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河山4 第三章
作者:铁勒(绿痕)

我曾让你失望过吗?

低首看着不守信的乐浪,玄玉握住他冰冷的掌心,很想就这么将他给拉回来,要他守住他所给过的承诺,但指尖下的抚触依旧无丝毫热意,乐浪那双紧闭的眼,亦不肯在他祈求的目光下再为他睁开一回。

行辕中,玄玉孤站在乐浪的身畔,在他身后,哭声此起彼落,一室乐浪的下属,皆齐跪在他身后,似想用眼泪洗去此时的哀伤,又似想用哭声获得他的原谅。

在这刻,除了沉默外,玄玉想下出这世上还能用什么言语代替。

生死有命。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战场上的每一位战士也部有这觉悟,可人人也知,这话不过是说来安慰人用的,等到真正接触到生死之后,才会发觉

这谎言根本就安慰不了什么,它只是用来强迫活着的人得伪装坚强,使劲隐藏住那任凭什么也填补不了的心痛。

玄玉无言地将拧湿的布巾攥在手中,仔细拭净残留在乐浪脸上的风沙、为乐浪将留在颊上的血渍拭去,他是那么小心翼翼,手中的动作轻柔而缓慢,在打理完乐浪的脸庞后,他再换过一条干净的布巾,将乐浪身上的光明铠甲每一片甲片都拭得洁净光亮,一如他身上已穿上的战甲。

他不记得他是如何赶抵尧郡城前线的,他只知在他来到前线时,他见着了-个士气低迷的轩辕营,尤其是那些盛长渊带过,后由乐浪接手照顾的手下,人人皆自责的伏跪在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现下的他也不敢看自己,因为他伯,他会看到一个拋份顾忌只想报仇的自己,更甚者,他伯他会看到想杀了这些害死乐浪者的自己。

在轩辕营派人向长安传达噩耗后,得知这消息的他,又怒又痛,更为乐浪是因何而死感到悲忿不已,旋即向父皇请旨亲自出兵的他,不顾父皇的反对,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地,当他亲眼见着了乐浪时,他很想狠狠痛责为他人牺牲的乐浪一顿,或定就这么在乐浪面前放声痛哭-场,但他什么部没有做,因他,什么都下能做。

他万万想不到,乐浪竟是为了一个前南军而死。

值得吗?

无论是于公或是于私,他当然不愿乐浪为一个下属而死,若是可以,他情愿用一百个、一千个袁枢来换一个乐浪,可他不能换……也换不回。

或许乐浪根本就不在乎死得值不值得这问题,又或许,总是在等着能有-个解月兑的乐浪,这回终于可以逮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藉此解月兑那份自丧妻后的痛苦,那他呢?乐浪可曾想过他?谁又来替他这个被留下的人想想?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苦,也更需要勇气以渡过残酷的未来,因他们不能选择命运,只能面对。

想当年,教授他剑法的,就是乐浪,同时也是乐浪,告诉了他沙场上的风光与辛酸,以及武人们不能改变的生死命运?以往当乐浪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时,他总认为乐浪必定会平安归来一如它役,在他心中,乐浪是从不败的,因体贴的乐浪深知,若是战死,在身后将会有许多人为了他而伤心,因此就算战事再如何惊险、再如何命悬一线,他总会见着乐浪安然归来的身影,而不是如今这具冰冷的尸体。

现下的他,就极度需要乐浪给他一个能让他心安的眼神,他需要乐浪一如以往地站在他身后,替他撑起这片他们共同打下的江山,他渴望能够再次听到乐浪那如兄如父般的关怀,他多么想挽回这个令人不甘的错误,而他更恨的是,为何他要遵旨留在长安城里,任凭乐浪独自去应战。

他该赶在尔岱杀了乐浪前就亲手杀了尔岱的。

站在玄玉身旁的堂旭,静看着玄玉的侧脸,在行辕外射进的光影里,他看不清玄玉此时的模样,他甚王在玄玉的脸上找下到任何表情,一股深沉不见底的哀痛,自无言的玄玉身上悄悄蔓阔了来,令站在玄玉身旁的他,低首不忍多看玄玉一眼。

自乐浪死后,就-直没开口说过话的袁枢,在玄玉亲手将乐浪打点完后,跪在他身后低唤。

“殿下。”

玄玉缓慢的转过身,低首瞧着在臂上绑了孝巾的袁枢,同时也是乐浪舍命所救之人。

“乐将军……”他松开始终都紧握着的掌心,将它高举向玄玉,“乐将军要末将把这交给您。”

在见着那三束发时,玄玉拚了所有力气才有法子压住此时内心的激荡,他将它紧握在胸前,分不清乐浪留给他的,究竟是份希望还是份遗憾。

将乐浪所托付之事完成后,袁枢朝玄玉深深三叩首,每一下皆叩地有声。

“末将死不足惜。”再次抬起头时,袁枢飞快地拉出腰间的陌刀,将刀柄一横,用力抹向颈间。

玄玉在他使劲抹下去前,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盼殿下成全。”死意甚坚的袁枢,眼底没有半分动摇。

“你的命……是乐浪用命换来的。”隐忍的玄玉,浑身不断颤抖,“你得代他活着,你得代他好好的活着。”

已干涸的眼眶再次泛满湿意,背负着乐浪之死的袁枢,在玄玉的颤抖中,同感其痛地红了眼眶。

玄玉难忍地别过脸,“别辜负他。”

“殿下……”袁枢不禁泪流满面。

“启禀殿下,敌军叫战!”在监视着敌军一举一动的前军传来消息后,前将军急忙的冲进行辕内通报。

如遭针刺中般,玄玉狠然拾起眼眸,再次忆起了乐浪身上的伤口,和尔岱又是用何种方武将乐浪永远逐出战场。

就连他也没料到,尔岱竟求胜至此,甚至连这种手段也部用上,虽然在战事中,取敌性命的手法无分卑劣高低,只重成与不成,但这叫不能凯旋归来,或足在沙场上堂皇战死,反倒枉送一命的乐浪,情何以堪?君子重德,若他将杨国交子尔岱之手,日后,杨国会是什么景况?一场战事尔岱都尚且如此了,若将治国治厌之权交予尔岱之手,尔岱又曾做出何等错事?

