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劫 第十章
作者:梁凤仪

那就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来并不是个好人!”说着这话时,阮端芳浑身打战。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躯,能承担多少风雨。

“别怕,别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盏小明灯,肯照亮我的心,原来,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价。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实在没有那个钱。娘家里头,人人但求自保也来不及,这些年,阮家也不过是名大于实,何况我是外嫁女,母亲的仇家也还不少,让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残害我们的事实。贺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劳她说,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点私蓄也没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强扯动着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云龙的十二小姐,贺敬生的长媳,人家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错,自嫁进贺家来,穿金戴银,不愁衣食,可是贺聪多一个余钱也不过我手,他曾说;『女人是不能喂饱的』……”

我惊骇。

有点觉得天旋地转。

实在是太呕心了。

如此无情无义,完全冷血的说话可以出诸于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连那一套套的首饰都放到与贺聪联名的保险箱内,我怎么敢拿去变卖?”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问。

“一千万。”

“真的会开价。”我悲愤。

“我拿不出一干万来,他就要等明天贺聪回港来,把我和他的丑闻告诉贺聪去。”

这个人一定曾经对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说爱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头骄阳灿烂,天下的人谁敢说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贺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贺聪对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也绝对有能力偷窃我寂寞的心。

无须学这个无赖般劫财劫色,他只需要把弄着一颗原以为得到归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数声,我就能死一万次。

怎么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联络?”我问。

只有一天时间。

“区展雄。”她把电话写了给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忧怨惊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结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给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带回来给你。”

“可是……他并非善男信女。”

谁又是了?

跋狗入穷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晓得摇电话来,三姨自然有办法,当今之世,谁有本事动贺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当,出门去之前,慎重嘱咐群姐,要她给聪少女乃女乃热点清爽的稀饭,又说:“除了三小姐外,别让任何人进屋里来。若大小两位潘先生来电话找,说我自会跟他们联络。”

我自己开车到浅水湾酒店餐厅去见区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么话好说了?

开门见山,无所谓扭横折曲,白客气。

“你要的那个价,贺家付得起。”我看牢他,并不畏缩。

“那就好极了。闻名不如见面,贺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艳动人,且举止明快。”

“也头脑清醒,并不轻易受骗。”

甜言密语三千箩,我有得出卖。

眼前人脸上剎那飞红,他遇到对手了。

竟以为鸿运当头、鸿鹄将至,我们贺家买一送一,他简直异想天开,荒谬绝伦。

我气定神闲地,望住区展雄说:“拿得出来与值得支付,完全是两回事,想你明白。”

对方吸一口气,大敌当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贺家声望何只此数!”

“说得对。你知不知道贺敬生的资产究竟有多少?单是敬生企业名下的股权时值,就是几十倍于你现今要的那个数,你开价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过户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区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盗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数目!”

“贺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双方面的,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万,这是我还的价。”

区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贺家人怎么好象在女人街买内衣裤似,讨价还价?”

简直狗口长不出象牙。

“你开天杀价,我落地还钱,天经地义。”

“差太远了,八折还可以,否则,免问。”

“那么请便。”

贺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个。

自大同酒家时代开始,我就看他耍这游戏耍得出神入化。

名师门下出高徒,要吓我还真不易。

这一铺,我跟他赌定了。

区展雄果然没有去意,只道:“贺太太,是贺家的钱,用在贺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紧张。抖出去,真不是闹着玩的。”

“说得对,你尽避告诉贺聪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钱,包你一个子儿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为了害她而损失三百万,算是一条什么数?”

“贺太太,除我之后,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乐茶饭!”

我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姓区的,只一个数目,你要还是不要?”

我用手按着餐桌,把脸略俯向他。

双目炯炯有神,一脸不怒而威,再阴声低气地跟他说:“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谁没有了!别告诉我,你对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欢场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数。贺敬生和我从小吓到大,当年,他为我被围欧得差点没命,一个翻身,对方落得个什么收场,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贺太太,贺太太,且少安无躁。”

我慢慢的坐下来,打开手袋,取出支票簿,写好支票。

在区展雄接转前,我说:“拿了这笔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被我见到你。本城所有传媒,若有直接间接影射此事,一样唯你是问。请记住,你还有七百万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贪得无厌,本城有甚多人愿意领你和你那班兄弟的这笔遗产。”

区展雄接过了支票,脸还青红不定,还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还有,以后站在人前,别一只狗似的,起码嘴里放干净一点。

贺氏金马玉堂的家势,家人是不上女人街买内衣裤的,我们走进通中环的任何一间珠宝店去,全部都三折还价,水到渠成。”

回到家里来,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墙扶墙的才到睡房去,实实在在累得一塌糊涂。

推门进去,只见贺智紧紧抱住阮端芳,其实一房子内三个女人脸青唇白。

“摆平了。”

说完这话,我差点要昏倒在床上。

罢才荷枪实弹似地跟那姓区的大拼,实在惊险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更不是不怕一个一千万元后还有无数个一千万,当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看到那姓区临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赢定这一场仗,才敢回来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三姨,我们感谢你!”贺智代她说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两人忙着点头。

“也许贺聪回来,我应该向他提出离婚。”阮端芳说,微垂着头,明显的惭愧。

“这不是第一步。”贺智说。“你没有对大哥不起,只不过,拼过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头,望住了贺智,又转而望向我。

我点头,拍着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贵自立,要月兑苦海,你要改变生活方式。重新计划未来。”贺智说。

“对了,不要倚赖贺聪,甚至无须仰仗贺家,靠你自己。”

我鼓励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着我和贺智,却渐渐闪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吗?”

“大嫂,到顺昌隆来,跟在我身边学习,你在各方面都需耍历行储蓄了。”贺智连忙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上。

“对,我实在大贫乏了。”

世界上贫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贫乏之一种人了。

像贺敬瑜,甚至是聂淑君,她们将整个生命集中在某一两个人身上与某一个范围的事情之内,从其中找寻归宿与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狭隘。

我当然是她们所针对的那极少数人其中之一大热门。有时,对我言行起居的关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惊。

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们贺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饭,贺聪与贺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聂淑君说:“贺聪兄弟不回来吃晚饭了,在外面有应酬。不用等。”

于是一桌子都坐满女人。

“这年头要稳定生意大局还真艰难,大嫂,你还真算好福份,生哥过世之后,两个儿子撑得住。”贺敬瑜说。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两个儿子打定江山,让别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语的唱双簧,又习以为常的扯开序幕。

我看得到贺智想发作,一脸的不以为然。赶快拿眼示意,叫她别当作一口事。

贺智不理,一转头,望住她母亲说:“妈,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吃一顿饭,少讲这种影射弹劾别人的废话成不成?”

聂淑君还未回答,贺敏就开声说:“贺智,你要妈开门见山的实话实说是不是?

只怕会听得你脸红耳赤,义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说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听过,不见得会吓破胆。”

“贺氏最近的生意难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还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炉灶,连得力伙记兼大客户都一并罗致自己门下。哟,我倒忘了,连你贺三小姐的投资户口都转移了阵地,你说,是不是生意艰难!”

