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开过方子就走人了。
凤砚秋本来还想让他给师潇吟看看背后涌出的血,但突然意识到什么,干脆模模鼻子,叹息着也离开了房间。
屋子一下冷清起来,偶尔能听到的是彼此沉闷的喘息。
夏晓满疲倦得眼都睁不开,只因师潇吟在身边,而不愿意轻易睡去,总觉得这——闭再睁开眼,会永远看不到他。
“为何不睡?”师潇吟不理解她干吗强打精神,难道折腾了半天不累?小丫头刚才痛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却始终撑着不曾喊疼,这份乖巧让他宽慰之余又感到一丝心痛。
“师兄……你是不是恼我?”
师潇吟闻言,一挑眉,“你说什么?”
“我笨得从阶上滚下……”她眨眨眼睫,“你白花了那么长时间教我。”
“为什么……不……”施展你的功夫去躲?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靴子的夹层被人塞进瓷片,任谁在台上来回踩跃,脚都吃不消。”
晓满偏过脸,不情愿地低低地咕哝道:“你知道了……”她悄悄把靴子处理掉,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造成不良影响。毕竟,没证据的事谁会相信?
“你——”师潇吟真想把她拎起来狠狠打一顿!“听上去你好像极不情愿,是觉得我多事吗?”方才从花奴嘴里说出的话,现在从他口中吐出,讽刺呵。
晓满摇摇头,觉察到自己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深觉歉意。越和他接触,便会越觉得师潇吟敏感。
敏感?
脑子灵光一闪,不祥的念头袭上心扉,她猛地一阵心慌,甚至忘了脚伤就想下床往外跑——
师潇吟面色一白,旋即伸臂去拦那要跳下的娇躯,或许是没有站稳,也或许是刚才给她治伤消耗了过多的体力,他在抱住她的同时眼一晕,便向后栽倒。
晓满吓得一闭眼,预期的痛苦没有到来,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
四日相对,红唇近在咫尺,师潇吟兀地忆及她悄悄吻他面颊的一幕,心头说不出是酸甜还是苦辣,加上之前的动容与担心,这——刻都化为了深切的怜惜,手指温柔地在她的脸蛋儿上抚过,“没事……就好……”
晓满蜷缩在他怀里,仿佛栖息在温暖的窝里,舒服得不想动弹,听他如此说,自然而然明白其意,虽然奇怪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却无沦如何也掩饰不了发自肺腑的欣喜。
眼波逐流,缓缓迎上他专注的神色,面上渐渐染红,灿若朝霞,小女儿的娇柔尽显无疑。
“为什么要跑?”他还是忍不住埋怨。
“我……”小手支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上,她饱含歉意地垂下螓首,长长的黑发与他的纠缠在一团,这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直接告诉他,她担心宝卷在暗处看到她受伤,会气得失去理智,一怒之下毁了“小四喜”,或做出更加激狂的举动!
“不打你就不知轻重!”师潇吟见她半天不吭气,更加恼火,不小心牵扯到背上的痂,痛得冷汗直流,手脚冰凉。
“你怎么样了?”察觉到他的异常,忘了喊“师兄”,她立刻要起身,但脚下的伤却令她无法行动。
“别乱动!”他厉声训斥,忍痛拦腰抱起光着双足的她,轻轻放回榻上,“不想要你的脚了是不是?有天大的理由,你也给我老实待着!”
他的不怒而威以及偶尔流露的失措竟让晓满感到……一丝丝窃喜。
“其实……”扭过头朝里,深吸一口气,她“听话”地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此事带来的后果。反正他在这儿,她是什么都做不成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帐子里传来她含糊不清的低语:“师兄对我……我是知道的……只是为什么……不自己……好……”声音越来越低,语无轮次,看上去好像睡去了。
师潇吟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深深地看她一眼,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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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断双腿?”
榻上养伤的晓满无法下地行走,小嘴惊讶地张成O型。她端着一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面,也顾不得吃了。
“是啊。”图穷大娘摇摇头,十分惋惜,“这次串红台,就是要选拔新面孔代表咱们‘小四喜’到东昏侯府献艺,本来你是大有希望的,谁料……这花奴昨晚练功,好端端地却没站稳,唉,竟也歹命地从架上摔了下来!这下倒好,前后两个出色的新人全去不成了。”
“怎么会这样?”晓满的心一动。她当然清楚是花奴在背后害她,偷偷给靴子的夹层塞了瓷片,一开始不要紧,但在台上多蹦几下,瓷片定会刺透夹层,伤到脚底。不过,她已经告诉师潇吟不要追究,那他就不会为难她,除非真的是花奴大意,否则就是另有其人在为她报仇……
宝卷?!
会不会是他?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件事别人要如何看?他们会怀疑是大公子师潇吟指使的吗?
图穷大娘搔搔发,忽然又笑道:“真是的,我给你说这些干吗?你快点儿把东西吃了,好好休息,不然,有人要埋怨大娘了。”
勉强扒几口面,她月兑口问:“大师兄呢?”休养的这几天,师潇吟连影子都不见,她不禁胸口郁闷,难掩失落之色。
难道——先前的柔情全都是她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你大师兄啊……”图穷大娘干笑几声,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怎么了?”晓满焦急地问。
图穷大娘按下她的双肩,搪塞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身子有恙就应该好好调养,别胡思乱想。”说着,把她吃剩下的残羹端走,匆匆离去。
晓满越想越不对劲,干脆撩开被子,准备下地!然而,她的双足还没碰到地面,就被一道矫健的黑影压回原位。
“宝卷!”晓满惊呼一声,小手一推他的胸膛,尽力维持着彼此的距离,“你想吓死我不成?”
