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产室里,兵荒马乱。
右前方那床,待产的产妇凄厉哭叫:“好痛!好痛!我不要生了!救命呀!叫医生、叫医生啦!”
家属紧张兮兮,来来回回跑到护理站,不停拜托护士来看情况。
“还早,才开两指。”护士经验老道,知道离生产尚有很长一段距离。
“都是你!你这个混蛋!呜呜……”产妇开始痛骂老公。
老公任由她骂,一直讨好陪笑,不断说对不起。
床与床只隔着布帘,所有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左前方那床,准妈妈正为了即将上场的“大战”,努力吃,认真吃,胃口超级好。
“蜂蜜水喝了没?”婆婆问。
“要不要再吃一颗小笼包?”妈妈问。
“老婆,玉米浓汤我帮你吹凉了。”丈夫说。
简直像是……来待产室野餐,一家子和乐融融。
护士事先曾说,趁有食欲时,想吃就吃,只要吃得下就好。
棒壁床,待产那对小情侣,忙着玩平板,愤怒鸟的叫声“咿呀——”地叫。
“老公,帮我过这关。”
“就瞄准这边嘛,然后——喏。”
“我等一下进去生,你再帮我过4-3哦。”
暗冠雅躺在床上,是最静悄、最没发出声音,也是唯一一个独自前来的产妇。或许是她没有家属陪伴,护士特别关心她,注意她的状况,怕她发生意外,没办法被立刻发现。
疼痛迈入第三个小时,而且仍在持续,一波一波的,才稍缓,又马上激烈起来。
相较于右床的惨叫,她只是呼吸声变大,偶尔,几声痛吟逸出紧咬的唇瓣,其余的,也没有了。
叫了,也不会有人安抚,不如省下力气用在后头。傅冠雅是这么想的。
这一刻,时间特别慢,煎熬特别漫长。
终于,右床的待产妈妈吼到没有力气,终于被推进产房,准备迎接新生命到来,家属慌忙转移阵地,改往产房方向聚集。
待产室整个安静下来,只有胎心音监测机的声音,细微规律。
左床的准妈妈也停止进食,开始进入密集阵痛,忍不住发出哭声,陪产的丈夫不停安抚。
暗冠雅要送进产房前一分钟,在冰箱上发现留言的赖皮小姐,匆匆赶来。傅冠雅看到她,第一句话是:“你晚上……不是要上课吗?”这时她已经满身大汗,嘴唇都咬破了,双眼血丝明显,气若游丝。
一见到熟悉面孔,酸软的眼眶,再也忍不住宾出了泪水。
“拜托,生小孩比较大条好不好?!还管上不上课!你干嘛不打电话给我,我请假陪你来呀!”
“我怕你来,以后不敢生孩子……”傅冠雅想说笑,但笑不出来了。
“要送产房了,借过。”护士出声提醒,动作俐落。
赖皮小姐快步让开,目送傅冠雅进到产房。
待产室一角,摆了个眼熟的小行李箱。
赖皮小姐认得它。
早在好几个礼拜前,傅冠雅就开始收拾所谓的“生产包”。
她拖起行李箱,到产房走廊外等着。
“雅雅姐自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拖着行李,到医院生宝宝……”
可恶!那画面,让赖皮小姐好想哭!
“连留言都只是提醒我……‘晚餐在冰箱里,要记得热来吃,我去医院生孩子,你乖乖去上课’。”
赖皮小姐真的流下两滴泪,替傅冠雅感到生气。
眼泪没浇熄怒火,倒像火里添油,烧得更旺。
“哇靠,搞什么鬼!她一个人在生小孩,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她太气不过了,拿起傅冠雅的手机,滑开通讯录,开始噼哩啪啦寻找名单,顾不得隐私不隐私。
头一个,名称写着“老爸”,她打过去,声音刚哭过,说:“雅雅姐在生宝宝!拜托你,快点来医院陪她!”
得到的回应是:“你诈骗集团哦?”然后被挂掉。
第二个,名称写着“娘亲大人”,她不死心,再打,重复同样说法。
“我老婆在洗澡,你是刚那个诈骗集团厚?”再挂。
“哇靠靠靠!我用你女儿的手机打,还什么诈骗集团呀?!”
都不看来电显示的吗?
名单继续翻,这一次,锁定了这一个。
田先生……
唯一一个,在姓氏旁边加上脸红表情。
赖皮小姐直觉知道,这家伙的身分独一无二。
至少,不会有谁在自家保险员的名字旁,加上这种鬼东西。
拨过去!
