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阳光照耀雪山,从最初的浅黄,随着太阳升起,终年积雪不化的山峰逐渐变得雪白,丽丽如金、辉煌耀眼。连绵十三峰秀丽挺拔、巍峨壮观,霞光透过云层射出,为了这重要的日子,云朵逐一散去,不敢遮蔽湛蓝天际。
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将在今日大婚。
姑娘将与雷大马锅头成亲,是件天大喜事,砚城里的人与非人全都战战兢兢。
姜家婚轿铺的人们天色未亮就醒了,全打起精神,将要用之物检查再检查,不论锣鼓队、轿夫们,个个都穿着簇新红衣,相互调整衣衫,怕帽子戴歪了,或是哪个衣扣没系妥,就怕哪儿有缺漏。
长子最是谨慎,把铜锣擦了又擦。
这是他担任执事以来,最重要的一趟差事。
体贴贤慧的妻子,将一切琐碎事都安排妥当。因为很重视,连花轿都翻新,流苏重新绑上花结,帷幔绣的是重瓣的茶花,素雅而精致,处处可见用心。
确认事事妥当,姜家长子看看天色,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对锣鼓队与轿夫们,朗声宣布道:“该要出发了。”
他严苛的审视队伍,重复众人已深记入心的路线:“咱们先去木府,请姑娘上轿,绕砚城主要街道,才再回到木府。记得……”
话未说完,门前晨光中,落下一道身影,众人皆愕然。
未曾见过的女童漂浮在空中,红袄绿裙轻轻款摆,童颜绝美,看来约十岁左右,水灵灵的眼眸却有千岁智慧。
***
从被破岚劈开的邪门,进来各形各色的非人,都是苍狼的旧友,应了妖斧之约,睽违五百年同日再来到砚城。
长着一对长长弯角,手持铁棍,茹素不食肉的牛头人,落在砚城西方的识字墙前,遮住该落在墙上的光,整面墙都陷在阴影中。
从东方大海扶桑树飞来的三足金乌,每根羽毛都宛如金丝,收敛灿烂双翅,翩然落在砚城东方的百子桥前。
白衣绒领、皮肤毫无血色,唯独双眼赤红的月宫白兔,出现在砚城南方水质清澈、四周砌有古老石栏杆的蝴蝶泉旁,倚靠着大合欢树。
形状似牛、身高几丈高,双眼绽放蓝光的患,来到已经破败无人的来悦客栈旧址,探头望着屋内碎破的酒瓮们,边舔着唇边叹气。
树医柳源家的大槭树旁,一棵绿苗破土而出,眨眼长大又长大,很快高过大槭树,生出四肢身体与五官,庞大的树人眼眸深邃、肤色灰绿,脚有七趾,下巴的苔藓如须般飞扬。
刘家胭脂铺来了个男客,面如冠玉、衣色淡金,背后有九条蓬松长尾,色泽光亮、华丽无匹,条条飘逸轻舞。他扭开精致盒盖,先闻了闻盒中润艳红膏,再用尾指的指尖挑起一些,细细抹在唇上。
鸟头人身、羽冠飞扬的大鹏金翅鸟,金眼堪比日月,脖颈细长、体态雄健,生有六翅,翅翅如剑、皆有明火,喙爪是铁、角是金刚,现身在警戒的黑龙与见红面前。
不曾见过的非人愈来愈多。
因为是从邪门而入,不需遵守砚城的规矩,不受姑娘的力量影响。
尖锐的呼啸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终于,破岚回来了。
锋利斧面飞旋,劈开湛蓝天际,光明后的阴暗泄漏点点璀璨星子,惊雷之势削过雪山之巅,震动连绵十三峰,也震动整座砚城,黑龙潭剧烈晃动,水花喷溅几丈高,被震出深潭的水族们头晕脑胀、伸须抖爪。
人与非人都抬头望去,目睹蓝光熠闪的妖斧闯入木府,姑娘设下的重重结界竟不堪一击,全在斧刃下层层粉碎。
它激动又热切,穿堂过室时每栋楼都轰然坍倒,遍地砖石被强大气流吸起,裸露古老岩石。身披红彩的灰衣人们被削去头、四肢,或是被卷入气旋,都恢复成一张张灰纸,无力的飘啊飘。
重楼碎裂处,身穿红色婚服的高大身影一跃而起,凌厉且矫健。未取大刀的雷刚,抢在木府被破坏得更彻底前,伸手迎接来势汹汹的妖斧。
“破岚,”
他出声喝令,语声铿锵。
“停下!”
