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宁承远一眼看见在廊下、正在弹小辰子耳朵的章瑜婷,几人围着一个碗、几颗骰子,那是小阳子带回来的好东西。
“不玩不玩了,主子手气太好,我的耳朵都快被弹坏了。”小辰子捣住火辣辣的耳朵,往后跳开。
“再一次就好。”章瑜婷摇摇掌心里的骰子,她越玩越起劲。
“不要。”他郑重拒绝,顺道瞪小阳子一眼,都是他害的,说要买个好东西让主子开心,可主子开心了、他们却倒大霉啦。
“月儿你来。”章瑜婷换对象。
“不行,我耳朵肿了,再弹下去,明儿个耳钉都没法儿戴啦。”
“星儿,再玩一局?”章瑜婷巴巴地看她。
“求求主子,咱们可不可以玩点别的,这东西太伤人。”
“玩什么别的?”章瑜婷问。
“刺绣啊,我给主子买了绣架绣线回来,用刺绣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听见刺绣两字,章瑜婷头皮发麻,把骰子往碗里一扔,连忙往屋里跑。
星儿见状追上前,一面喊道:“主子这样可不行,再怎样您得给皇上绣个荷包吧……”
月儿也道:“可不是吗,各宫娘娘都给皇上做衣服呢。”
见她落荒而逃,宁承远侧头问梅鑫,“小章鱼不喜刺绣?”
梅鑫回答,“是不擅长,她老是把指头当成布给缝上,方姨心疼小章……心疼瑜嫔娘娘,便下令把绣架绣线全收了。”
有人疼的孩子就是好啊,他点头道:“随朕进来。”
一群人进入长后立刻散开,把守四周,这时终于有人发现皇上来了,吓得小阳子迅速把骰子塞进嘴巴,小辰子飞快把碗藏进袖子。
韦公公和梅鑫跟在宁承远身后,目不斜视地往厅里走,经过两人身侧时,宁承远轻哼。
“聚众赌博?胆子肥啊!”
丢下话,他没事人似的与梅鑫进屋,但小阳子已经吓得张开嘴巴,骰子从嘴里滑出来,小辰子手一松,碗在掉在地上,在地上滚了几圈。
韦公公没进屋,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两人,轻飘飘说一句,“罪证确凿。”
闻言,两人忙不迭跪地请罪。
韦公公笑得满脸奸诈,弯下腰问:“要不要本公公替你们担着。”
小阳子、小辰子连忙点头,表情一致、动作划一。
“行,那往后长大小事儿,都给本公公报上。”韦公公恶意地觑留公公一眼,谁让他老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让他猜,偏偏瑜嫔的脑袋与众不同,让他次次猜、次次错,害他老在皇帝上跟前没脸。
大小事儿?那包不包括后院那个狗洞?不行啊,那是攸关长生死存亡的秘密,打死都不能透露。
小辰子、小阳子互看对方一眼,又是表情一致、动作划一地……摇头。
韦公公气啦,哪来的狗胆?竟还威胁不到了。
他咬牙道:“不识好歹,那就好生跪着,等皇上发落。”
丢下话,韦公公与留公公对上眼,两人脸上都没有笑意。
留公公佝偻着背,双手又拢在袖里,带着两分得意道:“长的墙角没那么好挖。”
他家主子是谁啊?瑜嫔可没拿他们当奴才,而是当朋友、当知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要鼓吹他们背主?别说小阳子、小辰子,便是他……良心也会疼啊。
“哼!”韦公公不爽走掉了。
留公公看着跪得整整齐齐的两人道:“起来吧,没啥大事。”
小阳子道:“可以吗?后宫聚众赌博杖五十。”五十杖打下去,就算有命、也只剩下一口气。
“没事,我给你们兜着。”
“别,留公公年纪大,打板子的事,我们来就行,我们年轻挨得住。”只希望主子能替他们争取……少个几杖。
这话听进留公公耳里,心里甜了,后宫向来只有算计权谋,哪来那么多的人情味儿?
他有一点点懂了,懂得瑜嫔为什么当他们是家人,只有你当对方是家人,对方才会拿你当家人看待啊。
*
与此同时的屋里——
“三师兄!”见到梅鑫,章瑜婷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猛跳。
“没规矩。”宁承远低声斥喝,两个抱成团的人僵了一下,连忙松开。
她把手在身后交握,笑眼眯眯地望向宁承远,啥都不说光是笑着,笑里有着开心、有着感激,有些腼腆。
她动了动肩膀,咬了咬唇,最后飞快踮起脚尖,贴上他的耳垂说一句,“谢谢。”
随着她靠近,熟悉的甜香扑上,他……喜欢她的没规矩。
“去叙旧吧,不能太久。”宁承远耳垂红了,脸却硬绷着。
“不能久一点吗?我有好多话想跟三师兄说。”她合起双掌撒娇。
“往后他每十天会过来请一回平安脉,还怕没得说?”