田圻炎的手机,乍然响起。
他冷淡瞟去,甚至连手都没伸过去,直到蛋幕上,灿烂的笑脸照片——属于傅冠雅所有——落入眼帘。
那是某一天早上;他刚醒来,她正弯着腰偷拍他睡觉,被捉包后,还一脸笑咪咪的说:“你的睡脸,好可爱哦。”
明明是她的笑颜,才真的可爱。
他本能拍下她这抹美丽……
提离婚迄今,她没有拨过电话给他,质问,哭诉,歇斯底里,追根究柢,一通都没有。
而他,也不敢打。
今天,她却拨给他……
铃声催促,他快速接起,还没开口,竟发现自己喉头紧缩着。
“……雅雅?”
“我雅你个瘦肉精口蹄疫啦!你是前夫对不对!你是那个抛妻弃子的烂男人对不对!我告诉你,你最好穿防弹衣来医院,我一定扁你!一定把你扁得连你老妈都不认识你!”
赖皮小姐爽快痛骂,前两通的鸟气,一块儿发泄。
“……你哪位?为什么用傅冠雅的手机?她人呢?”田圻炎口气也很冷。
“我是你前妻的房客!用她的手机是因为她不方便!她人呢?她在替你这个混蛋生小孩啦!”她一口气回答,怒火正旺。
“什么?!”
“你耳背呀你!雅雅姐在医院生孩子啦!”
暗冠雅失去了意识,几秒钟?几分钟?几小时?她不是很确定。
半昏半醒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童年的田圻炎,在偌大、空旷的屋外角落,好瘦、好小……让她好心疼,好想拥抱他。
她陪着小小圻炎,一块儿玩、一块儿说话、一块儿画画。
梦很短,被一阵婴儿微弱的、幼猫嘤咛般的哭声打断。
她缓缓苏醒,看清四周,同时,想再缩回梦里的念头,强烈涌上……
这、这是什么阵仗呀?!
右手边,老爸、娘亲大人,一个没缺。
左手边,田圻炎、苏无敌、苏幼容,排排站好。
床尾,站着赖皮小姐和杨士伟。
美梦做完,改做恶梦了吗?
所以,眼前这些人,都是幻觉?
“妈妈可以准备喂宝宝罗。”
然而,护士口罩下的笑脸,外加送入怀里的重量,以及伤口的疼痛,她知道……这不是梦。
不该出现却出现在病房的那几位,终于肯挪抬脚步,走到单人病房前端,一点都不小的小客厅。
护士贴心拉起拉帘,教导她哺乳的方法,为她调整舒适姿势。
暗冠雅很想专心,可是帘外的动静,又使她超不安。
她没有心理准备,在一生完宝宝后,相隔不到几个小时,就得面临这种阵仗,还一口气两摊……
一边是爸妈,一边是田圻炎……同时都是她欺瞒的对象。
一点声响也没有,两方人马,好安静。
安静过头了。
她的喂乳并不顺利,心里难免焦急,加上担心接下来可能面对的种种状况。其中,她最最害怕,怕他知道宝宝的存在,把宝宝从她身边带走……
不自觉地,她边喂,边掉眼泪。
“很痛吗?忍耐一下。”护士关心询问,并且安抚着。
“有一点……”她只能这样答。
布帘外,有人几乎坐不住,要走过来查看情况。
“干什么?你这个‘别人的老公’,轮不到你去看。”
娘亲大人的声音虽软,气势可不软,阻止了“前女婿”的动作,也包括差点站起来的傅强生……他同样算“别人的老公”,乖乖坐回沙发上。
娘亲大人迳自走到布帘后头,去看女儿和宝宝,提供经验帮助。
田圻炎只能伫立原地,僵硬如石像,动也不动,听见前岳母说:“你这个孩子,连爸妈都骗……自己一个人,不是要吃很多苦吗?”