行辕内等着他发号施令的众将军,人人皆屏息以待,个过-会,玄玉在他们等待的目光下拿起乐浪的陌刀。

“殿下要亲自应战?”众将军见状,莫不紧张地起身。

玄玉环视众人一眼,未及开口,行辕里的将军们都惶恐的出声阻止,因他不同于他人的太子身份,也因他们不愿他冒着和乐浪一样的风险接续乐浪遗留的战局。

“殿下切勿亲自应战,殿下不可……”

“传旨。”玄玉转身朝堂旭交待,“命元麾将军破伏羲营后,速返长安。”

不是要按照计画先兵援九江吗?对于他突然改变计书,堂旭虽有犹豫,但仍是应了下来,

“遵旨。”

玄玉再看向一室怕他步上乐浪后尘的人们,半晌,恢复镇定的他沉稳地开口。

“现下,我不要求你们马上为乐将军报仇,我要你们守。”

“守?”众人眼中有着不解。

他朝众人暍令,“在元摩将军赶来会合前,轩辕营务必得守住长安三十里敌距,绝不可让益州大军越雷池一步!”

“听到余丹波如雷贯耳的名号,写满失望的众人脸上,不自觉地又抹上了一份希望,人人都在想,只要余丹波率另一半轩辕营赶赴此地,届时他们定可击败益州大军一雪前恨。

“本帅任你为此役的行军总管。”玄玉走至袁枢的面前,将手中乐浪的陌刀交给他。

袁枢怔愕地看着池。

“守住三十里敌距,别教我失望,”已有坚守尧郡城准备的玄玉,将眼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末将领命!”

洛阳。

伏羲营大军遭拒在洛阳城外十里处,由余丹波所领军的轩辕营,目前已退回洛阳城内。

就表面上来看,此役中牺牲掉前军,还退守至洛阳城的余丹波,似乎是很令人失望,但不介意让狄万岁得意一时的余丹波,实际上乃是刻意引诱敌军全军尽出,一点一滴耗掉狄万岁手中的兵马,加上远自丹阳赶来的伏羲营,在长途奔波下本就已兵疲马累,只要战事拖延得愈久,粮草减损得愈多,也就对伏羲营大军更不利。相形之下,目前洛阳城内的轩辕营大军,因保存战力计策成功,城中军员数已超出伏羲营大军。

现下全轩辕营的人都在等,就等已盘算好如何卷上重来的余丹波,抓准时机,出城予以伏羲营重重一击。

当时机已然来临,余丹波在行辕中传达完战略,准备安排大军出城袭敌前,另一个不在他们预期中的消息,却先行抵达洛阳城。

由玄玉所派的探子,自长安外的尧郡城一路奔往洛阳,以百里加急之势进入洛阳城内,人行辕后跪在余丹波面前,双手奉上帖子时亦大声报出乐浪的死讯。

行辕中静默得可怕,原本士气高昂的众将宫,顿时陷人难以自禁的哀伤中,如遭晴天霹雳的余丹波,则是怔怔地握着手中的加急帖不发一语。

饼了许久,不愿相信这事实的他,压下两手的颤抖,执意打开帖子亲眼去确认这个噩耗,当乐浪的姓名映入他眼中时,他倒抽口气,任帖子自他的掌心中滑落,如同不瞑目的尸首般,摊放在案上与他两目相对。

离开长安前的那阵不安,算是预感吗?从军这么多年,他向来就相信预感这玩意的,可这一回为什么他不信?事关乐浪,管它再怎么荒诞无稽,他也都该信的?明明他就担心乐浪恐无法对晋王绝情,他为什么还要让乐浪独自去对付晋王?为什么他不早点除掉狄万岁兵援长安?

若是他能早点回长安,或许乐浪就不会战死,他就能及时救同乐浪一命,狄万岁在他心中造成惧败的阴影,今他自这场仗开打以来就处处过于谨慎小心,不似以往与敌交战般,只要有了七成的把握就出手,为不徒增损伤,向来就求速求快的他,总是快刀斩乱麻地尽速扫平敌军,只是这一回,他没有这么做,他怕输。

或许他在战场上并没有败给狄万岁,可在某方面,他的的确确是输了,他输掉了乐浪的-条命。

紧紧握住双拳的他,站在案内低垂着头,不住地大声抽气,自双手学会拉弓射箭以来,余丹波从不曾在战场上这么后悔过,心中充满悔责的他很想嘶声怒吼,更想现下就将大军调头杀回长安,亲自去找晋王报仇,但眼前那个在洛阳城外拖延住他,令他下能返京报仇的狄万岁,仍在苦苦与他纠缠。

“将军……”行辕内的将士们皆对他翘首以望,就盼他能领着他们定过这场风暴。

余丹波回首看向这些如今只能倚靠他的下属,心虽痛,但他也知,在少了乐浪之后,长安战况已是如此不利,孤立无援的玄玉只能倚靠他,他得尽快解决掉狄万岁兵援长安,他不能再打击轩辕营。

“封锁消息!”他直了背脊大声喝令,“下许让风声走漏半分,在这场仗结束前,绝不可动摇军心!”

“遵命,”

“出阵!”扬手取来余家弓后,急于返京的余丹波率众将宫大步走出行辕。

就快抵达洛阳城了。

汗水顺着狄万岁的脸庞滑下,抬首看去,今日又是日照耀眼的晴日,照耀着伏羲营大军的日光,将他身上的铠甲照得发烫灼身。

已率军逼近洛阳的狄万岁,坐在行进中的马背上远望矗立在前方的洛阳城,口中咬菩干粮的他,口干舌燥得无法将手中的食物下咽,他伸手取来鞍旁的水壶,不意瞥见身后看似口渴得紧的副官正瞧着他,他再看向后头更多与副官一样都将饥饿与疲惫写在面容上的部众,他的心房顿时一紧,将本快到口边的水壶拋给副官,他不能再拖下去。

这场战事拖得愈久,也就愈不利,因余丹波事前就已控制了整座河南府的资源?由于先前大旱之故,在洛阳月复地内,农作无存,河南府存粮皆尽收至洛阳城内,洛阳城外不留半颗米粮,而原本四处是水环绕的洛阳城,河道也因大旱之故干涸见底,就算是他在洛阳城附近郡县里找着了小川或是水井,余丹波也早巳命人在这些水源里动了手脚,这些水源根本就不能供人与马匹饮用,余丹波存心想让伏羲营饿死渴死在洛阳城外。

眼下伏羲营大军的粮草已经所剩下乡,为了大军着想,也为避免轩辕营能在洛阳城内获得喘息的机会,他不能再任打算以拖延计策拖垮他的余丹波再耗下去,他得趁伏羲营仍士气高昂时,一鼓作气攻进洛阳城内,否则先前辛苦得来的战果,恐就将付诸东水。

特意自丹阳前来寻敌,没想到所遇上的竟是这种状况,他不免感到有忿。这算什么?堂堂元麾将军躲在洛阳城内,只想善用地利来消耗敌军的粮草,却不敢出城与他一较高下?余丹波太教他失望了。

