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亭台里多了一张桌子,莫芯彤一身鲜艳粉蝶裙装正在执笔作画,远看着还挺有人在画中之感。
杜月钧让银心跟阿紫留在亭台外,自己拎裙走进去,凑近一看,嗯,莫芯彤的画功还真不错,一蝠粉蝶迎花图,花瓣上的露珠几可乱真,像要滴落,只是色彩运用上有些不够灵活。
莫芯彤没理她,连眼神也没给她一个,故装专注的在画作上勾勒。
杜月钧无所谓,向一旁指导的张岚行礼,随即开始构思提笔作画。
张岚教学自由,不设限题材,让学生自己发想再从中指点技巧。
一时之间花园静谧,偶而听闻啁啾鸟鸣。
张岚不时的为两个学生指点,杜月钧画的虽然是药材,却一丝一缕都很精致,让人眼睛一亮。
张岚看着她的目光更温柔了,这孩子能在儿子怀里睡觉,还能让他笑,她心里早将她当半个儿媳妇看待,但也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心急,免得吓坏她。
但她凝睇的眼神太温柔太慈祥,让杜月钧都觉得头皮有些发毛。
莫芯彤对自己的画功有信心,在看到薛飒下朝回来时,眼睛一亮,笑容满面的要他为两人的画作评论。
薛飒的黑眸看着笑靥如花的莫芯彤,再看着一脸无聊的软萌包子,眸光微微一亮,随即将目光放在长桌上的两幅画作上。
“皆为佳作。”他徐徐说道,极为客套。
杜月钧很想翻白眼,相爷便是相爷,如此圆滑,谁也不得罪。
“姊夫这话不公平,画的既是花卉,就该有花卉的样子,但小五姑娘画的不过是药材,低俗又无意境,怎能与我的相比?”莫芯彤说得不平又苛薄。
杜月钧不想随之起舞,但被人看得这么扁也着实不悦,“有些东西有意境才鲜活,心里纯净才画得出纯净的东西,同理,说话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污秽不堪?”莫芯彤顿时怒了。
“姑娘确实有见解,小五倔服!”她还煞有其事的退后一步再打恭作揖。
“噗噗……”张岚跟身后伺候的嬷嬷都忍不住喷笑出声。
“咳。”薛飒这声咳嗽纯粹是掩饰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莫芯彤气呼呼的,但她沉着脸不愿离去,打定主意就要跟着杜月钧,凭什么她能留在薛府那么久,自己却是学完画作就得离府,说来她还是龙凤胎的正经小姨。
然而,杜月钧的身边多了条小尾巴,做什么都要黏着,连扎针都要跟着,她是烦不胜烦,“莫姑娘可否出去?”
“我关心他们。”莫芯彤的目光落在睡在床榻上的两个稚儿脸上,下颚抬着老高,她斜眼看向杜月钧,眸光有着清楚可见的敌意。
银心在心中月复诽,谁不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哼!
杜月钧憋着火气施完针,见孩子们熟睡,让两个嬷嬷守着,才走出屋外,就见甩不掉的莫芯彤突然快走几步挡在自己身前,臭着一张脸。
银心跟阿紫连忙要上前,杜月钧挥挥手,让她们别急,“做什么?”
“姊夫是我的,那两个孩子我也会替我姊姊照顾!”莫芯彤像在强调什么似的怒声说着。
她的?薛飒是她的囊中物?她到底哪来的自信?杜月钧煞有其事的上上下下好好仔细打量她,啧啧出声,“这些狂言你说得不害臊,我听得都牙酸,再说了,这些话你不跟大人说,说给我听做什么?”
“当然是说给你听的,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那一天在马车内,你肯定是靠在姊夫怀里睡的。”莫芯彤极不甘心,这种投怀送抱的事她不是没试过,却从未成功,这个丫头凭什么可以?不过是一个卑贱的臭丫头。
杜月钧故意装作一脸花痴的仰天回味,“啊,是啊,那一日正是如此,大人的怀抱温暖厚实又舒服,我好像昨晚又梦见了一回。”
“你——你不要脸!”莫芯彤指着她,气得全身发抖。
“别人有资格说这句话,就你没有,你都敢当着我的面说『姊夫是你的』这种恶心话,你怎么不会不好意思?”她出言嘲笑。
莫芯彤脸色铁青,“我不会把姊夫让给你的,你根本配不上他,没规没矩不懂礼教,整日在外抛头露面。”
杜月钧笑着昂起头,“抱歉,我的规矩礼仪都是看人做的,至于谁配不配得上大人,更不是你说了算!再退一万步来说好了,这世上目前看来,还真的只有我才配得上大人,美丽年轻聪慧不说,还有一手好医术,善良热心肠,大人慧眼如珠,真要选妻时,不选我这全才选谁呢?”
