了,我为了自己弟弟,那也是二话不说就嫁了。你进入秦家,只要启文跟识文振作,将来也能科考当官,八品也好,九品也好,那都是官爷,到时候你有两个官爷弟弟,在秦家后宅就算不是正妻,也没人敢招惹你。”
“可是我讨厌秦湘生……”
姜婆子一脸奇怪,“过日子跟喜欢讨厌有什么关系,有地方睡,有三餐吃,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何况你还是贵妾,过门不用劳动,有什么不好?”
“祖母有曾经很想见一个人吗?”
“有,不过想念比不过饭碗,对我来说,弟弟跟肚子最重要,你也别想着情情爱爱,就算启文对你不好,但识文总是你同母弟弟,你身为姊姊,自然要照顾他。”
“秦少爷我瞧着只是脑子不好使,打人那些应该不至于,你过门快点怀孕生孩子,有了寄托,日子就过得快了,你会发现不过转眼孩子就长大,你要当婆婆,然后当祖母,然后连孙子都要娶妻,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不想这样一辈子……”
“这样已经算很好了,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让春桃给启文当姨娘,想给她一门她心甘情愿的婚事,我答应你,你过门那日让春桃也跟你一起过去。”
姜吉时知道跟重男轻女的姜婆子说不通——祖母心里还是有她的,想安慰她,只不过那些安慰没用而已。
过日子怎么会是一碗饭,一张床的问题,她宁愿跟喜欢的人喝粥住破屋,也不想跟讨厌的人吃山珍海味住在三进院子。
她实在无法想像这辈子跟秦湘生绑在一起。
原来,连独善其身都是难事,姜家想把女儿压榨出金条来。
如果能进入朱家,别说没名分,就算当个丫头她都愿意——如果她是进入朱家,想必秦湘生没那个胆去动游姨娘跟识文。
朱子衿,你在哪?赶快回来啊。
然而,一向对姜吉时不错的老天爷,这次却没听到她的祈祷,她天天去朱家问,那门房都已经认识她,远远看到人就摇头,表示他家少爷还没回来。
元宵过后,太阳出得好,姜家食堂本来就不大,很快的又重新盖好,姜家人却说让姜吉时别去工作了——马上就要有一千五百两的安家银,去什么呢,让秦少爷知道了,还以为他们姜家刻薄他的贵妾呢。
就在雨水时分,一日姜吉时正在绣花,春桃进来,一脸奇怪的说:“小姐,刚刚有人敲门说要找我。”
姜吉时一脸好笑,“找你就去啊。”
春桃虽然是买来的丫头,但其实也是住附近,偶而春桃的亲娘会来找,塞个零食什么的,姜家人只是脑子不好见钱眼开,但不会丧心病狂不准人家母女说话,春桃的母亲跟弟弟每个月都会来的。
春桃打开手掌心,里面有个打结的纸条,“她说自己叫做桔梗,是朱二少爷的人,这纸结要给小姐。”
姜吉时连忙拿过来,里面只简单四个字:别怕,等我。
没属名,没落款,就算被别人拿走也不用解释。
朱子衿是不是知道了她的困境?他还在江南吗?还是回到京城了?
姜多银因为自己即将进入秦家当姨娘,很得意,炫耀得四周邻里都知道,姜家觉得姜大富是童生,他们好歹算是读书人,还是要有书香世家的样子,所以最近不怎么准姜吉时出门了。
姜吉时没管,出去过一次,回来发现游姨娘跪在神桌前,两个膝盖都冻紫了——姜大富现在已经很好的掌握了控制女儿的方法,就是责罚游姨娘。
姜吉时气得跟姜大富吵了一架,姜大富只是懒懒的说:“你不出去,我自然不罚她,爹的好女儿啊,爹这不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吗?你都要进秦家了,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抛头露面。”
姜吉时气得整个人发凉,扶着游姨娘回房间,让春桃赶紧去请大夫——她现在有五十几两积蓄,请大夫不用看嫡母脸色。
她不心疼钱,但心疼游姨娘的膝盖。
别怕,等我。
这几日的烦躁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四个字的当下,都好了。
既然他说别怕,她就不怕。
既然他说等他,她就等他。
时间过得很快,进入了雨季,一日雷声隆隆,远远传来闷天巨响,像是要把天劈开似的,整夜没停过。
春雷响,惊蛰到。
“吉时啊,吉时!”汪氏大呼小叫的过来,“快点来客厅!”