此次自丹阳而来,他是为了信王而出兵,但信王知道,他不过只想与余丹波交手,而赵奔也因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刻意主动要求出兵绛阳,表面上,赵奔是说有些忌惮于余丹波,但实际上的原因为何,他们都心中有数。

自弱冠起至今,许多听闻过他不得志事迹的人们,看他的眼神里都藏着遗憾,就连赵奔也同情他总是与战争失之交臂的命运,有些人甚至叫他回乡,忘了能成为另一个赵奔的梦,安安份份的当个私垫的夫子,或是就留在赵奔的麾下替赵奔训练新兵?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够成为赵奔或是石寅?在余丹波自灭南之战中崛起后,又有谁还能在余丹波的光环之下出头?这是命哪。

若这真是命,那么在他命中,上天看不见他,人人也都看不见他,就在他认为这一生都将这么不得志而过时,信王透过赵奔找到了他,是信王给了他一个发光发亮的舞台,让他有了这个与余丹波-较高低的机会,他一直都牢牢的记得,当他替信王送礼至九江时,余丹波那高高在上、视他为无物的姿态,那时他很想告诉余丹波,他不是不能,他只缺少了那个运。

“敌军来袭!』居于大军最前头的前军队伍,突然人慌马乱,在遇箭袭后紧急向后急报。

事前半点预兆也没有,早巳绕过洛阳城正门,自其余多处城门出城的轩辕营大军,埋伏在伏羲营大军行进的路径上,当伏羲营前军遭箭袭时,整支大军顿时停止了前进,此时在大车一旁忽窜出阵阵浓烟,顺着西南风飘抵至大军处,辛辣刺眼的浓烟中,人人伸手不见五指,严阵以待的轩辕营中军一分为二,据于伏羲营前方与后头开始大量派箭。

伏羲营居于烟雾中的兵员丝毫不敢在这时往外街,冈若是随意住旁一踩,即叮能践踏到中箭而死的同袍,然而他们也不能待在原地,虽明知道轩辕营就等在外头,但若是不快些离开烟雾中,别说会被浓烟呛昏或死在箭下,更可能在推挤慌乱中死于自己人的脚下。

狄万岁-手掩着口鼻,没想到余丹波这回竞主动出战,因三面受敌之苦,他不得下命部众朝着唯-没有敌军埋伏的浓烟飘散处撤,但甫冲

出烟外,却愕然发现这竟是另-条死路。

烈焰冲天,先前他们途经一旁的小城,正熊熊的在他们面前燃烧,蔓延全城的火势阻拦了他们眼前的去路,将他们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埋伏于前后的轩辕营,甚至是一兵末发,只管不断派箭,就足以以逸待劳。

策马居于中军前部的余丹波,在敌军做困兽之斗,想改朝燃烟处冲锋时,他朝身后弹指后冷声低喃。

“在我的地头上,想翻出我的五指山?”这场仗中,损失一个前军就已经算很给狄万岁面子了,他还急着要兵援长安,狄万岁别以为他会再让轩辕营多损失一兵一卒。

在余丹波令下,另一批兵箭马上自敌军另一旁派放上天,不但阻止伏羲营前进亦大大地删减起兵员数,从天而降的兵箭势若雨下,来不及持盾的士兵们当场惨死箭下,一整支训练有素的大军登时如乱了手脚,阵型守不住、攻势又拉不开,不愿大军在烟雾中盲目待死的狄万岁,狠心朝残余的全军下令往前冲锋与轩辕营中军硬碰硬,也料到他们会做拚死一搏的余丹波,立即派箭燃讯,命左翼军停止燃烟,埋伏在燃烧小城两旁的右翼军登时派大量骑兵窜出,与据于伏羲营后头的另一半中军,及前头余丹波所率中军齐时收网,一举将敌军夹陷在原地。

据于马背上的轩辕营骑兵,开始在烟雾散开的战场上进行扫荡,眼前四蔓的烟雾方散开,站在烟雾中御敌的伏义营士兵才睁大眼想看清,一柄柄长形陌刀巳白马背上扫下直朝众人喉际扫过,伏义营阵中持盾的步兵纷纷上前举盾力拒战马,然而紧接着派出步兵跟上的轩辕营,亦开始一步步缩减敌军据地。

夕日不知是在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又是一日将尽。

接连着一整日受敌军强攻,伏羲营盛况已不再,狄万岁的眼眸中闪烁着心痛,不忍地看着那些誓死跟随他的部属,遭敌军分割在圆阵中,

一一遭到诛减,其实他是可以避免再让手下死于敌军之手的,只要他愿降,但坚信他终究能够战胜余丹波的手下们,却不肯让他保他们一命,他们宁愿保全他的威名。

承认战败并非易事,但承认手下是死于自己之手,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四面出路已让轩辕营彻底截住,在部属们恳求他不要出降声中,狄万岁断然地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派兵举旗出降,且命残军弃械,而非得负起战败之责的他,则手持一刀一盾,正正地迎对恭候他已久的余丹波。

余丹波毫不犹豫地举弓瞄准朝他冲来的狄万岁,首箭避过他手中的厚盾射向他的左脚,在他颠跛着步伐时,一箭再射中他持陌刀的手臂逼他弃刀,在此时,自四面八方将狄万岁包围的箭兵,亦纷纷持弓拉弦对准他,狄万岁分神一看,余丹波立即把握这机会再补一箭,左肩上的兵箭,令狄万岁再举不起手中之盾,纵使他能挡得下前头的余丹波,他亦无法阻止将他包围的箭兵们,眼中盛着不甘的他,索性在余丹波的面前弃盾。

透过弓弦,余丹波瞬也下瞬地瞧着这个将自己不得志,全部怨怼至他人身上的对手,半晌,他收箭将手中的余家弓拋向身后的副官,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际的陌刀,一步步走向狄万岁。

“你在等什?”狄万岁还以为他会一箭解决他。

余丹波低沉地开门,“我要你死个明白。”

听了他似隐怒的声音,狄万岁怔了怔,而后在他的目光下吃力地站直了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先前,你胜在心中有怨而我无。”伏羲营之所以能够逼他进洛阳城,是因为他对狄万岁根本就没有半点不满与不平,他没有狄万岁那般极力求胜的决心。

“我败在哪?”狄万岁紧接着问。

“你败在心中无恨而我有。”

他眼中有着讶然,“恨?”

