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一座枫林山,以金秋时节满山火红的枫叶而闻名,半山腰有一排空屋舍,原是位于山顶的佛寺建来做为香客休憩用,后来被县衙征收设立了慈幼堂,专门收留于此次水灾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
这所慈幼堂可以说是顾晏然一手促成的,因此他也格外上心,时不时便前来探视,关切运作的情况。
温岁岁让车夫在山下等着,雇了个帮忙扛东西的脚夫,和丹橘带着自己做的茯苓糕并几箱城中富户捐赠的旧衣物和玩具来到慈幼堂,打听之下才知顾晏然去了山顶的佛寺,她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不到顾晏然归来,不禁有些坐立不安。
忽地,有个孩子看着窗外喊出声。“下雪了!”
屋里二十几个孩子顿时兴奋不已,纷纷挤到窗边看,有几个调皮的不顾负责看顾他们的师长劝阻,非要到屋外奔跑跳跃,玩得不亦乐乎。
温岁岁也来到窗边,望着雪花纷飞,大地渐渐裹上一层银妆,心头却是牵挂着那个迟迟未归的男人。
他下山了吗?会不会正走在半路上?雪越下越大了,听说越往山顶的山路越不好走,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越想越是忧心,温岁岁吩咐丫鬟。“丹橘,你去灶间帮我看着药膳的火,我出去一会儿。”
“小姐,您要去哪儿?”
“我去等等顾公子。”
丹橘颇有眼色,服侍了小姐一段时日,看得出来她对顾公子有意,也知晓顾公子对小姐与少爷有救命之恩,且又得到老爷的赏识,便识趣地不再多问,自去灶间忙碌。
温岁岁披上一件海棠红的羽缎斗篷,撑着一把绘着江南烟雨的油纸伞来到屋外,和看门的老仆说了一声,独自往那条上山顶的小径走去。
起初她只是在小径旁等着,只见枫树枝头薄薄地积了层雪,接着那雪越堆叠越厚,天色越发灰蒙蒙的。
她心口怦怦地跳,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一股冲动袭上来,待她回过神时已走在上山的路上,踩着湿滑的薄雪,小心翼翼地前进。
枫林夹道,小径蜿蜒,蓦地她脚下一空,一个踉跄,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倒,危急之际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抱住一棵细细的树干,人是站稳了,可脚踝也扭伤了。
她忍痛想继续走,可雪地湿滑,才往前走了几步便惊险万分,她不得不蹲下来揉着自己疼痛的脚踝,一时无计可施。
顾晏然从上方走下来时,望见的便是这一幕,茫茫雪地里,一个红色倩影蜷缩于树下,宛如在这银白的世界里,一朵红梅独自吐露芬芳。
顾晏然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心韵跳漏一拍,不知是惊还是怒。
他大踏步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岁岁仰起雪白的脸蛋,看见自己一心挂念的男人,登时欢喜,笑容如春光明媚。“顾晏然!”
他没回答,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墨眸深邃如海。
他好像……是在生气?
温岁岁心一跳,嗓音下意识地软糯起来。“我的脚扭了,好痛喔。”
他剑眉一挑。“又扭了?”
“这次是真的!”她理直气壮地强调。
上回在春溪县,她是借酒装疯在闹他,可这回是真扭了,她可没骗他。
姑娘娇俏地嘟了嘴,看似委屈,顾晏然发觉自己就是无法对她做到全然的冷漠,暗暗叹了口气。
“谁叫你上山来的?不晓得雪地里走山路危险吗?”
“人家担心你嘛。”她小小声地解释。“我和家里的丫鬟送吃食和旧衣裳去慈幼堂,他们说你去山顶的佛寺了,我见雪越下越大,担心你被困在半路上,所以就来接你了……哎呀,我的伞呢?”
