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二章 第一笔交易(1)
作者:千寻

卢予橙不爱念书,他希望像爹爹那样四处贩货做买卖,看遍形形色色的人们,可是晴兰爱啊,她爱念书、他便认真学习,把懂的全教给她。

许是那么点儿骄傲,许是不想让妹妹对哥哥的崇拜消失,于是他和书本较上劲。

这一较劲,月底考试,原本回回垫底的他居然考到第五名,那可是了不起的成绩,他被先生狠狠夸奖一回。

爹爹知道原委后,给他二百文钱,让他带“大功臣”进京城大吃一顿。

“晴晴想去哪里?”卢予橙满脸满眼的笑,他的快乐毫不遮掩。

“承恩侯府。”她不假思索、月兑口而出。

话说完,眼皮垂下,她在心底暗骂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呢?那里再不是她的家,就算看上千百次,“夏晴兰”也进不了门,何况她怎甘心再度成为夏家的棋子?

她的黯然,卢予橙看在眼里,他误解她的难过,连忙接话,“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围墙有多高,房子有多小?”

小到容不下一个小泵娘,高到阻隔父女亲情。

丙然……墙高、门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

卢予橙紧抿双唇,握紧晴兰小小的手心,此刻他发下誓言,要倾力求得功名,日后成为最厉害的御史大夫,与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们一个生而不养、无情无义。

晴兰站在对街看着熟悉的大门,心情扑腾不已。曾经她以为这里是避风港,没想……

莫怪呵,娇养的女儿不用来荣耀家族,用来做什么?人死灯灭,难道她能期待父兄为赌一口气,放弃追求利禄功名?

算了,就这样吧,承恩侯府再也与她无关,夏家的光芒荣耀再不需要她来承担,就这样一刀两断,很好。

拉拉卢予橙的手,他们准备离开,没想朱红色大门在此时缓缓打开,她看见“夏媛希”在仆婢的簇拥下走出。

她很是吃惊,她在这儿,而“夏媛希”也还活着?

只见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孙嬷嬷抱怨什么,只见孙嬷嬷苦口婆心劝着。许是劝人的话不中听,夏媛希斥喝一声,孙嬷嬷立刻住嘴、退后两步,不敢再多话。

孙嬷嬷是她的女乃娘,之后作为陪房随她嫁入二皇子府,嬷嬷忠心耿耿,为阻止她被灌下鸩酒,被周勤提剑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孙嬷嬷两眼的夏媛希上了车,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领着几个仆婢走出大门。

那是她的娘,她娴雅端庄,无比高贵的娘亲啊。

今天是夏家姑女乃女乃的祭日,每年这天母亲都会领着她到广缘寺为姑姑做法事,贪玩爱吃的她总缠着母亲,让她在外头吃饱喝足玩够才回家。

平日母亲待她极其严格,唯独这天愿意让她放纵,起初她不懂为什么,而且每年这天母亲看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带着淡淡的哀怜,直到生命最终,她才明白生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样,都是家族的牺牲品……

“娘,那是我的亲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夏晨希握紧拳头,目光狰狞,青筋在额头浮现。

“不然呢?媛希牺牲还不够,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争?”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晓得,周勤是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案亲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为女子本该遵守三从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杨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后位,一世尊贵。”

“是周勤亲口答应妹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争、去坚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为他谋得帝位之后再下毒手,这种人不配当帝君!”

“啪!”父亲一巴掌狠打过去,倏地,夏晨希脸颊肿起。

“这些话不准再说,媛希的牺牲换得夏家男儿官升两级,换得夏家的从龙之功,封爵封王,这是她身为夏家女儿的光荣。”

“像姑姑那样吗?用性命换取夏家荣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确的,她们是夏家的骄傲。”父亲撂下话转身离去。

夏晨希犹自不服,还想追上前,母亲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别闹,媛希能够死在最好的时机,为家族谋利,是她的幸运。”

死后魂回家中目睹的这一幕,教她恍然大误,原来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荣耀,更是责任与幸运,她们天生该死,并且要死在最好的时机点才不忝夏家女儿身分。

讽刺吧,即便是亲人的疼爱,也承载着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扫过侯府匾额,她感激上苍的安排,没让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兰转身的同时,世子夫人看见她了,片刻怔愣过后,她面带厌恶地别过头去。

她认出夏晴兰了——那张和王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

她竟然找到这里?她想图谋什么?世子夫人憎恨地轻哼一声,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兰就别想踏进侯府大门。

“去吃馄饨吧,周记馄饨可有名了。”卢予橙道。

周记啊……前世她把周记的厨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养着,啥事都不让做,光让他研发新食单。她慧眼识英雄,余大同灵敏的舌头弄出许多旁人没有的新食单,让她的“百味楼”人满为患。

“好啊,去周记。”

微微笑着,她同卢予橙走在大街上,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擦肩而过。

前世她总坐在马车里,只听得街头嘈杂,却感受不到这份鲜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来、快来!新店开张,好事成双,大米一斤只卖十二文,绿豆红豆黄豆小米……全比别家铺子便宜……”

