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天阴而浓重,雨势似乎会持续一个下午。
密闭景观窗里,淅沥喧哗的雨声被隔绝了,但气氛一样沉重。围绕会议桌的四个精英顾问,个个眉头深锁,有的转着钢笔、有的移动旋转椅、有的敲打着桌面,没有人发出一声嗟叹,空气紧绷如一触即发,安静的室内只有空调转动声响。
会议室门被轻轻推开,方敏走到桌首的赵刚身畔,轻语道:“讨论还没有结果吗?要不要暂停,明天再继续?”
赵刚摇头,揉揉额角,“不行,这个专案下礼拜一得向客户提出报告,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呈现,怎能随便让他们结案?客户来头可不小。”
方敏微笑,“我明白,但是不让他们喘口气,在死胡同里打转结果也一样啊!”
他不置可否,转开话题,“找我有事?”
她做个想当然尔的表情,递给他一张名片道:“安诚保险的叶小姐已经等你一个钟头了,你不出去看看?”
他把玩着名片,随手丢到桌面,“让她等!”
她抿嘴笑。“怎么,还在记恨那回事啊?小女孩罢了,计较什么!”
他似笑非笑。“小女孩?听安诚人事室透露,她已经二十六了。”
“那张脸倒是看不出来。你要我怎么跟她说?她可是第二次来了。”方敏摊摊两手。
“我在忙,她如果不想等,肯威今年的团保比价安诚不必参加了。”他快速的说完,拿起桌上的档案资料继续思索着方才的症结点。
知道他不会再花时间讨论叶萌的事,她如来时一样轻巧,带上门离去。
这一讨论,几乎无了时。几个资浅顾问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名校毕业的气焰在职场上仍高涨不退,没有人肯轻易承认自己对案主的评估有瑕疵;赵刚耐着性子居中评断,脸色却愈来愈暗,和窗外逐渐笼罩的夜色不遑多让。
在空胃不断的抗议下,他将咖啡一饮而尽,做出了裁决。
“暂且依照Ken的方案,晚上回去你们彼此再做协调,务必达成一个结果,明天交上结案报告。”
三个人面色各异,却也不敢多说一句,外头华灯初上,再不偃旗息鼓,就要在公司过夜了。
他拿起外套,迳自走出会议室。
大部分部室灯已熄,他步履沉缓,穿过甬道,行到中途,想起公事包还在私人办公室,他转身迈向走道另一头。
推开未上锁的门,灯竟还亮着!他走近座椅,抓了公事包便走,正要掩门,安静的室内隐隐漾着平稳的鼻息声,他驻足倾听,确信那属于人类的声音发自沙发座那一端,他悄悄靠过去,探过椅背,一个歪着脑袋打盹的女人正倚在扶手上,浑不知身在何方。
他绕到她前方,坐在茶几上,好整以暇审视这个等他等到睡着的女人。
如果不明说,那张没有一丝棱角的顺滑脸蛋,与下巴齐平的直黑短发,清秀微带稚女敕的五官,和十九岁的大学生没有两样。
她彷佛淋过一场大雨,头发半湿半干,有些一条条纠结着;白色紧身衬衫贴住肌肤,微湿的胸口布料映衬出内衣的淡淡粉红;窄裙缩到大腿,空调的寒气使她交抱着双臂取暖。
七点钟了,她等多久了?她是怎么预备面对他的?
他握住她的肩,一阵猛烈晃动。她警敏的睁开眼,眨眨眼皮,看清了他,连忙挪开一公尺远,拉好裙摆,勉为其难的挤出笑颜。
“你开完会了?”
他指指腕表,面无悦色。“七点了。”
“七点?”她愕然。“我睡了那么久!”
他仍是不假辞色,起身走到门口,关了灯。“走吧!”