十天见一回,她乐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她喜孜孜地说:“好,谢谢相公。”
相公?梅鑫的心脏快停了,她居然这么大胆?
宁承远没理会梅鑫的吃惊,满意地点点头,往隔壁书房走去,踏进书房,就见星儿、月儿正忙着把绣架摆上,她们今天非要说动主子绣花。
想起梅鑫的话,宁承远道:“收掉!以后这些东西别往瑜嫔跟前凑。”
什么?谁家娘娘不绣花?皇上这是……心疼主子吗?
月儿、星儿连忙应声,快手快脚把东西收掉、退出书房。
韦公公此刻进屋,迅速把奏折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他喝惯的茶也就定位,他提笔、运起内功,细细偷听小章鱼的声音……
“我娘和师父还好吗?”
“当然好,师父的骑射虽不怎么行,却亲自去打了一对大雁给方姨当聘礼。满京城上下都晓得方姨要嫁给师父了,方姨说要把一半的铺子留给你,另一半当嫁妆。”
“不必,我在宫里用不着银子。”
用不着,干么要卖字画?某个窃听者在心里说道。
“那可不是我能作主的,你自己去跟方姨说。”
“我又碰不到娘,你帮我讲啦。”
“知道了,先说说你,怎样,有没有人欺负你?皇上、皇后待你可好?”
“别担心,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章鱼,不是早让你们放心了吗?我在哪里都会过得好。”
“后宫终究不是普通地方,规矩大、风波多,你留在这里要十二万分的小心,别过得太随兴。”
“没事,皇上没拿规矩拘着我。”
“那是现在,以后呢?”
“我没办法考虑那么久,人心易变,别说皇上,就是我那个爹,还不是说变就变,娘为他付出多少,他又回馈娘多少?婚嫁这种事只能凭运气,运气好的,一世欢喜;运气差的,连命都保不住,至少到目前为止,皇上为我付出的多,我对皇上回馈得少,我必须懂得感激。”
“你别太心大,待年老色衰,难道皇上还会像现在这样?”
宁承远听得出梅鑫的苦口婆心,却看不见章瑜婷的黯然。
她理解,年年选秀,早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子在他身边围绕,但她不能想也不敢想,越想越心涩,她不想为难自己。
章瑜婷叹道:“不知道,但我对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仁义,应会厚待我几分,至少能保我平安终老吧。”
“你应该尽快要个孩子。”
“才不要。”她答得飞快,半点不犹豫。
“为什么不?成亲、生子,天经地义的事啊。”
“我正在医治娘娘们,等她们变得又瘦又美,把皇上的心勾引回去,一个个生下皇子公主……接下来几十年,后宫就准备上演『公主成长记』、『皇子夺嫡篇』了,到时她们在那头敲锣打鼓、演得热热闹闹,我只想在长安安静静看戏,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受这种苦,我宁可不要孩子。”
宁承远被这番话打得头晕脑胀,虽然他本来没打算这么快让她有身孕,那未免惹眼,可是,听她说得彷佛这皇家是人间炼狱,不愿有他的孩子,他还是不免难受。
“你打算这么过一辈子?不怕孤单、不会难受?”
“哪有人一生顺利的,每个人有各自的命运,我只求娘和师父的下半辈子过得幸福,最好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
“你别一心替旁人打算,花点心思替自己算计算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总之别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的。快别说这沉重话题了,多说说我娘吧,赐婚消息传出,章家没有反应吗?”
“你说呢?赐婚那天,你爹见到你娘,他被方姨的绝美姿容给震惊了,时不时上门,想同方姨搭话,气得师父喝醋。”
“我娘会搭理他?”
“当然不,她正忙着呢,忙着把章家给搞穷搞垮。”
“娘终于要下狠手了?”
“是啊,莫大人告诉我们庄子被烧的真相,没想到柳氏外表柔弱,心却如蛇蜡。”
自从莫延送来包袱后,章瑜婷便再没见过他了。
她不知道,把恩人摆在主子前面的莫延,被送到京畿大营“历练”了,才历练半个多月,莫延已经顺利晒黑到连亲弟都认不得了。
“方姨担心上次送来的银票不够用……”
“娘有送银票进宫?”
