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里,文成已在院里候着,马镇方吩咐文成先去打盆干净的水,才走进屋里。
看着他高大结实的背影,她愣在原地不动。
玉桂捱上前,悄声说:“姑爷好像很生气……”
“还用你说,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她低声回答。
“小姐您……好自为之吧。”玉桂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赵宇庆!”这时,早已走进屋里的马镇方喊着。
“来了!”她赶紧答应一声,快步走进屋里。
屋里,他坐在那张黄花梨木的八角桌旁,眼神冷厉,“过来坐下,手放上来。”
她嗫嚅地应声,“嗯。”
他那么凶,她为什么还这么乖?她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就算看起来很顺从的时候,通常也都会以某种形态在抗议。可此刻,她是真的顺从,是真的听话。
她将手平放在桌上,不自觉偷瞄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冷肃,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心头一惊,心跳加速,她有点觑不清他、看不懂他了。
她是他买来“破坏”的,可为什么却又彷佛很努力的保护着她?
他默不作声地解着她手上湿了的纱布,表情冷厉淡漠,动作却温柔轻缓。拆开了纱布,看着她因为碰了水而有点烂烂的伤口,他眉头一紧。
尉大夫的药膏白白地,像是打泡的蛋白般浮在伤口之上,有点恶心。她自己看着都不自觉皱起眉头,嘴里咕哝着,“呃,好恶心……”
一旁的玉桂瞧着她手上的伤口,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小姐,都烂了……”
马镇方冷眼瞪了玉桂一记,像是在怪她未尽到贴身婢女的责任。
玉桂缩缩脖子,“我……我去拿药跟干净的纱布……”
不一会儿,文成打了干净的水来,玉桂也将药跟纱布呈上。
“都下去。”马镇方说完,取一块纱布沾水,开始清洁她的伤处。
文成跟玉桂使了眼色,玉桂赶紧跟着他走了出去。
文成是最摸得清马镇方喜怒哀乐的人,玉桂本能知道跟着他稳保平安。
“疼疼疼……”当他开始清洁伤口,赵宇庆也开始觉得疼了,她忍不住想抽手,发出断断续续的讨饶声。
瞥着她那皱巴巴的五官,马镇方冷笑出声,“尉大夫说过伤口上的废物清除得越干净,日后就越不会留下疤痕,所以……”他抬起凌厉的眼睛,“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我……疼……我不在乎留下疤痕,你轻一点啊!”她边说着边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攫住,动弹不得。
她疼得眼眶泛红,但还是没落下一滴讨饶跟乞求关爱的眼泪。
不知为何,这样的她反倒让马镇方心生怜惜,然而意识到自己对她的顾惜,他又深深地懊恼懊悔。
他的恩人曾对他说过“罪不及妻孥”,但就算是不伤害她,他也不该对她有什么感觉,甚至是感情。
因为,终究有那么一天,她会恨他的。
为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不能让这道光照进来,可即使他时时提醒着自己,耀眼的她还是在他稍稍失去防备之时窜进他幽黑的心底。
对仇人心软便是对自己残酷,她不是他的仇人,但对她心软亦会削弱他复仇的力道。
她不驯、她不乖、她总是不受他的控制,她身上的各种不确定性让他有点慌乱。
他得控制她,他得让她的一切,即便是食衣住行这样的日常小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忍着点吧!”他的声线倏地变得冷漠强硬。
清洁了伤处,他重新帮她上了一层药膏,只一会儿,伤处便凉凉地舒缓许多,他又帮她缠上三层纱布,然后固定。
酷刑结束,赵宇庆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轻松的表情。
“赵宇庆。”马镇方连名带姓地叫她。
通常有人连名带姓的叫你,那肯定十件有八件是坏事。
她有点忐忑地看着他,“怎么了?”