我得住,只低头吃饭。

贺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难堪,怎么你不去比较一下贺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华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责别人呢?怪人需有理。”

“贺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贺敏说:“外间人看我们贺家,好象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无谓两面得失,于是另觅出路,何必夹在中间,万一沙尘滚滚,杀错良民!”

贺智一听到涉及潘家,下意识有点尴尬,没有再灵牙利齿的接下去。

迟疑了好一阵,她才说:“二姐闭门家里坐,得的商场消息还不少呢,只怕鱼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贺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诸者赤,近墨者黑,你别说我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这儿多人在坐都听住了,我算尽饼我的责任了。”

贺敬瑜看贺智被贺敏这一说,弄得腼腆地粉脸飞红,一时间静默下来,她怎会错过大好时机,立即打蛇随棍上说:“贺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说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学好,也不致于明目张胆,半夜三更的把个情人带到家里来。”

这可是太严重的指责了,我一时也忘形,问:“姑女乃女乃这是讲谁?”

聂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别又说什么人在指桑骂槐,我可是实话实说的人,正要问你,为什么顷夕之间,把一屋子的佣仆都辞退了。你睡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与事了?那位姓潘的车子停在你家外头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离去,竟又为了什么事了?日间跟姘头合伙明目张胆抢贺氏生意,晚上干脆在敬生故居闹个天翻地覆,花月总留痕,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也太异想天开了!”

阮端芳吓得张着嘴,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贺智拍案而起,怒容满面,大喊一声:“妈!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来,止住了贺智的话:“三小姐,不必为我讲话。”

贺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见她脸色早已发白,惊得一眶眼泪凝住,分明满溢,仍不敢掉下来。样子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

我缓缓而坚定地说:“大宅和我那边,从前只为敬生的原故而有牵连,如今,显然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较为清楚稳当。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话,我自会承担后果。

如果大少女乃女乃认为将你所见所闻所揣测的,肆意传扬出去,对贺家的家声没有影响,而又能遂你心头的快意,无人能阻止你。这以后,大宅的门槛森严,你若认为我无须到此的话,就请怒我疏于问候了。”

我对贺智和阮端芳拋下了一个眼色,让她们心领神会就好。

我拉开了椅子,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心朗神清地走离大宅。

出了大门,回头一看这巍峨白屋,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说:“敬生,请恕我再无能为力了。”

俄顷,我直觉满身疲累,十多年来的积怨,宛如山洪暴发,汹涌泛滥,把整个人都淹没。

我的的确确已经受够,如还不奋身月兑离险境,即遭没顶。

再从新挣扎为人,必须改头换面,以新的心情、态度、宗旨、怀抱,面对世界。

没有敬生在旁对我搀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与殁,决定了我的身份,绝不是我要离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为把他放于我心深处。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伟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关系贺家荣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废。

聂淑君跟她同心连气的贺家人,根本是日以继夜、无时或缺地寻找机会,誓要将我拥出贺家门外。

看她们如此的尽心竭志、不遗余力、辛苦经营,就算今次达不到目的,以后漫长岁月,还愁缺少机会?

我何不趁早给他们一个迁就算了。

知我者谅我。

敬生在天之灵,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独行。

然,我不怕。

我重复又重复地鼓励自己,从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抚慰我的心。

漫漫长夜之后,必有黎明。

晨光灿烂,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时了。

盎华经纪行的生意真的日益兴盛。

无可否认,有相当多的是贺氏的旧客,并不为什么,就为宋欣荣楂盘,他们有信心。

我笑说:“荣叔,你何只是宝刀未老,再战江湖,简直是凛凛雄风,叫行家闻风丧胆,你何时大手出货入货,都成触目目标!”

小型经纪每天对牢大利是画面,总要搜索市场内一些大经纪的买卖动向,以定自己的方针行止。

炒卖股票,很多时像捉迷藏游戏,总要乘人不备,或买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风,就已短了盈利。

笔而每间经纪行的楂盘经纪,等于是成盘生意的灵魂。

他何只权操客户投资之生与死,就是经纪行本身的买卖,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来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龙飞凤舞,得心应手,且他仁厚忠实。

宋欣荣听到我对他的推许,竟然感慨:“说什么,我的功夫还及不上生哥一成。

他是这一行的绝无仅有的天才。我敢说,我学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荣压低声浪,说:“贺聪何只功夫差得远,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惊,不择手段的引诱各式客户买卖股票,一有风吹草动,根本就不顾人家生死,先行照顾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权信任他,他越是黄皮树了哥。拿着客户的股票去做买卖,先蚀人家的,却先赚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风浪,面不改容的斩人家的仓,完全想都不想,当初是怎样甜言密语引人家以子展开户的!”

宋欣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并不言过其辞。奸猾股票经纪,只要凡人盘出货,都给客户报高讲低一个价位,就已经是将自己的利益建筑在别人的吃亏之上了。

贺敬生从来一言九鼎,自己对自己讲好,这一手是替谁入的货,赢蚀就由那个户口全盘负责,绝对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户,而是良心。

别以为江湖上有永恒得逞的瞒天过海功夫。人们的眼睛终究会因为吃了亏而变得更雪亮。

对贺敬生尊重,自然会不值贺聪这种经营所为。

笔而贺敬生死后,贺氏生意大不如前,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业,仍不肯回贺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欣荣说:“我们股票经纪为什么老被人家看成捞家似,无他,就是因为有害群之马。且贺聪对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摆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卖命。”

我拍着宋欣荣的手,一时间无辞以对。

并不喜欢在别人批评贺家人时,忙不迭地加一把劲,推波助澜,落井下石。

宋欣荣继续说:“细嫂,倒是你心肠品性跟生哥一样,难怪你们合得来。就是这几个月来,看你的功夫也真吓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简直是武林异数。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惭,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边学艺,过一段日子,就是贺敬生再生了。”

我开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开玩笑地说:“我本身资质其实不好,也许敬生真在心上帮你一齐指点我。”

苞着我再认真地重复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长存我心,未曾离开过。”

宋欣荣听我这么一说,蓦地把我拉到一边去,把声音再调低说:“细嫂,我完全信得过你对生哥的情义,我这才敢直言了,外头已经谣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关系讲得天花乱坠。”

“荣叔。”我当然觉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怼:“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才好。”

“细嫂,我向你提起了,并非要问你取什么解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要诸多解释的心就随他去好了。老实说,就算生哥在天之灵怪我,我也是凭良心说话,你年纪轻轻的,要再觅归宿,当真天经地义的事。潘浩元人品事业,都配得上你。

笔而,你们若走在一起呢,关爱你们的人,应该替你们高兴。若只是高义隆情的老朋友,我们也绝对支持你。只是,细嫂……”

宋欣荣有一点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才再继续讲下去:“这年头,奸人当道,很多小白脸与拆白党行走江湖,专事引诱深闺寂寞的豪门怨妇,你千万要小心。别的江湖传闻,我完全置若罔闻,但听说,你跟一些来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众场所起过冲突,是有这种事没有?细嫂,你万万不能掉心轻心。”

我真是听呆了。

很欲哭无泪。

大太阳底下,真是何来秘密?

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内跟那姓区的开谈判,竟然成了江湖新闻。

怎么想得到呢?