她紧追上去,他走得很快,她得小跑步跟着。电梯里,他一语不发,面对着电梯楼层灯号,当她是透明空气。
她几度想出声,一看到那道宽阔如墙的肩膀,就失去了勇气。
电梯直达地下二楼,她再也不能缄默,叫住了他。
“喂!我搭捷运来的,我要回去了。”
他停步,转头看着她。她唇瓣抖着,三月春雨带来凉意,加上湿意,她拼命搓着的手臂,眼眸湿亮,一股委屈憋着,使她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狈。
他没有缓下表情,冷言冷语,“请便!如果你明天想继续等的话,我无所谓。”
她不断眨着眼皮,怕泪水不争气的掉落。她有些理解公司那些销售月冠军背后的甘苦了,天下果真没有白吃的午餐,不经一番缠斗,谁能坐享其成?更何况,面前的男人本来就有心刁难。
她鼓起勇气道:“你现在愿意和我谈了?”
“你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走向一辆银灰轿车,打开车门。“我现在饿了,吃完晚饭有力气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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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三碗担仔面,外加三盘精切海鲜、一盘炒山苏,她全数扫个精光,一渣不剩,吃完后,还盯着他只动了半碗的面瞧。
虽然这家颇有名气的台湾料理店是她挑的,他对吃的一向没意见,但也不到米其林三星美味的程度吧?她那娇小匀停的身躯,如何装载这么大量的食物?他甚至看不到她小肮突起。而且,一动嘴吃食,她彷佛天下无大事,神情认真愉悦到忘了死对头就在前方,偶尔还对他笑那么一下,他有点不是滋味,干脆放下筷子,欣赏她的吃相。
“你刚刚不是说饿了?”她终于发现他只动了两口面,浓眉纠着在瞪着她。
“看你吃得像参加大胃王比赛,我看都看饱了。”他冷冷的嘲弄。
他并非真想针对她这么说的,但实在没必要告诉只有见过几次,而且次次没有好结果的对象,他的胃因为在公司喝了太多咖啡,三餐不定时定量,现在正在闹情绪而没胃口吧?
“噢!你放心,我不会叫你请客的。”大概察觉了两人食量的悬殊,她伸手从提袋中掏出一千块,摆在桌上。“你那份我也一道付了。”
他轻蔑地哼一声,“我真要叫你请客,不会在这种店打发掉。不过你不会有机会用一顿美食来赎罪的,因为我没兴趣,也没时间花上几个钟头伺候自己的肚子。”
她歪歪嘴,饱食一顿的愉悦感消失无踪。她差点忘了,他哪那么容易和她握手言和;再说,她也没那么希冀过。她不过想侥幸过了刘世昌那一关而已,和一个自己并不欣赏的男人打交道并不是多轻松自如的事。
她看看四周酒酣耳热开始划拳的食客几眼,倾前压低声音道:“赵先生,我没要赎罪,因为我根本没罪。那一次我踢你是不太对,但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你不该为了一个女人的自卫手段而耿耿于怀,难道要我任你宰割才是正途吗?”
他听罢,面庞一阵青、一阵红,已经不舒坦的胃开始大肆翻搅,他忍着不适,也趋前抑着嗓子道:“叶小姐,你挑逗在先,行凶在后,我从头至尾没说对你有意思,你就把我踢下床,我女人见得多了,还不至于要饥不择食抓你来灭火,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
她用力按着两颊,不让脸部不听话的抽跳,大力吸了一口气,继续用气音道:“既然我们两个认知不同,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如果你余恨未消,大不了我跟你道歉,就当作我踢伤你的代价。”
他捧着胃,伸长脖子靠近她,两人状似交头接耳。“我没那么脆弱,这样就让你踢伤了。坦白告诉你,我本来想算了,就当是误会一场,没想到你不知节制,竟敢借刀杀人,差点让方小姐被那疯女人一掌劈成两半,如果我还无动于衷,岂不是让你耍着玩?”
