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府?
王欣楞楞的手脚一颤,脑中闪过警觉。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主人都很年轻,如今在木府里的,是个语音清脆,模样仿佛十六岁的少女,神情举止带着一分稚气。
他们所指的,不就是……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甘美的茶汤在他体内流淌、渗透,内外相乘的力量,让警觉淡去,他的瞳眸无神,茫茫然跟着点头。
“那人。”他说。
“对,”
所有人点头,重复。
“那人。”
穿黑底绣金衣裳的男人咳了咳,吸引众人目光。
“我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听过,但王老板不知晓,就请让我再说一遍。”
“我赞成。”
吕登说道,和蔼又可亲,眸光映着衣裳,有墨绿的颜色。
“大家觉得呢?”
除了王欣,众人异口同声,连点头的幅度都相同。
“好。”
男人就说了起来。
“我父母开小馆子,卖的是酸汤鱼。”
他没提自己的姓名。
“卖酸汤鱼辛苦,赚的都是薄利,我不愿意接手,就拿了父母的积蓄,想着要到山路上开间店铺,卖些瓜果或简单吃食。
但是,店铺开了,却没人光顾,本钱很快就要蚀尽。
我到处去看,发现人们常走的山径就那几条,山口早有店铺,难怪害我生意不好。
想了几天,我终于有了主意,跟猎户买来一只中了陷阱的虎,偷偷关在笼里饲养,给食物让虎养伤,还用长矛戳刺,激发虎的兽性。
一个月后,我纵虎归山,再放出风声,说猛虎伤人,人们害怕起起来,就不再走原先的山路,转而经过我的店铺,让我由亏转盈。
那时,我每天赚的钱,比每天拍死的蝴蝶更多。
谁知道,不久后,我的店铺突然消失,连那条山路也不见。
我仓皇在山口徘徊,却遇到兽性大发的虎,抓得我满身都是伤,好不容易才脱身,虽然活命却赔光银两。”
王欣听着,隐约想起,曾经听妻子提起。
有人在山里迷路,绕了好几天都走不出来,以为就要死在山里。后来,是靠一只蝴蝶带路,才能活着回到砚城……
“说来,都是那个人的错。”
同样的语句、同样的语音,打断他的回忆。
吕登看着他。
所有人都看着他。
“是啊!”
“唉,被那人祸害了。”
“跟我们一样呢。”
“是木府里的那人。”
那些字句,溜入他的耳,渗入他的脑,思绪被侵吞,他不由得点点头,说出跟众人同样的话语:“是,”
他赞同。
“都是那人害的。”
他何尝不是如此?
要不是那人,真菌不会来到砚城。他就不会去取真菌,先是用蚕,后用牛羊来培养,更不会赔得血本无归,落到如今凄惨的下场。
是了。
都是那人。
都是那人所害!
他深深恨了起来。
跟众人聊过后,因为有了可恨的物件,他就轻松了起来,随着人们说说笑笑,没有发现嘴角勾起的弧度,变得跟众人都相同。
直到聚会即将散去,吕登挥了挥手,一旁俏丽的丫鬟就捧来一迭纸,分送给参与聚会的人士。
那是张黄纸,写了个看来潦草,却很有魄力的“福”字,字乍看是白色,细看带有淡淡的红。
黄纸递到面前时,王欣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接。
“我、我没有银两。”
这样的字元,通常是有咒力的人所写,要花费银两去换,才能把福啊、安啊、吉祥、如意之类的请回家中。
吕登笑了笑,亲自把黄纸塞给他,殷勤说道:“这不需银两,是让大家带回去,添福挡灾用的。”
他眼瞳墨绿,笑容热切。
“记得,大伙儿要互相帮助,往后多多聚会。”
既然是不用钱的,王欣就收下了。
吕登还说:“下次,你也可以带朋友来。”
不论宾客或是丫鬟,视线都集中在王欣身上,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相同。
“好。”
他答应,知道自己还会再来。
***
这样的聚会,王欣去了好几次。
有些菇菌,会让人吃了之后上瘾,从此一餐不食,就痛苦难耐。
就像是对菇菌上瘾的人,他也对聚会上瘾,每旬的第一天就去吕家参与,听每个人的话语,一起点头赞同。随着聚会次数增加,参与的人也愈来愈多。
有几个要追债的,跟他去了吕家,听了聚会内容后,就不再跟他要债,彼此还成为好友,也拉别的人去。
每个去过聚会的人,都拿到字元,除了在家里贴,有多的就转赠给别人。
还有人很热心,去劝说他离去的妻,说很多人又去跟王欣买菇菌,回头客比以前还多,妻子于是去偷偷观瞧,确定生意比以前好,王欣也日日笑容可掬,和善待人,她才搬了回去。
每旬的第一天,王欣会搁下生意,径自去吕家。
起先,她有些微词,但看到丈夫认识的人愈多,家里生意愈好,也不再追究,反倒希望他多去。
当丈夫又带着字元回来时,她边捶着肩膀,边抱怨着:“要不是儿女需要照顾,我也想去参加。”
一改往日脾气,变得温柔的王欣,将妻子揽在怀中,轻声笑了笑。
“那有什么难?”
他将妻子转过来,墨绿近黑的眸深情款款,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妻子的鼻尖。
“下次,你和孩子们都跟我一起去。”
妻子很高兴,丈夫的改变,让两人恩爱许多。
夫妻情浓时,客厅却传来哭叫,一阵脚步声咚咚咚的接近,女儿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喊道:“不得了了——”
她急忙招手。
“爹、娘,你们快来看!”
妻子转过头来,责怪的说道:“什么事情,大呼小叫的,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王欣轻摇她的手臂,温声软语着:“别恼,我们去看看。”
妻子没了脾气,情深依依的跟着丈夫往客厅走去,活泼的女儿跑在最前头,嘴里喳呼着:“爹娘来了!你完蛋了!”
大厅里头,年纪尚小的儿子坐在地上,手上跟身边是扯得破碎的黄纸,仰着大头,泪眼汪汪的看着父亲。
“爹爹,对不起。”
他抽噎着。
“弟弟爬上桌,把爹爹最在乎的那个‘福’字抓下来,还扯破了!”
女儿忙着告状,边怂恿着:“爹,你快骂他!”
纸被扯碎,字也破碎。
儿子哭得更大声。
“呜呜,是姊姊来抢,纸才会……才会……”
被栽赃的娃儿,委屈到极点,双手在地上拍打,沾上很多看似白色,却带着浅浅红色的粉末。
王欣蹲下来,把儿子抱进怀里,又伸手向女儿招了招。
“不要紧的,”
他和颜悦色的说:“我知道,不是你们的错,都是那人的错。”
“那人?”
儿子不再哭,重复父亲的话语。
女儿听得好奇,也走过来:“什么人?”
“木府里的那人。”
破碎的字元,被风吹起,残缺的“福”字,在室内飘啊飘,有的贴上他们的衣,有的贴上他们的鞋,有的贴上他们的发,有的无声无息落下。
王欣开始对家人说起,重复听来的言语,字句每被说出一次,就多一层力量。
字句如种子,在听的人心中扎根,生出的根很细很细。
但是,只要一旦生长,就无法消灭,最终会破坏原本坚定、无法撼动的部分。
这话语、这根的芽苗,在砚城散布,变多又变多,悄悄滋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