伙计敲起铜锣,扯高嗓子放声大喊,路人从旁边走过,耳膜都快给震破了。

这么便宜?卢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买个几十斗、几百斗回家。”

“买那么多米做什么,又吃不完。”晴兰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过去两斤米价可换得三斤米,若是酿成酒,必定能赚回不少。”

酿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抓住卢予橙的衣袖急问:“今年是元禧几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着一脸紧张的晴兰。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来了,外祖母曾以这一年作为范例,教导她削价竞争一事。

抬头看着匾额上“张记粮铺”四个字,没错……是这里。张记粮铺的背后是礼亲王府,礼亲王府的粮铺开满附近州县,京城近郊的庄子十有六、七都在礼亲王府名下,张家曾被戏称是皇亲粮仓,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气大伤。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风调雨顺,各处粮仓囤满米粮,眼看元禧十七又是个丰收年,去年的稻谷豆麦积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没处收,于是以低于市场三成的价格将旧米清仓。

许多庄头也嗅到丰收味道,层层往上报,于是粮铺纷纷低价卖粮,酒商趁此际大量收购、制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让即将收割的稻田颗粒无收,预期心态加上严重缺粮,最后一斤米喊价百文,许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议开粮仓赈灾,不料官员贪污,早在粮价开始飙升时,已盗卖近八成官仓粮米。

龙颜为之大怒,午门前天天有官员被砍头,可是砍再多的头,也改变不了缺粮事实。

最后有农粮司官员建议,种植可在短期内收成的地薯,才勉强挨过这两季。

晴兰下意识握紧拳头,要是口袋里有钱就好了,距离八月只剩几个月时间,倘若手边有钱,绝对可大赚一笔。

她拉起卢予橙飞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长的街道上就有五间粮铺,当中有三家正和张记粮铺打擂台,一家家都在削价竞争。

她走着走着,最后停在尚未挂出降价牌子的“日宣粮铺”前,犹豫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往里头走。

卢予橙见状,忙跟上前,他看着红纸上的标价,在晴兰耳边轻声道:“你要买粮吗?这家贵多了。”

她摇摇头,对迎上前的伙计说:“小二哥,请问掌柜在吗?”

“小泵娘认识咱们家掌柜?”

“不认识,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伙计多看了她两眼,犹豫着要不要听信她的话。

许是晴兰模样长得太好,许是因为她眼底无法形容的自信笃定说服了他,伙计转身进屋。

不久,一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男走出来。

四目相对间,晴兰脸上有着掩不住的错愕,竟然是他……贺巽?

贺巽是自己前世的死对头。从头到尾,他都是三皇子党,他为周鑫筹谋算计,为他的夺嫡之道铺路,但最后他输了。

贺巽之所以输,是输在不够狠。明明知道夏媛希的存在能提供周勤源源不断的财源,倘若掐断她这条线,他至少会多出五分赢面,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

她想问贺巽:是你不屑与女子相争,还是认定我的本领有限?

周鑫落败,周勤坐上大位,而贺巽消失于人前,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但她晓得周勤四处派人寻他,他发誓要将贺巽挫骨扬灰。

再后来……她不知道了,因为利用价值消失,她被一杯鸩酒结束性命。

十二岁的贺巽是长这模样的呀,原来他的深沉、冷酷,对人的疏离是从年少时期就有的?

晴兰细细打量对方,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面对面认真看他,同时间,贺巽也审视着晴兰。

他对她的第一个感觉是惊艳!尚未长开的小泵娘就美得让人心乱,长大后岂不是倾国倾城、祸国殃民?

他的眉心微蹙,眼底却带起两分兴味,“小泵娘找我有事?”

晴兰回神,扬眉笑得无比甜蜜。心情激荡呐,她太高兴了,高兴重来一回,有机会弥补前世过错。

望着贺巽的眉眼五官,晴兰满脸认真,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拨乱反正,她会想尽办法偿还他,偿还自己对他的负欠。

“一路行来,我发现许多粮铺在削价出清,唯独你们不这么做,公子有什么其他计划吗?或者准备跟进?”

这丫头眼睛黑得发亮,被她这样盯着,他的心竟然乱了序,不过是个陌生女娃儿……好吧,是个漂亮到让人心揪的漂亮女娃,但……又如何?

“我的生意、我的计划,有必要告诉你?”

是没必要……唉,晴兰轻叹,被人泼冷水了呀,但就算被他泼冰块,她非但不能退,还得迎上前,谁让她欠他呀。

晴兰咬紧银牙,笑得没心没肺,“我给公子一个建言,倘若公子能听进去,几个月以后必能大赚一笔,届时可否给我五十两分红?”