她沉默了半晌,坦然迎接他眸中射出的利刃,有种大无畏的态势,她贴近他耳朵道:“赵先生,你在指责我之前,应该先反省自己,背着老婆和女朋友共度情人节不该被劈吗?你想用我那业绩至上的猪头经理逼我主动登门求饶,我可没那么好欺负,我要是一状告到你老婆那儿,就换你来求我了。”
他弯起一边唇角,露出她判别不出的神情,但额上的青筋似乎更明显了些,他闭起眼睛,静待胃痉挛过去。
“女人,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他端着隐忍的面孔,霍地站起来,脚一踹,把椅子端到一旁,大踏步走出店外。
她急急追上,得理不饶人地逼近。“我说错了吗?你这样就恼羞成怒了,那我呢?我明知道你不会让我做成肯崴的案子,却为了保住饭碗在你面前低声下气,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怎么不会愧疚?”
他冷不防转身,恶狠狠道:“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罗嗦!”回头穿越马路往停车处走。
她不肯罢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我不像你有钱有闲,我每个月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现在还要应付你……”
她乍然止声,因为前面的男人满脸铁青、额角冒汗,两手握拳的俯视她。
“你,最好闭嘴,我的耐性有限。”他的声音有些异常,彷佛要变身成怪胎前的征兆。
她撇撇嘴,嘴里仍嘀咕着:“不说就是了。要不是看你虎背熊腰,我才不怕你,你就会凶女人……”
他僵直的走向车子,突然扶着车门不动,呼吸急促,安静得吓人。
“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她抱着提包,拔腿就跑。
“站住!”他厉吼一声。
不少行人察觉怪异,回头盯着他俩。她难堪地站好,不想让人误以为是情侣口角,她陪笑道:“我已经闭嘴了,你还有何吩咐?”
“你,钥匙拿去!”他递给她一把车钥匙。
“要做什么?”她莫名地接过。
“坐到驾驶座,开车。”他侧偏着脸,眉头紧紧纠结,唇色发白。“送我到最近的医院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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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病床旁的绿色布幔一拉开,她慌忙收起手机,迎向面无表情的夜班医师和跟诊护士。
“医生,请问,他没事吧?”
“现在是没事了。他这应该是旧疾复发,胃溃疡,点滴里有镇定剂成份,让他休息一晚,你去帮他办住院手续吧!”
“住院?住多久?”她愕然。
医师皱起眉。“住到他不痛为止,X光片出来判断会较准确。”
她拉拢肩上的外套。“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复发?”他在店里不是还很有力地凶她吗?
“饮食不定时定量、压力、刺激,都是原因。”
“刺激?”她一惊,难不成她快人快语刺激了他?这可不好,万一他醒来见到她,再度怒火中烧,不是出不了院了?
“等等,医生!”她拉住急着走开的医师。“他现在没事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年轻医师古怪地盯着她披在肩上的男性外套。“你不是他女朋友吗?今天还是得顾着他啊!待会要转单人病房,或是半夜醒来,你总得帮个忙啊!”
她一时语塞,非常后悔为了抵挡医院的强力空调而借用了赵刚的外套,她模模鼻子,认命地走回赵刚身旁。
他睡得很沉,睫毛像扇子一样覆盖,眉心和唇角的线条都放松了。坦白说,他睡着的模样比醒着时好太多了,还可以骗骗不知情的女人喜欢上他。
她脑袋转了转,灵机一动,两手往他外套上下模索,果然模出了一支手机。
她防备地看他一眼,打开手机盖,迅速搜索着通讯录,一长串名单中,果然有曾姓女子的姓名。她按了拨号,铃声开始响,响到第八下,她正要放弃,耳边却传来女人柔细的嗓音。
“喂?找我有事?”大概看了来电号码,知道是从赵刚的手机发出,没有问来电者身分,语气带着不寻常的淡漠。
“有事,有事,是赵太太吗?”她赶紧出声,欣慰不已。
“我曾兰萱,你哪位?”口吻不大友善,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
“我——我是路人,我是要通知你,赵先生生病了,住了院,你能不能来一趟?”
