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正忙碌看,晴空便收起廊上两个吃空的碗,正打算趁看天色还亮看时早点下山返家,没过多久,就看藏冬绷著张脸。
“坏了。”
“嗯?”晴空不解地探过头去凑热闹。
藏冬紧攒著两眉,愈看镜中的情况愈觉得不乐观。
金光潋滟的铜镜中,静静反射著钟灵宫大殿上的情景。
大殿之上,皇甫迟遭人穿透了琵琶骨高吊在殿中,浑身湿漉漉的宛若一个血人,自他身上淌下的血液已在光洁的地面上积成了一大摊的血镜,而面色苍白的皇甫迟则低垂著头一动也不动,哪怕是站在底下的无欲一再的将皮鞭鞭打在他的身上。
一边不远处,困在殿上不动的轩辕岳看似苍白又疲倦,正焦急地对皇甫迟喊些什么,可是皇甫迟却始终都没有响应他。
藏冬挠了挠发,“呃,这下该怎么办?”
“去天问台串串门子吧。”总不能眼睁睁看著皇甫迟将血流尽,而轩辕岳在他死后真被那两名修罗开膛挖心吧?
“我才刚从那儿回来!”一想到又要去见那个不知在抽啥风的燕吹笛,藏冬就说什么也不想挪步。
晴空轻而易举地拎著打算逃跑的他,一鼓作气跃上云朵。
“反正你左脸都挨了一脚了,也给右脸一点公平吧。”
“兰……兰爷爷?”
对藏冬发完了一通脾气后,燕吹笛接下来一整天都闷在屋子里没出门半步,然而就在黄昏时分,鲜少有外客来访的天问台又来了不速之客,且耐性无限地不断敲著他的大门,逼得燕吹笛不得不开门迎客。
唉一打开大门,他随即僵住了身子,错愕地张大著嘴,愣瞧著眼前这位打他小起就最是克他的一号人物。
“你还知道我是谁?”兰总管面上挂著淡若清风的笑意,抬眼扫了扫这只逃家七年多的自家猴子。
太过熟悉那抹笑容背后代表著什么涵义,燕吹笛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忙两手抱住脑袋转身就想逃窜。
“给我过来!”兰总管大掌一伸,随即如鹰爪般准确无比地拧住燕吹笛的一耳,使劲地将想脚底抹油的他给扯住。
“疼疼疼……”泪眼汪汪的燕吹笛忍不住哀哀惨叫。
随晴空一道前来的藏冬,本是站在兰总管的身后,打算等这位陌生客找完燕吹笛后就赶紧向他报讯的,可难得见著燕吹笛这副吃瘪的模样,当下心情大好的藏冬,霎时忘光了他们来这是为了命在旦夕的皇甫迟。
在兰总管准备以家法修理燕吹笛,转过身对他们投以一眼时,藏冬咧大了笑脸,再诚恳不过地鼓励这名胆敢不给燕吹笛脸面之人。
“我们只是路过的,您老请继续,千万千万别对这小子手下留情!”现世报啊现世报。
“……”晴空一手掩看脸默默地背过身子,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靠著式神匆匆赶来此地逮人的兰总管,此刻也没多大心思花在陌生人的身上,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燕吹笛家的大门,拧著燕吹笛的耳朵将他给拖进去后,随即解下了身上背著的行李,自行李中找出一把往年揍惯某人的长竹板,黑著一张脸,一步步逼近缩躲在墙角的燕吹笛。
“说,为什么不回家?”
“我本来就没有家……”燕吹笛紧盯著他手中的凶器,一改以往老是大摇大摆的模样,小媳妇似的怯怯缩了缩颈子。
一竹板登时打在他扭来扭去的上,其声之响亮,令两名局外客都不得不溜进了屋子里,偷瞄了一下燕吹笛此刻脸上的表情,再转眼看向他惨遭受刑的。
兰总管端著正经八百的笑容再问:“什么叫没有家?”