“几句话就想换五十两,这算什么?空手套白狼?”贺巽失笑,怎地小泵娘模样这般好,脑袋却不好使。

晴兰没理会他的嘲讽,续道:“公子且听我一言,非但别削价竞争,相反的还要低价大量收购其他家米粮,不久后这些米粮价格必定翻涨数倍。”

几句话,瞬间让贺巽心头翻起惊滔骇浪,她怎么会这样说?下意识拉住晴兰,将她往身前一扯,他居高临下紧盯她的脸,“把话说清楚。”

晴兰认真道:“今年气候不寻常,怕是会有大灾难降临,届时田地十损八九、粮米短缺,如果能趁早囤米,日后价格飙升,必能赚得钵满盆溢。”

“谁告诉你会有大灾降临?”

“我姥爷,他种一辈子的庄稼,对气候天灾经验丰富。”

眼看着他要继续往下追问,她连忙屈膝道:“如果你相信我就照做,如果不信……希望日后你别后悔。”

丢下话,她一阵风似的往外冲,脚上像安了风火轮,跑得飞快,因为话是临时胡诌的,禁不起对方细细推敲。

贺巽没追出去,只是细细想着她的话,缓缓吐气,目光更见深邃。

那厮的眼光杀伤力太强,晴兰跑得飞快,直奔过三条街,才让后头追上的卢予橙阻下。

他挡在她面前,由着她的头撞上自己胸口。

抬眼,晴兰一脸不好意思,她忘记橙哥哥了。

“为什么说谎?”卢予橙口气微愠。他可以宠她,但做错事也该教导,他认真拿她当亲妹妹看待。

晴兰无法回答。

“现在粮米虽贱,但不尽快卖出的话,待新粮收上,价格肯定会压得更低。若对方听信你的话,囤下无数粮米,得赔多少钱?虽说做生意有赚有赔,但那位公子年纪尚轻,这次的挫败对他会是多大打击?倘若他因此一蹶不振,几句玩笑话很可能会断他的经商之路,你有没有认真想过?”

他义正词严的指正,一句比一句严肃。

看着卢予橙年少带着稚气的脸庞,他是个正直的大好人啊,难怪生意做的那样成功,难怪看不起手段百出的自己,难怪总是指责她是奸商。

她没因为他的指责而懊脑或生气,反握住他的手说:“橙哥哥,如果你有钱,也买一点粮米吧。”

王嬷嬷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白天咳,夜里也咳,但她仍坚持去帮人浆洗衣物。

“晴晴,嬷嬷出门啦。”王嬷嬷皱纹满布的脸上,充满慈爱。

“嬷嬷可有吃饱吗?”晴兰放下筷子。

“有,咱们晴晴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嬷嬷温柔地抚模她的头发,自风寒好后,这孩子好似突然长大了,变得懂事听话还会打理家里。只是……承恩侯府的姑娘,怎能受这等委屈?晴晴亲娘临死前殷殷哀求,求她想办法将晴晴送回去,要是做不到怎么办?

轻咳几声,晴兰连忙轻拍嬷嬷后背,道:“不如嬷嬷今儿个在家里歇歇?”

她也想歇啊,可是怎么可能?王嬷嬷没回答,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话给说足了。

是的,她不能不出门。一个月多前,承恩侯府的管事上门,把她们赖以生存的几亩地卖掉,从此没有租子收入,王嬷嬷必须接更多活计。

原本她们也要被赶出门的,是王嬷嬷拿出辛苦攒下的几百文钱,将旧宅承租下来,才能继续在这片屋檐底下遮风避雨。

晴兰猜测,那天娘肯定看见自己了。

娘是高门贵女,喜怒不形于色,但那一眼……是忿然吧,王氏和夏晴兰一直是她心头不可触碰的锐刺。

前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在娘面前提起王氏母女,也幸而没有太久,王氏与夏晴兰就相继离世,那根刺方随着岁月慢慢弭平。

然而此生夏晴兰不但没死,还胆敢出现侯府门前,娘那口气吞不下去,只能算在帐面上,晴兰明白这是对她的惩罚。

她错了,不该去承恩侯府的,多看那一眼又如何?徒然惹麻烦罢了。

“嬷嬷,您别太辛苦,能做的做,做不来的就推了吧,以后晴晴会孝敬您,给您养老。”

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还人十分真意,她就是这种人,所以会为周勤的温柔多情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好孩子,嬷嬷以后就靠你了。”王嬷嬷欣慰地把晴兰搂进怀里,想她一世孤寂,老来能有这孩子为伴,是上天厚待。

“我会让嬷嬷锦衣玉食,住上大宅子。”

“有志气。”她心疼地模模晴兰小脸,跟她娘长得真像啊,当年王氏若不离开青楼,几年下来,凭那身舞艺和容貌,定能混得风生水起,至少吃穿不忧,没想到跟了世子爷,却连命都混没了。

“再不走要迟啦,晚饭等嬷嬷回来再弄,你好好跟着卢家小子读书认字,我们家晴晴将来可是要当女状元的。”王嬷嬷玩笑道。

会认字、有学问,她希望承恩侯府能因此高看晴晴几分,终有一天晴晴得回到那里,完成她母亲的遗愿。

“好,嬷嬷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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