“我恨我没能早点送你上黄泉……”乐浪死后,堆积在他心中的自责,令他后悔之余决定速战速决。

就连威名赫赫的辛渡与闵禄都不能教余丹波有恨呢,他可能是余丹波在这世上最恨的人。

狄万岁露齿一笑,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覆盖住了多年来心底那份对余丹波的妒怨。

封侯拜将,是他一生的梦,他总渴望着所付出的,能够与所得到的相同。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不是他狄万岁无能,而是时不我予,多少人曾在他背后为他不能有所成就而感到惋惜,聆听着他们一声声的低叹,他比谁都想自这困境中爬出,他不信天意如此,若余丹波能,他定也能,他不信他就只能永远站在低处看人。

但在洛阳战场上,他的梦醒了,究竟谁是天下第一,和那些自年少至今的渴望,在他与余丹波交手后,变成了沙场上远处寂寂缭绕的回音。

他怎会忘了,武将的一生,就只是在等待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就只是在追求一场畅快淋漓的战役?等待了那么多年,在洛阳城外他找到了期盼已久的对手,而他也自余丹波的眼中看见那份肯定他的目光,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在余丹波的心中刻下更深刻的痕迹。

也再不会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他。

这就够了。

在接触到狄万岁眼底那份释然的眸光时,余丹波登时扬刀冲上前,倾全力一刀砍过狄万岁的颈间,当余丹波停止脚步时,狄万岁的人头,在他身后,缓缓坠下。

九江。

伏羲营兵临城下,退回九江城的轩辕营大军,正据守在九江城外城墙上,以大石或滚木向下力砸,或将烧热的油往下淋浇,试图逼退那些想攀上城墙的敌兵,一根根拒木,不断推走架上城墙的木梯或是鹰爪,九江城外城处一片喊杀声,往卜窜升的黑烟密布天际。

眼看九江愈守愈不易,再如此下去赵奔恐将得逞,坐镇在城内的冬卿在收到燕子楼派来的急报后,忙不迭地去与袁天印商量,但她并没有找到心急如焚的袁天印,倒是找到了个安安静静待在房内一事未敞的袁天印。

“袁师傅还不求援?”

“向谁求援?”袁天印挑了挑眉,似乎压根就没这打算。

她一脸不可思议,“当然是向长安求援!”

“长安无兵可援。”袁天印朝她摇首,“此时长安前线若减损兵员援外,晋王所率益州大军即可能往长安推进一步,长安前线若个能守,益州大军恐就将攻入京内,因此长安前线一兵也下能拨。”

“轩辕营既已-分为二,何不就叫玄玉命余将军速往九江?”今早洛阳方面已传来捷报,在洛阳迎战伏羲营的轩辕营已退敌军,洛阳距九江距近,只要余丹波将大军转向南下,即可解九江燃眉之急,要大败赵奔亦不是不可能。

袁天印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丹波已赶往长安。”在洛阳傅来捷报之时,他也同时收到了个噩耗,一个,不但打击轩辕营军心,更令此番内战充满变量的噩耗。

“为什么?”她睑上写满了焦急,“长安下是已有乐浪?”轩辕营的乐浪,战功不亚于余丹波,难道连乐浪也不敌年轻气盛的晋王?

不知该如何告诉她的袁大印,紧屏着唇,同样他也不知该怎么将这消息告诉九江城内的人们,尤其是轩辕营那边,自南国亡国后,由乐浪一手安抚带人营中的前南军们。

一直以来,轩辕营之首即是元麾将军余丹波,余丹波虽是在战技与军阶上高人一等,却为人不够圆融易得罪人,向来轩辕营的大小事就是由能够填补余丹波缺点的乐浪所发落的,轩辕营爱戴乐浪者甚于余丹波,因余丹波或许是无敌,但在兵士们的眼中,乐浪有若父母?

袁天印伸出一掌轻按住她的肩,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哑声低吐。

“乐浪死了。”

倏遭怔住的冬卿,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她难以置信地摇首,两手紧掩着颤动的唇。

“听说,晋王刀上有毒。”先前,他还为了乐浪的性子,担心乐浪对晋王恐会心软于旧日之倩,可他万万没料到,乐浪这个戎马一生的军人,不是败在亲情手中,而是死于暗算。

她惶惶地拉着他的衣袖。

“玄玉他……”乐浪在玄王心中占有何地位,不需玄玉来告诉她,她更知道,视乐浪为兄长的玄玉,在乐浪死于亲兄弟手中,将会多恨多自责。

“在与丹波会合后,他定会率兵亲讨晋王。”袁天印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乐浪之死,玄玉之痛恐甚于丹波。”

不能死得其所、死得其法,这或许是所有战士们心中最深的痛,而对乐浪施以狡计的又是晋王,不要说这对乐浪来说有多痛心,对与晋王有着血缘关系的玄玉而言,这是个再怎么做也无法弭平的愧疚,这伤这痛,恐深深烙在玄玉的心头,终其一生,也无法抚平这伤口。

自凤翔兵变前,发生在九江之事,就已到了玄玉忍耐的底限,太子与霍天行之死接踵而来,无异是给玄玉另一个更深的打击,就在乐浪死于晋王手中后,他想,玄玉此刻心中或许再无忍耐二字可言,拋开身后杨国太子之责后,等待迎战晋王的玄玉,只是头受伤过深急于反噬的猛虎而已。

冬卿紧咬着唇,什么话部说不出口,一来是因战况出乎意料的棘手,二则是因她深知玄玉为何会在乐浪死后,不顾九江安危命余丹波兵援长安。只是,长安是玄玉的掌心肉,九江亦是她的骨血,在战况这么吃紧的情况下,要她两者择其一,她办不到。

“眼下晋王逼近长安,长安形势岌岌可危,故玄玉才会急召丹波回长安?”袁天印边为玄王找着借口边安慰她,“妳放心,他二人若联手,定能击退晋王。”

“那九江怎么办?”心中充满矛盾的冬卿,颤着声,低首直视着地面问。

袁天印怔了怔,在她抬首时看着她充满不安的眼眸。

“长安虽危,九江亦然啊!”九江若破,就等于是加深了长安的威胁,若是赵奔善用九江的资源,将九江据为信王之地,狄万岁虽败,但到时信王若再卷土重来发兵北上,只怕将会更陷长安于水火之中。

虽然她言之有理,但袁天印还是不能不为另两人着想。

冬卿,咱们不能在此时要玄玉或是丹波任何-人回九江,若咱们这么做了,他俩其-虽必会兵援九江,可在日后,他俩也定会生悔。”

若是不能亲手为乐浪报仇,就算日后玄玉与余丹波都能压下这份伤痛,可后悔的印子,也将永远存在。

她难忍地攥紧了双手,“我不是不明白……”换作她是玄玉,若不败晋王,她也定势不罢休,只是……

“就让他俩任性一回吧。”袁天印叹了口气,虽知这么做很自私,可还是希望她能够成全。

“那九江呢?”她抚着两臂,深深觉得孤立无援的处境是如何艰难,“难道咱们要放弃九江,助赵奔北上与益州大军合攻轩辕营吗?若是闪此而让玄玉两面受敌,进-步拖垮了玄玉怎么办?”