就连面对的这位老实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释。

“荣叔,你千万安心,我不是个作贱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说有三分灵慧,但总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人家怎么说,你也别被骚扰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这种无聊是非,讲的人其实不上心,拿来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场内的紧张情绪而已。这城有个好处,人们既善忘,市场的新闻又源源不绝,谁都不会专注到谁的身上去。还有,只要当事人站得硬,谣言会得往回走。”

宋欣荣真是个老好人。

他还笑嘻嘻地说:“且怒我说句孟浪的不正经话了。细嫂,你如今真要成为近日金融市场内的新鲜女强人了。女强人嘛,除却本事能干之外,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罗曼史,才叫人神往。这些日子来,外头很多客户,转来光顾我们,都暗地里跟我说,富华是贺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点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荣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个行头不讲点名气,真是笑话了!”

也可以说,那个行头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牺牲色相了?

难怪从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愿女儿往外做事,做什么也属于拋头露脸。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档做多一个半个钱生意,都只为那些男人们色迷迷地瞧多几眼,为着眼睛吃冰淇淋而自愿多光顾。

女人从来都是养在深闺,才能讲专利。

现时代,潮流是个个女人赶紧站到人前去,实情虽是才学本事有价,有时些微无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着相当作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最近,我已经以富华经纪的合伙人身份跟各种客户见面应酬了。

事实上,我们也很挑,总是做大户的生意多。

这天跟一位做制衣厂做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冯坤吃午饭,就不免有点啼笑毕非。

“叫你贺太太是好象太见外了,市场上有人称呼你三姑娘,我就从众了,好不好?”

我微笑点头。

口头上把贺敬生撇开,也并不等于我的身份有了转移。

“这年头是真女人本事过男人了,我看各行各业都有这个趋势。”

也未尝不对,连的士司机与码头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强?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苞暂面相识的人当然不方便谈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们男士相让罢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来,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场内气势如虹,不是不令人叹为观止的。否则我也不会把投资户口开到富华上去。”

“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依我看,三姑娘的实力和本事还不只于在金融投资上头,干别的行业,一样会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可有兴趣在地产上头发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愿意跟你合作。”

“我们顺昌隆也是专注在地产上头的,或者我请他们跟冯先生联络。”

“你们贺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炉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鱼得水,怎么不可以考虑也跟我携手同行呢?”

我极力控制着不发脾气。

市面上一旦有了贺容璧怡会移情别恋的谣言,某些男人的头一个反应,就以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说我仍心如止水,就算万一有日愿意接受第二春,还不会有这姓冯的份儿。

并不见得有多少人有资格有本事取贺敬生之位而代之。

类似冯坤这种人,我已并非第一次见和第一次应付了。

我于是说:“贺氏由贺聪与贺勇兄弟执掌,我见少识浅,只想寻个小地盆慢慢学习,故而在富华行走。冯先生的地产事业是大生意,当然要以顺昌隆的经验才仅仅攀得上。”

“既如是,我们仍约一个时间晚饭,好好的商议大计。三姑娘也在顺昌隆作得了主。”

“冯先生太抬举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顺昌隆的股东,股东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别,是不是?冯先生请跟贺智联络,这些天来,连贺聪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顺昌隆堡作,或者我请她给你摇蚌电话,上你办公室去拜候拜候。”

苞客户吃一顿业务式午膳还可以,免得过就不必作晚饭应酬,说到底,气氛并不一样的。

我已领教过江湖传闻的威力,真可以无事化小,小事变大。何必在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予人口实。

当然,我决非对谣言退避三舍,问题在于麻烦惹上身是值还是不值?

为这个叫冯坤的人,当然的不值。

为潘浩元呢,我还真有理直气壮的胸襟予以支持。不必为人言而妄自牺牲一个好朋友的约会。

星期天早上,我答应跟潘浩元去粉岭打高尔夫球。

我并不认识运动,从前,贺敬生不崇尚这些玩意儿。故此我无缘接触。

近日,潘浩元跟我说:“一天到晚搁在冷气办公室内会使人的红血球不活跃,皮黄骨瘦的,对中年人的健康尤其有坏影响,你应该尝试运动。”

我信任潘浩元。

每次看到他那亮得发光似的古铜色皮肤,我心就微微牵动。

苞贺敬生那白净温文的模样相比,无可否认,潘浩元有他另一种神采。

事实上,星期天也是最难过的日子,连电视节目都好象不怎么丰富,群姐又放假,只我一个孤伶伶的在家,更添寂寞,更易胡思乱想。

跑到外头来晒晒太阳,吸一口新鲜空气,最怡人、最畅快。

当然,高尔夫球会是本埠豪富集散地,我跟潘浩元这一出现,可能引起的传言更加不径而走。

然,以为躲起来,好事之徒就会得放过自己,就未免天真了。

就算今日贺容璧怡要为亡夫卢墓三年,也会有人认定我是挑块偏僻之地好会情夫去。

人要不信任人,正如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之事。

还不是那老话,只看麻烦惹来是否值得。惹下了麻烦之后又如何处理,那才更重要。

我并不介意为潘浩元而添些少烦恼,事实上,回避友情,也太过得不偿失。

一直跟着潘浩元,踏在如茵的青草地上,晨光曦微,暖和而不酷热,那么的恰到好处,实在舒服。

潘浩元边走边向我解释高尔夫球的种种,我对任何新鲜事物,开头的吸收力总是薄弱的,自信心又不强,教我什么也是似懂非懂,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就开了窍似的,完全挥晒自如。

想着,也不禁笑了起来,跟浩元说:“从前敬生教我跳舞,他说像推一个大雪柜,教得他心灰意冷,宣布要放弃之时,我就像着了魔似,轻盈得一如小鸟,满场飞。敬生只张着嘴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好笑不好笑?”

“你大概是把资料先贮存在脑里,积聚到一定份量,才发挥作用。像你对金融业的领悟与发挥,看似是奇迹,实际上是其来有自。”

潘浩元顿一顿,再说:“你是个慢热的人。”

说这话时,他传注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

放眼前望,只见满目青葱,一派祥和。

这高尔夫球会是本城富贵的其中一个表徽。入会的资格,一就是六百万元真金白银入会费,一就是富有与高贵的身份地位。

名望与财富,讲的都是积累。

靶情,其实都是一样。

我和敬生的关系与深情,乃穷半生时间,点滴累积而成。

要凌驾其上,取而代之,谈何容易。

潘浩元看我不造声,说:“我其实不应该乱说话,你很难得肯答应出来走走。”

我不要他疑心,因此说:“没有,你没有。出来走走也正是求之不得。只怕走在你身边,添了负累。”

我是真心诚意的。

外头的谣言,若能惹出苦恼来,也不只我一人承担。

并不能凡事都只看到自己的困难,而认定对方应份相陪。

潘浩元自明我之所指,竟爽朗的哈哈大笑:“绝对不算负累,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最美丽最美丽的误会,但愿成真。”

他是一时间禁耐不住兴奋,把如此一句露骨说话讲出来了。

我只能装作听不见。

潘浩元豪迈的笑声,像他打出的球,气势如虹地跨山越岭而去。

究竟他要对准目标,打多少棍才能人洞,那真要看他的本事了。

回到家里,只见贺智来了,卷伏在小偏厅的梳化上,呆呆的想心事。

一见了我,就喊一声:“三姨!”