想骂的话,还太多太多,看到女儿现在的模样,也骂不出口,只能叹气。
毕竟,心疼多过于责备。
而傅冠雅的回应,是小小的啜泣、吸鼻声。
微弱的哭声,像刀刺在他心上。
“好了,不要哭,会伤眼的。”娘亲大人说。
“嗯……”
罢出生的宝宝,无烦无恼,吃饱睡,睡饱吃,小小要求,一点也不贪心。
所以,吮完女乃,小嘴还轻蠕,已经又睡着了,她完全不知道,她这颗“婴儿炸弹”,即将引爆一场战争……
赖皮小姐率先凑过来,瞅着孩子瞧,这么小一只,粉粉黄黄的,看不出来像谁。
“雅雅姐,是我打电话给他们的,对不起哦……我那时太生气,很舍不得你,才自作主张……”她现在感到好抱歉……当下怒火冲脑,完全不觉有错。
“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不怪你……”怪了也没用呀。
赖皮小姐的冲动,相处数月的傅冠雅,已经相当熟悉,不意外。
“你若需要我帮你赶人,我随时可以动手。”
赖皮小姐很够义气,锐利眼神,直接瞄准田圻炎。
她也是一直到刚刚,才完全弄懂状况……从杨士伟口中,了解复杂的“多角关系”,前夫、前妻、现任妻子、现任妻子的背后靠山。
“……”傅冠雅偷瞄田圻炎。
他也在看她。
看着她抱在怀中,他的女儿。
冷静的脸庞下,是激动的、喜悦的翻腾,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由自己延续下去,与心爱的人共同孕育,最纯净的小生命。
他多想拥抱她。
连同辛苦生下她,那个傻气的女人,一起抱进怀里。
为什么……这么容易的事情,他竟然无法、更无权去做?
“你前夫是第一个冲到医院的人,我打完手机,不到十分钟吧。我本来要揍他的,但是……看在他表现得很担心,不忘帮你乔单人病房,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只好先放过他。”赖皮小姐贴近傅冠雅耳边,讲悄悄话。
另一个放过他的理由是……体型比例太悬殊,她应该打不赢。
“他那个秘书也很惨,被他削得狗血淋头……原来,他不知道你怀孕哦?”赖皮小姐又问。
他骂秘书,用一种沉且严厉,不是大吼大叫那一种骂法:
她怀孕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多久前就知道?
你竟然跟她一起瞒我?
我是你老板,还是她是你老板?!
又说:
话为何不讲清楚?同居人?!那个小女生也叫同居人?!
可怜的杨士伟,一个字都无法辩解。
暗冠雅只能投以“抱歉”眼光,虽然为时已晚。
“好了,没做们的事了,我们家自己的女儿和孙女,我们自己照顾,你们请自便,门在那边,快滚。”
暗家大家长,下达逐客令。
苏家大家长,不甘示弱,高傲哼气。
“稀罕吗?我家幼容以后生的孩子,一定比这一个更漂亮、更可爱!你们家的,活像只小猴子!”老人爱逞口舌之快。
“爷爷……”苏幼容连忙制止,但来不及了,在场的人不管姓不姓傅,全倒抽口气。
赖皮小姐率先哇哇大叫:“靠!你自己不去照照镜子!谁比较像猴子?!”
“哪来的不良少女?跟老人家这样说话!姓傅的家教,就是你这德行吗?”
苏无敌眯眼鄙视。
看这打扮,染发、奇装异服、举止轻佻,绝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哼哼,我又不姓傅,他们的家教关我屁事!”赖皮小姐手叉腰,下巴仰高三十度,用鼻孔示人:“我才想知道你贵姓,哪家的家教这么失败!”
“你……”苏无敌指着她,一口气险险喘不上来。
“我,我怎样?你妈教过你,可以说别人的孩子像猴?吗?我妈可是教我,刮别人胡子前,先把自己的刮干净!”
“你……”
要比口舌之快,赖皮小姐可不输人。
“你喜欢自家小孩被酸吗?不喜欢嘛,那你干嘛嘴贱,去说别人的小孩?将心比心呀,而且,小宝宝那么可爱,何必睁眼说瞎话?见不得人家好哦?”
“你你你……你这个……”苏无敌气到手指发抖。
这辈子,没有哪个黄毛丫头胆敢呛他!
不,三十年前有一个!
抛弃了苏幼容的那个小妈妈,除她之外,没有第二个!
现在,第二个,出现!
包呛!包辣!包无礼!
“小赖,不要这样,少说两句。”傅冠雅阻止她,爷爷身体不好……
“他说你的宝宝像猴子耶!”还替他说话?
要是哪天她也当妈,谁敢这样说她的孩子,她一定跟对方拚命!