“我只说一次,你听好记好,要当回事的放在心上。”他严肃地警告她,“你是我买来的,所以你身上的每一根指头、每一寸肌肤,甚至是每一根头发都是属于我马镇方,不得损伤。”
迎上他那霸气外露又冷厉直接的眸光,她的心咚咚咚像是击鼓似的。
他是在警告她,怎么她却有种被撩到的感觉?谁让他一直这般言行不一,刀子嘴豆腐心,让她感受到满满关心。
“你不是觉得完美的东西都该被破坏?”她怯怯询问,“你不是说要看我支离破碎……”
他眉心一皱。又来了,她又在挑战他,又想和他作对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以睥睨的眼神看着她,“那也得由我亲手破坏,不由你,也不由谁,再有下次绝不饶你。”话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前脚才走,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按着自己狂跳的胸口。
妈呀!他这番话太……太伤健康了,她都要心疾发作了。
翌日一早,赵宇庆便到织房去,着手进行她的“挽救繁锦布行大作战”。
不完整的布料无法做大面积的成品,尤其古装用料通常需要用大布幅制作,所以她决定将布料整理裁剪过后,缝制成各式各样的日常用品。
她以前闲暇时间最爱学习才艺,烹饪、烘焙、拼布,就连剑道都学了一年多……投资自己果然是最实在的。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以前被笑是“一点屁用都没有”的兴趣,如今竟能派上用场。
她命丁嬷嬷将织房腾出来做为她的临时工作室,并让丁嬷嬷帮她寻了几个心灵手巧、精于女红的婢女做她的助手。
她将布料分门别类,绵、锦、绸、缎、素、花、织、绣……各有不同的用途。
棉布可用来缝制各种功能的袋子,例如书袋、笔袋,以及可上市集采买的购物袋。至于锦、绸及缎子则可用来缝制较为精细且具有特殊用途的物品。
这时候的人用的是银票,她便可将较为高价的布料用来缝制成长票夹、印监袋及荷包,好让它们看来贵气一些,足以匹配那些爷儿们。
她设计样式及绘制版型的同时,也让丁嬷嬷跟那几名婢女同步先将污损的部分裁掉,之后再将可用的部分做详细的分类整理。
第二日,她亲自裁剪布料,然后手把手地指导几名擅于女红的婢女进行缝制作业。
这些人都有极好的基础,再加上缝制的物件都是小巧随身的东西,按着她的步骤,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将作品完成。
而在她们缝制之时,她自己也没闲着,精心挑选了一块靛蓝交错红丝的锦缎,她额外给马镇方缝了一只荷包,算是……他帮她的谢礼。
稍晚回到院子,她检视着那一桌上的成品,寻思明天该到什么地方去推销。
“小姐,这些东西都好别致……”玉桂拿起桌上的成品欣赏着,“真想不到小姐有这样的巧思。”
玉桂是真的很惊讶,她家小姐手艺虽然不差,但从没有显露如此特别的心思跟创意,平日缝缝帕子、绣绣花鸟是有,但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还没见她缝出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可这两日她自己画了版型,还配色配布,让玉桂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了。
“漂亮吧?”赵宇庆兴奋地问着玉桂,“如果是你,会买吗?”
“有钱的话就买。”玉桂说。
这回答倒是实际,所以她的手作品必须区分出客群,得有让人人都买得起的平价品,也得有可以彰显使用者身分及品味的高价品。
“我明天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找买家。”她说。
闻言,玉桂一怔,“小姐说什么?您要去找买家?这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行?”
“小姐是赵家的千金,如今又是马家的夫人,怎么可以抛头露面呢?您又不是货郎。”玉桂一脸“你可别乱来”的表情,“再说,姑爷答应吗?”
“我会说服他的。”她一脸自信满满。
“说服我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马镇方的声音突然自门口传来,吓了她们两人一跳。
真是不负其“刺桐之鬼”的称号,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不过他来得正好。
“欸!”她兴奋地起身。
马镇方浓眉微微一皱,“你喊谁?店小二?”
