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清亮的笑声不断。
魏天祺坐在书房内,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没有办法集中在眼前的报表上。
半晌,他合上报表,放弃挣扎,站起身,离开书房,朝客厅走去。
乔蜜儿舒服的靠卧在沙发上,双腿下垫着一个大抱枕,神情愉快的看着电视,不时逸出清脆的笑声。
“在看什么?一整晚听你笑个不停。”仿佛被她的笑声感染,他站在沙发后面,双手撑在椅背上,好奇的问。
“整人大爆笑,那个老伯伯竟然只穿丁字裤和碎花围裙在大卖场里卖蛋糕,经过的老婆婆看他的眼神超怪异的,老天,真的很有趣。”乔蜜儿趁着空档,伸手指着电视萤幕,跟他讲解,当她瞧见老婆婆因为无法苟同而翻白眼时,再次大笑出声。
低着头,望着她毫不做作的笑声,魏天祺的嘴角也忍不住苞着上扬。
“你喜欢看这种整人的节目?”
视线转移至电视萤幕,老实说,他不清楚一个老人在大卖场上穿着丁字裤和碎花围裙卖蛋糕有什么好笑的。
“喜欢啊!可以放松心情。你看,他们好过分喔!竟然在人行道上摆放行动厕所,只要有人进去,行动厕所的四面墙就会被打开。”她才说完,又爆出无法遏止的大笑声。
魏天祺好奇的盯着沙发上笑得像个疯子的女人,她不但抱着肚子,笑到快要窒息了,还不断的拍打沙发,眼中溢出水气。
“你看到没有?那个男人肚子痛上厕所,又尴尬的坐在马桶上,捂着自己的命根子……”她笑岔了气,还不忘抱怨肚子疼。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奇怪的女生,疯狂到完全不顾形象。
深深的凝望着她,他脸上的笑容缓缓的收敛,流露出认真的目光。
她似乎没有矫揉造作的一面,除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模样给他极需呵护的脆弱印象外,之后的相处,他再也没有见到她第一次显现出来的那一面。
乔蜜儿,她的名字给他的感觉像蜜糖一般甜蜜。
她的笑容纯真不扭捏,她的个性开朗好相处,原以为两人同住的日子,会有不少的别扭和磨合期,但是这些似乎没有发生。
她算是个少话的女人,除了发生有趣的事外,很少会有吵闹的时候。有时他在书房里工作,她会静静的窝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他下班回来,迎接他的总是她那灿烂的笑颜,以及满桌丰盛的晚餐。
她会静静的听他诉说今天工作上发生的事,也会告诉他今天她在外头碰到的趣事,两人总是在餐桌旁花费好长的时间闲聊,再一起整理用餐过后的凌乱桌面。
有时他会觉得她像个喜爱热闹的大女孩,有时他又会感觉她是个充满文静气息的温柔小女人,她一下子充满活力,一下子又沉静得好似完全不存在。
魏天祺转头,看着客厅窗口边的茶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中多了些花草,就连他的书房窗边,她也摆上一盆郁金香,让他在书房里工作至烦闷,渴望松一口气时,目光总是忍不住停留在郁金香上好一段时间,仿佛得到舒缓后,便能再次将心神专注在文件上。
他的视线转移至沙发上,仍然笑得像个疯子的乔蜜儿身上。
她这会儿不知道又看到什么有趣的画面,竟然干脆跪趴在沙发上,双手还不停的猛拍着抱枕。
望着这样奇异的乔蜜儿,魏天祺的胸口变得温暖,嘴角微微上扬,她的笑声轻易的感染了他的心情。
到底哪一面才是她?这是真正的乔蜜儿吗?他不禁心生疑惑。
他想多了解她,想知道她的想法,想看清楚她所有的样貌,大哭、大叫、大笑、生气的模样……
突然,魏天祺想起了某件事,不解的开口,“蜜儿。”
笑到快要休克的乔蜜儿抬起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乔叔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要我提醒你,你该回去拿身子该擦的药……你的身子怎么了?为什么要擦药?”
她的身子一僵,笑容倏地消失,对上他充满疑惑的眼眸,缓缓的站起来,露出熟悉的笑靥,“那不是药,我想你听错了,爸爸一定是看到我放在房里专门用来保湿肌肤的乳液,知道我忘了带,所以才会打电话给你,要你提醒我。”
“药和乳液,我会听错?我明明听到乔叔说若是不按时擦药,你背部的疤痕不会完全消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背部有什么事……”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敷衍,笑意不达眼底,似乎在极力隐瞒他某件事。
“哪有什么事?真的是你听错了,我的身子好好的。”乔蜜儿煞有介事的说。
“是吗?”他还是很怀疑。
“当然。”她很努力的保持镇定,表现出没有半点不对劲的样子。
“为什么我觉得你现在的态度有点心虚,好像在隐瞒……”
“天祺。”她打断他的话。
“嗯?”
“你的脸颊上为何有疤痕?”不想他再谈论这个问题,她急忙转移话题。
魏天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叹息,伸出手,抚模着脸颊上的疤痕,“很丑吗?我是说,你会觉得吓人吗?”