瞬间,攻势变缓。
妖斧乖驯的在男人面前缓缓停下,殒铁的柄倾斜,探进他张开的掌中,陶醉不已的感受久别重逢,闻见他魂魄中虽然稀薄,却深切不忘的熟悉气味。
当雷刚本能握住斧柄,斧面浅刻的古老文字亮起,随破岚兴奋的震颤一再辐射而出,夹藏在其中的力量迸出,毁去红色婚服、乌纱冠帽,红与黑都化为粉末碎散,青黑色光芒笼罩雷刚全身,从细微处一股股放大再放大,组织成苍色衣袍,恢复前世模样。
奔腾的力量再钻入神魂,毁去最后一层被下的封印。
他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
***
同时。
被呼啸声唤醒的魔,在砚城底深深处,徐缓睁开眼,离开蛰伏之地,悠游往上到地面来,不论泥沙或巨石都自动分开,不敢阻挡他的去路。
随着公子上浮的,还有藏在砖石下,夏初时只是小得近乎看不到的芽,历经时间生长,又被散播的恶咒滋养,如今已在各处茂密深植的魔言。
受公子力量影响,本该是黑腻腥臭的魔言,变得通体透明,柔顺无刺,竟还生出近乎神圣的光辉,诚挚拜服在飘逸白袍下。当宛如玉雕、微微散发光芒的手,爱怜的轻抚时,魔言强壮蓬长,末梢乱舞。
私下传播的恶言与恶咒,藉势浮现出来。
飞蚊残躯拼的“口”,在砖上、在墙上,遍布砚城内外。在人与非人的衣衫、肌肤或皮袍上,曾有蚊尸残留处,就现出淡淡墨色的“口”,上下左右的挪动着,欲说其言。
众多人家里,粘贴在家中,写着“福”字的黄纸,白中透着淡淡红色的不明颜料流转起来,静栖其中的恶念,这时才开始活动,抖落再不需要的伪装,一“口”在其上,四“口”聚合的字,在纸上扭曲着一张一合。
逆写姑娘称谓的木牌。
人与非人暗地说过的言语。
被喝下入喉、听过入耳,被刻意引导,浑然不查真假,却毒劣过砒霜,能侵蚀意念的人言。
曾受恩于公子与夫人的,以及贪财的、好色的、多疑的、傲慢的、忿懑的、嫉妒的、怠惰的,或本就无法分辨是非的,都被恶言腐坏理智,对姑娘的敬意消弭殆尽,进而深恶痛绝。
守护砚城、解决纷争的被污蔑,传播恶言的却被膜拜。
破岚的极端恨意,将恶言的力量推到极致,一切都被颠倒。
原先的窃窃私语,现而能光明正大传诵。最先吞下人言,在家中密筹聚会,将恶言说得婉转好听,令人防不胜防,耐心又别有居心散布,墨绿无光的双眸眨也不眨的吕登张口:“※ 姑娘不可信。 ※”
第一批受到吕家招待的人与非人,虽身在不同处,未能听见吕登语音,口舌心意却相同,跟着说道:“※ 姑娘不可信。 ※”
接着,被第一批招待者带着前往吕家,或是被招待者的亲属好友、以及亲属的亲属、好友的好友,与第二批被招待者们再说道:“※ 姑娘不可信。 ※”
如此层层迭加,一批又一批被招待过,或由吕家分散出去,成立新据点的人与非人,以为得到敬重、收获友谊,或是贪小便宜的,都将所听言语散播出去。即使是无恶心,不去追究原由,错失思考机会,跟着说出同样言语的,同样具有削灭敬重姑娘的效力,还说着说着就信以为真。
“※ 姑娘不可信。 ※”
黄纸上五“口”齐声,边说边滴下白中带着淡淡红的液体:“※ 姑娘不可信。 ※”
遍布砚城内外,墙上、砖上、地上;银匠程奇、扯铃的俊朗青年与娇美少女、茶庄学徒、卖油条的摊主、学堂里的孩子、坟里仅剩枯骨的鬼,就连信妖的白衫上,小却多不胜数的“口”们也同时说道:“※ 姑娘不可信、姑娘不可信。 ※”
