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在等他——这句话从章瑜婷有事没事坐到大门边时,就对自己说。
她没有在等他,但每顿饭,都有他最爱的玉簪鸡。
她没有在等他,但画图写字时,她都坐在角落、把正位留下来。
她很烦,但她真的没有在等他。
然而当第十五天宫门打开,他的身影出现在那两扇门外时,她的眼睛红了,水在眼眶充盈,鼻子酸了,酸得她必须频频仰头,她不迎上前,反倒一步步往后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喊,她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瞪着眼大喊,用目光警告,但她还是退。
“皇上驾到。”韦公公连声音里都带上威胁,但她依旧一退再退。
宁承远不爽了,那是他的小章鱼,他有允许谁欺负吗?他锐利眸光扫去,韦公公脖子一缩,他对威胁的敏锐度是章瑜婷的三百倍,他连忙转身,将太监、侍卫……全都赶走。
宁承远朝她走去,她蹶起嘴、转过身,拔腿就跑,可惜她跑得再快,也没皇上快,人家是凤子龙孙,天生优越、处处比人强,于是三两下她就被拉回来。
两人面对面、眼瞪眼,章鱼嘴蹶得更高,下一刻眼泪不小心滑出来,太丢脸……她连忙低头,顺势把眼泪涂在他胸口。
宁承远失笑,揽住她的腰,“还委屈上了?”
“不能委屈吗?”她哽咽道。
“好好好,可以委屈,全是我的错,我这几天……”他停顿片刻,决定不说谎,“我恼了。我的女人居然不屑为我开枝散叶,你就没想想,多伤人自尊?”
“我不是不想,我是……”
他掩上她嘴,笑得眉飞色舞,“害怕吗?朕明白,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给朕生一堆小章鱼吧,并且张大眼睛、耐心看着,看我给你交代。”
交代?什么意思?还来不及问,他朝韦公公招手,韦公公上前、把托盘呈给她。“请瑜嫔娘娘更衣。”
“好端端的干么更衣?”
“时间不早,动作快点,上车再告诉你。”他要带她出宫?眉一弯,她接过金盘飞快往屋里走。
宁承远看着她摇头,脸上却全是笑。
这女人没有告退、没有行礼,东西拿了就跑,唉……宫规在她身上荡然无存,也好,这样的她恰恰是最适合和自己联手打破宫规之人。
他们坐进一辆外表不起眼,里面却奢华的青色马车,护卫们都换上家丁小厮的蓝色粗布裳,在明处跟着的有十来个,在暗处的……数不清,皇帝微服出访可非小事,要折腾的人多着呢,至少喜怒哀乐几个,就为今日的出行操碎心。
马车一路往外,直出了京城东门,苏喜依皇上的命令,轻叩两下车厢。
宁承远看着憋一肚子话想问的章瑜婷,笑道:“打开车帘子、往外看去。”
章瑜婷依言打开,发现外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路,被送到庄子后,隔三差五的,她就会循着这条路进京、返家,起初身无分文她还是用走的。
后来师父心疼,即便娘想方设法婉拒,师父还是硬给她买了牛车,牛车很慢,却能看遍一路风光。
放下帘子,章瑜婷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了,她不是爱哭章鱼,但今天被他惹得一哭再哭。
见她眼眶泛红,宁承远想笑却又心疼,朝她伸出双臂,她想也不想便往他身上扑去。
她抱紧他的脖子,鼻子酸得好厉害,“谢谢你。”还以为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再也见不着家人,不料……
“傻章鱼,金豆子矜贵,别浪费了。”抹去她的眼泪,额头抵着她的,他享受两人之间的亲昵。
突然间,她冲动了,想要勇往直前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感情的事情不就是彼此互相付出,没有一味索取的?她干么东想西想、算计到底,非要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那个人是他啊!对她很好很好的他,初见时便派人保护了她,入了宫还允许她活得自由自在的他啊,她为什么不能为他冒一次险?
就算后宫险恶、人心难测,就算世事多变、人心易迁,不过是生一个孩子,不过是为他把心给定下,为什么不?
是,她被父亲吓坏了,她用大把力气才将母亲从泥淖中挖出来,但他又不是父亲,他是宁承远、是始终守护自己的男人。
决定了,她决定不管不顾一回,就算日后会因为今日的冲动而后悔,她也下定决心。
抱住他,章瑜婷的手臂、身子都带着坚定,让心也跟着坚定……
宁承远不知道她的心情转折,只是被她牢牢抱紧……感觉无比美妙。
这时锣鼓笙萧、乐声传来,章瑜婷讶异。
他笑问:“想不想看看何谓十里红妆?”
“什么?”
“忘记了?今天是你母亲出嫁的日子。”
“是今天!”过去半个月她心里难受,日日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原来今日是娘亲的好日子,他特地选在这天带她出宫?
