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然昏睡了一夜,隔日早晨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他便下意识地寻找佳人的倩影,却见房内空无一人。
莫非在迷迷蒙蒙间,那人喂他喝药,温柔地哄着他,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境吗?
他正惘然地出着神,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接着便是一道爽朗的大嗓门响起。
“头儿,你醒啦?”张大壮惊喜地来到床前,打量顾晏然略微有了几分血色的脸庞。
“太好了,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你这气色比昨晚我和二虎担你回来时好多了!”
顾晏然微愣,勉力撑坐起身。“二虎过来了?”
“是啊,把他新娶的婆娘也带来了,本来昨日就是来见你的,谁知道我们到了慈幼堂,管事说你上山礼佛去了,后来又听温姑娘的丫鬟说她家小姐失踪了,闹了好一阵风波,亏得二虎机灵,我们才在那间猎人木屋找着了你,当时你烧得人都昏沉了……”
张大壮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顾晏然最关切的却只有一点。
“温姑娘……可还好?”
“昨日一回来,她那丫鬟就给她灌了一大碗姜汤,大夫也给开了预防风寒的方子,应该是没事,不过我瞧她昨夜看顾了你一个晚上,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顾晏然一震,迫不及待地追问:“昨晚是她照料我的?”
“是啊,二虎的婆娘几次来劝她回房休息,她总是不听,方才还是因为你喝药的时间到祝要去灶间替你看着汤药……”张大壮笑道,顿了顿,对顾晏然一番挤眉弄眼。“要我,这温姑娘对头儿你真是一片痴心,我生平最讨厌那些大家闺秀扭扭捏捏的作态,温姑娘具干脆,喜欢就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张大壮盛赞温岁岁,顾晏然听了却是面色一凝。
这姑娘率性真诚,一心为他,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他却不能就这样坦然接受,曾经在人情事故吃过苦头的他,比她更明白流言的可怕。
“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他冷声警告张大壮。
张大壮明白他的意思,讷讷一笑。“放心吧,头儿,我这人性子粗疏,可也不是那等没巴的,女儿家的名节有多要紧,我懂得的,这话我也就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哪会去对外人说三道四。”
顾晏然点点头,托张大壮帮忙打了盆热水进来,梳洗过后穿上外袍,便坐在桌边等着温岁岁进来,只是他没想到送汤药进来的竟是刘二虎。
“怎么是你啊?”连张大壮也吃惊,大有觉得杀进一个程咬金的意思。
刘二虎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我替头儿送汤药来啊。”
说着,他转向顾晏然,一脸喜气洋洋的关切。“头儿,你总算醒了,觉得怎样?身上可还有哪里不爽快?肚子饿了没?要不让我家娘子给你弄点吃的?”
顾晏然无言,这一连串的问题他一个都不想回答,压抑着迫切的情绪。“是温姑娘让你送汤药进来的?”
“是啊。”
“那她人呢?”
“喔,她整夜没回去,县令大人急得不得了,一早便派人来问,听说温姑娘的弟弟也来了,这不就赶着跟弟弟见一面,免得家里人着急。”
是该如此。顾晏然悄悄地吐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似是怅然,又像有些懊恼。
“药给我。”他伸手向刘二虎要来药碗,也不管还有些烫,一下子灌进嘴里,一股难言的苦涩瞬间在喉间漫开。
喝完了一碗药,顾晏然感觉精神好些了,胃肠却也于此时苏醒过来,发出咕噜声,他不免有些困窘,张大壮与刘二虎却是相顾大喜。
“头儿肚子饿了。”张大壮笑道。
“有胃口就好。”刘二虎也同样喜孜孜的。“这病中最怕吃不下饭,头儿能想吃东西,就表示这病情有好转的迹象。”
“也不知厨房那边做早点了没?我去瞧瞧!”
张大壮刚要走出房间,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响,跟着一道略有些变声期沙哑的少年声音扬起。
“师父,我是阿炫,我来看你了!”
房内三人闻言都有些惊讶,张大壮立刻打开门,见温炫穿着一身厚嘟嘟的,裹得像颗粽子,手上还提着食盒。
“张大哥,我师父醒了吗?我姊姊让我送饭过来。”
“这可来得真及时,头儿正好饿了,来,快进来!”张大壮热络地将温炫迎进房里。
温炫见顾晏然坐在桌前,脸色仍有些苍白,登时就红了眼眶。“师父,姊姊说你受了,染了风寒,你如今可好些了?”
“我没事。”顾晏然淡淡一笑。“你先坐着。”
“不,我先服侍师父用餐。”
温炫打开食盒,端出里头一碗煮得黏稠的枸杞红枣粥,一碟干煎香鱼,一碟蒸豆腐,一碟木耳炒鸡蛋,并几样酱菜,边拿出来还边说道。
“姊姊说您还病着,不好吃些大鱼大肉,这几样菜都做得清淡,您尝尝。”
顾晏然看着满桌菜色,虽都是些俭朴的家常菜,却是色香味俱全,明显是用了心的。
“这些都是你姊姊亲自做的?”