她左顾右盼,见油纸伞被自己抛在不远处,伸手过去欲拿,他抢先一步弯去,将伞捡起,在她头顶撑开。
圆形的伞面挡住了一朵朵飘落的雪花,彷佛展开了一个温暖安逸的世界,她在伞下无忧无虑,只须仰头看他,看这个守护自己的男人。
她觉得安全了,便又软绵绵地撒娇起来。“顾晏然,你怎么才回来啊。”
他心弦一紧,目光下意识地飘移,半晌才朝她伸出手。“先起来吧。”
她看了看那厚实的大掌,指间还有几个弓箭磨出来的薄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这是双好看的手,好看又温暖。
柔萸缓缓探出,搭上他的手,却不是偎在他的掌心,而是与他十指交扣。
他有些震惊,愕然望向她。
她抿唇一笑,心甜也害羞,却仍坚持紧紧扣着他。“你牵着我走,不许放手,不然我可是会跌倒的。”
这话半撒娇半威胁,顾晏然一凛,拿她没辙。
“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让她稍稍扶握着自己半边臂膀,带着她缓缓地往山腰处走,伞面不够大遮不了两个人,他悄悄将伞面移向她,将她护得周全,自己半边肩膀却是落了雪,湿湿凉凉的,他也浑然不在意。
两人并肩而行,男人披着玄黑大蹩,女人一身娇俏的海棠红,相互辉映,身影如此亲密和谐。
蓦地,一阵狂风大作,雪粒如冰珠一颗颗地打在两人脸上,渐渐地便有些视线不明。
顾晏然皱了皱眉,展臂替身旁的姑娘遮挡风雪,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她故作轻快地应道,可他分明瞥见她秀眉紧颦,显然正勉力忍着痛楚。
大雪纷飞,两人行走越发艰难,顾晏然想了想,带着温岁岁走上另一条岔路。
她觉得奇怪。“这不是下山的路啊,要去哪儿?”
“你脚上有伤,不便行走,前头有一间小屋是给山上的猎户休息的,我们去那儿暂时躲一躲,避过这阵风雪。”
他撑着伞,用自己的臂膀护着她冒着风雪往前,约莫半盏茶时间,两人躲进了小屋里。这屋子是由木头搭建的,屋内空间不大,只简单地搭了张木床,一张木几,几张椅子,墙边还挖了个能烧火的炉子,堆着一捆一捆的干木柴。
温岁岁脚踝痛着,一进小屋便自行脱了斗篷,坐在床边休息,顾晏然也解开大髦,抱起一捆柴薪点燃火摺子。
柴禾熊熊焚烧,室内冰冷的空气顿时就暖和了起来,顾晏然转头见温岁岁安静地坐着,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头不由得一软。
他身上带了个水囊,此刻里头的姜茶仍是温热的,递给温岁岁。“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你自己喝吧,我还不渴。”她担心这水囊里的茶水不够,别是她喝了几口,他就没得喝了。
彷佛看透了她的忧虑,他淡淡一笑。“放心喝吧,这水囊装满了的。”
“嗯。”她这才接过水囊,颇为节制地喝了一口。
顾晏然拉了张小板凳,在她面前坐下。
温岁岁愣了愣。“怎么了?”
“你不是岁了脚吗?我瞧瞧。”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这是推拿的药油。”
她讶然。“你怎么连这个都有啊?”
“我今日便是送这些常备的药材和伤药去慈幼堂的,顺手就留了一瓶。”他瞥她一眼。
“你要自己脱鞋,还是我帮你脱?”
他问话的口吻怎能如此自然啊?
她有些哀怨,难道只有她觉得他替她推拿脚踝是一件很暧昧很羞人的事吗?只有她的小心肝跳得乱七八糟的?
温岁岁嘟了嘟嘴,小小声地嘟囔。“我自己来。”
她理了理裙裳,略侧过身,遮遮掩掩地脱了棉靴。
“袜子也得脱。”他提醒。
“……知道了。”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罗袜也脱了,露出一只光洁莹白的脚丫,脚趾一个个犹如珍珠似的,透着粉嫩的颜色,足弓形状玲珑,线条秀气纤美。
正常男人看到这般纤巧的嫩足,怕是早就心猿意马了,偏他还能板着一张脸,眉眼不动地只盯着她瘀肿的脚踝,像老夫子似的训斥。
“都肿成这样了,怎么不早说!”
怎么说嘛,方才两人可是顶着风雪行走,总不能还像上回似的耍赖要他捎吧?那可不累坏了他!
温岁岁眼神闪躲,贝齿轻轻咬着樱唇,一语不发。
他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抹开,就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哎呀!”她心韵顿时跳漏一拍,下意识想躲,只觉得被他大手圈住的肌肤整个发烫起来。
他却稍稍加重了手劲,不许她躲。“怕痛也忍着。”
她才不是怕痛呢,是怕羞!
温岁岁在心里暗自腹诽,他却像是丝毫未曾察觉她的羞涩,一本正经地替她揉起脚踝,她咬唇忍着痛,更必须忍着的是那一阵阵异样酥麻的感觉。
这人真讨厌啊!
她默默在心里暗骂,偷偷瞪了男人一眼,却意外地瞥见他耳根似乎隐隐地泛红,她再仔细一瞧,他握着她脚踝的大手也不是那么稳定的,偶尔会发顒。
原来他也紧张啊,真会装呢!
