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摆脱不了我的……摆脱不了我……摆脱不了……我的天哪,温岁岁,你简直是疯了!”
深夜,客栈小院,西厢房,温岁岁躺在榻上,久久无法入眠,抱着被子辗转反侧,恨不得把自己卷成一颗蚕蛹。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顾晏然肯定被她吓呆了吧?他一定想着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如此厚颜无耻……
“呜……好丢脸喔!”
温岁岁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脸颊发烧,心口怦怦跳,全身血流都不由自主地沸腾着,这一刻她好后悔。
或许正如他所言,她是酒喝多了才会忽然那般大胆……不对,也不是,她真没喝醉,就是想借着酒意闹一场,盼着能勾着他心猿意马,至少让他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思及此,温岁岁蓦地扯下被子,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努力振作起来,为自己打气。“温岁岁,你没错,你这是勇敢向自己心爱的人告白,这么做很好,值得称许!”
是啊,她为何要害羞,为何要后悔呢?
不就是因为前世留下了遗憾,才立誓今生一定紧抓着他不放吗?所以她没做错,就应该这么做!
温岁岁振奋起来,一时羞恼,一时又欢喜,一时又甜蜜地回想着与顾晏然的种种暧昧,以及他好似也有些羞涩的反应,自顾自偷笑着。
一夜思昏昏,隔天早上,她便晏起了,急急忙忙梳洗过后打开房门,才发现其他人都已用过了朝食,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姊姊,你总算醒了。”温炫迎过来。“师父说了,等你醒了用过朝食,我们就上路。”
温岁岁有些尴尬。“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是师父说你昨晚睡得迟,让我们不要吵你。”温炫忽然压低了嗓音。“姊姊,你昨晚偷偷溜出客栈了对吧?你是不是去找邹大哥?”
“嗯,不过没见到人。”
“我猜也是,师父和张大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把城里所有客栈都问了一遍,探听邹大哥他们的下落。”
温岁岁闻言一惊,急忙追问:“那他们可找到人了?”
“未曾。”一道清冽的声线淡淡扬起,犹如飞泉碎玉。
温岁岁回头一看,正是顾晏然,着一袭便于行动的劲装,身姿英挺,缓缓朝她行来,身旁还跟着龙行虎步的张大壮。
也不知怎地,温岁岁当下就敛了眼眸,不敢直视这个昨夜才被她闹过的男人。
顾晏然见她神色微窘,一时也愣了,步履稍稍迟滞。
倒是一旁粗神经的张大壮丝毫没察觉两人之间异样的氛围,大大咧咧地就说道:“温姑娘,我头儿说你那位温侍郎府的族兄也来这春溪县了,本来是想着可以让你们亲人见个面,谁知道出去转了一圈,才知道你那族兄今儿天还没亮,就跟他那个姓邹的好朋友坐着马车出城了……唉,害咱们白白瞎忙活!”
温岁岁一听张大壮这么说,就晓得顾晏然并未提及邹文理与她是定过亲的关系,张大壮怕是只以为她想见的是侍郎府的亲人。
“温姑娘,要是你真想见你那族兄,咱们早点上路,快马加鞭,应该还能赶上他们。”
“不用了。”温岁岁毫不犹豫地婉拒。“我那位族兄想是回京城去的,和我们不同路,不必特意追赶。”
顾晏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真的不想见?”
她知道他问的是邹文理,而非温正则。
她摇头,唇角扬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不见也罢,待我与父亲商议过后,这事自然会有个决断。”
反正见不见她都是要退亲的,她就差没直接坦率地对这男人表明这意思了,也不晓得他温岁岁有些幽怨地瞥了顾晏然一眼,后者仍是神色淡淡。
“嗯,那就先在这城里采买一些食水用品,巳时正再出发,正好你也先用点朝食。”
这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温岁岁粲然一笑,心情转瞬就飞扬起来。“就这么办!”
***
江北安州,清河县,县衙。
因水患造成严重灾情,为了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温承翰连日都忙着处理各种公务,像只陀螺转个不停,渐渐地有些心力交瘁。
更别说日前,徐管家还送回一个坏消息——他的女儿和儿子竟然遇上了马贼,意外坠落深谷,如今下落不明!