“……是他叫我滚的。”燕吹笛扁著嘴,不情不愿地低低吐出。
某总管又将手中的竹板准确地往他的一抽。
“国师大人做了什么?不就是在气头上骂了你几句?从小到大,你哪一日不闯祸?那一日不调皮捣蛋的?可国师大人连打都没舍得打你几回,而你呢?为著他几句昏头的气话,你就闹离家出走不要师父了?”反了天了是吗?
“反正话是他说出口的……”不敢动不敢跑更不敢还手的燕吹笛,因上又麻又痛的感觉,脸部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隐忍多年的兰总管辟里啪啦地开骂,“你的脸皮就这么薄、这么禁不得骂?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啊?值得你连自个儿的师父也不要了?你可知你不要的那个师父是谁?是打从你是个女圭女圭起,就一直抱看你、养看你、疼看你的师父啊l你这不孝的孩子居然还敢跟国师大人闹别扭?”
“我错了,我不孝,我不忠不义,我简直就不是人……”没法反抗的燕吹笛索性来个自暴自弃。
坐在不远处喝茶嗑瓜子兼看戏的藏冬,忍不住要拖拖他的后腿。
“你本来就有一半不是……”都叫人魔了不是吗?难不成要把申屠令给扔过墙去来个打死不认?
“别插嘴”兰总管一记冷眼艘艘地扫过来。
“是是,您继续……”藏冬完全不敢在这当头拈虎须,赶紧恭请他继续施以家法。
燕吹笛抹了抹脸,十分不情愿再听他提起以往的那些总总。
“总之,我统统都认了,兰爷爷求您就别再说了。”反正都已覆水难收了,他又何苦来找他们师徒俩的不快活?
正当兰总管额上的青筋都因他这句话而冒了出来时,冷不防的,置身事外的晴空也在这时插了嘴。
“等会儿,方才您说,这小子是离家出走的?”他可不是坐在这儿闲看凑热闹的,这话里头的重点他听得可清楚了。
“可不是?”
晴空不疾不徐地在燕吹笛的头上再添上一条大罪,“可他明明说他是被逐出师门的。”
“你这死孩子!”兰总管忿忿地扭过头,脸色气得更青更可怖,“被逐出师门?亏你说的出来!”
“那老头当初的确是说他不想看到我叫我滚嘛……”自知理亏的燕吹笛两手掩著还火辣辣疼著的,怯懦地直把身子往后缩。
兰总管一巴掌就往他不灵光的脑袋拍过去,“就知道你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当年丹药吃太多给吃傻了!”
“那么真相是?”晴空慢条斯理地以指敲著桌面,还等著知情人来给他解答。
兰总管敲起皮猴子的脑袋就像敲木鱼似的,“当初国师大人在气头上,摆明了就不想看见你来惹他心烦,叫你滚远点也不过是一时之间无法面对你的身份,你这笨小子居然敢擅自离家出走,还说什么被逐出师门?好啊,向天借胆了?这等诛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是不是离家在外你也就变得没心没肺了?”
“我……”
“撒了谎后你还有脸顶嘴?”兰总管出手甚快甚狠,就连燕吹笛也防挡不了,当下就被他拧住了两耳使劲地扭著。
“疼疼疼……”对这招最没辙的燕吹笛涨红了整张脸,眼泪悬在眼角边要掉不掉的。
“就是要你疼!”早就对国师大人说过孩子宠不得惯不得,他偏就是不信,这回他打也要将这只猴子打回原形来。
“耳朵、耳朵要掉了……”燕吹笛疼得直跳脚,“兰爷爷您手下留情啊……”
兰总管忽地两手一收,站在原地隐隐抖颤著身子,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燕吹笛傻愣在当场。
“……兰爷爷?”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狠心……”兰总管悲悲切切地开始拉著衣袖抹泪,那语调哀伤得简直要钻进人的骨子里,“你怎么舍得这么对国师大人?你怎舍得让国师大人难过?”