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年何月何日,又是什么身分处境了。他是她的丈夫,在这里是天一般的存在,她居然喊他“欸”。可她要喊他什么呢?
直呼他的名字?还是叫他一声夫君?呃,怪别扭的,她真的叫不出口!
“姑爷……”玉桂见他进来,立刻恭敬地往旁边站。
“去给我沏壶新茶。”他支开了她。
“是。”玉桂恭谨答应一声,立刻旋身出去了。
赵宇庆瞥了她离去的身影一眼,每次马镇方出现,这丫头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溜得很快,像是脚上穿了溜冰鞋似的。
马镇方一眼就看见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手作品。
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拿起一只藏蓝的书袋。藏蓝色的厚绵布上再缀上铭黄色及绿色的布块做出额外可置放其他物品的平贴口袋,设计十分活泼且实用。
接着,他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袋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是放印监的随身袋子。”她解说着,“我在里头衬了厚绵布,可以保护印监。”
他听了,黑眸扫了她一眼,又拿起另一个长得像信封般的布制品。
他还没开口问,她已经开始解释,“这是放银票用的。我以前看过我爹的银票,常常都皱皱的,如果把银票放在这个袋子里,就能好好保存了。”
看过银票的不是她,是原主。幸好她脑子里保有许多原主的记忆,才能靠着原主对这时代的记忆去认识及了解更多当代的日常点滴。
马镇方一个个检视……喔不,是欣赏着这些物品,十分惊艳。
“这都是你想的?”他问。
她点头,“嗯,污损的布不值钱,但如果把它们变成另一种模样,就可以卖钱了。”
马镇方尽可能不让自己内心的惊讶及激赏表现在脸上,但他确实打从心里佩服着她。
以他对她的了解与调查,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脑子里除了嫁人,再无其他想法的千金小姐,没想到她竟有着这样的巧思。
不只是巧思,她还有着企图心及想法,甚至是……野心,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她会是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
虽然他没夸她,但她从他的眼里看见惊讶,甚至是惊艳。她想,他一定觉得她的这些东西很有意思吧?
“那个,我要跟你商量件事情……”
“又要商量?”他眉梢一挑,“你这女人可真是贪心,你欠我的还没还呢!”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禁脸儿一热,“我、我欠你的一定还,只不过……”她举起自己包着纱布的手,“等我的伤好了再还你,行不?”
看着她那张赖皮的表情,他心中又出现了空隙。
他对她不该有别的感情,可每当面对着她,他就狠不起来。
如果她再卑微一点、再害怕一点、再软弱一点、再……不,她再可人再有趣,都消弭不了他心底深处对她父亲的恨。
“你又想做什么?”他问。
“明天起,我想自己去找买家。”她说:“这些东西得以零售的方式买卖,所以我想到专卖杂货的商号去推销,至于书袋的话……咱刺桐有好几家书院学塾,若是可以说服书院把书袋当成奖励学生或是招生的奖品跟礼物,说不定能接到大笔的订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不语。这看似只会吃饭睡觉的丫头,活生生是个做生意的人才呀!她若是与赵宇佐对调身分,他对赵家的报复可就无法进行得那么顺当了。
看他不说话,她有点担心,即便她是他买来“破坏”的,是他马镇方的妻,这马府的女主人,他会同意让她出去捱家捱户的兜售货品吗?
“我……”她不安地挠挠脸,怯怯地开口,“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我……”
“你去吧。”
“咦?”她陡地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他。真的吗?他……他刚才答应她了?
他唇角一勾,“我让你去。”
是的,他一点挣扎都没有。她爬得越高,做得越好,就越显得她大哥赵宇佐的无能跟平庸。他不必非得亲手对她做些什么……对,他只要将她托高,赵宇佐自然就会来拉扯她。
报复这种事,有时是不必亲力亲为的,这不也是他当初答应帮她抢布的原因吗?
是呀,他被她的光迷惑住,都差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