“这位小姐说得对,这种臭老头,不用跟他客气!”傅强生和赖皮小姐同一阵线,共抗外敌。
“他是圻炎的爷爷呀……”傅冠雅小小声说。
她并不讨厌苏无敌,尤其婚礼当天,他牵挽着苏幼容,珍爱无比,缓慢步入饭店,她只看到一个慈祥的老人。
也许,他自私;也许,他独断,但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而且,他帮助过田圻炎,把无助的孩子救出痛苦的环境,照顾他、教育他。她没有办法……讨厌这样的人。
“好了,要吵出去吵,让雅雅休息。”娘亲大人连老公一起赶。
“我女儿,一点都不像猴子,她很漂亮。”
开口反驳,捍卫心肝宝贝名誉的人,不是傅冠雅……她还没那个胆,去顶撞苏无敌……说话的人,自然是宝宝双亲中的另一位,田圻炎。
新手爸爸不容有人说女儿坏话,一句都不许。
“你又知道那是你女儿,离婚那么久,谁晓得她……”话一月兑口,苏无敌自知失言,可是话已经说了一半,吞不回去。
田圻炎虽沉默,但眼神强烈驳斥。
苏无敌明白他的脾气,目光犀利、唇紧抿,是不悦的征兆。
“幼容,你陪爷爷回去吧。”良久,田圻炎只淡淡说。
因为心虚,苏无敌没有任何反对,像个做错事、说错话的孩子,低头不语,快步走出病房,苏幼容跟在后头,轻轻合上门。
“苏无敌这死老头,嘴真是无敌臭!什么狗屎话都敢说!”傅强生手中若有盐,绝对撒个两大把,驱邪!
赖皮小姐耳朵一竖,听见了关键字眼,异常惊讶:“苏、苏无敌?昔日……人称‘房产猛虎’的苏无敌?!是刚那个老人?”
“是,他正是,有什么疑问?”杨士伟回答,也发问。
“那、那个小姐……不就是……”赖皮小姐张大嘴。
“苏幼容,苏先生的宝贝孙女。”
“啊!哇靠……”吼完,赖皮小姐宛如一阵飓风,猛扫出门,响亮脚步声,在长长走廊里跶跶回荡。
没人知道她猴急什么。
不过,也没人在乎她猴急什么。
“你干嘛不跟着滚?!”傅强生没给田圻炎好脸色。
浑小子!答应过他的事,完全没做到!
什么一定照顾雅雅,绝不让她委屈!
什么跟她结婚,发自真心,没半分虚假!
结果……
女儿哪里没受委屈?!
连生孩子这种大事,还是经由房客通知,否则他们没有半个人知道!
做父母的,谁能不对始作俑者气得牙痒?!
“爸……”傅冠雅有丝不忍。
她对他……还是会心疼的,只能用眼神哀求老爸,不要为难他。
暗强生接收到了,看女儿这模样,也狠不下心,于是撇开脸,不去看那浑小子。
“你……想抱抱孩子吗?”傅冠雅轻声问着田圻炎。
她看得出来,他很想。
他眼里,充满渴望。
不,我最想抱的,是你。
这句话,若月兑口说出,绝对被“前岳父”直接轰打出去。
但他真的想抱她。
不是的拥抱,而是出于一种感谢、一种歉疚,更有一种……怜惜。
谢谢她那么辛苦:抱歉害她那么辛苦……
“嗯。”他点头,朝病床走近,接过宝宝,动作近乎笨拙。
幸好,宝宝没被他吵醒,也没为别扭的抱法,发出抗议哭声。
看了宝宝的睡脸,好久、好久,寻找着两个人在她身上的遗传,眉毛像谁,鼻子像谁……
最终,他的眼神,还是回到她身上。
“你的脸和眼睛……会痛吗?”
生产用力不当,导致脸颊和眼球的微血管破裂,她脸上花红一片,眼白也布满血丝,乍见下,颇为触目惊心。
“嗯?”还没机会照镜子的她,不知道他所指为何。
“过阵子,它会自己退掉。”娘亲大人回他。
“你们在说什么?”娘亲大人替她调整床位,要她躺好。
“没有。你呀,好好躺下休息,宝宝睡就赶快跟着睡,我叫你爸马上回去整理房间,弄张婴儿床、买几袋尿布,你一出院,立刻搬回家去。”
“呀!对厚,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傅强生紧张起来。
“我布置好了,宝宝需要的,家里有。”傅冠雅说。
娘亲大人眼一眯,太后威严立现。
“我不会让你和宝宝自己住外面,给我回家来,好好做月子。我从没看过有哪个孕妇像你,一点都没胖,可以想见,你怀孕期间根本就没补……等做完月子,再来修理你。”
最后那三字,说得又轻、又温柔,更彰显它的狠劲。
暗冠雅头低低的,不敢多嘴。
偷瞄田圻炎一眼,似乎,他也无法反驳前岳母。
他的表情像在说:我不知道岳母这么有气势……
她则默默投以感叹: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尊称她“娘亲大人”?
在傅家,娘亲地位无比崇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