“秦湘生?我不见。”她知道今天是秦湘生的媒婆上门的日子。
东瑞风俗,别说是贵妾名分,就算只是姨娘,都要有媒妁之言,双方得打契约,若是正妻,就给聘金,若是贵妾姨娘,就给安家银,男女义务都要白纸黑字写下来,这是对女子的保障。
今天是惊蛰后第一个好日子,秦湘生的媒婆一定会上门。
唉,朱子衿,你再不来,等交换了八字跟安家银,那就等同有了法律效力,即使王公贵族出马,那也大势难挽回。
“唉喔,不是秦湘生,是奉华郡王。”
姜吉时一楞,“奉华郡王?”
虽然她只是平头百姓,但也知道奉华郡王的——兆亲王的嫡长子,别说兆亲王看重,就连皇上都很喜欢他,从小是太子伴读,将来太子即位,那就是一代权臣,前途不可限量。
奉华郡王来姜家?
可她也不希罕啊,“那关我什么事情?”
“唉喔。”汪氏挤眉弄眼的,“那不跟着朱二少爷一起来的嘛。”
姜吉时眼睛一亮,“朱子衿来了?”
“来了来了,说自己是茶商朱家,介绍了同行的少爷说是奉华郡王,母亲虽然没见过郡王,但那派头一看就是,靴子上好大的夜明珠,可以当传家宝的东西居然缝在靴子上,母亲想都没想过,快点出来。”汪氏笑咪咪的转而对游姨娘说:“妹妹就不用出来了,奉华郡王在,不方便。”
游姨娘也知道自己是下人,主人家来客,关下人什么事情,姨娘就该有姨娘的本分,这样冲上去跟主人讨论事情着实不妥当,讽刺的是春桃反而可以跟着,她本来就是丫头,丫头跟着小姐,理所当然。
姜吉时听得朱子衿到来,心里已经放下了一半,“姨娘等我,我去去就回。”
姜吉时到了客厅,这才发现有多乱——朱子衿带着奉华郡王上门,还有个骆官媒,然后秦家的媒婆也在,姓毛,是个私媒,人矮声音大。骆官媒跟毛媒婆在争执谁先到。
姜家众人见两个媒人上门,背后又都是大户人家,又喜悦,又困惑。
姜大富道:“两位,别吵,别吵,我除了吉时,还有个女儿多银,不如你们一人一个领回家可好?”
骆官媒双手投腰道,“那当然不行,我们是来求娶姜家大小姐的。”
毛媒婆一挤,“姜大小姐早就跟我家秦少爷说好了。”
“谁说的,婚书有没有,八字有没有?”
“口头定了,那就是有。”
骆官媒哼了一声,“口说无凭谁不会?”
“姜老爷可作证啊。”
你一言我一语中,姜吉时隔着人看着朱子衿——他也正含笑的看着自己。
烦躁的心都定下来了。
媒婆吵媒婆的,朱子衿也不管众目睽睽,直接朝姜吉时走来,略带歉疚的说:“我们朱家不只做茶叶生意,最近还做了海船,这趟南下除了茶园,还顺势出了海,到了邻近海域的国家一趟,直到回港才收到消息,这么慢给你答覆,不是故意让你等着。”
“我明白。”
“但我一收到消息,就写信给奉华郡王了,他答应当我的主婚。”
姜吉时乍听以为听错,“主婚?”
“大妞。”朱子衿言词恳切,“我要娶你当正妻。”
姜吉时心里大喜,但又有点迟疑,“我除了煮粥渍菜,什么也不会。”
“我陪你一起学。”
“我比你大两岁,额头上还有疤。”
朱子衿伸手抚模她的疤痕,眼中有着怜惜,“说来,这疤痕还是因我而起……”
姜吉时有点不太满意,“我不需要你报恩。”
“报恩有很多种方法,但不足以让我娶一个人。”朱子衿道:“跟你在一起那两年,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候,跟你相认的这两个月,也是我这几年最快乐的时候,在跟你相认知前,我没想过要成亲,大妞,我想陪着你,也想要你陪着我。”
他说得十分诚意,加上五官好看实在占便宜,姜吉时刚刚炸起的毛马上被顺平,“我只是个掌杓娘子,不后悔?”
“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