竟然眼有泪光。

我坐近她,握住她的手。

女儿虽一般的较儿子更让父母烦心的事,然,有个有事会得跑回来跟你商量,或甚至哭诉的女儿,感觉上总是亲切的。

贺杰就是一个例子,这孩子可以整个月不摇蚌电话回家来给我的。

自贺智跟我走近之后,还真是让我的母性得以好好宣泄。

“跟潘光中闹别扭?”我问,还会有别的什么烦恼事没有?

“我跟他一刀两断了好不好?”贺智问。

要真有心断绝关系,怎会跑到人前去问意见呢?

还不是仍有剪不断,理还乱的阶段。

“你要真舍得,也无所谓。”我故意整她。

“三姨,”贺智嚷道:“你都不为我着想。”

“我怎么不为你着想呢?是站到你这一边去,才希望你狠得下心离他而去。”

“你是说光中人不好?”

“人好有什么用?不见得这埠头全是坏人,问题在于其人对你有何建设性,你是聪明女,还要我指点不成?”

“可是,三姨,你是过来人嘛,我听你的。”

“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不能再以我的行为作准。你若要拿我的说话,稍平一平心中的不忿,又有何难?为你自己的心上人,作多少牺牲,吞多少委屈,有那个女人不愿意?可是,这又是否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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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我就是这么想,我爱光中原来比他爱我多。”

“世界难有半斤八两的感情关系,只要不差太远,也就要算了。”

“三姨,你这是叫我屈就下去。”

“唉,真为难,我都不知如何教你!”

事实的确如此。摆明车马,关系要如此拖泥带水下去,贺智就得吃一辈子的亏。

然,劝她离开潘光中呢,以后漫漫人生路上,是否有缘再遇上一人!谁能料?

枕冷襟寒,精神无寄,也是太凄凉了,叫她怎生好过?

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吧!傍光中认真地说一说,他也应该拿定主意,声音两边走,对谁都不公平。”

“我跟他说了,每次拉下脸来讨论这事,他就说我爱他不够,说我不明白他的苦衷与处境,又说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让他想办法去。怎么想呢?要有心解决问题,总有办法的,困难得过香港主权争夺战?中央大国都是好好坐下来就得出了个结论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几时?九七还有个期,我就没有,气人不气人!我这就翻了脸,躲到你这儿来!”

不能说贺智不对。

“究竟问题在那儿了?”

“舍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边要的瞻养费可能数目很大,光中身边根本没有现钱,财政大权仍在他父亲手上,此其二。”

第一个难题,是人之常情。

至于第二个呢,潘浩元犹在盛年,他要不帮儿子一帮,实在没法可想。

群姐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三小姐,小潘先生来找你。”

“快去见他,寻上门来了!”我说。

“群姐,请你跟他说,我已经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别说这种话!”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么分别?”

“那就去见他一见,把话说清楚,既已寻到我这儿来,他是有悔意的。”

“话已经讲尽了,他占的便宜还少呢!他这等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难道我的就不是了?”贺智不服说。

“三小姐这话说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搅的鬼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个真心诚意的样子呢。”

“群姐,你亲眼见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诚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给你去求支签去。”

“对,顺道给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贺智越说越生气,别过脸去,决意不出去见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阵,趁机认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厅上的潘光中一脸尴尬,汕讪地叫了我一声:“贺伯母!”

“贺智不肯见你。”我开门见山。

“是有点小误会。”

“光中,不能怪贺智,她为你添的烦恼可真不少。”

“我为她,也一样!”

这倒不能不同意。

“那么,寻个法子解决掉。”我说。

“暂时问题胶着。我妻不肯谈条件。”

“是你无心,还是她当真无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时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贺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对三方面都不好。贺智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对你极好的表示。你若再犹疑不决,到她立下心意远去时,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贺伯母。”

“且,光中,也应付予你妻应得的自由机会,扭在一起蹂躏青春,培养自己往死胡同里钻,日子有功,积习难返,更悔之已晚。”

聂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实有极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怜。

贺智这些天来,就干脆搬到我家来小住。

上班去时,嘱咐秘书不接潘光中的电话,下班之后,由群姐挡驾。

我想,由着他们冷静一阵子也是好的。

贺敬生当年是被宠坏了,自始至终,我顶多嘴里埋怨,并未采取饼实际的威胁行动。

男人的耳朵都装上开关,对女人的说话尤其不时应用。

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场。我正在富华忙个不亦乐乎,台湾帮正对港股虎视眈眈。

在宝岛上一轮风起云涌,大有斩获的人,都开始谋算转移阵地,炒到这东方之珠来。

市场上多了支生力军,表面上无疑是好。然,举凡这种过江龙,也要小心应付。

一来,他们的进军,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伤脑筋。二来,外头的赌客意图赚本地人的钱,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谁手?风险是绝对肯定的。

秘书小姐忽而走进交易大堂来,给我说。

“有位贺勇先生到来拜侯你,他说还有十五分钟才收市,就请你别急,收了市才接见他不迟,他会等。”

贺勇来找我,总有点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也无谓分心,处理完公事,再去见他。

“三姨!”贺勇礼貌地站起来,给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后,我已没有再到大宅那边去,故而见贺勇的机会更少。

他像他父亲,光洁白净、玉树临风。

把身家放进条件之内,难怪他有资格玩个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我向来都跟贺勇没有冲突,他是个晓做人的人。

“三姨,实话实说,我有事来跟你商量。商场中人谈公事,如无必要,总不尚扭横折曲,费时失事。“请说。”

“富华跟贺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现今你们的客户可真不少,财务上头应该大有可为,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仍相当保守。我想,或者由我这方面负责向他们贷款,这阵子台湾帮炒风极炽,正好利用时机,鼓励多做买卖。”

“这事是不是你跟贺聪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来找你。我也有能力调动资金,这你是知道的。”

“也许,你要怪我处事老土了,实际上,富华对客户也有信贷眼务,只是我们不主张子展额太大,并非本身资金有问题,而是赞成投资应该有预算,量入为出。”

“江湖上正传出三姨是不可轻视的女中丈夫,怎么仍有妇人之仁?愿赌应该服输!”

“也不能如此说,紧闭门窗以防盗贼,家家有责。从前你父亲也抱这个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则,贺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贺勇办驳下去,市场上的豪门富户,不是每户都是积善之家,表面看来,都是叱咤风云,风生水起,其实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赌饮吹,各适其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贺家虽有缺憾,总体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积德所致。

贺勇就是这番性格,利字当头,他眼中没有谁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议,他绝对不如他大姐贺敏,坚持站到母亲一边去,现今偶然在中环天桥上碰上了,她也横行直过,没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谈不拢,那么小生意呢?希望你考虑。我有时不方便在贺氏明买明卖,就请你代劳,是否可以了?”