“我……”经他突如其来的一哭,燕吹笛都慌了手脚,上前扶也不是、抱也不是,全然不知该拿这情况怎么办。
兰总管继续哑看嗓子低泣,“小时候的你,简直就可说是长在国师大人身上的,无论他要上哪儿,都非得亲自抱著你一块儿去不可,只要一晃眼没见著他,你就使劲的哭,哭得全皇城上下日夜都不得安宁……换作他人,那般日夜不歇的抱著你,两手早累断了,可国师大人从不喊苦也没吭过一声累……”
燕吹笛收回手,眼角红红地听他对往事忆苦思愁,生生地撕开他伤口上那道老是不愈合的伤疤,再划出一道令他再难以掩饰的新伤。“记得有回你病了,哭声弱得像猫叫,不肯喝药也不肯睡,国师大人连著三个日夜就这样傻傻的抱著你哄,你嫌房里太闷全是药味就哭闹著,而国师大人就像个傻子一样,大雪夜的,硬是把你包成个小粽子,抱著你在天寒地冻的夜半三更,一步步走过钟灵宫的每一处,只求能哄得你开心了、不难受了……”也不管燕吹笛有没有听进耳,兰总管一径地在那伤口上大肆撒盐添料。
面对这骤然的转变,作壁上观的藏冬先是愣了愣,随即敬佩无比地看看身形佝偻的老人,将原本挺直的背脊弯曲得像道用力过猛的弓弦一样,泪水哗啦啦地在布满褶皱的睑上恣意横流看,大力鞭答著燕吹笛的心之余,还要他红著眼眶承认,那原原本本就是他这个伤人心的小子的错。
斑人啊……
原来那座钟灵宫这么卧虎藏龙?改天得去好好参拜参拜。
燕吹笛抖著手想扶起伤心的老人,却被兰总管紧握住,反而按向他自个儿的胸膛。
“你和岳儿虽都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可你难道不知国师大人最疼爱的人是谁吗?他可没一手带大岳儿不是吗?燕儿,你模模你的良心说说,从小到大你见国师大人亲手抱过岳儿几回?岳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可不是国师大人啊。”
低首看著老人眼中闪烁的泪光,燕吹笛在喉际硬涩到极点时,默默地抽回了手,转身走向墙角的暗处。
很会破坏气氛的藏冬偏挑在这节骨眼上横插上一脚。
“且慢,你说燕家小子是你家那位国师大人亲手养大的?”这问题再重要不过了。
“不错。”兰总管微偏过头,恼怒地在暗地里横了他一眼。
多年来深深饱受其害的藏冬忍不住要他解惑。
“这德行……到底是怎么养的?”好歹也给他一个老是莫名挨打挨揍的理由吧?
“随便他长。”
……怪不得。
“国师大人相当疼爱燕儿的。”忠心耿耿的兰总管不忘强调这一点。
藏冬气极反笑,“所以就把他疼爱成只蹦蹦跳跳又脸皮特薄的臭猴子?”居然随便他长,当是养猫养狗啊?随便把他养成这副怪不隆咚的坏牌性?
兰总管正色地澄清,“血统问题不在国师大人能力范围内。”
想了想那只脸皮也薄得死都拉不下脸认儿子的申屠令,再看看这只时不时就乱咬人的燕吹笛,深感挫败的藏冬不得不承认,血统问题在这上头,还真是大大压过了后天教养。
“……说的也是。”改天他要寻个黄道吉日去砍了申屠令。
“咳。”晴空在他们把话题愈扯愈远前赶紧兜回来,免得浪费了兰总管先前的苦心铺陈,“方才说到哪儿了?您请继续。”
兰总管走至屋角揪起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燕吹笛,扳过他的双肩,笔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方才说到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走就走,连句话也不留下?你可知自你走后,国师大人每夜都站在钟灵宫外头望天不睡?你可知国师大人日日都在等你回来?你是国师大人心上的一块肉,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简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命啊!”
燕吹笛倔强地不肯承认,“他才不会--”
“你也知道国师大人就是那种有事也全都往心里搁的性子,再苦再痛他这闷葫芦也往自个儿的月复里吞,却从都不会说出来,如今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就连他自个儿最疼爱的徒儿也不在了,岳儿还跟著你的脚步不告而别,你说,他多伤心多难受?他的心也是肉做的啊,他说不出口不代表他就不会疼。”
“可他为保人间无所不用其极--”燕吹笛犹豫踌躇了半晌,千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兰总管说得理直气壮,“国师大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皇后娘娘在临死前求他守护人间,国师大人又无通天的本领,也无三头六臂,加上你们这些不肖徒又不肯帮他,这还不许他剑走偏锋吗?”