一头是公事,一头是私情,双重的煎熬,温承翰只觉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恨不能将自己掰成两半,亲自去救回孩子。
“老徐,京里那边还没人送信过来吗?”他每一日都会问被他派去城门附近守候的老仆。“有没有岁岁和阿炫他们的消息了?”
每一日,徐管家都会为难地摇头,一张本就历尽风霜的老脸爬满了担忧的细纹。“老爷,您莫要着急,小姐与公子坠崖的时候,是那位姓顾的壮士拉扯着他们,那位张壮士也说了,顾壮士以前是上过战场的,武功身手都挺好,有他护着小姐和公子,他们会安然无恙的。”
“就怕那位顾壮士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怎么护得了岁岁和阿炫!”温承翰依然心急得团团转。“怎么京城那边至今也都杳无音信呢,侍郎府那样的能耐,难道至今还寻不到我两个孩儿?”
侍郎府那边有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还两说呢。
徐管家忆起当时遭遇马贼时,侍郎府那些下人背主的作为就不免心寒,可也不敢多嘴,怕老爷一时急火攻心,身子更撑不住。
“老爷,咱们且耐心再多等两日,一定会有好消息传来的。”他只能这般劝慰。
温承翰皱眉一想,沉声叹息。“也只能如此了,只盼两个孩子的娘亲在天上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正说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奔进来。
“大人,不好了!”
温承翰一凛。“怎么回事?”
“是、是疫病……”衙役脸色发白,嗓音慌得直发抖。“疫病……爆发了!”
“什么?”温承翰震惊难抑,眼前陡然一黑。
***
不对劲。
自从那日从春溪县城出发后,顾晏然一行人兼程赶路,越是靠近江北地界,越是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氛围。
路上的灾民变多了,扶老携幼一个个衣衫破旧,身上脏兮兮的,形容极为狼狈,有的推着推车,车上放了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当,有人却只能徒步行走,捎着几个包袱,显然是大水泛滥时什么都来不及收拾,便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沉重打击。
这些灾民一路向南,有部分则转往东去,应是奔着京城的方向,但无论如何百姓都是安土重迁的,轻易不肯离开家乡,会沦落到成为流民,显然是在发大水的安州府辖下并未得到妥善的安置。
而更令人心惊胆颤的是这一路上渐渐地能看见路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体,即便是还有力气行走的流民,有不少也脸色发黄,不时会停下来咳嗽、呕吐,甚至腹泻,分明是得病的症状。
一察觉到不对,顾晏然便立刻命众人在口鼻处蒙上布巾,全身上下都尽量包覆起来,以防蚊子叮咬,食用水也务必煮沸,绝不能生饮,时时都要用皂角洗手清洁。
温炫几次忍不住好奇,想掀开马车布帘探视车外情景,都被顾晏然厉声喝止了,更不许众人去接近灾民。
这日因路上遇到一群行乞的流民纠缠,耽误了时间,众人不得不在野外露宿,燃起了篝,顾晏然和张大壮就各自拿着刀和弓箭,紧绷着精神守夜。
“是疫病吧?”温岁岁端着一碗汤坐到顾晏然身边,低声问道。
顾晏然接过汤碗,默默喝着,点点头。
“瞧那些流民的样子,像不像是疟疾?”她试探地问。
他一凛,望向她的目光有些讶异。“你知道这病的症状?”
“嗯。”
“如何知晓的?”她一个官家小姐,总不会曾接触过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吧?
温岁岁看出顾晏然眼里的好奇,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其实她是以灵魂的形态跟在顾晏然身边那两年见识到的,那时她悄悄伴着他走过了许多,看过市井繁华,也见过底层百姓的疾苦。
有一回,他们路过南方一座县城,由于正值汛期,附近的村落发了水患,之后就传出有个村子绝大多数的村人都得了疫病,那位县令大人在得到消息后不是想着怎么救治灾民,而,并命人将发了疫病的村子封起来,放一把火烧了。
百姓生为蝮蚁,莫过于此!