聆听着她哽咽的语调,袁天印清楚的听见了舍与不舍之间的为难?这般看着她,他恍惚的觉得,在她身上,他看见了当年在江边见他最后一面的玉权,那个,举弓对准了他,却是射与不射皆为难的玉权。

“以眼下的情势来看,燕子楼无法击退赵奔,长空又受了伤,就算短期内我们守得住九江,九江也禁不起赵奔如此轮番猛攻,而城中粮草也总会行吃尽的一日……”冬卿无奈地低语,“我怕,我们等不到玄玉回来……”

袁天印拉来她颤抖的两手,小心握紧后,下定决心地问。

“冬卿,妳信我吗?”

她不解地看向他,“信。”

“若妳信我,不妨就将赵奔交给我。”玉权的两难、玉权的后悔,皆是由他一手所这成,而现下,在玄玉与冬卿之间,他不愿再弃其-保其一,因他不想再见到另一个玉权。

交给他?

对他的请求,冬卿有些讶然,在她将希望全部寄托在燕子楼他们这些武将身上时,她从未考虑过袁天印,因袁天印虽智谋,却非出身沙场,可当她在看着袁天印这双眼眸时,她却见着了自信的光芒,一种很类似常在余丹波身上见着的光芒。

“如何?”决定不借助轩辕营力量的袁天印,低首问她的决断。

有何不可?既然手中无半点希望,为何不就自己创造希望?反正就算死守在这,若是等不到轩辕大军赶至,九江城也必破,何不就放胆-试?就算九江日后终将遭破,好歹他们也能为玄玉他们拖延住赵奔,不让赵奔在此时北进,如此一来,玄玉在长安对付益州大军时,也不需拨兵来对付赵奔,而造成兵力分散的风险。

她收紧了掌心,牢牢握住袁天印的。

“我愿赌。”

长安。

尧郡城外,由玄玉自长安调派来的太原兵马,在最短的时问内纳入袁枢麾下加入战局。被任为行军总管的袁枢,在整合兵员后,立即率军将原本已快兵临城下的益州大军逼退出另一段敌距。

此后月余,轩辕营严密编成拦堵敌军逼近尧郡城的军阵,据在尧郡城外一动也不动,纵使轩辕营已加入了太原兵马,袁枢仍旧是坚持把守着敌距,不时派出一波又一波的游击小队,藉以防堵敌军的偷袭或越界,并未在敌军的挑衅下大举反击。

坐在马背上的袁枢双目直视着敌军的方向,他知道,此时在肩负守城重任的他身后,有着雨双正瞧菩他的眼睛,一是坐镇城内等待余丹波到来的太子玄玉,另一,是停灵在尧郡城内的乐浪,因此他绝下允许敌军挥兵近抵城下,或是攻陷尧郡城使得轩辕营守个住最后三十里敌距,风沙吹掠过眼帘,声音听来很孤寂,此处战场上的黄沙,原本是欲往长安的南队所途经的黄土官道,那颗颗飞扬在风中的沙尘,就像他们武人的人生,起风时,飘无定根,风停时,落在异地里无人闻问。

这些风沙令他想起乐浪。

当年亡国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是乐浪拉着他们每个人的手,-块跨过罪疚与背叛的阴影,亲自领着他们步入轩辕营安身立命,让他们不致流离在外,被前南民视为叛国的叛徒倍受歧视,或是被迫得放下刀枪,远离他们唯一赖以为生的出路。他们这些长年来活在军中的军人,一旦离开军队、失了沙场后,就没有别的出路谋生了,是领他们至轩辕营的乐浪,让他们不致于无所适从、无处生根,他始终都忘不了,体恤他们心情的乐浪,在一安顿好他们后,就立即拋下公务亲自领着他们回去与亲人团聚的景况。

他是多么怀念乐浪的背影,他不似嘴上倔强的袁衡,总是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很佩服余丹波,他从不否认他景仰胸怀宽大却又心细如发的乐浪,南国亡国时,乐浪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并让他有了追随的机会,而这回,在晋王的刀下,乐浪更给了他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他欠乐浪的,已不只是还不还得清。

当玄玉亲手将乐浪的陌刀交至他手中的那个瞬间,他知道,玄玉等于是把乐浪的一切全都交给他继承,他得代为他而死的乐浪守护住长安,他必须保护好玄玉,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乐浪心中最挂意的人就是玄玉,他欠乐浪的恩情,或许他此生都还不尽,但至少,他可以还玄玉。

“将军。”身后的副官低声禀报,益州大军又将进行另一回合的突围。

无时无刻部在等着尔岱的袁枢,只是朝副官颔首,要手底下的人就照已安排好的计画再次进行拦截,而后袁枢扯过手中的缰绳,领着身后的前军朝前方滚滚沙尘处前进。

再次领军而来的尔岱,一手扯紧马缰,远望着敌方领军的袁枢。

“凭你,真以为会是我的对手?”不过是个乐浪子底下的人,也敢不自量力?这一同他就将那个叫袁枢的给逼进尧郡城里,与玄玉一块待城破后受死。

密集的战鼓再次在黄沙里扬起,跟在盛长渊与乐浪麾下多年的袁枢,战法融合了两者长处,一重攻一重守,在尔岱再次派出前军欲强行突破拦阻的大军时,袁枢命配挂着弩弓与长形陌刀的骑兵伍出阵,疾快的马蹄声,在沙啸阵阵的风音里,似断了弦的出塞曲。

聆听着城外再次扬起的战鼓声,尧郡城内的玄玉抬首看向行辕外,不断在心中祈祷着这同袁枢亦能够把守住阵地,若非他身旁这些将军们极力劝阻,他很想亲自率军前去助袁枢一臂之力,这不是因他信不过袁枢,而是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在长安那边,听令奉派执行长安守城任务的盘古营,已做好尧郡城若破即得接手迎战的准备,军员数不多的盘古营正等着他回长安,父皇亦每日派员传旨要他回长安避险,偏偏尧郡城的战局仍旧是僵持下下,若非到最后关头必须得孤注一掷,他实在是不想撤走长安最后的防线盘古营,命盘古营前来兵援。

“殿下,元麾将军率军赶到了!”难得出声的堂旭,拉大了嗓门自行辕外一路冲进里头,一脸兴奋地对着他大喊。

剎那问,所有纠缠在玄玉心头的忧心与焦急,全部烟消云散,苦等这么久,也让袁枢咬牙独自撑了这么久,他总算是等到了轩辕营两军会合,-举反击益州大军的时机。

率军日夜兼程赶来的余丹波,赶到此地时在听闻益州大军全军出动后,并未命大军在城中稍做休息或是停留,必须得先去见玄玉的他,对身后的蒙汜交待。

“即刻率军兵援我军,我随后就到。”

“得令。”

两脚方踏人行辕内,等候他巳久的玄玉立刻迎上,余丹波还未行礼,迫不及待想知援兵有多少的玄玉已开门先问。

“你手中的轩辕营损失如何?”