“您忘了他还残杀妖魔鬼三界众生……”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日雪夜里所见到的残酷屠杀地狱。
兰总管更是挺直了腰杆,“当初皇后娘娘就是因那些三界众生的贪婪而死的,你说国师大人能不恨吗?更别说他们之所以会找上娘娘,就是因为国师大人拒绝交出人间圣徒,而那些众生抢不著被国师大人死死保护著的你与岳儿,在无从下手之际,这才找上了娘娘这个国师大人唯一的软肋。
燕吹笛的思绪蓦地中断了一下,满心不可思议地问。
“等等……为了抢我和师弟?”怎么从来都没人告诉过他这回事?
在这当头,兰总管也顾不上是不是抖出皇甫迟深藏看的秘密了。
“你与岳儿就是人间圣徒,自你们幼时起,各界的众生就都想要你们的命!”
燕吹笛面上血色尽失,“什么?”
“自收养了你这女乃女圭女圭后,国师大人便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地想护住你这各界众生口中的人间圣徒,而在抱回了岳儿之后,国师大人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轻忽,就深怕你们师兄弟俩会遇上什么不测……”兰总管语重心长地对他道,“燕儿,你知道你从小到大差点死了几回吗?次次都是国师大人拼著命不要地把你的小命抢回来的,倘若不是国师大人一心护看你,还授了你一身的术法傍身,只怕你早不在这人世了。”
“怎么可能……”燕吹笛频频摇首,难以置信地腾腾往后退了几步。
晴空扬起一掌,“我们可作证,此话并没有虚假。”
趴在桌上的藏冬也跟看点了点头。
望著他们一张张不容他否认的脸庞,燕吹笛的眼瞳剧烈地颤动看,不知打哪儿来的泪水涌上他的眼眶,令他怎么也看不清记忆中皇甫迟总是站在他们面前保护他们的身影。
他颤颤地开口,“那……他所做的这一切……”
“打一开始就是为了你与岳儿,皇后娘娘只是被你们连累的无辜牺牲者。”逮著机会的兰总管一刀就狠狠捅进他的心坎。
听完他的话,燕吹笛呆站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过去,他才总算找回了浑身流失的气力,默然地抬起脚转身走进房内。
“燕家小--”看不过眼的藏冬本想把他给揪出来面对现实。
然而兰总管却朝他摆摆手,“别理他,让他自个儿去想。”
方才还苦情悲切的老人在燕吹笛离开后,登时消失在藏冬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面带精光,嘴边还带看嘲弄笑意的堂堂钟灵宫大总管。
藏冬很想揉揉眼,“呢,阁下您变脸变得好快……”
“好说。”兰总管据傲地朝他扬扬眉,“咱家乃钟灵宫一品大总管,二十年来踩过宫廷硝烟无数,那小子想跟我斗?他还嫌太女敕了点。”
“您说的那些往事……”可信度要不要打对折啊?
“都是真的。”他可没撒谎。
藏冬开始觉得有些不忍了,“那燕家小子他……”
“那只皮猴子是罪有应得,甭管他,让他去想。”哼,国师大人这七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只在外头逍遥自在的皮猴子怎可能会知道?今日若不挫挫那只造成这一切的猴子,他哪有脸面将这只不受教的猴子送回国师大人的面前?
“好吧,总之咱们等看瞧就是了。”藏冬扳著颈项,也觉得一时半刻间,要全面动摇燕吹笛已是根深蒂固的想法,恐怕还是需要点时间。
晴空却否定了他俩打好的算盘。
“恐怕等不了。”
“为何?”因赶来此地太急,兰总管根本就不知在他离开了钟灵宫后,皇甫迟与轩辕岳发生了何事。
“因你家的国师大人就快死了。”都没人记得正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