那是她初次知晓人命可以如此卑微,如此被轻贱,也是在那时她亲眼目睹他因此盛怒,当即决定涉入药材的生意,并在名下的药铺定下规矩,定期向穷苦百姓免费施药。
而她,也对这个男人越发心仪。
温岁岁定了定神,微微苦笑。“不晓得清河县那边眼下是什么情形?我爹爹他好不好?”
既然说不清缘故,就只能另起话题了。
“莫担忧,我们明日加紧赶路,应该来得及在傍晚进清河县城,到时你便能与你爹相见了。”
“嗯。”见他搁下了汤碗,她关怀地问:“肚子还饿吗?要不要再吃块饼?”
“不用了,你回马车上睡吧,今晚我和大壮会轮流守着。”
温岁岁点头,只得转身上了马车,车上已经铺了好几条厚厚的被褥,温炫靠在边上打着盹,沉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他垫上枕头。
温岁岁想了想,扬声问:“香姨,这被褥能分一条出来吗?”
沉香一愣。“怎么了?”
“顾公子他们要守夜,晚上凉,我想让他们至少有条毯子盖着。”何况顾晏然腿上还有些毛病,受不得冷。“还有,我们煮一些茶吧,也好让他们喝了能暖暖身子。”
沉香一想,笑着点头。“倒是我疏忽了,你说得对,是该让顾公子他们用些姜茶。”
于是两个女人忙碌起来,沉香煮姜茶,温岁岁则略有些艰难地抱着一条毛毯,来到顾晏然身边。
“哪,盖着吧。”
顾晏然剑眉一挑,摇了摇头。
温岁岁娇声斥道:“不是只给你盖的,还有张大哥呢,夜里冷,你们要是受凉生病,谁将我和阿炫、香姨安全地护送去到清河县!”
顾晏然一愣,倒是在另一头的张大壮听了,主动凑过来。
“温姑娘说得对,头儿你这腿天凉了就犯毛病,可不得多保养着?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我替你盖上!”
张大壮不由分说地就接过毛毯,主动披在顾晏然身上,还拉起毛毯一角,替他将膝盖处也裹上了。
温岁岁对张大壮嫣然一笑。“张大哥做得好。”
“这人太瞥扭,也是毛病,得治。”张大壮朝温岁岁挤眉弄眼。
温岁岁笑得更欢了。
片刻,沉香煮好了姜茶,温岁岁催着顾晏然与张大壮一人先灌了一碗,又万分慎重地嘱咐。“要是觉着身上冷了就多喝点,明白吗?”
顾晏然没应声,却仍是温顺地接过姜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饮着,看着姑娘总算心满意足地回了马车里,胸臆融融地流过一股暖意。
这就是被人牵挂的滋味吧?感觉真好。
这一夜并非平静无波,不时有流民试图过来,或是想乞讨,或是带着恶意欲行窃或抢劫,都被警醒的顾晏然与张大壮及时打发了。
隔天一早,众人也不敢在原地多所逗留,各自用凉开水咽了一块荞麦饼后便匆匆启程。
一日急驰,到了黄昏时分,一行人总算赶到清河县城外,却见城门外密密麻麻的全是流民临时搭起的窝棚,此时正有一群人挤在城门口激动地吵吵嚷嚷,有人气势汹汹高声喊着要进城,也有人跪下来哭着磕头,求青天大老爷给可怜的老百姓一条生路。
“我家婆娘和孩儿都生病了,求求知县老爷让咱们进城,给找个大夫看病吧,人都快死了……”
城墙上,每个箭垛后头都站着一个预备拉弓的兵卒,其中有一个领头的站在高处,对下面的人厉声喝叱。
“去去去!得了疫病的人还想进城,是想拉着大伙儿陪着一块死吗?县令大人都说了,明儿一早会有人前来施药,这会儿你们就安生点,否则别怪我们手上的弓箭不长眼睛!”
“官爷啊,我怕家里人熬不过今晚了啊,赏小的们一碗药喝吧,求求你们了……”
“走走走!别在这儿闹事了,都走!”