望着他,章瑜婷眼睛泛红,她真不想哭呀,但他好会挑动人心……
“对。”他抚上她的脸庞,喜欢她水汪汪的眼眸,更喜欢她快乐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情绪会轻易影响自己,但现在他被影响了,他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着。
拉开车帘,马车已经进入村子。
方氏借了里正的家出嫁,将村子绕过一圈之后,回到大宅子里,嫁妆有一百二十八抬,每抬都满满当当,有方氏存下的身家,有温梓恒攒了一辈子的聘礼,还有宫里的赏赐。
皇上给、后妃也都给,为感激章瑜婷的倾力帮助,娘娘们可下重本了,玉如意、珍珠衫、金银头面……全是宫廷御造,足足有十五抬呢,普通百姓哪里看过,因此随着嫁妆不断往前送,议论声越来越大。
看着眼前盛况,章瑜婷靠在宁承远身上,柔声问:“这次娘会幸福对吧?”
“岳母当然会。”
温梓恒是怎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他不易动心,一动心就是一辈子。
她这样问,不过是关心则乱,患得患失。
“我相信。”
“你看。”宁承远手指某处,章瑜婷目光追逐,在人群中看见章政华。
章政华挤在百姓当中,脸上带着深刻的落寞,他后悔、埋怨,却再也无法改变。
他以为道理站在自己这边,方若君生不出儿子就是失职,身为章家夫人,她自该努力弥补过错、证明价值。她理所当然该为章家主持中馈,理所当然让丈夫过得舒适安稳,她的付出换得自己的尊敬,一家和乐融融,多么美好。
但事情没有照着他想要的方向进行,柳氏怀孕、儿子降临,他无视方若君的委屈,他把柳氏早产算在她头上,瑜儿遭受雷击……夫妻渐行渐远。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身为家主本该为整个家族着想,行事不能偏颇,他做出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柳氏产子,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瑜儿遭报应,就不该留在府里拖累章家名誉。可是没有做错的他,为什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想到柳氏身上的秘密,以及这阵子遭受的所有打击,章政华更是咬牙切齿。
日前,再次看到柳氏的兄长柳瑞津,章政华惊讶极了,他瘦成一把骨头,整个人像被火烤干似的又黑又皱,四十来岁的他,看上去像七十岁老翁。
柳瑞津又病又伤,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他闹到章政华跟前,说道:“柳嬷嬷为了护住秘密,竟想杀我灭口。”
他决定拼个鱼死网破,把柳姨娘的身世秘密给翻出来。
这件事带给章政华很大的冲击,他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一巴掌把柳嬷嬷给搧晕,他是堂堂七品官啊……怎么可以娶个奸生子为妻?
他想把柳姨娘、柳嬷嬷赶出家门,但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让他无暇顾及她们。
卖粮的周管事黑心,将发霉的陈米掺在新米中卖,百姓吃了米上吐下泻,一状告进官府里,他的七品官帽子被摘掉,连用来撑门面的府邸也必须卖掉,用以偿还中毒百姓。章家败落,田地铺面全数卖光,一文不名了。
美儿、欢儿年纪大了,娘家无权无钱,连像样的嫁妆也出不起,只能草草嫁给商户;不足月的益儿,三天两头得延医看病,他却连昂贵的药材也买不起;知道方氏再嫁,母亲气得一病不起……他一无所有了,只能搬到乡下当个教书匠。
决定住在梅花村时,柳氏大发脾气,她不想和方氏住得这么近,但一个奸生女,容她活着已经宽厚,谁会在意她的想法。
住在梅花村是他的私心,他想,就算只能够远远看着若君……也好。
他称心了,几次看见若君,每见一次,便觉得她更美更动人,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啊,若君的存在,代表他曾经拥有辉煌时代。
那回,他鼓起勇气将她拦下。
他试着说起过往,他想唤回她的心,即使明白赐婚圣旨摆在那里,无从改变,但他还是想要一试,想试试她心中还有没有自己?就算只是一个微笑、只能以兄妹相称……都好。
他说:“若君,你越来越美丽。”
她含笑回答,“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珍惜。”
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所以那个又病又弱,憔悴的黄脸婆,是因为……他不懂得珍惜?
章政华看着骑在马背上的温梓恒,这回轮到他意气风发了,要四十岁的男人英姿勃发,掩不住的幸福在他脸庞流淌,章政华好嫉妒。
“想帮章政华吗?我可以让他官复原职。”宁承远问。
瑜婷闷声道:“不必,他平庸、不敢承担,这种人当官对百姓无益。”
“至少他不会贪。”
“不是不贪,是没胆子贪,再说了那时有我娘在,他兜里有钱,干么贪?现在让他官复原职,可就说不定了。”
“你恨他?”
