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满悚然一惊,陡地想起昨夜师潇吟在场子上给她示范,后来弃她而去,又突然出现在清晨的院中。
等等,容她再细细推敲一下。
莫非……
师潇吟根本就没有回小筑休息,而是暗中陪着她在园里站了一整夜?!不然的话,他根本不会那么清楚她演练时的困惑,也不会对她的弊端了如指掌!
为什么?
他当时明明好生气好生气地甩袖离去,何以未曾远离?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身子经不起一丝冷热风的侵袭?
原来,她的爹爹在世时也换过类似的病症。记得她为此还特地问师父,奈何老人家的回答总是那么句“一辈子无法根除”。村里常年操劳的人会得些痹病之类的顽症,特别是小满天一来,气候转热,什么风热、痹病、胃肠积热的毛病就全跑出来凑热闹,弄得庄稼人鸡犬不宁,忍着痛下地干活,生怕耽误了农物的收打与晾晒,故此盈满的日子虽充满渴望却也是叫苦不迭。
她心里很清楚,有些病可以调息却无法治愈,这是谁都不能勉强的。那么,既是如此,有病的人就该好好休养,于吗拼死拼活地硬撑下去?
他稀罕她的感激涕零吗?晓满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好难过,也好委屈,自己不是个坏心肠的女孩儿,也从没想过把别人逼到绝境上去。为何……遇到的人这么狠绝,不留一点儿空隙给她喘息?她的老父是农家人,自然有师潇吟身患的痹病。每逢她下山探亲的一两个月,都能在焦躁的夜里听到老父的申吟声。
师父说,痹病真的是折磨人,它和普通的疾症不一样,是在身体各个关节泛起渗入骨血的啃啮之疼,寸寸揪心,阵阵纠结,若鬼魅附身般缠绕着筋骨,乃是月兑之不去的苦痛。
她不想欠他什么,毕竟,来到“小四喜”是借此为踏板,好找个机会接近东昏侯,为冤死的父亲及可怜的乡亲报仇雪恨。既然知道自己别有目的,那就是她欺骗了他,没有坦诚相对,愧在她而不在他,所以他不必对她付出过多心血,否则真相大白之时,师潇吟会有何反应,她不敢想。
从这些日子的琐碎事来看,他的确是个尽职尽责的师兄。
或许早些时是她无知,误会了他的教戏方式,才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若就像她猜测的一样,师潇吟能悄悄陪着她在园中一夜,那么他的“居心”还有什么可值得怀疑的呢?
晓满拍拍脑袋,深觉自己的种种过往,甚是荒诞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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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吟的睡眠状况一向不好。
可能和以前不分昼夜练习所导致的作息失常有关吧,哪怕是微乎其微的风吹草动,敏感的他都会立刻睁开双眼,以至于当初,师父曾笑谑着说他该到深山老林里拜师学艺——当然,那是“武艺”的“艺”。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虽然仍在闭目养神,却难受异常,总觉得有两道逼人的视线在侵袭他的身躯。冷冷地,锋芒毕露,毫不收敛过激的恨意,似乎要用那样隐匿的恶毒来除掉他,才能消除怨怼。
哎……
不知不觉中,他竟得罪了那么多人啊。
师潇吟疲倦不已,不只是身体,更多的是心也倍加乏力。刚才,他小眠之时做了一个梦。
隐约记得时光回溯到他刚到戏班子的那段日子——入门时,开笔师父沾着银朱给他点眉心,说是从此开了“聪明孔”,之后……老人家的身影便逐渐模糊了,只有……一根明晃晃的戒尺自始至终在身边相跟随,无比清晰。梦中的他,仍在演练最初的诸多功底儿:什么“绕帽翅、耍翎子、甩长发……耳边还回响着宝剑出鞘和人鞘的撞击声,以及手绢、盘子、扇子、念珠在空中抛甩后不慎坠地时,过堂师父的怒骂声。许许多多,诸如此类原以为是深深埋藏的记忆,却在梦中不经意地一一再现。
休息不好,相信睡梦中的他也会连连皱眉。
世人都当他是天生的奇才,所有师父教的本事全都学会了不说,自身又独创了不知凡几的花样。其实,他们全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大概除了师父,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从来不是一个天之骄子,所有光鲜的荣耀背后,藏匿的是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楚。他根本没有演绎走场的天分,惟一凭借的是颗不服输的心;他不愿承认失败,因此,就必须在无数次跌倒的重创下再次爬起。或许,也是为此他才选中晓满当自己的接棒者吧!在小丫头身上,他总能欣喜地发现那无限的生机和动力,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亦不退缩——当然,她也会像孩子一样发几句牢骚,但抱怨归抱怨,却坚定不移地走着。说是蹒跚也好、荆棘也罢,至少未被吓跑。不像某些口蜜月复剑的人,大话比谁说的都动听,一旦来真格的便吃不消苦,没多久就遁去了。
晓满啊,一个有些迷迷糊糊,有些莽莽撞撞,行事神秘的小女子,他实在难下论断。的确,目前她没被他刻意营造的压抑感给完全逼乱阵脚……但,一个人的精力始终有限,心乱则事难就,心静则事易成。从她偶尔负气时所说的倔强话看,如不是别有用心,而是单纯学艺,那收效较之眼下会更好呢。
师潇吟幽幽然地叹了口气,不再想那些劳心劳力的事儿,慢吞吞地从榻上坐起身,披上外衫后,绕过山水泼墨的屏风,来到外面的小厅。
这时,一道细缝从红木漆的门侧拉开,发出轻微的响动。
师潇吟了然一笑,却没回头,仅是端稳茶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接着优雅地执着杯身,摩挲着景泰蓝的纹理,呷一口,仔细品尝。
“茶里乾坤大,品酸甜苦辣。”
不见外面有动静,师潇吟摇摇头,悠然转身,朝着大门处道:“你想躲到什么时候?我可不记得惩罚过谁站在外面啊。”
奥吱——
门缝处传来一阵阵幽香,接着自外探出一颗小脑袋,偷偷模模窥视着屋里的动静。
“大师兄,你已经醒了……”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已经败露,晓满挫败地吐吐舌头,对最近一段日子疏忽练武而感到羞愧。论轻功,好歹她是罗浮山众家弟子公认的第一高手,虽不敢说独步武林,至少也能独当一面啊。现在可好,别说什么“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就连最基本的藏匿之术都被她抛到脑后,日后有何面目见师父他老人家呢?