喧闹的百姓却不肯散去,依旧聚在城门口叫嚣哭求着。
顾晏然骑在马上,遥遥望着这一幕。
一旁驾着马车的张大壮见情势不妙,有些着急。“头儿,现下该怎么办?看来官兵不许百姓入城啊!”
顾晏然朝张大壮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语落,他轻轻踢了踢马腹,才走了几步,就见城墙上的官兵为了喝阻闹事的百姓,一个个举起弓箭就往城墙下射去,百姓们见官兵动真格,一时都吓慌了,纷纷窜逃,只其中一个腿脚略有不便的中年汉子跑得迟了,眼看就要受到箭雨波及。
顾晏然一凛,策马疾奔,抢过去便弯身一捞,将中年汉子整个人提臂拽起,将他甩到一旁安全处,却是不曾勒马止蹄,继续踢踏往前。
城墙上的官兵见一名劲装男子策马直奔城门而来,顿时惊骇,怒声喝叱。“来者何人?还不快停下!”
顾晏然深深呼吸,自丹田运气,嗓音了亮,悠长地传出去。“林小七,还认得我吗?”
乍然被点到名的大肚子官兵一愣,靠到城墙边,往城下张望,顾晏然在墙下停住马,仰头往上望。
林小七眯了眯眼,仔细辨认来人五官相貌,蓦地一惊。“顾指挥使?”
“是我,顾晏然。”
确认了来人的身分,林小七连忙向身旁的同僚挥手。“是我认识的朋友,快放下萝筐。”
于是在几个官兵协助下,一个足以装下几个人的藤编大筐顺着城墙缓缓降下,顾晏然朝张大壮吹了个两短一长的哨声,后者会意,驾着马车过来,两个男人担心方才被箭雨吓走的百姓再度聚集骚动,护着温岁岁三人先上了萝筐,下一趟才跟着上来。
连拉了两趟才将五人都拉上来,林小七迎向风尘仆仆的顾晏然,神色满是惊喜。
“顾指挥使,许久不见了!”
林小七前几年当大头兵的时候正好在顾晏然的小队,对这个英勇善战的长官向来是佩服敬重的,后来因伤提早退伍便回到老家,谋了个看守城门的职位,却没想到今日能在此重逢。
“我早已卸了官职,你便直接喊我的名字吧。”顾晏然微微一笑。“上回我来清河县做生意,听说你在此处守城门,原就想找你叙旧的,这回也是运气好,正好遇见你当值……我在这清河县城里有几间商铺,能进城瞧瞧吗?”
“顾指挥使想进城,小的自然尽力替你周旋。”林小七笑得爽朗,目光一转。“只不知你身边这几位是?”
张大壮听了有些不满,大手粗鲁地就往林小七身上重重一拍。“小七,认不得我了?我是大壮啊!”
林小七被拍得身子踉跄,差点没跌倒,站稳身子后仔细一瞧,登时喜得喊出声。“张大胡子!”
“谁是大胡子?没见我早把胡子都剃了,如今可是个细皮嫩肉的美男子!”
“呵呵。”林小七但笑不评论,接着又望向温岁岁等人。
顾晏然主动介绍。“这三位乃是清河县令温大人的家眷,烦你通报一声。”
“竟是温大人的家人?”林小七一凛,连忙就往后头喊道:“快,去喊徐管家上来,让他认认人!”
不过半盏茶时分,一个布衣老汉便急急忙忙地随着去喊人的兵卒上来,温岁岁虽是戴着帷帽,却仍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谁。
温炫也看出来了,惊喜不已。“姊姊、香姨,是徐管家!”
“小姐、公子!”徐管家认出温岁岁几人,也十分高兴。“老爷一直在等你们的消息,你们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是我爹让你在此处等候的吗?”温岁岁问道。
“是啊,老爷很担心小姐和公子……”徐管家忽然顿了顿,欲言又止。“老爷他……”
温岁岁顿时有不祥预感,急切地追问:“我爹爹怎么了?”
徐管家叹息,面露悲色。“老爷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