“有啊,在莫大人给你送的包袱里面。”
“没银票啊,会是谁拿走?莫大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知人知面不知心,下回遇见他,我帮你问清楚。”
宁承远闻言心跳转快,眼神有几分虚,不过当皇帝的第一要件是什么?是脸皮厚。
脸皮不够厚,当不得好帝王,因此脸皮厚的宁承远骤下决定——这黑锅,莫延想背得背、不想背也得背。
章瑜婷心情飞扬,因为跟师兄叙了旧。
心情飞扬的她,用尽心思做出几道好菜来答谢宁承远,菜品没有御厨做得精致,但胜在口味好,于是你一筷、我一筷,两人吃得和乐融融。
她快乐,他便也开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万珍坊的珍珠耳环,亲自替她戴上,然后手牵手,在院子里消食。
“相公,你特别喜欢珍珠饰物吗?”
“不是你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第一次见面,你身上别的没有,只有珍珠耳环和发饰。从那之后只要万珍坊出新的首饰,我便订下一套。”
难怪那匣子装得满满当当。
章瑜婷的心有点软,柔声说:“万珍坊的东西很贵,你别花这个钱了。”
“不怕,是你家相公开的。”
“什么!”万珍坊是全大宁王朝里最知名的珍珠铺子,各种颜色、各种大小,想要的都能帮你找来,而打造的首饰又精致绝伦,只是价格自然也不菲,大家都好奇他们的珍珠出自何处,没想到这样一个聚宝盆竟是他的?
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宁承远笑道:“喜欢万珍坊吗?送给你。”
章瑜婷连连摇头。
“不要?为什么?”那是他的第一份产业,是它替自己累积足够的财富,好让他买下第一家青楼、第一家饭馆、建立第一条人脉……对他而言,万珍坊不仅仅是个铺子,还是他人生的宝物。
“你对我这么好,我拿什么还?”
“还吗?你可以给我生个孩子啊,说说看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宁承远的话让章瑜婷愣住,三师兄刚问过的话,他怎么也问?
她可以真心诚意地把想法告诉三师兄,却不能说给他听,毕竟……不是她嘴巴喊相公,他就真的是相公。
他是九五至尊,是不可以违背、侵犯的帝王,她怎能告诉他——对不起,当你的孩子太受苦,我不要他出生?
宁承远看她犹豫的模样,心头微沉,“怎么了?很难下决定?行,朕来决定,你生个皇长子吧。”
他用“朕”、而不是“我”,他在以身分压人,意思是,他不是与她讨论,而是告知。章瑜婷心头慌乱,恳求似地说:“皇上……”
“怎么,皇长子不好吗?”
“皇上有没有想过,嫔妾身分卑微,倘若真的生下皇长子,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长大?”当年宁承远的娘好歹还是个妃子,结果却是宫斗落败,芳魂早逝,而他自己也吃尽了苦头。
“什么情况?”
她想蹶起嘴巴,拉拉他的手,带着两分撒娇、三分哀求,哄他,盼他把这念头抹去。
但这么严肃的气氛,这么严肃的表情……他摆明不是说笑,于是她说了真心话。
“倘若他够傻,或许能躲过一劫,若他聪慧,成长的路上必定危机重重。生下孩子,自然希望他平安顺遂,既然连平安这种最基本的保证都给不起,还是别生的好。”章瑜婷低头、越讲越小声。
她的实话把宁承远惹恼了,是恼羞成怒,因为她的话他无法反驳。
农家兄弟争的是几亩地,商家子弟争的是几两银,读书人家子弟争的是谁比谁聪颖、谁的仕途更顺利,而天家兄弟之间争的是一张龙椅。
那样的竞争他经历过,一路走来确实危机重重,若非她插手,他早就不在人世……他比谁都清楚明白,也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这种苦。
可他身为帝王,要达成这目标难上加难,他尚无法改变这个状况,只能恼羞成怒了。
“位分太低吗?行,朕便封你为瑜妃。”
听到这句,她吓得更厉害,她不想入局,他非要她上场演戏,这算什么?这真是报恩不是寻仇?
她急了,急得口不择言,“皇上的生母还是纯妃娘娘呢,皇上不也因为八字克父,被远远送走?”
这话更可恶、更教他无从辩驳,宁承远定睛看她,片刻后重重一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走,接连半个月他都没再踏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