师潇吟并不太清楚她的复杂念头,仅是淡雅地一笑,“我躺了很久,再不起来的话,人就要废了。”说着招招手,“进来说话,记住,以后做事要光明正大,不必躲躲藏藏,知道吗?”
晓满的心没由来地一悸,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奈何又点到为止,她便说不清个究竟。背手在后,晓满慢吞吞地迈进屋内,灵巧地一蹬阶槛,门被带上。
师潇吟盯着她的举动,上下打量,“不早了,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背后藏的又是什么东西?”
晓满禁不住脸红,甚至耳根也热得发烫。她……早就想好了一大套说词,可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一双深邃的眼眸就那样毫无掩饰地直视着她,仿佛已经洞察先机,若是她有半字虚假,定会被当场拆穿一样。
师潇吟眨眨眸子,见她半天不曾言语,疑惑地起身探看,然而,膝盖上的神经在他起身拉直的刹那,剧烈地一抽,使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人更加无力支撑,眼看又要像先前那样栽倒——
晓满的耳边回响着图穷大娘的话,生怕他撞击到膝盖或者双肘,使情况变得更严重,因此像丢了三魂七魄般,甩手便去扶人,也顾不得背后藏的东西了。
哗啦啦,清冽的粉碎声同时爆发。
晓满没功夫回头审视,紧张不已地道:“你怎样?有没有撞到哪里?”
师潇吟没有说话,始终低着头,长发掩盖着他大半张俊美的脸孔,使得整个人更加虚无飘渺,宛若一阵轻烟,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
晓满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大,一手大胆地撩开他曳地的三千发丝,迫切地寻找其后的容颜。
白!除了白,晓满已看不到别的颜色。
就连他之前上台抹的粉底也没有现在的脸色看上去白,看上去……吓人。那根本不该是在血肉之躯上看到的体色啊。
“你……你说话啊。”
师潇吟吭都不吭一声,双目视地,一动不动。
晓满心急如焚地望着他,不敢轻易挪动位置。一抬眼,她差点儿吓傻了。就见师潇吟白皙的额上,汗水顺着鬓角不断淌下,微弱的喘息声间隔良久。
天晓得,他究竟在忍受怎样的折磨?
晓满蹲,静静地待在师潇吟的身边,一语不发。须臾,小手自后握住他的腕骨,悄悄地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删他体肉,希望借此减轻他此刻的疼痛。
师潇吟在暗暗忍受膝盖上涌来的阵阵猛烈的刺痛,唇上咬出深深的啮痕,血腥味在口内逐渐蔓延。
他明白定是那天晚上在院里示范,后来又靠着凉柱暗中观察晓满的练习,吹了整夜的风所致。膝头的关节受到多重刺激,才导致旧疾复发。本来,小满后就是他该休养调息的日子,千不该万不该选在这时劳神啊……然而,面对晓满一次次的渴望与请求,他又不忍心再向后推迟教她的日子。他非铁石心肠,对晓满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哪能无动于衷?
纵然她未以实相待,他却不能言而无信啊。
大夫老早便告诫过:由于当初在雪地上的荒唐举动,加之后来的疯狂练习,他的身子绝对不可在换季的日子里过分折腾。若不好生保养,一旦骨破损,别说上台走场,就连日后行路、抬臂都成问题。
“三分治,七分养”的道理他明白,但也不能不顾及实情。
他是戏班子的顶梁柱,如果每年换季的日子都不能上台,那造成的损失由谁来承担?
一次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后果便是梦魇的展开。记不清到底有多久,一逢炎炎夏日,他便独自承受着漫无边际的煎熬——白昼喝过药后照常登台,夜里敷膏疗伤,周而复始,不曾间断。直到……三年前,他终于倒在演练的场子内,才清楚自己的身子原来已到极限,再多的勉强则是他无法承接的。
他的调息向来是这三年中最迫不得已的选择。秋冬有碳盆,身子就好过得许多,惟一无奈的是夏日初到不久的一段光景……此时雨水越发丰沛,对农民来说是好事,对身患痹病的人却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