温炫点头。“厨娘和琥珀姊姊忙着给慈幼堂的孩子们炒大锅菜,姊姊就借了个小炉子,亲自熬了这枸杞红枣粥,还有木耳炒鸡蛋和蒸豆腐,也是姊姊另外做的……师父您快吃,尝尝我姊姊的手艺。”
温炫热切地催促,张大壮和刘二虎在一旁看着这一桌的清粥小菜,也不禁有些嘴馋。
“头儿,要不你就在房里用饭吧,我和二虎也还没吃呢,先出去祭祭五脏庙!”
“嗯,去吧。”
张大壮二人离开后,顾晏然再度示意温炫坐下,这才端起粥碗慢悠悠地吃起来,一边状若无意地问:“你姊姊也跟大伙儿在一起用饭吗?”
“应该是吧,我见姊姊昨晚似乎没怎么睡好,都有黑眼圈了,让她吃过饭后先去歇一歇,等缓过劲来再跟我回家去。”
顾晏然举箸的动作微微一凝,半晌又不动声色地问:“你姊姊彻夜未归,温大人想必心中很是着急吧。”
“是啊,要不是风雪太大,昨日我爹下了衙,听说姊姊被困在慈幼堂回不来,差点就要亲自出门来找了。”
所以她为了安抚亲人的心,尽快赶回家去报个平安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趁早将话与她说清了。
顾晏然正沉吟着,温炫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
顾晏然回过神来,望向眼前略显局促不安的少年。“什么事?”
“就是……前两日爹跟我说了,我既然喊您一声师父,总是要正式行个拜师的礼仪,方为慎重,否则像是在占您的便宜……”温炫越说越感觉没底气。“我就跟爹承认了,其实是我赖着您硬要拜您为师学武艺的,爹知道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所以呢?你是希望我正式收你为弟子?”
“嗯,我刚问过姊姊了,她让我自己来问您的意思……师父,您就答应收了我吧,我是真心诚意想跟您学功夫的,我跪下来向您磕头!”
说着,温炫当即就要屈膝跪下,顾晏然连忙伸臂拉住他,温炫顿时面露失望。
“师父是不肯教我吗?”
顾晏然深思片刻,温声扬嗓。“拜师一事且再议,我先教你一套吐纳调息的功法吧,待在的这段时日,你好好练练。”
温炫闻言,又惊又喜,却也有些茫然。“师父的意思是要离开一阵子吗?您是要随着商队去做生意?”
顾晏然神色肃然。“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先去办。”
***
用过朝食,温岁岁原本犹豫着该不该去探望已经清醒的顾晏然,或是听弟弟的先回慈幼堂拨给她的厢房歇一歇,不料她尚未下定决心,琥珀倒是向她盈盈走来。
“温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岁岁一凛,从琥珀复杂的眼神中看出她欲与自己谈论的事情必不简单,心下斟酌一番,终究还是微笑颔首。
“那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吧。”她转头吩咐丫鬟。“丹橘,你就别跟来了,去灶间帮忙厨娘善后吧。”
丹橘有些迟疑,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小姐,那您这回可别又出去了。”
“放心吧,我就待在这慈幼堂,不乱走。”温岁岁安抚地拍拍她。丹橘一步三回头,明显仍心有余悸。
温岁岁朝她俏皮地眨眨眼。“乖,快去吧,小姐答应你的事不会不做数的。”
丹橘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加快脚步去了。
琥珀见状,不免有所感触。“丹橘姑娘是个实诚的,可见温姑娘你这个主子平日待她也的。”
“她拿真心服侍我,我自然也得拿真心待她。”温岁岁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
琥珀闻言,却是胸口一震,神情瞬间恍惚起来。
温岁岁察觉有异,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琥珀一凛,勉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望向温岁岁。“我就是想起,以前我服侍过的小姐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温岁岁这才恍然大悟,与琥珀目光交会,两人心头都泛起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各自黯然咀嚼着。
两人避开了来往的孩子与仆妇们,来到慈幼堂临着后院的廊檐下并肩坐着,虽是雪霁天,仍可见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前方海棠树的枝头也挂着剔透的冰晶。
过了将近半盏茶时分,琥珀方幽幽开口。“温姑娘,我能请教你的闺名吗?”
对这个请求,温岁岁丝毫不觉得意外,悄然暗叹。
昨夜她喂顾晏然喝药,琥珀应是在一旁听见顾晏然喊她了吧,怕是也在心里怀疑着喊的究竟是她还是程沐兰。
温岁岁涩涩地牵了牵唇角。“家母体弱,生下我后只盼着我此生岁月静好,岁岁平安,我的闺名正是家母取的,名唤‘岁岁’。”
她竟然也是岁岁!
琥珀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岁岁。
温岁岁处之泰然,淡淡一笑。“刘娘子如此惊讶,莫不是识得与我同名之人?”