要连这种交易上头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过份了。

大经纪行出货,很多时要分给各中小型经纪进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应了。

“三姨,你会成功的。”贺勇翘起在大拇指赞:“难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则上过份执着。”

也许,贺勇对我的批评极是。

碧执原则要付出代价,必然。

我只笑而不语。

贺勇说:“看情况,要你答应出让敬生企业的股权,无疑缘本求鱼,大哥一定枉费心机!”

“什么?”我吓一大跳。“你大哥有这么个预算吗?”

“本来价高者得,我绝无异议。只是,三姨,你少安无躁,任何有关贺氏与顺昌隆的股权变动,不获你的同意,也不能转让。”

“为什么会打起敬生企业的主意上头?”

“人望高处,外头世界实在好赚。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同等资金与心力,为什么不往别的安全之城发展去?你当然会留心到现今温哥华、多伦多、西雅图、三藩市以致于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发展,只我们姓贺的缚手缚脚,万一有大风大浪,我们是缚在一起死的一家人,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

“请别这样说。”

“三姨,这是事实。我并不隐瞒你,别说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声气,谁愿意出我一个合理的价钱,我立即出让敬生企业的权益。我有权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无词以对,心上的沉重,亦难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话,本城分明有希望,也会变得前途暗淡。

这完全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也好比股市,一个大户出货。股价还站得稳,个个大户都看淡,陆逐的挑战市场承接力,股价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这样,险干掉整个市场。

不是不心惊动魄的。

我把疑虑放在心上,也悄悄嘱咐宋欣荣:“请留意贺家兄弟近日的动向。”

敬生遗言,我仍谨记心上。

断不能让敬生企业有什么变动。

这天回家稍晚,只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间间经纪行都忙得七手八脚,香港已经是金融中心,独独缺了个股票中央交收系统,也实是大笑话的事了。行内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过重,拿这么一件正经大事当成政治游戏,官商拉锯,老想英资权操生死,把毕资经纪撵出局外去,集体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当然,这其中只让当政府走狗的人检便宜。复杂的情况且不去说他了,唯其越在筹划阶段。掌权人高薪厚禄加作威作福,名与利都在拖延政策内得以持续。至于负担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间接遗害的,只不过是股票经纪罢了,可怜!

看那些报纸报导,以及时间市场人士嗟怨,集体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耗资八千万元,工作成绩差强人意。这还不算是股票经纪最欲哭无泪之事?

场竟有传闻,将来一旦统一中央交收,只让英资及大经纪成为会员,垄断制专度利,其它华资中小型经纪则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这算不算是个大笑话了?

利用我们的钱去打定日后的江山,让洋鬼子在主权移交之后,霸住蚌金融地盘做站脚处,使人人应该有份的交收制度成为一撮人的专利,企图仍赚个盘满钵满。

事实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来做事的一班华资经纪,也晓也团结一致,先行堵塞了这个传言的可能性。早一阵子,报章报导了交易所要肯定将来集团交收的会员,亦即是全部开业经纪,无分彼此,这才算有了生意营运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迹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团结地为自己的行业尽一分力量;人人都只顾检财,然后高飞远逸,并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车上去时,头往后一枕,人累得不成话。

堡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体力虚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觉,不能复原过来。

也就有这个好处,晚上只会渴睡,不再胡思乱想去。

还没有回家,汽车电话便响起来。

是群姐,相当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来,我应付不了!”

“什么事?”

“二小姐在闹事。”

贺敏?

真奇怪,我还有什么事不予以迁就的?

怎么事必要不让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才踏进家门,就听到贺敏在客厅的哭叫声。

我跑进去一看,一地的乱糟糟,差不多能抓起来摔到地上去的,都让贺敏破坏掉了。

人像个疯妇,头披发散,两眼布红丝,完全一副落难相。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问你,问你作的好事!”贺敏拔直喉咙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装蒜!你现今开心了,把我丢脸的事传扬得街知巷闻,对我报复过来了。”

我实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并无仇怨,你的指责真有商权必要!”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你在市场散布怀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让家传户晓,只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直至今天今时。”贺敏眼泪泪泪而下。

实情是她不提起这件事来,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机楼碰到二姑爷的情况忘得一千二净。

“为什么是我?”我问。

对方愕然,然后答:“不是你,还有别个?我向怀文的母亲投诉,她只冷冷地对我说:『你们贺家人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吗?』我问过妈,她并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来了?认定了我老早就知道这回事,甚至穿针引线,鼓励上官怀文了也享齐人之福,这一阵子东窗事发,又是我要负的责任了?”

“不是你,还有谁?”

“如果你要跟你母亲有样学样,事必要把一总不如意事的发生,寻我作罪魁祸首的话,今天已经闹得够了,你就请回吧!”我非常的冷静。

事实上,我整个人都疲倦。

“你敢赶我走?”贺敏的语调分明因我的态度而变得畏缩。

这世界真有欺善怕恶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贺敏不住解释,她就越发会得把所有怨毒之气,喷到我身上来,不把这幢房子铲为平地才怪。

“她是这儿的屋主,自有当然的权利。二姐,你也闹得太不象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贺智跟阮端芳走进来。

“你们联合一致对付我,现今,竟没有一个帮我同情我,都觉得我罪有应得了,是不是?贺智,连你都在内,只为你也跟有妇之夫走在一起,走着容小三的旧路上去,看我这种大妇的角色不顺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贺智气得暴跳如雷。

贺敏干脆跌坐在梳化上,放声狂哭。

阮端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拍着:“贺敏,这儿的几个人当中,算我最有资格讲句公道话了,是不是?”

阮端芳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为自己的际遇寻发泄。人生根本谅薄如此,并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让步,容忍,自重,自爱的人额外值得人尊敬。这些年来,贺家人当中,有谁认真地肯为家族的前途声望甚而是个别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别个人来!

“如果你认为贺智是心里头有鬼,才物以类聚的话,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女人还要去寻同性折磨发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实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公平!”

贺智说:“二姐,在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亲眼碰见过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们半句都未曾说过,如果要报复你的尖刻,会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面宣扬,只要跟群姐站在厨房或走廊之间,轻轻讲几句,我担保三天之内,整个贺氏与顺昌隆由上至下都与闻此事。谁个布下天罗地网,一网打尽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会等到今朝今时?”

贺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我没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贺智终于搀扶着她姐姐到里头去洗把脸,让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厅去坐,由着佣人收拾。

阮端芳说:“原以为买些咸味回来你这儿,大伙儿吃顿晚饭,一天工作完毕,最紧要是饱肚,其次是睡觉。如今给贺敏这么一搅,谁都没有胃口了!”

说得也太对了。

“三姨,你这儿成了妇女避难所,贺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转移到这边来了。将来说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开到这屋子里来。”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将来的事,多么遥远。

我心里叹息。

只能顾目前。

“怎么二姑爷的事会闹出来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总能瞒得住!”

不是吗?看样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码两岁。

“二姑爷向贺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诉,又在她的所谓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闻。还是顺昌隆的同事把经过给我说的。”

“好好的平安过日子,为什么一下要异军突起?”

“另一头不肯再这样子鬼鬼崇崇过日子,她有了选择,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寻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图个名正言顺。”

“这女人是出来社会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头的高级公务员。”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的勇敢,才会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胆识,都是安于现状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来,说:“你也已有绝大的进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惭愧!”

