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大齐北境彷佛特别冷,即便她日日烧着炕,经常坐在暖阁当家理事,还是难以抵御那无边无际的冰寒。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见不到他。
“王妃,王爷派人来传话,他今日大营有事,就不回府了。”
她一凛,执着玉管羊毫的素手落下,心下不免有些许惆怅。“今日是我生辰,王爷分明应了我的。”
“这个……”她的大丫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能极力安慰道:“或许是因为天冷了,王爷担心战事又起,所以才……”
“罢了,你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那日,他大战得胜,凯旋归来,全城的富商合力替他庆功,约好在月圆之夜同时燃放烟花,她为他欣喜雀跃,忐忑着以自己的生辰作为借口,邀他回府共进晚膳,其实只是盼望着能与他共赏那片刻的烟花灿烂。
岂料连那么短暂的一刻光阴,他都吝惜给她。
“禀王妃,王爷今日应了酒宴,不回府了。”
“王爷与属下议事,恐怕得到深夜,命人来传话让王妃先行就寝,不必等他了。”
“王爷出城巡视大营去了。”
“王爷酒醉,不忍叨扰王妃,在书房睡下了。”
“王爷……”
日复一日,她总是痴痴等待着他,日复一日,她等到的只有他的冷落,他的躲避,即便偶尔来她屋里,好似也是极为勉强,巴不得睡过一夜就立刻离开。
渐渐地,她学会不再去等,不再对他抱持任何期待,不承想……
“这满天烟花,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金于飞怔忡着,男人醇厚的嗓音彷佛还在她耳畔撩拨着,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还记得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在这样的月圆之夜,邀请我一同赏烟花。”
她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会忘?只是她没想到他不但就是前世那个人,也未曾遗忘那教她心伤的往事。
她有点生气……不对,是近乎狂怒,熊熊烈火在心口焚烧着,恨不得咬下一口他的心头肉来泄愤!
玉怀瑾就是玉凌风,他果真就是她最讨厌的那个人,她恨他!
她几乎是匆匆逃离那家酒楼,也不管他在后面追赶,上了马车就命令家仆立刻赶回府里,一个人来到了那在闇夜当中显得格外阴森沉重,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玉氏宗祠。
她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只觉得这满堂的祖先牌位彷佛都在肆意嘲笑着自己,尤其是属于自己的那一面。
玉门金氏之位……她曾经心心念念能坐稳镇北王妃之位,却一直求而不得,直到死后,才得了一面小小的、卑微的牌位。
简直可笑!
一股怒气噎在胸口,她蓦地冲上前,伸手就想拿起自己那面牌位。
一旁看守宗祠的仆役见到她鲁莽的举动,吓得脸色惨白,手脚冰冷,慌忙过来阻拦。“少夫人,你不能乱动!”
为何不能?今日,她就要砸了这面牌位,砸了自己所有的痴心妄想!
“你闪开,别挡着爷的路!”
爷?仆役整个人愣住,只觉得这情景以及少夫人这自称十分荒唐,脑子都不够用了。
趁他分神之际,金于飞上手就拿起牌位,高高举起,正想用力往地上砸,仆役刹时醒过神来,双腿一软,跪了地。
“少夫人不可啊!这牌位还是大爷特别命人订做的,您要是真把它给砸了,小的这颗人头就保不住了……”仆役哀哀哭求,又重重磕起头来。
金于飞却是陡然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向仆役。“你方才说什么?这牌位是大爷命人订做的?”
“是啊。”
“什么时候的事?”
“就少夫人您嫁进府里前几日。”
“那之前呢?难道这镇北王妃的牌位……之前都没有吗?”
仆役颤抖地摇头,金于飞蓦地胸口一冷,一颗心沉下。
所以并不是她去世后,玉凌风便给她设了牌位,而是直到百年之后,他转世重生,才特意做了这件事。
“为什么?”她茫然不解。
“因为我想弥补你。”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震,愣愣地回头望向那个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你先下去吧。”
玉怀瑾转头吩咐看守的仆役,那仆役如蒙大赦,连连磕了几个头后,起身踉跄着脚步离去。
偌大的祠堂内,只留玉怀瑾与金于飞相对而立,以及数十位再也无法开口的玉氏祖先,沉默地见证这一幕。
玉怀瑾停定在金于飞面前,深深地凝视她。“不是我那时候不想给你设牌位,而是你离世后不久,我也跟着走了。”
微哑的声嗓带着几分叹息的意味,她听着,惊骇难抑。
“我以为……你是死在战场?”她查过史书的,史书分明记载着他死于一场与北辽的战事,跟那日雪地的刺杀无关。
他涩涩地苦笑。“我也很意外史书如此记载,或许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有安定人心的考量吧,镇北王死在战场,总比死于一桩刺杀阴谋来得好。”
“那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
“你难道就不怀疑那场刺杀与我北辽有关?就没有想过,我嫁予你做王妃,表面是为着两国和平,其实是埋伏在你身边当细作?”
“我一直这么怀疑,从你嫁进我镇北王府的头一日,就不曾松懈过对你的戒心。”
呵,她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她,从来就没真心把她当成他的妻。
她只是一个他不得不与之周旋的政治棋子而已。
金于飞笑了,或者是她自以为在笑,其实眼里闪烁着莹莹泪光。“你早就猜到我是你前世的王妃了吗?那你为何在这一世还要娶我?”