对方沉默着,似乎在迟疑着。
“曾小姐?他现在在仁友医院,你能赶来吗?”她催促着。
“这位小姐,你是他的秘书吧?”曾兰萱开口了。“麻烦你告诉他,这一招是没用的,离婚协议书都签了四个月,他还想做什么?请你再转告他,有空约个时间一起到户政机关办妥离婚登记,有些证件上的名字得改,我很困扰,别再拖了,就这样。”
电话很快挂断,她不放弃地再拨过去,对方干脆关了机。
她楞楞地合上手机,视线重新落在毫无所觉的男人身上,一股无来由的同情和懊恼缓慢上升,逐渐在胸口扩大。
他那一点也不温柔、不体贴、自以为是的傲慢行径,很少有女人受得了吧?
如果他现在醒来,她倒是很愿意很诚心地向男人道歉,她那天不该毁了他的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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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四肢因少了暖被而蜷缩成一团,高跟鞋还穿在脚上,她竟能一夜窝在这狭窄的沙发上而没有掉落地板。
他看了看时间,九点十分,她该起来了。
照样握住她肩膀猛烈摇晃,她眼皮一掀,迅速打直坐好,两眼直勾勾瞪着蹲在她面前的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你怎么起来了?”
他全身着装整齐,头发不见凌乱,一号表情不变,带着谴责的目光凝视她。
“怎么不回去睡?”他反问。
她搔搔一头乱发,尴尬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留在这里碍你的眼的,我昨晚通知你的亲朋好友,除了你前妻,其他人都以为我是诈骗集团,在路上捡到你的手机,想骗医药费,说不到两句就挂我电话,都没人相信我,我没办法丢你一个人在这,所以——”
“你打给兰萱了?”他打断她。
“是……”她心虚地垂下视线,很困难地启齿。“她要我转告你,有空去办离婚登记,别再拖了。”
他没什么特别反应,看了她一眼道:“走吧!我送你,该上班了。”他迳自走出病房。
她骇异地拉住他。“你确定你没事了?你不问问医生?你昨天脸色很难看——”
“别婆婆妈妈了!我刚才已经办好出院手续了,你到底要不要上班?”他不等她回应,不耐烦的跨步直走,把她甩在后头。
就算是逞强,她也不得不钦佩他的意志力。他一丝不苟,走路有风,迅速把自已恢复成战斗状态,前一晚的病容消失无影,她反而看起来比他更狼狈。
在车上他一声不吭,再次把她当成看不见的空气;她带着犹存的懊悔,心里没半点埋怨。车子直接停泊在她上班那栋大楼前,他开了车门让她下去。
“喂!”下了车,她低头探进车窗,犹豫了几秒道:“你别忘了吃早餐,清淡一点的哟!”
见他露出“你够了吧”的表情,她退后一步,摇手道:“不是我说的,是昨晚医生叮咛的,再见。”
她踢着路边的石子,喃喃咒骂自己的多事,夹在一群上班族中走进一楼大厅。
“叶萌。”
一只熟悉的熊掌搭在她右肩,她吓一跳,刘世昌含着激赏的笑意打量着她。
“经理早。”她月兑口道早。
“刚才,是赵经理送你来的?”朦猪眼虽小,闪烁的乍见猎物的欣喜之光却很难被忽略,她避无可避的点头。
“好,做得好!”语气满含嘉许,“我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进步神速,进步神速!”大摇大摆的跨进载了他就满了一半的电梯。
她在原地站了半天,想破头也想不出来所谓进步神速是指哪一部分。赵刚礼貌性的送她上班不代表保证拿得到肯崴的案子,刘世昌高兴得太早了。
“主任,快进来,你不上去吗?”
下一班电梯来了,迅速载满了九成,组员美玲热情地在里头招唤着她。
她织薄的身子灵巧地挤进去,重新开始新的一天。她提起嘴角,试着培养昂然的工作情绪。
“主任,你这件外套好像太大了点,而且,你平常不都喜欢穿白的吗?”高她半个头的美珍歪着脖子奇怪地瞄着她。
她朝下往身上一扫,蓦地头皮发麻,她赶紧面向电梯门,不敢想像有多少人在背后研究她身上这件男性西装外套。她也瞬间明了所谓的进步神速意指为何,刘世昌大概以为,为了刷洗倒数第二名的污名,她不惜牺牲色相,和赵刚过夜了吧。
她暗自哀叹地走出电梯,一边月兑下外套,一边在内心兴起另一个问号——她为了御寒将赵刚的外套大剌剌穿在身上过夜,他那双利眼不会瞧不见吧?竟让她直接穿到公司引人侧目!