“不能一步登天,连我比你们大几年的人,还是在学着做人阶段。”

贺智走进来,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让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你不反对?”

“怎么会反对?”我笑。

这一夜,贺智说要睡到我房间来,我说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当然累的。”

“那还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多的是睡房,不见得贺敏睡了一间,你就要到我这里来歇息!”我笑。

“我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怕你责怪!”

“你说好了。”

“三姨,我跟贺勇,如果都出卖敬生企业的股权予外头人,你会不会难过?”

“会。绝对。”我看住贺智,不无惊骇:“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守下去?”

贺智终于说:“我要一笔现金周转。光中跟他的妻交代过了,对方开出个惊人数字。”

贺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说:『这潘家不肯支付这单赡养费,贺家有的是钱,她若要人,总得有个法。』三姨,我无奈其何!”

真凄凉,现今要嫁女,竟要出这么一大笔奇形怪状的嫁妆!

然,我还是觉得:“她肯开价,总算终于有转圜的余地了!”

贺智兴奋地说:“三姨,你也赞成?”

“总不成全部由女家出这个钱!”

“光中不敢跟他父亲要,事实上,他手里的现金不多,潘家在泰国与香港的产业和生意,全部都是拨归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辖。”

盎贵中人,不愁穿金戴银,一旦要挪动到大笔现金,还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

财阀如贺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放到稳如泰山的现代理财架购上头去,无非是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满足他们皇朝不绝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钱,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实远远比用于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贺智也未兔太委屈了。虽说她就算卖掉了敬生企业的权益,也还有父亲的离岸基金照顾一生一世,然,声望上就未免太过折损了。

“市场上有人愿意买你的那份权益吗?”

“凡物必有买家,只看价钱若干而已。”

这话也说得对。

贺智要嫁,未必无人要娶。问题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问贺智敬生企业的股权,能卖多少?

她说的那个价钱,吓我那么一跳。我说:“若以市场盈利率看,只等于三,这是贱卖!”

贺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贱卖敬生企业的股份,尤胜贱卖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这叫双重的没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浓时,无计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购敬生企业的部份股权,只能看成一盘生意营运的投资,主权不在自己之手,亦永无机会可以将全盘贺氏企业与顺昌隆转售以谋暴利的机会。贺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润便高一点,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资额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对比下变得极为可观,否则谁会买这种股权?

贺敬生当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业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贺聪、贺敏、贺智与贺勇齐齐出让权益,只要我不点头,情况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贱价出让,才可以有买主。

我只能安慰贺智:“股权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谁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数。

翌日,贺敏仍未起床,我跟贺智就已分头上班去。

才踏进办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骚扰你!”他说。

“没关系,我正打算摇蚌电话给你,免你挂心,贺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着。”

“骚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谢。事实上,早就应该前来道谢了,那次在曼谷机场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来致意。”

原来上官怀文根本看见我们。

江湖上,大家都习惯知之为不知,免去甚多的尴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无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问:“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经占了两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著名与份。”

“是必要舍弃贺敏吗?”

我只轻轻的说着,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骇的望着我。

“我有说错什么吗?”我问。

“没有,没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贺敏一边去,是吧?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亲人,而我又并不认识你的那位朋友!这年头,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之事。”

“贺敏一直对你并不怎么样!”

“我和她其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亲人旁边站。我跟她母亲比较,当然应该是她母亲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亲,不愿意再跟我持续这种关系下去。”

上官怀文这么说,无疑是问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难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说:“你的那位朋友实在也做得对。你只能二者择一。二姑爷,你肯听我一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说吧。”

“如果你尊重所爱,身边的确只应有一个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动上的选择一致,反而可当别论。二者择一呢,贺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请别误会,以为我赞成劫富济贫。为了女人刚强,把持得住,就义无反顾地把苦难往她身上放,是很没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两个女人当中,谁离开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请你成全她而已。“换言之,若这个安排,顺理成章的同时使留在你身边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两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测,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职业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侣作出最后抉择,怕已经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她的前景,必比贺敏更光明。

贺敏呢,除去怀文,她还有什么?

当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晓得为自己的亲人寻求漂亮的借口。

倒转来,我若是为贺智说项,情况就不一样。

这天晚上,我特意约了潘浩元去皇朝会所的西餐厅吃晚饭。

皇朝会所的确金碧辉煌、美仑美矣,极具皇朝风范。

西餐厅一般比较清静,不及唐餐厅那么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我特意的约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饭,只为有事跟他商议。

吃咖啡的时候,他问:“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笑:“你并不以为我会请你吃一顿好的?”

“你还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阶段!”

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剎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里头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的瓜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理都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生完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坏,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一走?”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换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的赡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全身。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复又重复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的不痛快。

我哭出来,透透切切的哭出来。

我为人人,人人可为我。

今夜的折磨,谁会来看我一看?扶我一把?

没有,没有。

从来都没有。

所有的考验与磨难,都由我一人顶着过。

有人叩门,由轻轻一下两下而至急促。

我怕得拥着那床锦被,不住打战。

是潘浩元追着寻上门来了。

啊!敬生救我,敬生救我!

“三姑娘,什么事?什么事?三姑娘,你开开门,我是阿群!”

门声依然响亮。

我把头藏在被褥之内,一边打颤,一边流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的似是睡去了。

竟见着敬生,在前头走着。

我追上去,浑身热血沸腾。

“敬生,敬生。等我一等。”

对方突然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面目模糊,抓住了我双臂,说:“我们生生世世为夫妻,我不放过你,小三,我决不放过你!”

我高叫:“贺杰,贺杰,快来看看你妈!”

“三姑娘,三姑娘,你醒着,你醒着呀!”

我悠然张开眼睛,竟见满屋的人,阿群、贺智、贺敏,还有阮端芳。

我梦呓般说:“怎么都到齐了?我不怕,连聂淑君来,我都不怕,我没有做对敬生不起的事,我没有,真的,我没有。”

我哭着哭着,又似沉沉昏睡过去。

醒来时,只见贺智坐在床边,贺敏坐在离床较远的梳化上。

我的头还有点重。

贺智说:“三姨,你醒过来了!吓死人,突然的发高烧,好容易医生给你打了针,退去热度,人又累极了昏睡两日!”

贺敏也走过来,汕讪地说:“三姨,你要喝杯水吗?”

我点点头。

接过了贺敏手上的水,咕噜咕噜的一连喝了几口。

人清醒了一些。

“饿吗?”贺敏问:“我去叫群姐给你弄点粥,好吗?”

我又点点头。

我望了望贺智,这才想起什么来似的:“你潘叔叔跟你说了没有?”

贺智点头:“谢谢你,三姨。”

“叫光中打铁趁热,就办妥手续去。还有,”我试图坐起身子来:“赶快生个孩子,你潘叔叔想孩子想得什么似,也别让他为了你的事,膝下虚浮啊的没有个小孩子吵闹。”

“三姨,如你是我的亲妈妈,那会多好!”

“傻孩子,不都一样吗?”