“回殿下,”余丹波月兑去顶上的盔甲,低首拱手以覆,“两军合一后,我军对付晋王,绰绰有余。”

“你可拟好败益州大军之计了?”

透过玄玉的肩后,余丹波方抬起头即瞧见后头玄玉为乐浪所设的临时灵堂,他怔看着牌位上那再熟悉不过的人名,一想到他是为何赶来此地后,登时一涌而上的忿意,随即覆盖过了连日以来的疲惫。

玄玉催促着他,“丹波?”

“末将可即刻出城接手战局。”他振了振思绪,重新打起精神。

“好。”得丫他这句话后,玄玉立即朝堂旭扬手,堂旭很快就捧来他的钟甲和战弓。

“殿下要亲征?”在玄玉开始穿戴时,余丹波注意到了他睑上那份急于报仇的神情。

“你要拦我?”玄玉在穿妥后,边接过堂旭递来的帅剑边问。

“不。”他也同样非亲自手刀仇人不可,“末将这就去安排。”

“丹波,”在他欲走出行辕前,玄玉叫住他。

他侧过身,静候下文。

“把他留给我。”玄玉走至他身旁,决定与他一块出城。

即使不问,余丹波也明白玄玉话里指的是谁,他看了玄玉那双充满压抑的眼眸一会,同意在此事上退让。

“末将明白。”

自尧郡城出城前,余丹波看了城外远处自己所带来的轩辕营大军那一面面飘扬在蓝天下的余字军旗一会,征得玄玉同意后,他命人取来城内的乐宇军旗,亲自举旗与玄玉一块同赴前线。

面对益州大军的轮番强攻,守在最前线抵挡敌军进击的袁枢,在另-半轩辕营赶来会合时,派出原有的前军结阵持盾往前步步开去,好扯开身后正在整军的轩辕营与敌军的距离,而不愿让轩辕营合而为一的尔岱,则是派出箭伍派箭阻止,持盾撑挡着箭雨的轩辕营前军,人人莫不咬牙忍耐,连月下来的疲惫,已让身心俱疲的他们到了极限,就在敌军箭袭过后,已经无力重整结阵的前军在准备退至后头时,袁枢回头看见了重新飘扬在战场上的乐浪军旗。

所有属于乐浪前军的士兵们也都瞧见了,看着旗帜上的乐字在风中不住地飘打着,不禁悲从中来的他们,恍然的以为乐浪又再次和他们并肩站在战场上,而他们,则有责任替乐浪打完这场仗。

驰至大军前头的余丹波,将军旗交给蒙泛后,在众人面前立马起蹄,众人不约而同地深深望向轩辕营的另-支柱余丹波,在这时,玄玉策马来到余丹波的身旁,一见玄玉亲征,再加上他们对余丹波的信心,士气低迷已久的大军,总算在乐浪死后这么久来重振士气,在赶往长安路途上就已安排好军员与破敌阵式的余丹波,此时高举手中的长弓朝前头的众将军下令。

“布阵!”

重整过后,轩辕营兵分四路齐出,左右两翼负责包围来袭的敌军,前军结合余丹波所属的数十连箭队一径朝敌军派箭,由玄玉所率的另一半中路,则是避过战场,绕道王敌军后头断去敌军生路。

当四路兵马皆就定位,为了不让敌军有机会可闪躲,四路兵马在令下开始定起移动圆阵,顺着四个方位逐次移动,如同逐渐收紧的旋涡般不让敌军有任何出逃的机会,持续不断的兵箭自四面集中往圆阵中射,不留给敌军任何可躲藏的余地。

当敌军结成无数侗方阵反制箭袭时,轩辕营四路兵马整齐划-地派出持长矛的步兵快速冲锋,步兵手中的长矛方纷纷用力将敌盾挑上青天,接手而来的骑兵,手中的长矛或大连陌刀马上就抵达接手。

尔岱并不是只能在原地一路挨打。

益州大军一连连善用长刀的步兵,很快即让马背上的敌军-一下马,善于肉搏的步兵依令朝前后两路开进,试图在包围中杀出两条活路,其中一路,正正地朝着玄玉所领之军而来。

陷于阵中的玄玉也注意到了这点,但他并没有回避,-心只想找到尔岱的他,边开道前进边两目不断搜寻着每一张敌军的脸庞,紧跟在他身后的堂旭,丝毫不敢让玄玉离开他的视线。忽然间,堂旭瞪大了眼,飞快地冲至玄玉的身畔,在一旁玄玉没注意到的敌兵将陌刀砍向自己时,先代玄玉挡下一刀,紧接着他再转身护住玄玉的身后,不让后头的敌兵补上另一刀,顿时一阵撕裂的痛意自他的月复部传来,他深吸口气,一刀捅向眼前的敌军。

为救玄玉,硬生生挨了一刀的堂旭兀自咬牙隐忍,玄玉在转头赫见他月复问被横砍了一刀的伤况时,忙不迭地将他拉至身后,一边抵挡着朝他靠拢的敌军,一面对身后看似站不稳的堂旭大喊。

“撑着!”

堂旭将大刀直插在地,喘息了一会,眼看逼近玄玉身边的敌军愈聚愈多,他一手握紧大刀不顾疼痛再战,这时混藏在敌军步兵里的箭兵,开始朝玄玉放箭,玄玉扬剑挥砍着快抵面的兵箭,一具背影忽地窜至他的面前,手中无盾的堂旭用更快的大刀代挡,无视月复部与大腿部中箭的他,丝毫不肯让玄玉走出他的身后。

玄玉忙不迭地拾起敌军弃置在地的大盾,一手拉过堂旭一手扬盾,他边回头唤菩副官命他快赶来支持,边命身旁的人带走堂旭,可这时堂旭却站不住地跪了下来。

“不许死!我不许你死!”玄玉按着他的肩头大声喝斥,“你听见了没有?”