“主任,立升半导体的客户资料表你不是要交给我吗?我想安排一下去拜访的时间。”美玲在身边积极的问。
“噢!我拿给你。”她习惯性地举起手,除了手臂上垂挂的黑色外套,空空如也——她装满文件资料的提包,随着赵刚的车子,旅行到肯崴公司去了。
“我——我拿给你,我明天一定拿给你。”她匆匆走进办公室,猛捶脑袋。
今天有一上午的组员训练课程,她突然很想把自己捶昏,可以不必面对手下质疑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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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次只等了四十分钟,而且因为很明智地带了本行销书籍打发时间,并不觉得时间难捱。看见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会客室门口、她拿起脚边的纸袋,高高递给他。
“外套我让洗衣店快洗过了,谢谢你。”
他没说什么,把她的提包一手交还她,顺手塞了一张便条纸在她手心。
“你包包里的手机响了一整天,我替你接了电话,这是所有的待办事项,你好好整理一次吧!”
纸条上清清楚楚条列了八项客户的留言,重点一目了然,他的字迹工整如一,和他的外型相仿。她仰起感激的小脸,“谢谢你,赵先生。”
他微掀唇,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对她开口,“其实,五分钟前才来了第九通电话,是你的朋友兼室友小眉打来的,她话说得很快,好像很激动,我来不及写下,不过大概的意思是—一”他想了一会,若有所思地直视她。“你替她代班两次工作,她就连丢两次工作,她说她已经忍无可忍,月底前请你限时搬出她的公寓,她的男朋友很快就会搬进来。你欠她的钱也不能再宽限,她准备用那笔钱拍婚纱照,希望你能谅解……大致上是这样吧。”
她的脸色必然很多彩,因为她从他的眼神读到了“同情”两个字。
她低下头,把提包抱在胸前,对他欠欠身,“谢谢!不好意思麻烦你,我先走了。”
她绕过他,快步走出会客室。她暗想,就算即将背负着吊车尾主任的头衔,打死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等等,你这样就走了?”他淡淡地出声唤住她。
她回过头,勉强笑了笑,“我没别的事了,我是来拿包包的。”
她开始怀疑自己在这一行能多出类拔萃,她无法在糗态毕露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地继续提出承揽专案的要求,少了专业形象,要挺直脊梁地言之有物,且充满说服力,是她绝对做不到的事。
“晚了,一起吃个饭吧!待会再谈你的案子。”他从纸袋拿出外套穿上,越过她率先走出办公室。
她错愕地瞪着他的背影,举步不前,几个肯崴的职员好奇地看了她几眼。赵刚站电梯里,按住开门缝,耐着性子道:“你到底来不来?”
她咧开嘴,忍不住松口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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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选择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共进晚餐,不是哪个昂贵的餐厅,是他位在天母行义路的一栋十二层大楼里的私人住处。
一进客厅,她还未看清挑高的楼中楼设计,他直接把她领到一尘不染、纯白柜面的厨房,一手打开六门大型冰箱,指着里头的食材道:“你会煮饭吧?想办法煮几样菜出来,尽量清淡一点,我不能吃得太油腻。”
她一下错愕——原来,她是个现成免费兼无从拒绝的厨子。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走出了厨房。
她大致把四周流览了一遍,刀具及各色调味料一应俱全,壁面及流理台却没有一滴油垢的痕迹,她甚至闻得到簇新的板材味道,这分明是未经启用的厨房,难道他根本不开伙?
三十分钟后,她端出了三菜一汤,布上桌。他放下手里的商业周刊,挑挑浓眉,注视着那闻不出半点肉味的菜色,哼笑着:“你还真不负所托,全用水煮的?”
