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它的位置说起来应该算是“宸虎园”最东北角的位置,并没有太明显的分隔,一直以来就是由问延龄掌管,澄心堂之意,取的是李后主做的“澄心堂纸”,传闻是纸中极上珍品,价比黄金,做法却已经失传。
而问延龄从年轻时候就很喜欢纸,各式的纸笺做法都难不倒他,他曾经发下大话,说要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惹来不少文人好友的取笑,说人有志气是好事,就怕是痴心妄想。
沈晚芽穿过“澄心堂”以为标记的两棵百年银合,就看见了几名伙计忙着给烤房添柴火,另外几个人则是手脚利落地把筛好的纸片刷到烘壁上,同时,远远的就可以听到水车带动捣杵桩打着泡水树纤的声音。
这时,一名伙计见到她,开口要喊,“芽——?”
“嘘。”沈晚芽以食指抵唇,示意工人们噤声,以最悄然无声的脚步接近正站在一口炉火前,仔细翻煮浆液的问延龄。
“叔爷。”她站在他的身后,很小声地喊。
问延龄一向很专心做事,就无暇顾及旁人,所以他没有动静,一直到沈晚芽将脸蛋探出他的肩膀,“叔爷,在做什么?”
“芽儿丫头!”问延龄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却被吓得很开心。“你来了,快快快,快来看我新调的纸药,我敢保证,这个新配方一定可以做出很好的纸张来,快来看!”
“叔爷,你今天做的纸药,究竟又藏了什么玄机呢?”她眨眨美眸,从他的身后走出来,站到炉边。
“难怪我特别疼你这丫头,一句话就问到我心坎上,我跟你说,这纸药里的材料跟以前不同,我试了些别的东西,可以让纸张变得更柔更韧,不过上次做过之后,觉得纸面可以再更细一点,才好吃墨色。”
沈晚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着问延龄兴奋地诉说他发现新材料的过程,她适中在中途插话,不为任何意思,只为搭腔,就怕给了意见,老人家要觉得被浇冷水,如果一句话都不说,又会教人觉得自讨没趣。
不过三两句里,她还是会提出一点疑问,毕竟对于做纸她也略知一二,这些年来,她是问延龄最好的授课学生。
对她,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这些年来,她被问守阳折腾着,问延龄基于对侄孙的不满,跟她更是同声一气,融洽得很。
说道一个段落之后,问延龄喊来一名伙计,要他替自己看着火势,牵着沈晚芽的手,往堂前的小厅里走去。
“来,陪叔爷喝壶酒再回去,今天新到一壶桃花酿,听说芳馥醉人,特别适合你们女儿家品尝,快过来坐着,陪叔爷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
“不了,晚芽还要赶回去‘宸虎园’,爷前两天出远门了,家里不能没人拿主意,改天吧!晚芽等抽了空闲,绝对过来陪叔爷一整天。”
“哼哼。”说起他家那个侄孙,他就一肚子光火,“我家守阳那小子可真好命,人家娶娘子进门来疼得,他娶娘子却是进门来替他办事的,最可恨的是娶了你那么好的妻子,竟然还动不动就出远门,摆明没将你搁在眼里,真是白给他省心了。”
“叔爷,我不是他的妻,你这话别教人能给听去了,要不教有心人听了,要说我不自量力,仗着叔爷疼爱,恃宠自抬身份了。”说这话,摆明了是要对问守阳落井下石。
沈晚芽自觉不是佛心之人,更是不想给问守阳半点好心,尤其在成为他妾室之后,这将近十个月的时间,说好听点,是信任她,不过问她所做的事情、所下的决定,但是,这也代表着他不给意见,由她自生自灭。
她想,是因为对他而言,把事情交代给她,就没有不办成的道理,他对她竟有如此信任,让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对了,守阳那小子只是纳你进门,连场成亲仪典都没给过你……”老人越说口气越落寞,几乎到了想哭的地步,“向我们问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出他这个如此没心肝的后辈啊!”
“叔爷,你再说,我便要生你气了。”她故意拉沉了脸,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再更进一步就太过了。
“好好好,不说,我不说,没心肝的人咱们便不提他。”话才说完,他就又挨了她没好气地一瞪,但他故意装作没瞧见,只是笑呵了起来,“那你一定要拨时间来纸庄陪叔爷做纸啊!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你的帮忙,我一定可以重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教那些笑我痴心妄想的老家伙们个个哑口无言。”
“好。”她笑着点点头,“叔爷一定可以重现‘澄心堂纸’,绝对不会只是痴心妄想。”
“别了别了,你这张嘴再甜下去,叔爷也不知道该如何更疼你了!”老人摆手,明明想绷着脸说,却忍不住一脸笑眯眯的,“一定要来啊!”