“不恨,只是将他视为陌路人。”
“他终究是你父亲,娘家好,你也能得倚仗。”
“十岁,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落井下石,如今我有你,哪还需要倚仗他。”
是啊,她有他,哪还需要倚仗,这话他爱听。
他笑道:“不怕被批评忘恩负义。”
“我宁可忘恩负义,也不能指点朝廷,后宫干政,多重大的罪名。规矩啊,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都得认真守着。”她挤挤鼻子,说着言不由衷的屁话。
宁承远呵呵大笑,视规矩若无物的她,竟扯出规矩做大旗,原来规矩这东西,在某些时候挺好用。
揽住她的腰、亲亲她的额头,他心情飞扬,原来喜欢这种东西没有最多,只有更多更多……
*
梅夫人一看见章瑜婷,立刻笑着把客人全请出喜房。
关上房门,她低声在方氏耳边道:“若君,看看是谁来了?”
方氏纳闷地掀起喜帕,看见眼前的女儿,惊得手滑,喜帕掉落地面。
“娘……”章瑜婷上前紧抱住母亲,话哽在喉头。
“你怎么来了,偷跑的?你、你胆子……”她急得连话都说不顺了。
“没有、没有,是皇上带我来的。”
“皇上也来了?”她讶然地望着作平民打扮的女儿,忙问:“皇上也像你这副样儿。”
“是啊。”
“你啊,皇上竟也由得你胡闹,万一出事……”
章瑜婷抱着娘亲撒娇,“别担心,有很多人明里暗里保护着,娘,您快看看我吧,不多看两眼,我又要回去了。”
听到这句,方氏心软了,再回宫里,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捧起女儿的脸,想问的话装满肚子,但到嘴边只剩下一句——
“你过得好吗?”
她笑容灿烂,“有皇上宠着,怎么会不好?”
“娘的小章鱼长大,越来越漂亮了。”方氏终于把心放下。
章瑜婷轻笑,能不漂亮吗?整整三瓶玉瓶浆呢,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冲动了,一口气就喝光光……
“娘,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师父待您好吗?”
方氏瞪女儿一眼,“你师父需要作戏给你看?过去怎样,现在还怎样。”
“始终如一吗?太好啦。”女人求的也就是如此了,情不转、心不移,白头到老、不离不弃。“娘,在送嫁的队伍旁,我看见章政华了。”
想起前夫,方氏竟是无喜无怒,什么情绪都没了,许是已经报仇雪恨,卡在心上的已然放下,对他再没感觉。
“他很落魄对吧?心疼不?”
“不。”她圈住娘亲的腰。“我只心疼心疼我的人。”
“是,以心换心,你只需要对愿意为你付出的人付出。”
这世间总有人认为旁人的付出是理所当然,享用之际非但不感激,甚至想要索取更多,那样的人,不值得真心相待。
轻掐女儿女敕得出水的脸颊,方氏问:“皇上呢?他愿意为你付出吗?”
“他是愿意的。”章瑜婷笑开怀。
“他做了什么?”看着她彷佛泡在蜜里的甜笑,方氏明白她这是爱上了……
“他明知道我暗渡陈仓,老是派人从狗洞进进出出……”说起宁承远,她滔滔不绝了,有很多的话想要同母亲讲。
她们说了好一会儿,梅夫人在外头敲门。
“我们可以进去吗?”
喜娘和温梓恒到了,新房里有些仪式得进行,望着母亲娇红的脸庞,她很放心,捡起喜帕,重新为母亲覆上。
她握住娘的手道:“娘一定要幸福。”
喜帕下,方氏点点头,流下的泪,是甜的。
章瑜婷站在一旁,看着礼仪一项项进行,喝过合卺酒后,温梓恒道:“小章鱼,去同你师兄们说,为师年纪大了体力不行,客人就由他们招待。”
在他眼里没有瑜嫔,只有小章鱼、只有他的“女儿”。
梅夫人和章瑜婷闻言大笑,想陪新娘子就说,哪来那么多话。
梅夫人调侃,“表哥体力不行,那我表嫂得多吃亏,要不,这亲别结了。”
说完,作势去拉方氏,气得温梓恒瞪人。
梅夫人呵呵笑道:“还说我是你的亲妹妹,要疼上一辈子的,哪儿啊,有了新人忘旧人,这让我怎么和表嫂处得来?”
被她这般调笑,方氏脸红得快滴出血,章瑜婷连忙拉开梅夫人,打圆场道:“爹、娘,没事,小章鱼来拯救您们,我把坏表姑赶出去。”
说笑间,她与梅夫人一起离开喜房。
温梓恒拉起方氏的手,问:“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小章鱼我喊我爹。”
“她早该这么喊你,你为她做的,远远超过她的亲爹。”
这话窝心,温梓恒环上妻子的肩,将她收入怀里。
喜房外,梅氏仰头望天,满足道:“心中大石终于放下,我真担心表哥会一世孤独。”
章瑜婷与她对望,勾起她的手,“天下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只是时机早晚不同,表姑,你说是不?”
梅夫人笑开,拍拍她的手背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