她耸耸肩。“蛋是蒸的。”
他不再发表意见,沉默的吃起来。她趁机偷瞄了几下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太崭新了,像刚完工的销售样品屋。米色绒布沙发上的五个靠垫摆放的分毫不差;实木地板的纹路清晰有致,没有一丝刮痕;连那盏天个玻璃灯罩如盛开玫瑰的立灯,还吊挂着品牌标签;加上这张玉石餐桌上成套的陶制日式餐具,他们已经可以拍预售屋的美丽家园广告了。
“我前天才搬进来的,菲佣让给兰萱了,所以厨房没动过。”感觉出她的疑惑,他主动解释起来。
“你一个人住这,不嫌太大?”如果她目测没有错,连同二楼,这里起码有一百多坪。
“当初并不是只设计让一个人住的。”他垂眼吃着菜,眉宇显不出情绪。
她识趣地不再多问,但这美丽而寂寥的房子,弥漫着沉甸甸的空气,他冷冷的阳刚味冲散不去这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等将来方小姐住进来之后,这里就会温暖多了。”她喃喃道。
“嗯?”他竖起一只耳朵。
“你不会老要带她上汽车旅馆约会吧?这里很美,又幽静,外头还看得到山,比五星级旅馆的商业化好太多了。”她理所当然地下评语。
他放下碗筷,眯着眼,盯得她正襟危坐,不明就理。
“叶萌,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她干笑。“呃——我缺点不少,不知道哪一项排名第一?”
他摩挲着下颚道:“就是先入为主,太容易下判断。你身为业务行销,如果这么容易被表面所迷惑,就会失去了解客户的机会,难怪你那一组总是无法参加年度盛会。”
被不留情的狠批,她很想替自己辩白几句,话到喉口,想到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又吐不出半个字,她垮着肩道:“你也不必这么坦白吧?外面的猪头客户这么多,有时候和他们鸡同鸭讲真的很累人,我的确不够长袖善舞,但起码我心安理得。”
他走到她面前,盘着胸俯视她道:“我像猪头吗?”
她一楞,“现在不像。”
他眨了眨眼,“和我说话很累吗?”
“不累。”他半天不吭气,当然不累。“不过,和你相处,不说话比说话累。”
“好,够坦白,依你这直来直往的德性,小主任就是你的极限了。”他回到座位,拿起碗筷吃完最后一口饭。
她扁扁嘴,不以为然道:“这和前面说的又有什么关系了?带女人上宾馆是很深奥的事吗?”
他险些噎着,忙喝一大口汤顺气,清清喉咙,正色道:“叶萌,肯崴大部分接的案子都是来自知名企业,执行的是底下的各组商业分析师,替企业解决特殊问题。像五星级汽车旅馆的问题不会太复杂,肯崴没有时间接这种小案,但那个旅馆老板是我的旧友,我私底下帮他这个忙不为过吧?和方小姐用顾客名义订房,是想实际了解一遍他们的作业流程,不让他们员工有防备的机会,才能抓到问题,推敲出订房率不如其它旅馆的真正原因。那个胖女人带警察冲进房间时,里面只有方小姐一个人在写报告,我还在其它楼层晃呢!”
她歪着小脸,大眼圆睁睁,显然被这出其不意的答案给震住了。接着,只见她从耳下到颈项一片浅红泛开,她站起来,开始收拾空碗盘,她指着他手上的空碗,“吃完了?我要收了。”
他任由她收走,嘴角噙起了笑意。
她足足在厨房待上三十分钟,洗那六个碗碟、烧开水。直到脸不烫了,她慢慢挪到他身边,奉上一杯茶。“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他白她一眼。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消气?”
“你很内疚吗?”他啜了口茶水。
“……”她闷着一张脸。
大门突地响起开锁的喀擦声,两人同时望去,门一开,一名容貌秀丽的高挑女子走进,四名年轻壮汉尾随,手拿一堆空箱子和绳索胶带。女子大概没预期会见到屋内有人,着实楞了一下。
赵刚面皮微僵,看得出极力不动声色。女子姿态自然,像回到自己家,笑容却有些勉强,淡淡看了叶萌一眼后,缓缓开口:“你病好得真快,今天就可以带人回家了?我说你平时身强体健,怎么可能住院!”口吻充满讥讽。
叶萌一听,猜出女子是曾兰萱,禁不住抢白,“他真的住院了,今天早上才出院的。”
曾兰萱神情有异。“你认识他多久?现在就为他说话了?”