看着玄玉那双深怕他也会死去的眼眸,不愿令他失望的堂旭拔去身上的兵箭,按着月复部再次站起,轩辕营前后两支中军渐渐冲进益州大军中路,自两旁包围的两翼也配合中军的攻势派出骑兵与步兵逼近扫荡,领着前军冲锋的余丹波,在捣散了敌军中路的阵势后,在一片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坐镇指挥的尔岱。

尔岱同样也看见了他,心底只想着连续击败两名轩辕营大将的尔岱,领着小队驰向余丹波,然而张弓拉弦已久的余丹波,在尔岱一进入箭距内时,一箭先中马儿两眼之问,剎那间,马儿往前颓倾,将止不住冲势的尔岱摔下马。

护帅的益州大军兵员迅即上前保护尔岱,但余丹波领着善射的余家军,一箭箭地射向举凡想靠近尔岱身旁的援军,举弓的余家军在身后的步兵掩护下逐渐围成圆阵,将尔岱独自隔离在援兵之外,这时玄玉排开人群,信步踏进圆阵中,手握着帅剑朝尔岱走去。

无处可逃的情况下,尔岱盯看着敌军的主帅玄玉,心想眼前的玄玉是他最后的机会,若他不降,他可用玄玉相胁,届时还怕余丹波手下不留情?

与他心思回异的玄玉,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在尔岱举起手中的陌刀时,二话不说地也扬剑挥向尔岱,一旁架箭在弦的余丹波,则是担心地将箭尖始终都瞄准在尔岱的身上,以防玄玉有任何不测。

两人刀来剑往问,胜负难立现,因尔岱刀法造诣虽高,但自小即由乐浪教授剑法的玄玉亦不让分毫。

“你以为你杀的人是谁?”挥剑的玄玉,早等着问他这句话,“你忘了从前你是怎么唤他的吗?”

想起自己曾在这处战场上喊过乐浪什么的尔岱,紧竖着眉心,不去想当时求胜的他究竟用过什么手段,与乐浪不亲的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他与乐浪疏远的关系,可与乐浪极亲近的玄玉,却将剑用力架在他的陌刀上,整个人逼近他的面前,以森冷的目光直视他的眼底。

“你以为,你我二人,谁较狠?”

被他面上寒意震住的尔岱,在下一刻回神使劲将玄玉推挡开,欲转身个与玄玉缠斗的他脚下未踩过两步,又急忙扬刀斥开再次冲着他来的玄玉。

“石寅难道没教过你,当忍则忍?”玄玉边说边不断反手抽剑,剑剑直扑人面,“你或许已知道,天下不是等久了就是你的这道理,但你可知道,天下更不是冲着一腔热血就是你的?”

石寅的名字再次被提起,心火遍生的尔岱凛着眼,不相信在这节骨眼上,玄玉的眼中竟还只有着石寅而没有他。

“光凭手上这把刀,你能给百姓什么?石寅可教过你了?”旋身一剑砍下他的战盔后,玄玉刻意再问。

他忿声嘶吼,“住口!”

玄玉趁隙一剑直刺进他的右肩,剑柄一转,令尔岱痛得不得不将陌刀换手,一刀砍断仍插在肩里的长剑,玄玉登时拋开手中的断剑朝身后一扬,紧跟在他后头的袁枢立即再拋上另一柄剑,接到剑后,玄玉拉剑出鞘不留给尔岱半点月兑逃的机会,紧接着又再次举剑,将陌刀换至另一手的尔岱,忍着疼,试着用不熟练的左手挥刀挡了一阵,当他再次举刀时,玄玉-剑直抵在他的喉际上,制止住他所有的动作。

“天下人能容忍一个弒兄杀弟的储君吗?”望着他写满杀意的眼眸,尔岱屏息地向他提醒。

“我不曾弒兄?”玄玉手中的剑没有离开分毫。

“但你会杀弟。”

“不错。”

尔岱满面不甘,“为何你不先杀了凤翔?”手下败将凤翔,乱国甚于他,却还能保住一命?而他不过是杀了个前皇戚,就得送上一命?未免也太下公平了。

玄玉冷冷应道:“我不杀凤翔,是因对凤翔来说,生不如死,死了,反倒是-种解月兑。耻辱的活在他人脚下,对他,才是-种最大的折磨。”

“你好狠的心……”尔岱万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断恨,反而竟是以另一种手法来报复凤翔。

“这是人生,不是儿戏。”玄玉锐目一瞪,“这道理,乐浪因你而明白了,而你,现下也得跟着他明白!”

跋在他动手前拚死一搏的尔岱,扬刀挥开了玄玉剌上前的剑尖时,举起右手自左手上的陌刀里再拉出另一柄短刀,趁玄王微愕应变不及时刺向他。

“殿下!”堂旭和袁枢在尔岱抽出刀时已冲上前,有伤在身的堂旭慢了一步,袁枢挥刀一手砍向尔岱的左肩,一手则紧紧握那柄短刀,一旁射来的快箭,硬生生地将尔岱逼退两步,在余丹波发另一箭前,尔岱大步冲至袁枢的面前,玄玉一把拉开还想护着他的袁枢,将剑直剌进尔岱的左胸里。

在那一刻,玄玉的脸上没有泪,他亦看不见尔岱的睑庞,他看见的是另一人,是那个早在他心中取代了手足之情的乐浪。

尔岱瞠大了双眼,站不住地一手紧捉住玄玉的肩头,以不信和不甘的眼神望着上方玄玉决绝的脸庞,然而,双目直视前方的玄王,完全不肯低首看他一眼。

“我不能把江山交给你。”玄玉面无表情的低语,语毕再将手中的长剑更刺进他的身体里。

受这-剑后,尔岱的身子缓缓往下滑,当玄玉不留情地拔剑转身走开时,尔岱跪在四起的风沙中,微瞇着眼,试图想看清玄玉的背影,但在这时,他眼前所看见的却不是玄玉,而是石寅多年来总是站在他前方保护他的背影。

是那具宽阔的肩,领着他来到战场上,也是那道他依赖的身影,教会了他如何在战场上求生求胜,如何用手中的陌刀杀出一片未来。

他没忘记过石寅,他从没忘记,那张如父的脸庞。

这一辈子,他都活在矛盾之中,想等又不能等,既爱石寅又恨石寅。当他决定不再等待,想藉战争之手,将那些他没尽力去争取饼的都拿至手中,可却已失了夺得天下的先机,当他终于明白石寅那片舍生救己之心,石寅也已离他而去。

许多人与事,是不能再重来一遍的,就在他错过之后。

当尔岱无声垂下头时,手中那柄石寅的陌刀亦自他的掌心中松开,风沙吹掠过他的脸庞,没有代他留下只字词组,

“传旨?”决定速速结束这场内乱的玄玉大声喝令,“不降者,杀无赦!”