莫芯彤简直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甩袖走人。
银心用力点头,她也觉得她家主子是最棒的;阿紫这阵子跟着主子跑来跑去,也相当认可,跟着点头。
杜月钧其实没想太多,她就想过得快活,称心如意的,重生一回,除了想让自己变成个很棒的人,也不想太对不起自己,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为难羞辱她的。
甩掉莫芯彤,她乐呵呵的进屋去看两个孩子,替他们拔针。
这回过来薛府,她还从童玩铺子里买了些平常人家会玩的玩具陀螺过来,让他们乐上一乐,再静下心来练字,陪了两个孩子好半晌才步出屋子,却不知薛飒已在外面看了他们好一会儿。
她看到薛飒时一愣,他眼中尽是不自知的温柔,她却只觉得他表情怪怪的,挑眉笑问:“大人有事?”
“莫姑娘说的话,小五不必放在心上。”薛飒说。
杜月钧懂了,有人将她们的对话传到他耳里,她直觉的看向阿紫,阿紫面无表情,但眼神中带了点得意,似是在对自己的尽责感到自豪。
“没关系,我不会放心上的。”她朝他摇摇手。
“我对她没那个意思。”薛飒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又觉得他必须要强调这一点。
她一愣,突然笑岀来,“相爷跟莫姑娘都好奇怪,对谁有意思没意思的怎么偏都来和我说,这是怎么了?”
不过,她不好意思说,听他说对莫芯彤没意思,她心情大为愉悦。
薛飒却被问得语塞,没错,他为何要和她解释,她又不是他的谁,没将他放在心上又如何?但她不是说了,他若要婚配,不选她选谁?
她被他一双深邃明眸直勾勾的看着,越发不自在,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他恍若深潭的黑眸微闪,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走了,身后的沈松、沈柏连忙向杜月钧行个礼,匆勿跟上去。
他这是怎么了?杜月钧抚着怦怦狂跳的胸口,而自己又是怎么了?
烈阳当空,莫芯彤莫名的感到不安,她强烈的感觉薛飒对杜月钧的态度不同,这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危机感,再加上龙凤胎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与杜月钧相处甚欢,难保薛飒不会因此娶她为继室。
她想了两天,刻意派人将杜月钧治疗龙凤胎及在药铺坐堂的事往外传。
她有意塑造她抛头露面、不在乎男女之别的不良印象,毕竟女子贤淑更胜医术,不入流的医女有谁会想娶进门?
没想到事与愿违,因薛相府一对龙凤胎的情形,不少太医都去看过,听到孩子已控制住病情,身体调养渐入佳境,不少有心的太医或大夫都找上崔和健进一步了解杜月钧的药方,纷纷给予肯定,因而杜月钧医术不凡的名声也跟着传了出去。
现在,不仅市井小民会排队等着她号脉,就连一些勋贵人家也会请她出诊。
“那丫头这么神?”京城一座静巷宅第里,李庆邪魅眼神微动,闪着冷光。
“你是偷偷回来的,还是别再去惹她的好。”廖柏达见其神情,连忙提醒。
这些日子,李庆被家人逼至江南避风头,他平时走路也刻意绕过长药铺,行事更低调许多,有些人惹不得,他一向有自知之明。
李庆冷笑着,把玩着一只极品羊脂玉佩,连一个丫头都整治不了,他京城一霸这名号岂不是要扔到地上了?
待廖柏达离开后,他便阴鸷的将一些人叫到屋里,仔细交代一番。
近日来,京城贵族圈对杜月钧的确好奇起来,发帖邀宴或请她看病的,动作频频,但都被她婉拒了。交际赏花宴她没兴趣;要看病的,她直言请到仁德堂或长药铺看诊,虽说人心险恶,但事关生命马虎不得,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不管开药方或抓药都在众人眼皮下进行,总是能少些麻烦,谁知千防万防,仍防不了有心人的陷害。
这一天,日头缓缓偏了西,长药铺仍是一片忙碌,抓药的抓药,还有多名等待看诊的病人,此时,杜月钧正看完她的最后一个病人,才想着去帮忙抓药,门外却冲进来几个人叫嚷吵闹,门口顿时也聚集不少围观的人。
药铺内众人一脸莫名,带头的三十多岁男子一眼就对着一身男装的杜月钧大吼大叫,“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
他身边还有一名看来贵气的二十多岁妇人,她也是对着杜月钧泪如雨的哭叫,“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我妹子好不容易才盼到的孩子,呜呜呜……”
一个老嬷嬷扶着她,一手也拼命拭泪,嘴里也哭喊着,“我可怜的少夫人啊!”