确定了顾晏然并不如表面那般镇定,温岁岁心口顿时就软融融的,凝睇他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温柔起来,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其实啊,她能感觉到这男人对她也是有意的,他心里有她。
温岁岁甜甜地抿唇微笑,渐渐地忘了害羞,只想和这个男人再更亲近一些,再多了解他几分。
“我问你啊,你为何要对慈幼堂那些孩子那么好?”
他动作一凝,很快地又继续推拿起来。
没等到他的回应,她也不气馁,自顾自地猜测起来。“是不是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让你特别地感同身受?你以前吃过在外边流浪的苦吧?”
类似的问题,其实在前世她就曾以国公府小姐的身分问过他,只是他总是淡淡地带过,不愿多提。
这回他有了反应,语音微微干涩。“为何要问这些?”
“我好奇啊,不能问吗?”
顾晏然心弦一动,抬起头来,与一张神态似撒娇似俏皮的容颜相对,那潋滟着盈盈水波的明眸格外柔情。
他一凛,又敛下眸。
“这样吧,你不肯说,那我来说,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了。”她自顾自地订了规则,也不等他同意,娇脆的声嗓便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不休。“你幼年时出身于耕读世家,牛也是个兴旺的家族,家中长辈应该颇有学识,才替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布政施,海内晏然,你家中的长辈必是对你有大期许的。”
他默然不语,替她推拿脚踝的动作却有些凝滞起来。
她知道自己肯定猜对了,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可惜家乡遭了灾,又有外族入侵,战火绑,饿殍遍野,流民四起,家族长辈便决定南迁,孰料在路上失了防备,遭到贼寇抢劫,和亲人失散了,混入流民堆里,一路行乞,勉强保全自己……”
他不只是混入了流民堆,甚至差点死在一群饿昏了头的流民手里,他们想将他炖了吃,吃夜脱逃,却是四顾茫然。
温岁岁打量着顾晏然逐渐冰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事实上也不完全算是,前世她曾悄悄命人去调査他的过往,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总也是有了大致的轮廓。
她为他心痛,嗓音都有些低哑起来。“你可曾尝试去寻找自己的族人?”
他默然片刻,接着深吸口气,嘴角扯开一抹自嘲的弧度。“自然是寻过的,我是顾家大烂子,这几年透过各种关系打探过,二房、三房确有几个叔父顺利到了南方。”
“那……大房呢?”
“除了我,再无一人存活。”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犹如一块巨岩沉沉地压在温岁岁心上,她明白,这男人的心情必不如表面这般淡然处之。
“对不起。”她呐呐地道歉,心里火烧火燎似的,万分煎熬。“我不该问你这些。”
他却像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你猜对了,我会特别关心慈幼堂那些孩子,是因为我曾有过与他们相类的经历,在每一个绝望的日日夜夜,我总是想,要是有谁能伸手拉我一把就好了……”
后来,他也真的等到那个人,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将他从雪地拉起的那一瞬间,对他而言便是无尽的永恒。
顾晏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那支兰花木簪,收起药瓶,站起身,低声叮咛。“你好好歇着,别乱动,免得又拉扯到伤处。”
“嗯。”她穿回罗袜,将裙裳小心翼翼地拉好,覆盖自己的脚丫。
蓦地,木屋外墙一声砰然巨响,吓了温岁岁一跳,凝神静听,屋外狂风阵阵呼啸而过,显然风雪越趋剧烈了。
她喃喃低语。“风雪那么大,我们会不会赶不及在入夜前回到慈幼堂?”
顾晏然走向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木门边,将门问扣紧,又仔细检查过窗户。“幸好这屋子的门窗还堪用,要是真来不及回去,也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他有些忧心,她倒是暗自雀跃起来,她一直盼着能和这男人独处,眼下可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
温岁岁寻思着,樱唇不禁勾起浅笑。“你肚子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
“你不饿,我可饿了。”她俏皮地眨眨眼,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里头是几块茯苓糕。
“我带了这个,你吃不吃?”
他看了一眼。“这是……茯苓糕?”
“嗯,我做的,也尝过了,特别好吃喔。”她邀功地笑笑。见他没反应索性拈了一块,招手要他过来。“我没多放糖,不甜的,你尝尝看。”
她不容拒绝地紧盯着他,顾晏然没辙,只得上前接过她手中那块茯苓糕,咬了一口。
“好吃吧?”
“嗯。”他细细咀嚼,确实绵密爽口。
“你喜欢,我下回还做给你吃。”她笑得甜蜜蜜。
下回还做?顾晏然心一跳,他深深地注视她,心头五味杂陈。
她察觉他奇异的眼神,愕然不解。“你怎么了?干么这样看我?”
他悄悄捏握了下掌心,淡声扬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清河县了。”
她蓦地倒抽口气,胸口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