琥珀深吸口气,极力平复着胸口激烈翻腾的情绪。“不瞒温姑娘,我年幼时便被爹娘卖进京城的权贵府邸当丫鬟,后来随着小姐出嫁,被提拔为她身边的大丫鬟,我家小姐的乳名正好与姑娘的闺名相同。”
“所以你方才听见顾公子喊‘岁岁’才会那般震惊。”温岁岁平静地直视琥珀。“你以为他喊的应该是那位权贵府里的千金?”
琥珀一窒,登时有些尴尬。“温姑娘莫误会,其实是……”
温岁岁摇摇头,温和地止住了琥珀略微慌乱的解释。“我知道,顾晏然心里有个人,就是你之前服侍的那位小姐吧?”
琥珀见她微笑从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顾指挥使一直对小姐……心存仰慕。”
温岁岁微敛眸,唇畔喰着一丝苦涩。“可惜程沐兰辜负了他,一直到死,她都没能领会到顾晏然的心意……”
琥珀心头剧震,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怎么知晓我家小姐的名字?我并未言明之前是在定国公府当丫鬟啊,难道是顾指挥使同你说的?”
“啊,不是的……”温岁岁说漏了嘴,一时有些窘迫。
“那温姑娘如何会知晓?”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长廊转角处,有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隐在一根柱子后。
良久,温岁岁才怅然叹了口气。“你莫管我是如何知晓的,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你就把我当作是……嗯,一个与你家小姐神交已久的朋友。”
朋友吗?
琥珀凝视着温岁岁,眸光一点一点地扫视过她清丽的眉眼,这位姑娘的相貌分明与小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为何她的笑容,她和丫鬟说话时那俏皮的口吻,都让自己不由得联想起记忆中的小姐?
思及此,琥珀不禁有些惆怅。“小姐闺中时结交的几个好姊妹,在她成婚后一个一个就因种种缘故不再来往了,如果温姑娘真能和我家小姐做朋友,想必她也是高兴的。”
也不会到临死前都那样孤单寂寞,伴在身边的只有她这么一个丫鬟。
温岁岁见琥珀眼中隐约闪烁泪光,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心中也跟着酸楚,拉着她重新坐下来。“和我说说你家小姐的事吧。”
“嗯。”
琥珀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那段与小姐最后相伴的日子,她连对自家相公也很少提起的,却在这位初识的姑娘面前叨叨念念着道出许多点点滴滴。
“那时候小姐的生活很苦,所以特别爱吃甜,我们就经常在小厨房做些点心,像是枣泥糕、槐花饼,还有……”
“窝丝糖。”温岁岁很自然地接口。
琥珀沉溺于过往的回忆中,也没察觉到有异,微笑点头。“对啊,还有窝丝糖,这其实是我喜欢吃的,小姐嫌有点黏牙,可每一回她都坚持要做,坚持要我一起吃,小姐嘴上不说,可我明白她心里是很疼我的,明明那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体己的人了,却还是想着替我寻一门好亲事,将我嫁出去……”
“可你坚持不嫁。”
“我嫁了,小姐一个人不是更孤单了?那时我怎么也不答应出嫁,小姐气急了,骂我笨,骂我天下第一大傻瓜……”回忆至此,琥珀蓦地哽咽,潸然落泪。“她就是这样,常常嘴上说些气人的话,可其实她就是关心你,不舍得你,对顾指挥使也是,虽然顾指挥使当年不告而别,小姐表面很生气,但我看得出来小姐心里一直很挂念他……”
琥珀眼泪掉得更凶了,几乎沙哑地说不出话来。
温岁岁也跟着含泪,展臂轻轻揽着琥珀的肩膀。“乖,不哭不哭,现实已经够苦了,我们更要常常笑才是。”
琥珀倏地伸手捣唇,努力压抑住呜咽声,这也是小姐当时经常和她说的话,怎么温姑娘也晓得呢?
两个女人泪眼相对,琥珀恍惚间似乎领悟了些什么,可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对着温岁岁勉力扬起微笑。
“你说得对,一个人要常笑,日子才能过得快活,越是苦着脸,就越只能吃苦。”
“没错。”
两人相视一笑,温岁岁拿出手绢,替琥珀擦去眼角残泪,想了想,摘下手上戴着的一只翡翠镯子,又拔下插在发间的白玉钗裹在手绢里。
“刘娘子,我与你一见如故,你与刘大哥新婚燕尔,可惜我没能赶上你出嫁,这手镯和发钗就当作是我补上给你的添妆吧。”
琥珀一愣,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
“我说了,我与你一见如故,又是你家小姐神交的好友,你就当作我代替你家小姐给你的添妆,成不成?”
琥珀哑然,看了温岁岁好半晌,心头百转千回,终于毅然点了点头。“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多谢温姑娘。”
温岁岁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将包裹着首饰的手绢递向琥珀,两人顺势紧紧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