此时,蒋老大夫已经站在杜月钧的面前,在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看过脉案,试着向这些人解释,杜月钧用药并无不妥,却不被他们接受。
场面也因而愈闹愈大,门口更被围观的老百姓塞爆了,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说起上回李庆与杜月钧在这里的争执。
那事发生后,工部尚书派人押着孙子送往江南,京城也因此平静不少日子,没想到着杜月钧的医术被广为人知,就在前些日子,杜月钧因为推却不了的人情压力去帮庆陵侯府的二夫人护胎,没想到她反而滑胎了。
据说二夫人汤药一入肚就开始月复痛见红,最后孩子没有保住,但已能看出是个男娃。只是,面对眼前这些人脸红脖子粗的斥责暴喝,还有他们身后凶神恶煞般的多名护卫,杜月钧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沉着脸站着。
她在生气,那些药方蒋老大夫及其他两位大夫都是认同的,孕育生命本该是被祝福的事,因庆陵侯府二少爷苦苦相求,说二少夫人情况严重,怕危及母胎和孩子,她才破例上门施以援手,开了护胎药方,结果呢,他们现在群起围攻,叫嚷着要她赔命,叫嚷着那是侯府的嫡长孙,她是真的怒了,任何算计到生命的事都不可原谅。
“告!去告!就算赔上我这条命,我也要给那个来不及出世的孩子一个公道!”她软萌美丽的脸上尽是平静,除了那双冒火的双眸透出心中熊熊怒意。
为了让自己的医术更上一层楼,她才坐堂累积经验,没想到,有些人的心比禽兽还不如,丝毫不尊重生命,她气得眼眶眨泪。
不一会儿,京兆府的衙门来了人,蒋老大夫连忙说明情况,但对方是庆陵侯府,京兆尹只是六品官,他只能将案情报到刑部。
银心咬紧下唇,心急如焚,事情一发生,主子就让阿紫去找薛飒大人,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来?
眼看衙役都押着主子岀药铺了,若是被押入牢里该怎么办?她连忙拿了主子的披风替她披上,还将风帽替她戴好,哽声道:“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大人一定会来救你的,还有,少爷跟夫人也会想办法——”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急遽的马蹄声传来,众人纷纷往声音来处望过去,就见到薛飒策马而来,一到药铺门口,他利落的拉住缰绳从马背上下来,后方接着过来的是潘竣安,两人还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薛飒绷着张俊颜,人潮自动让开,他快步过来,就见杜月钧娇小身子披了披风,风帽还遮住她大半张脸。
“姑娘,大人来了。”银心兴奋的声音响起。
杜月钧突然抬头,风帽陡然一滑,她泪眼中流露出一抹来不及掩饰的伤痛。
听她岀事,薛飒从未如此惊慌过,他虽力图镇定,但见她泫然欲泣又强装没事的神态,他一颗心就像被狠狠的揪疼着,这是他与她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在他眼前如此脆弱。
庆陵侯府的人乍见到他也愣住了。
薛飒既为丞相也为内阁首辅,可是朝臣中第一人,相貌才气是一等一的,也是因他让杜月钧调养自己一对龙凤胎的身子,打出了名气,他们才会找到她看诊,没想到却是大错特错!
刑部衙门的人也来了,领头衙役硬着头皮与相爷交涉,“大人,我们得带走杜五姑娘。”
“此事是该好好的查,不过,本相愿为杜五姑娘担保,也愿给赵二少爷一个交代,绝不冤枉也不纵放任何人。”最后一句话,薛飒是对着受害的赵二少爷说的。
“相爷名声好,杜五姑娘也享有盛名,在场的一定也有很多人觉得她是被诬陷栽赃的,然而我妻子滑胎是真,我与杜五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更没有必要牺牲长辈殷殷期盼的嫡长孙来害她,刚刚还有人说要赔钱,但我不要钱,我只要一命赔一命。”赵二少爷咬牙切齿的朝杜月钧怒吼。
杜月钧眼圈发红,她不想哭,但声音想带着鼻音,“是赔谁的命?若添冤魂一缕,那未出世的孩子也是死不瞑目,晚上就托梦骂你们胡涂。”
她的眼神从清澈无邪变得深幽淡漠,让人看了不由得心中一悸,但只一眨眼,那双明眸又转为纯净,刚刚那刹那的变化彷佛只是众人眼花看错了。
“请薛大人也帮忙查査,是谁拿无辜的孩子来下套?我就走一趟刑部,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事的。”杜月钧昂首挺胸,目光倔强。
“大人?”刑部衙门的人看向薛飒开口询问。
薛飒只能点头,但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眼中满是担忧。
“大人,我家姑娘会没事吧?”银心已经忍不住了。
薛飒沉默的看着杜月钧被押走,他的一颗心高高悬起,呼吸都快停止了,无法不担心,就怕有人在牢里下黑手。
他看向阿紫,她明白的点点头,尾随着押送的衙役离开,准备暗中保护杜月钧。
薛飒很快的翻身上马,沉默不语的潘竣安也跟着上了马背,见他一向深邃如古井的黑眸寒意溢出,月兑口道:“不会吧,你真的对她——”
“我的儿女需要她。”薛飒抢了话,这也是他告诉自己,他为何会如此担心杜月钧的原因,要不,他是一国之相,擅长洞若观火未雨绸缪,总能早一步的掌控所有事,为何独独对她不一样?一次次的意外总搅得他心绪难宁、情难自已……
情难自已?他是疯魔了吗?他目光骤然一沉,口气难掩肃杀之气,“走!去石墨胡同。”
潘竣安愣住了,石墨胡同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是情报中心也是手段最凶残、武功最高强的暗卫驻守之处,更是刑求罪大恶极之徒身体及意志的地牢,薛飒竟要动用那里的关系?他看他的目光不由得变得兴味盎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