“吓死了你,也免得我终日挂怀。”东野宝卷嗓音低嘎,看上去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下巴的胡碴也冒出了头,浓重的酒意在周围缭绕。
“你怎么胡言乱语?”晓满皱皱眉。
“对你来说,我从来都没个正经吗?”东野宝卷猿臂一层,压住她不安分的双臂,带着燃烧着的妒意,“满姐姐,你为何不正视我的存在?多年来,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为报仇,你竟不择手段地掩饰自己的功夫?还有,那个师潇吟——他对你真那么重要?一向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满姐姐对害她的人网开三面?你——你中毒了不是?”
“你疯了?”虚弱的晓满被他晃荡着险些昏厥,“宝卷,我还没问你,花奴那里是不是你下了绊子?”
“你这是质问我?”东野宝卷笑得比哭还难看,“不错,是我做的,如果我再狠一些,那女人就不只是被震断双腿——”
真的是他!
晓满怒目横眉,训斥道:“你怎么这样做?她根本不会武功,你的做法简直让我不齿!”
“是!我让人不齿!师潇吟高风亮节,比我清高百倍,所以你离不开他,是吧?”东野宝卷的双眼泛着血丝,口不择言,“你以为你为他着想,他就会感激涕零?哈哈哈……人家根本没放心上!你和花奴斗个鱼死网破,他轻轻松松拿下桂冠!东昏侯,世人哪个不知他喜爱美色?师潇吟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维护一下名声,才不得已为新人让路,一旦你们争得不可开交,他就露出本性,名正言顺接下美差。”
“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晓满牙齿打颤,听得手脚冰凉。
莫——莫非——
“明日,师潇吟入东昏侯府献艺。”
晓满傻了,身子一软,“你说师……师潇吟要进东昏侯府?不,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语已带了哭腔。
“你哭了?”东野宝卷拭去她刺眼的泪,心烦气躁地道:“小时候我爱哭,你还为此笑我,现在你却为了他掉泪?”
“不……你不懂……”她嗓音沙哑地说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衣袖不松,像是找寻最后的浮木,“可是宝卷……我也不懂他啊……”
为什么要骗她?
他明知道她对此次机会势在必得,又表示会帮她,那为何要中途变卦?他的技艺和魅力无人能敌,她自是无法相提并论,若知此路不通,她何苦在这里窝上那么久?呵,果真是报应,她不该轻易相信一个戏子的话,迷失在那珍贵醉人的温柔中难以自拔。
原来,最恶劣的人是——
她不知不觉迷恋却不得不承认的心上人啊。
东野宝卷痛苦地抱着她战栗的身躯,心也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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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吟在短短的几天内所经历的事,并未被人所知,所以晓满的一腔怨恨对他来说,无法避免。
那天晚上,从晓满的房间回自己的休息之处,恰好赶上图穷大娘不久前送来的药温着未凉,他不想再麻烦大娘重新熬药,反正这痹病也净不了根,索性将就着算了,端起药便喝。
就在药碗碰到嘴唇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动作。狭长的风眼微微一抬,淡淡地说:“终于忍不住想杀我了?”
师潇吟对空荡荡的回应付以冷笑,“梁上君子,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你——”
“我为何发现了异样是吧?”师潇吟轻轻一嗤,无奈的叹息,“别忘了,喝药的人是我!此药虽说闻起来与我之前喝的气味类似,但看上去却截然不同,因为我借着烛光,从碗里看到了你的倒影——莫寒生。”
一跃而下的莫寒生似笑非笑地道:“如果,你娘有你一半精明,也就不至于枉死。”
“不要提我娘。”师潇吟森冷地警告。
“为什么不能提她?”莫寒生一掐他的腕骨,表情轻挑,“听我念她,你不舒服了?潇吟,你该清楚我对颜回雪和对你是不同的嘛。”
师潇吟“啪”的一巴掌,毫不客气拍开他,“我娘的清誉岂容你亵渎?你多年折磨我也就罢了,但是别去沾染我的双亲。”
“哈哈哈!到如今,你才肯说这句话?”莫寒生笑若鬼哭狼嚎,“你娘被一个戏子迷恋,在成亲当日逃婚,使我这准新郎无法在四域立足,这口怨气如何咽得下去?你有傲气,难道我就没有?”
“你不爱我娘,放她走是应该的。”师潇吟淡淡地说。
“那又如何?”莫寒生眼露凶光,一攥拳头,狠狠地捶到桌面上,震得碗中的药喷溅而出,“我不爱她,但是被娶的人却是她,她背叛了我,就要付出代价!”
“无耻。”师潇吟愤怒地瞪视着他,“你之所以怨愤师流风夫妇,不过是觉得我娘的逃离使你颜面无存!你从没正视过她的存在,只是一味享受别人带给你的满足罢了。”
“呵呵呵。”莫寒生眯起眼,张狂地笑的同时探出左臂一把抓住他的颈子,右臂端了药碗就往他的唇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