“会,一定会,跟叔爷约好了就一定回来。”
“尽早来。”他不忘叮咛。
“会,一定尽早。”她笑眯的表情像是在应付个孩子,而不是老人。
“晚芽丫头?”
“叔爷做什么突然表情认真了起来?”
“别对我家那小子太好,别让他太省心,偶尔要让他吃吃苦头,要不,你准要教他欺负死。”
“在我的心里,他是爷,伺候他是应该的。”反正都已经落井下石了,她不介意再丢进一颗小石头。
“哎呀呀,你这丫头明明就不笨,怎么就这一点死心眼……罢了罢了!快些回去吧!苞你这傻丫头是扯不清了,早点把事情办完,早点过来赴叔爷的约,知道了吗?”
“是,那晚芽这就走了,叔爷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知道知道,去去!让我老头子一个人好好专心做研究。”明明就一脸不舍,但他还是出声赶她,就怕没硬着心肠,便要不舍留人了。以前,她在做小总管时,就已经忙得不常有时间陪他,现在,成了问家的妾室,原该是可以享福的,没想到竟然较之先前更忙。沈晚芽明白老人家不想让她挂心的一片好意,走开了几步,忽然又转身对着问延龄说道:“对了,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叔爷,帐库里那些书册还好有您做的红药纸,几十年前的本子,到现在都还完好如初,一点都没被虫吃掉呢!都是多亏了叔爷的好主意,真是太好了!”
以前,她没看过账册,也不知道问家的账册与一般有何不同,直到开始经手账本之后,才终于明白其中的奥妙。
问延龄被夸得笑不拢嘴,摇了摇手,“去去去,你这鬼丫头,快忙去!新的红药纸已经做好了,改天让人给你送去。”
“是。”她以柔软的嗓音把语调拉得长长地,给了老人家一抹灿烂的笑容,才转身离开。
人们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说得好像这些生意人个个心肝都被吃掉了一样,可是,沈晚芽一直都很清楚,无论是问家或是唐家,还是一些有来往的乡亲,在经商赚了钱之后,多少都会付出一点回馈乡里。
是真心诚意也好,是博取名声也好,无论如何,这些人并非真的都是一毛不拔,就像“宸虎园”在夏天里会施药、施茶,入冬之后会施粥与棉被,甚至于是施增棺材给那些没钱下葬的穷苦人家。
而三年前,在她提出意见、叔爷支持,而问守阳不表反对的情况之下,问家让出了一处在京城之中不常使用的三进宅院,开设了一间育儿堂,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总管!”
孩子们见到她来,一个个笑得灿烂活泼,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还知道要有规矩,可是两、三个年纪都还不到五岁的小幼孩已经捉着她的裙摆不放了。
在育儿堂负责掌管的尤大娘扫视了孩子们一眼,沉声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说不听话!不可以再喊小总管,要喊夫人。”
“算了,别跟孩子们计较,他们高兴就好了。”沈晚芽耸肩娇笑,抱起了裙畔一个最年幼的孩子,见他笑得好开心,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这孩子因为是天生失聪,而被父母给丢弃在市集里。
“小……总……管。”小儿郎很困难地发出这三个字,话才说完,就一脸忐忑不安的样子,害怕自己说得并不好。
“乖,小儿郎说话越来越好了。”她模了模小儿郎的头,见他立刻是眉开眼笑,她将他放在地上,看着他跑回同伴群里去,比着自己,对着大伙儿竖起大拇指,几个疼他的大哥哥没客气地扑抱住他。
沈晚芽见孩子们热闹的样子,忍不住也跟着会心微笑,她遣退了尤大娘,独自一人在跟几个孩子说说笑笑,他们总是跟她才说几句话,就害羞得又跑开,对他们而言,能与她说上话,就是一件教人兴奋的事。
“芽夫人。”这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约莫十来岁,身子骨比寻常的孩子纤小瘦弱。
“有事吗?”沈晚芽敛眸瞅着女孩高高仰起的小脸,记得她叫春儿,去年底才刚进来育儿院,“春儿听说芽夫人也是一个孤儿,你是不是也像春儿一样,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