“不久。我说的是实话。”她坦诚。
“够了!回来有什么事?”赵刚打破沉默,起身走近前妻。
“我知道家具上星期才从国外运来,有些是我亲自挑的,我想搬走。”曾兰萱回身对壮汉们吩咐:“楼上最右一间主卧房的床和梳妆台先搬走,墙上看得到的画也带走,所有房间内的台灯也别留下。”
赵刚无动于衷。壮汉们动作迅速的各司其职,很快进房拆卸家具。叶萌这才发现,打造这个家的是曾兰萱,她想带走的东西并不少,但赵刚似乎不在意这些身外物,冷眼看着东西一一消失。
曾兰萱仔细扫了一遍屋内,对工人道:“沙发也抬走,垫子别弄脏了。”转头对赵刚说:“餐桌椅并不是我挑的,可是我母亲送的,我想带走没意见吧?”
“请便。”赵刚面无表情。
这房子的装潢多数是连在墙上及地板上不能拆卸的,这些活动家具一抬走,整个房子更加空旷,没有一丝人味。叶萌见状心里不是味道,嘀咕了一句:“好歹留个一样下来吧!”
曾兰萱耳尖,拧起秀眉。“你替他担心什么?东西再买就有,到时候你亲自挑不更好?”
“我又不是他老婆,哪轮得到我做这件事。”这女子看来大方动人,说起话来却老是连针带刺的。
“别急,你都进了这房子了,布置这间房子指日可待。”曾兰萱口吻充满了调侃,不时冷睨赵刚。“他一向不管这些的。”
“跟你说了,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别再酸我了!这么想离开他,干嘛还管他带谁回来?”她不禁动气,猛然想起赵刚所谓的“凭表面妄下判断”,这种通病还真令人反感。
“咦?不是男女关系,难不成你是他新请的台佣?”曾兰萱倾着鹅蛋脸,做出疑惑状,发散出来的鄙夷连搬家工人都嗅闻到了,动作纷纷加快。
“是又怎样?”她仰起下颚。
“兰萱,够了,这点不值得讨论吧!还有什么要拿走的?”赵刚脸色泛青,耐心濒临红线。
“把那盏立灯抬走。”曾兰萱指着那盏有着玻璃玫瑰灯罩的立灯。“那是伟强特地为我从日本小樽买来的,你不会想留下吧?”
这个房子是挑高十米设计,没有装设天花板上的吊灯,偌大的客厅精巧的小壁灯无数,但要照亮整个室内就靠那五朵玫瑰灯罩下的灯泡了。
这一拿走,今晚要在客厅活动还真像鬼影幢幢的召灵大会。赵刚也许不介意,叶萌却对曾兰萱的凉薄十分不满,总是夫妻一场,需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这是他当初送的结婚礼物,你现在都和他在一起了,他还在乎这样小东西吗?”赵刚终于发表意见,斜睨着前妻。
曾兰萱很满意他的反应,扬眉道:“可是我在乎。你的台佣不需要这么昂贵的灯来照明擦地板吧?抬走!”
堡人有点手足无措,看着强势的曾兰萱道:“曾小姐,你确定喔?”
“你抬你的,问什么!”
堡人不愿再介入争端,嘿一声抬起那盏重量不轻的立灯,摇摇晃晃移向门口。
“不许拿走!”被贬为台佣的叶萌血气冲脑,忍无可忍地冲向工人。“赵先生说了算!”
地板光滑,她冲得太快,着丝袜的脚板没有阻力的滑向工人的赤脚,原本已危危颤颤的立灯瞬间失手坠地,灯罩碎了一地,五个打破了四个,沉重的铁制底座在木地板上砸了一条十几公分怵目惊心的凹痕,在场诸人立时傻眼。
“赵刚,你找来的好台佣!”曾兰萱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