他若有所思的深沉表情让她误以为自己踩到他的痛处,刻意以玩笑的口吻说道:“不会,如果没有很注意,大概没人会发现你去做整形手术。”
“我没有整形,那是小时候家里发生火灾,结果脸上和身上留下不少被火纹身的痕迹,后来有人植皮给我,这就是植皮后的痕迹。”他微涩的苦笑。如果不是做了植皮手术,也许现在他身上和脸上的皮肤不会这么干净,而是东一块红、西一块红。
有那么一刻,乔蜜儿的眼眸转为幽黯,淡沉的脸庞显现出难以形容的酸楚,似乎回忆起什么。
魏天祺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坐在沙发上。
“被乔叔领养前,我有个家庭,家中有我、爸爸、妈妈和妹妹,妹妹叫做魏亮恩。我们家不富裕,只能算是小康,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从我懂事开始,他们为了养大我和妹妹,一直很努力的工作。我的妹妹比我小七岁,除了上课之外,照顾妹妹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他的语气很轻淡,像是在诉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不过乔蜜儿知道,这是他保护自己,能够让自己更加坚强的面对现实的方式。
她沉默不语,任由他陷入属于自己的回忆中。
“有一天,生活如往常一样,我妈妈要加班,晚点回家,爸爸为了接妈妈一块回来,要我和妹妹乖乖的待在家中。可是我和亮亮等到晚上十点多,他们仍然没有回来,几个小时后,有几名警察来到家里找我和亮亮,说是要我们去认尸,我的父母在骑车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过世了。”他永远无法忘记在医院里看到父母的遗体的刹那,有多么的害怕和不安。
前不久还打电话和他有说有笑的父母,没多久却变成冰冷的尸体,他们再也不会温柔的呼唤他的名字,再也不会关心的对他嘘寒问暖,再也不会在夜晚的时候替他盖被子、给予他温柔的吻,从此和他们兄妹两人天人永隔。
乔蜜儿的眼眶发烫,垂下头,缓缓的伸出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
魏天祺转头,露出释怀的笑容,“我和亮亮从此失去亲人的照顾,要被送到孤儿院,因为没有亲戚愿意接下照顾我们兄妹俩这个大包袱。在要到孤儿院的前一晚,我带着亮亮回家收拾简单的行李,坚持要在家中度过最后一晚,没想到房子太老旧,电线走火,当我从睡梦中清醒时,发现客厅整个陷入火海,根本出不去,我只能害怕的带着亮亮躲进房里,不敢出来,然后我们被浓烟呛昏。
“等我清醒时,已经躺在医院里,全身上下百分之六十被火灼伤,然后……当时我不能下床去看亮亮,听说她的身子同样有百分之三十的烧伤,但是被浓烟呛伤得十分严重,她的声音几乎毁了……”
魏天祺的身子不断的颤动,眼眶盈满泪水,无法再像方才那样对着乔蜜儿露出微笑。
大火发生后,他得到有心人的帮助,完成皮肤移植手术,被火灼伤的部位得到完整的修补,但是他的妹妹亮亮没有办法等到被帮助的时候,她身上的烧伤明明没有比他严重,却在某一个晚上细菌感染,导致恶化,比他还要早离开人世,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是我的错,你知道吗?当初如果不是我坚持最后一天待在家中,我们也不会遇上那场大火,亮亮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不是我,现在她就和你一样年纪,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他也不会孤独的留在这个世上,为了过往的错误,每日不停的内疚、自责,无以复加。
悄悄眨去眼中的泪水,乔蜜儿牵强的挤出笑容,轻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意味深长的低喃,“人的一生,会因为很多事情而感到后悔,无论是过去的遭遇,或者当下的错误决定,但后悔是没有用的,再如何的自责,有些经历,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与其痛苦,与其懊悔,不如认真的过每一天,不是更加实际?
记忆中的憾事,无论现在做得再多,无法弥补还是无法弥补,只能将它们记在心中,一辈子成为回忆,一辈子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伤痛,将“她”曾经存在留于这个世上,让“她”的影子如影随形的留在脑海中,永远不要将“她”遗忘,完成她的梦想,这才是报答她、纪念她最好的方式。
“这些疤痕是我刻意留下来的,它们其实可以不需要存在,当初做植皮手术时,我要求医生不要将它们抹去,这样它们才能时时刻刻的提醒我,是它们的存在,让我拥有新的人生,也因为有它们的帮助,我的生活才能重新展开,这份恩情,我一辈子无法遗忘。”
老实说,他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帮助,让他能完成那场手术,孤苦无依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人愿意毫无所求的帮助他,更别说是将身上的肌肤给他。
当他完成手术后,乔叔出现了,领养了他,将他带回家中,毫不吝啬的给予他优渥的生活,让他再次得到崭新的人生。
凝望着陷入回忆中的魏天祺,乔蜜儿发烫的眼眶漾着泪水,花费好大的意志力才不让它们落下。
“我想,如果捐赠者知道你的想法,知道你为了感谢‘她’而特地留下伤疤,肯定会很心疼,并不是希望你感谢‘她’才做出这些举动。”
她希望能带给他幸福美好的人生,让他能从那次的伤害中站起来,面对属于自己的未来。
“不管捐赠者是不是这种想法,我不得而知,只能用这种方式感谢‘他’。”无论那名捐赠者至今是否仍活在这世上,他都牢牢记住这份恩情。
就是他这样的性情,这种知恩的个性,她才会情陷于他啊!轻轻的叹了口气,乔蜜儿悲哀又苦涩的笑了。
沉重的话题令两人都沉默不语,有着属于自己隐藏的心事,谁都没有再出声。
视线转回电视萤幕上,她紧盯着正在上演的趣事,心思却兀自飘远,陷入无人能知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