他语带怅然。“原本是想着,既然失去了你,我这一世再娶哪个女子都无所谓了,谁知迎你入府之后,我却在洞房花烛夜那晚,察觉了你很有可能就是小燕子——”
“别那样叫我!”她激动地打断他,心口强烈地痛着、绞拧着,几乎透不过气。“那是我的家人,与我最亲的人才能喊的小名。”
“我就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最亲的人……”
“住口!”她颤声低语。“你别再说了,你怎么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欺骗于我?都是谎言,是假的……”
她泪眼蒙胧地瞪着他,字字句句皆是沉痛的控诉,他觉得自己的胸臆也跟着绞痛起来。
“我没说谎。”他认真地盯着她。“无论你信或不信,即便我曾经对你百般怀疑,我也从来没厌弃过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王妃,是我唯一的妻。”
怎么可能?金于飞紧紧掐握着手心,全身如遭冰火两重天,冷热反覆煎熬着。
“你不怪我引来那场雪地的刺杀?”
“我仔细想过了,那场刺杀如果真与你有关,你又何必为我挡箭,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
“也许我就是豁出去了呢,反正你死了,我也难逃大齐皇帝的追究,不如与你同归于尽。”
玉怀瑾闻言,面色一沉,默不作声。
金于飞看得出来,他心里其实并非毫无动摇的,只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推论,但他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同样的,她自己也无法举证。
她冷冷一笑。“你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我,对吗?”
是的,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她,但脑海里总有个声音蛊惑着他去相信,而当他想不顾一切去相信时,却又有一道奇异的藩篱在他与她之间画下界线。
他常常想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段纠缠不休的孽缘?
“那你呢?”他安抚不了自己躁动的内心,只能反问她。“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一窒,同样无言以对。
她能相信他吗?
相信他主动为她立牌位,是为了弥补她前世所受的委屈,相信他今生当众在蹴鞠场上将她抱起,高调地对众人宣示她身为他妻子的地位,是对她的一番情意。
自古多情容易伤,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何必一定要深究?关于爱情,谁又能真正争到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我想喝酒。”她蓦地哑声呢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微微一笑,深沉的眼里潜藏着她看不懂的思绪。“我陪你喝。”
又是秋露白,又是一场夫妻之间的斗酒。
在这个月色清朗的深夜,玉怀瑾看着自己喝到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的娘子,胸臆不免起了股莫可奈何的感觉。
这样的莫可奈何,已不是第一回了,他竟也逐渐习惯。
“娘子,这秋露白,你到底从娘家带来了几坛啊?”
怎么喝完了一坛,又有一坛?彷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指使她的大丫鬟源源不绝地从地窖里搬来她私藏的酒。
“我年年秋天,只要待在家里,都会酿的……怎么?你有意见?”氤氲着雾气的水眸瞪得圆圆的,像极了一只正准备对人龇牙咧嘴的野猫。
他哪能有意见啊?就是……
他微微一笑。“每回与我斗酒,你总要喝这秋露白,偏偏每斗必输,你都不觉得自己冤枉吗?”
“冤枉啊!怎能不冤枉?”她一拍大腿,酒气上身,又开始带出几分爷们的豪迈。“尤其我一想到明明自己发誓要躲着你的,偏偏这一世还是与你有了纠缠,我胸口这口闷气就怎么也吞不下……”
“有多闷啊?”
“闷到我都想魂穿回前世,把那个替你挡箭的傻女人抓过来打上几个耳光,看她能不能清醒点?”
“所以,你是后悔了?”他淡淡地问她,淡淡地看她绯红的脸蛋陡然淡去了颜色,像是整个人愣住似的,目光都发直了。
他趁机起身,推开了罗汉榻上的桌几,与她坐在同一侧,因饮酒而躁热的两具身子彼此相蹭着。
她神智有些昏昏的,一时也未察觉身旁的男人正悄悄地占着她的便宜,只是用一只纤纤素手歪歪捧着自己的脑袋瓜,也不知是否正认真思索着。
他举起酒壶,为两人斟满了酒杯,哄着她喝了一杯,嗓音低低暖暖的。“小燕子,你是不是后悔了?”
“嗯,后悔了。”她呆呆地应。“我觉得自己真傻,为了一个男人,白白丢了自己一条命。”
也是奇怪,玉怀瑾听闻她此番“坦承”,并没有生气,反倒心口隐隐一揪,有些许疼痛。
他没想到,当她多喝了一杯酒,接下来再说的话,又令他更心疼了。
“我觉得自己应当后悔的,可我,好像又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是注定的。”
他蓦地一震,不可思议地望向她,扣着她臂膀,将她娇软的身体转过来与自己相对。“何谓注定?因何注定?”
“我也不晓得。”她咕哝地低语,嗓音含含糊糊的,就像嘴里多了颗卤蛋。“只不过不是第一次了,还有一次,我当了你的药人……”
“药人?”他惊愕。“什么意思?”
“就是为了替你解毒啊,你身上的毒拔干净了,能站起来了,我就只能离开了,一个人孤伶伶地到了深山里……最后,是死在哪里了呢?”
她想不起来,只得敲了敲自己的头,记忆偏偏依然破碎着,她又急又气,索性提起酒壶,直接就着壶口将那还有大半壶的穿肠毒药灌进自己嘴里。
“别喝了!”见她喝得太急,他伸手就将那酒壶夺走。
“你把酒还我,还我呀!”她抓住他的手,像孩子般吵闹着。
他不仅不还她,还将酒壶往身后一抛,残余的酒水溢流一地。
“玉怀瑾!那是我酿的酒,你凭什么丢掉啊?我还要喝!元宝、珍珠,再给爷拿一坛秋露白过来!”
她气愤地嚷嚷着,在外间守候的元宝与珍珠分明都听到了主子的传唤,却在接收到大爷那分外凌厉的一瞥后,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主子发酒疯,大爷心情不爽,她们做下人的还是知情识趣,闪远点为妙。
“把门带上!”玉怀瑾扬声下令。
“是。”
两个大丫鬟躬身领命,退到了屋外,将门带上,偌大的屋里便只剩下夫妻两人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