“连二姐都这么说。”

“你二姐……”

“上官怀文的女朋友决定移民了,讲好了孩子跟父亲。”

“那么,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着,决定抱女儿回家去,二姐一于视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气。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两三天,只怕贺杰已经娶妻生子。

“三姨,”贺敏走进来,坐到我床头去:“好象一下子我们都大团圆结果了,谁来好好的照顾你!”

就为这话说得再敬诚没有,且又出自多年结怨,一朝和好的贺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没敢给谁说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撑着仍是虚弱的身体回到富华去。

宋欣荣说:“你身体不好,就别这么快跑出来,我一个人还撑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国办离婚手续,可是潘浩元呢?我问:“只得你一人吗?”

“光中老早说要回曼谷一转,我以为元哥会留下来谁知事有凑巧,你这一头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国去。”

我没有造声。

“我呀,只有学着元哥那惯手势,一拍胸膛,承担下来!”

宋欣荣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说:“果然,一直风调雨顺,你要休息的话,尽量放开怀抱休息去!”

“我还好,反正独自躲在家里头,也会闯出病来。”

“对,元哥临走有件要事交带下来,叫我告诉你,贺智手上的敬生企业股权,他以你定下来的以市价盈利率百份之十认购,元哥说就看成是给贺智的见面礼。却声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贺智为他生下第一个男孙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头,自然领会一切。

这算是对新媳妇最彻底的承认,其中当然有为了我的原故。

“元哥还叫我告诉你,贺勇已决定把敬生企业股权出售与上市的联帮集团,除非有比联帮出得更高价钱的人向他收购。细嫂,那边的人,都没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贺智呢,还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贺勇就是见利忘义,一心想着套了现,就不用缚手缚脚,可以随心所欲,大展鸿图,听说他要投资电视台,唉,每年亏蚀的钱,足够他包起后宫三干佳丽而有余!”

宋欣荣原来有如此幽默感。

“还有,贺聪看样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为什么?”

“他押在台湾股市上头的筹码太重,跟他联成一线的地下线的地下钱庄已有不稳现象,万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败名裂。他能有多少钱在手支持,你知我知,生哥的离岸基金不能挪动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亲设计下来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齐天大圣。

也无计可施。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对,对宋欣荣说;“荣叔,你出面先跟联帮集团讲,请他们承让半步,贺勇手上的敬生企业我要定了,我无论如何不会让贺氏的股权分散在外人手里。如果我们来个拉锯战,把价钱抢高了,也无非是贺勇得益。他拿了钱只管往亏本生意上头押下去,不也是冤枉。“荣叔,你跟联帮集团的顶爷有交情,就代我说项去。算是赏贺敬生一个薄面,商场上有来有往,这个情我贺容璧怡一定谨记,且会有日酬还。”

“细嫂,你算是以市价盈利率三来计算,贺勇的那一份,仍是个可观数字,你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贺勇这种浪荡子,要他回头觉岸,是必要欲擒先纵,他把名下的股权套了现了,三两年间花个精光,穷途末路之时,才最易醒觉前非。娱乐圈子内最见人情,起跌至大,就由着他去。损失了这笔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免得他一直说以为自己郁郁不得志,一有机会大展拳脚,就必胜无疑。”

“细嫂,那是真金白银,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儿子身上好了。”

我心里最疼爱的虽然是贺杰,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贺敬生有五名儿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贺杰,就见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走进来。彼此都定晴看看对方好一会,才晓得惊喜交集,互相拥抱着,“杰,你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回到香港来?”

我叫嚷,看看儿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个头,分明的将我比了下去,人越发出落得健硕。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谁说女大十八变?儿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电话来说你病,要我回来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妈妈,你要吓死我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如此年轻,像三十不到的模样,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妈妈了!”

“你别胡乱说话,逗老妈开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发髻,无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说我那打扮最好看。”

“当然,因为爸爸绝顶聪明。”“这话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锁将你锁在笼内,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骗你打扮得土头土脑,古老保守,减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别这样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妈妈,我是男人,且我是贺敬生的儿子呢!”

“真是!”

“好妈妈!”贺杰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看个仔细:“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人追求你了?”

我脸上发烫,紧张得不得了。

“杰,你是听到过什么谣言?”

“谣言?关于你的?没有哇!妈,你怎么紧张成这副样子?谣言止于智者,你儿子是有智能的。”

“曾参杀人。”

“妈,没有粉红色谣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么?”

“我是贺家人。”

“贺家能给予你多少荣誉?还不如今天自创的名誉来得响亮?”

“可是,我爱你爸爸。”

“他也爱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为他,为贺家各人所做的事。谣言尚且止于智者,何况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极其量也不过是已去世的父亲而已。”

我完全没想到儿子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来,妈妈。我请你到置地去饮下午茶,你能不能为我而偷懒半天?”

当然可以了。

我挽住贺杰,畅游中环,无比的荣耀与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脚,她最宝贝的杰倌回家来,就活像要把天下间最美味的菜肴都弄个齐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乐。

我是很久没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贺杰过去给聂淑君打声招呼,说到底是贺杰的长辈。

贺杰倒无所谓,欢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过去小坐。

这孩子是长大了,从前小时候,他顶怕上大宅,见了聂淑君的亲戚,像老鼠见猫,怕得老躲到我身后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贺家大家庭之内,还是难得从容,沉默拘谨得可以。

现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觉得他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体。

是在我成长的时候,贺杰长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厨房里忙。

自从把一班旧女佣辞退后,换上了两名菲佣,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带领之下,操作得头头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语,倒跟菲佣沟通得顶好。

常常听她操那种半桶水的广东英语,就惹得我大笑。

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时代不同了,轮不到你不用菲佣!”

阿群还说:“三姑娘,你看,杰倌长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这阵子,还有什么担挂呢?是要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别乱说话!”

“怕什么?雇用菲佣就是这一度无懈可击,鸡同鸭讲,她们根本听不明白,那来搬是弄非!”

我没有答她。

“三姑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年头,谁不为自己设想了?你且开心见诚问问杰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还差不多!”群姐又说:“这阵子,那大潘先生怎么不见来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头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吓得什么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厅去,忙着拿出急救药来,替我止了血,包扎妥当。

“好了,好了,你给我在这儿息一息,别进厨房来。”

我也就信步走至园子去,坐在那张从前敬生最爱坐的椅子上。

曾几何时,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么就这样说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这一年,勤劳工作,就只为怕孤清,怕相思难耐。

敬生说过生生世世为夫妇,这话有什么不好?只要他别这样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软弱。

当年,我不是一样承担风雨,疲累难当之时,就不顾一切的往敬生怀里躲。

万一有那么一天,我在撑不住江湖风险,会不会也对潘浩元投降了。想起他,心上总是连连牵动,是为了怕?还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我都不敢再深究下去。

远眺落日,已在西边慢慢隐没,无尽的黑夜即将来临,会不会又是无眠的一夜?

要多少个长夜过尽了,才是骄阳重现之时?

有细细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来。

“杰吗?”

“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贺杰蹲在我跟前去。

“因为我在想你,只有你才是母亲心中的骄阳。”

“不,妈,这思想并不正确。你知道,我不能永远陪伴你左右。”

“对。”我点头,怅然。“年轻人有你们的世界。”

“妈,你也是年轻人,真的,振作起来!”