重复再重复的恶言,逐渐形成山呼海啸之势,回荡在雪山下,同声共语时力量强大无匹。
黑腻粘稠聚合,先构成一根根比上好丝绸更柔更软的发丝,再是浓色衣衫,衣衫下浮现纤瘦女子身躯。汲取丰沛恶念的发丝,从黑腻渐渐变成墨绿,冉现出的清冷容颜比以往青春,而她那双白里透红、掌心柔软、指尖如樱花般粉嫩的手,更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让人一见就失去神魂,只能全心全意爱慕。
悉心主导一切,魔化的左手香现身,受恶念滋养,她的力量强得诡谲难测。逆写姑娘称谓的木牌,有姑娘的发沙,也有她泌出的稠粘恶意,一次次的微光闪耀,诋毁姑娘的同时,让她备受倾慕。
太耀眼的魔,绮丽得近似神族。
“吴存呢?”
公子嘴角带笑,好奇的问道。
左手香看也不看他。
“他不需知道这些事。”
她将爱人保护得很好,遮罩在危险之外,甚至抚去他的担忧,无忧无虑只一心与她相恋,连此刻震动砚城的大事都不知不觉。
“太可惜了。”
公子叹息着,真挚中又透着捉摸不明的兴味盎然。
“他若是知道,你为他做了这么多,该会多么感动,肯定对你情意更深。”
左手香没有言语。
她不透露爱人的形迹。
一如她不透露,将公子魔心软的部分藏在何处。
丁旺被取心,的确让她不满。但是,她与公子已是同盟,有共同的敌人。
眼前,必须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信念缺失,敬重缺损,平衡已经偏移,信任姑娘的已所剩不多,却还不能轻忽,必须彻底消灭姑娘,一劳永逸。
鹦鹉最晚投诚,虽有能耐,但信任最少,早早护着有孕的妻离开木府。
“姑娘!”
信妖在众人众妖里,焦急蹦跳叫嚷着,衣衫上的小“口”持续增生,接着叫唤,声音竟更大:“※ 不可信。 ※”
“不、不是的!”
他护主心切,四角卷起胡乱扑打着小“口”,击碎蚊尸留痕,偏偏断痕再组,变小却也变多,说得更响:“※ 不可信。 ※”
眨眼间,连五官都被小“口”攻陷,信妖瘫软在地,衣衫最红处的姑娘印记,也被侵吞渐染,嫣红色泽被黑腻稀释得再看不见。
“该死的家伙,到这时候竟不中用了!”
黑龙气恼骂道,鳞片倒竖抖落小“口”,张嘴喷出炙热龙火,阻挡上攀的层层阴险黑腻,虽然能一时烤得黑腻干化碎成细粉,但粉末不依不饶,即使碎得再小,摩擦时仍发出声音。
艳红带金的薄纱抖动环绕,见红以龙神之力,取得残存的清净之水,坚定护在情人身旁,偏偏黑腻与粉末落水,污染洁净、添进恶毒,让薄纱的末端从艳红渐渐染灰。
“护好你自己!”
黑龙急吼。
她在危急时,望了他一眼。
“护住你更重要。”
她说,染灰的薄纱变黑。
双龙自顾不暇,大鹏金翅鸟面露忿怒、发羽飞扬,手臂环钏锵锒作响,六翅明火大盛,熊熊火势扑向黑龙与见红,蒸发净与不净之水。黑龙的龙火与见红薄纱汇做一处,焰中带红。大鹏金翅鸟虽是龙蛇克星,但双龙情深,为保护彼此而强大,一时竟分不出高下。
鏖战之际,青光霹雳劈落,切分几乎失控的焰火,双方得以喘息,视线往同一方向望去。
雷刚握着妖斧走出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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