战场上人声再次沸腾,当奉命去逼降的兵士们部纷纷离开时,持弓的余丹波垂下手中之弓,默然地看着玄玉动也不动的背影,过了许久,立在原地的玄玉去取来军旗,将绣写着乐字的旗面自杆上取下,仔细折妥后,悄悄收至袖里。

余丹波深深喘了口气,始终都关在心底的伤痛,总算能够随着玄玉的动作释放出,那些在洛阳时他没来得及流,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流的泪,化为眼前的风沙,跟随着风儿流浪到远处。

扬首远望西边坠落的夕日,风儿嘶声地在他耳边诉说着,这不过又是另一次的浴血归来,所谓的生与死,仅是沙场上的片景。

举步跟上玄玉前,余丹波回首看着身后乐浪的旗帜,以及远处的尧郡城。

日后这座尧郡城,将会-如往昔地繁华富庶,欲往长安的商队旅人,和那些来自西域的使节们,会如常地踏过尧郡城城门,但多年后,善忘的人们定不会行人记得这座战场上曾发生过何事,总有天,人们也都会忘记,忘记风沙里的背影,和那些流传在耳边的英雄之名。

冬卿仰起脸庞,直望着眼前一面面高耸的伏义营军旗,在她前方,是列队整齐,等着她交出九江城的伏羲营大军、

袁天印的赌法,就是开城出降,而领头出降者,还是身为太子妃的冬卿。

在这之前,除了冬卿之外,其余九江城里轩辕营的将士们全都反对这么做,但这其中,却不包括燕子楼,事实上,在冬卿下令之前,燕子楼与袁天印皆已率军离城中,现下伴在冬卿身旁一块站在九江城城桥这端的人,分别是已断了一臂的顾长空,与坚持不走的洛阳太守康定宴。

太子妃与楚郡王,加上-个洛阳太守齐出城败降,这对趟奔来说是莫大的胜利,尤其是在听闻狄万岁已死在余丹波之手后,眼前的胜利,方可稍稍弭平趟奔心卞那份痛失爱徒的伤痛,也可藉此提振伏羲营的士气。

阴霾的大色下,陷于烽火多时如今已经偃兵息鼓的九江城,此刻城内城外笼罩在一片大雾与等待的沉默中,率领伏羲营大军的赵奔,等着城桥另一头的太子妃率众渡桥出降,而冬卿也在等,但她等的却是另两个不在她身旁的人,

飘浮在空气中的阵阵白雾,令趟奔看下清远处冬卿的脸庞,等候许久,就是迟迟不见冬卿越桥而来,当赵奔等得不耐,欲遣人上前一催时,某种类似马蹄、又似重物辗过大地的声音,自雾中缓缓传来。

手按着腰际上的陌刀,顾长空很想亲自上前砍上赵奔两刀,在听见那阵声音后,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地往冬卿的身旁靠,准备随时一把拖走她,神情自若的冬卿,怕他小不忍乱大谋,忙偷偷按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在伏羲营的面前露出半分异状。

不久,发觉不对劲的趟奔,深伯中了埋伏遂命大队上前越桥去逮已出城的敌方,可原本听来像是仍在远方的古怪音息,此时却以疾快的速度愈逼愈近,仿佛在下一刻即将抵达?轰隆隆的声音,其震天价响之势,令所行人都忍不住想掩住双耳。坐在马背上的赵奔紧拉住缰绳,在挥散不开的浓雾中搜寻音源究竟是来自何处,当声音大到一个极点时,在迷雾中听来有若千军万马,宽广的城桥亦开始随声震动,定在上头的人马被震得几乎站不住,迷蒙的水气忽然大量蔓延在空气中,

恍然明白此声为何物的趟奔,拉大了嗓门命城桥上的士兵快捉住太子妃并策马冲上前,已撑至最后底限的顾长空,发觉赵奔已识破后,随即扯了冬卿掉头往城里跑,跟在他们身后的康定宴,则是边跑边命候在里头的城兵合力收起城桥。

倾斜的城桥渐往上收,令驰在上头的赵奔马势不稳,他倏然收绳止蹄,回首看了仍在他身后的大军一眼,顿时调过战马奔向大军,大声喝令全军速离九江城尽快朝地势较高的地方移动。

下一刻,滔天洪水在伏羲营慌忙撤退中骤抵,三条围绕在九江城外却遭人截流并蓄洪的支流,被迫同时集中冲向九江城,漫高的洪水以无人能阻之势一泄千里,紧急关上城门的九江城,虽说地势较高,但还是险些因剧烈的水势而拉不上城门,城内的城兵们纷纷拉紧了城门巨索关拢城门,在城门一关上后,一涌而上的轩辕营士兵赶紧上前以巨木抵住城门,并以双手推挡在厚实的城门上,试图阻止外头水势强烈的奔流冲垮城门使得洪水也冲进城中。

伴着水流,击打在城门上的树枝或石块,一下又一下撼动着城门,声势之大,令门内的轩辕营人人耳中听不见人语,亦听不见外头伏羲营任何兵员的声音,大伙都咬紧了牙根在心中祈祷着,历经过灭南烽火、数百年水患,专为防灾而筑的这座九江城,能够抵挡得住这次人为的浩劫。

来得急亦去得快的洪流,在横扫过九江城外后,顺势冲向长江。数个时辰过后,清晨的浓雾早巳散去,身子早已紧绷到僵硬的众人,在外头再无任何声响时,缓缓自城门后撤开。

沉重的城桥再次落下,走出城门的众人,哑然无言地瞪视着眼前难以想象的景况。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众镇皆毁,眼前尽是满地泥泞与残屋,自上游冲下的大水与石木,将九江城外摧残成一片狼藉,而先前包围九江城的赵奔与伏羲营,已不知去向。

“敌军……”一片静默中,顾长空困难地自喉问挤出两字。

不愿去想象方才城外发生了何事的众人,无人回答他。

“九江……”顾长空吶吶地指着前方,很庆幸在开战前就已将百姓全都撤往临川。

众人全都看向站在前头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气,信誓旦旦地道:“我们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听着她令人安心的保证,众人下自觉地都松了口气,自震惊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下迭地命人设法出城,好去将在上游截流转向的燕子楼与袁天印接回来。

潺潺的黄流,低声白桥下和前方的城镇中走过,冬卿走至桥上,低首看着这-手创造了九江亦可毁灭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版诉她,就由九江城自己来决定他们的胜败,由上天决定他们究竟该不该亡在此地,敌不过赵奔的她,同意一赌,虽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胜天,也下相信什么命运,可这一回,她却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钱与命运一赌,或许,这只是临死-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轩辕营是否命中注定将亡在九江,而她与玄玉,定否夫妻真无再聚之日。

当康定宴准备派兵出城去江边寻找敌军时,冬卿转身定向城门,打算先告诉康定宴,在确定敌军生死后,定要快些将九江已退敌的消息传达给玄玉,顶上的日光照在桥下的流水之上,将她的脸庞映照得莹莹发亮,在她走过城桥时,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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