“我还不够振作吗?自厨房走出厅堂,再走出街上,竟上股票市场上去了!”

我苦笑。

“可是你仍把灵魂锁在贺家。”

“我是贺家人。”

“你也是你自己。”

我不想跟贺杰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他令我远离他父亲,加重了我的纷乱,更难受。

“你见了你的大妈了?”我问。

“对。”

“她还好吗?”

“你仍关心她?其实,你和她真算老姊妹了,大家的生活仍有对方的影子,只以不同的感情与方式表达。”

“她又说我坏话了?真的积习难返。”我叹口气。

“你道大妈说什么呢?”

“她说什么?”

“她说:『杰,就在今天下午,你家看到你母亲非常亲热的扭着个年纪比她小大约十年有多的男人,在中环穿街过巷,还公然在置地广场的露天茶座吃下午茶,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

“你怎么答她呢?”

“我说:『大妈,你说得太对了,像我这么一个年纪青青的大男孩,倒喜欢年纪大一点的成熟女人,我跟吾母的品味是刚刚相反的!』”

母子俩笑作一团。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好。

我当然的想念敬生。

可惜,除他以外,浩元仍间竭性的出现,滋扰着我。

从来,他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从前是迷糊的,到敬生去世后,他便开始慢慢清晰。

真怕有一日,敬生的影像引退,他就越发变得显眼鲜明。

这种乘人之危的恶棍,坏了我的清静、让人恨得咬啐银牙了。

醒来,头还有点痛。

想起贺杰在家,立即梳洗,冲下楼去。

只见杰儿已在餐厅内,哈哈大笑。反而是群姐铁青着脸的走开了。

“什么事?你又作弄群姐!”

杰杰从小就恶作剧,恃着阿群对他如珠如宝,总爱开她玩笑。

“群姐问我什么时候娶媳妇了,我就沉下脸来,说如今这年头,都不流行娶媳妇了。群姐答:『都同居?』我说:『对,同性而居。』她就急得眼泪都标出来,走开了!”

“杰杰,你这是何必呢,她老人家并不懂幽默,回头害她一天到晚跑完车公庙、又上黄大仙,为你又打小人又祝福的,忙个半死!”

“妈,你不怕!”

“我怕什么?”

“怕娶不到媳妇,生不了孙儿!”

“怕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认为什么样的生活写意,我能拿你怎么办?你不好好为自己打算,也没有人管得着你,是不是?”

“妈妈,你记着,这是你自己说的话。你若不好好为自己打算,我也无奈其何!”

这贺杰!

我原本要陪贺杰上街去逛逛的,只是宋欣荣急召我国办公室去,想是有要事磋商了。

我一坐定下来,宋欣荣就说:“细嫂,话还刚刚说了,就出事了。”

“什么事?”我心上牵挂着的竟是潘浩元:“不是浩元在泰国……”

“不,不是元哥,是贺聪。”

“他怎么了?”

“台湾股市下泻,押在台湾地下钱庄的资本全部付诸东流,那钱庄已被政府明令冻结资产,当事人原想挟带私逃,又被抓回来。”

“贺聪有关连?”

“他赌这一铺是太重了,通行皆知,怕要跟尾清还的债项还真不少,他有没有利用在贺氏的职权,而令公司蒙受什么损失,就不得而知了!”

我沉默。

“细嫂,我看你得跟贺智她商量一下。”

我点头。

就在此时,贺智的电话打来了。

“三姨吗?”

贺智说顺昌隆在她管治下还是稳阵的,只怕她大哥把仓内的股票押送银行。

我问:“这怎么可以?”

“为了调动头寸,他只要有本事串通银行的信贷部,还是可以有转弯余地的,只是如此一来,非常危险。若果银行追仓,钱还不出来,整间贺氏名誉扫地,大哥还可能犯法的。”

我吓得连连冷颤。

“大嫂说,大哥昨天一整晚未曾回过家来。这不是他的习惯,电话接到贺氏去,秘书说主席嘱咐,任何电话都不接听。”

“找贺勇?”

“他说他毫不知情,更无能为力。这贺勇完全的不成器,把敬生企业的权益不知卖了给谁,拿着一小撮钱,要跟人去投资电视台,气死人!”

现今再不是分辩的时候,我嘱贺智一有贺聪的消息就通知我。

这天,贺氏集团的股价节节受挫,计算机大利是画面上,一有贺氏挂入盘,就立即供应不绝。价位疲弱至极。

市场谤本就是绝对消息灵通与敏感的市场,如何会不乘机造市?

且传出贺氏集团的领导人投资错误,牵连可大可小,投资者当然不愿意冒险。

我看着贺氏的股价疲弱无力,直跌至最新低点,有沮丧得像一堆烂泥似。

想着敬生在世,最艰难的市道,他名下控制的贺氏与顺昌隆都维持在合理的水平,从没有成为跌幅最劲的股票,他要维持股东的利益与信心。

敬生说:“人家是对我贺敬生有信心了,才买我的股票。”

笔而大市惹然回落,敬生自己也会得尽力托市。

托市救亡。

我立时间坐直腰肢,抓起直接交易所出市代表的电话;说:“贺氏集团,任何价位,给我扫货。”

虽已进人计算机买卖时代,然,市场上若有大手买卖,则经纪仍然可以通知交易所大堂经理,得到他许可之后,在交易大堂之中央扩音器内传出无限量购入某只股票的消息,场中的经纪就会飞身扑出,把手上持有而又要出售的该股票卖给买家。

我的一声令下,交易所的大堂在几分钟之后立即起了哄。

贺氏股位渐渐回升,只不过比上日跌了两位价位。

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细嫂!”连宋欣荣都满额是汗:“刚才你在忙,我不敢骚扰,是贺智来的电话,请你回大宅一转,贺家人都到齐了,要召开紧急会议。”

“好。”我点点头。“贺杰呢?”

“贺智说,他在家,已经把他也叫过大宅去了!”

巍峨白屋,仍屹立我的跟前。

走进去之前,我默默祷告:“敬生,保佑我,能以爱还爱,酬还你的恩与义。”

大客厅内,雅雀无声。

贺家的人,竟没有一个缺席。

聂淑君之外,有贺敬瑜、贺聪、贺敏、贺智、贺勇、贺杰、阮端芳,甚而上官怀文。

我坐了下来,正正对着聂淑君。

谁也不打算开口讲话似。

终于还是聂淑君开口说话:“小三,我们想跟你商量,将贺氏集团与顺昌隆两间公司的控股权出售?”

我没有答,等她向我解释下去。

“换言之,依敬生的遗嘱,要取得敬生企业持AB股的绝大多数股东同意,才能出售股权。我们这一边是已经在你来之前开过家庭会议,全部都同意了。只差贺勇的那一份,他的股权刚转移,中间人并未透露买家,无法跟他联络,至于贺智的权益既在潘家手上,也算自己人,可以讲说话。说到头来,贺聪与贺敏两人加起来,已算半数了,只差你那边的首肯。”

不知有多久未曾看见过聂淑君如此语音平和,态度温婉了。

唉,世界是山水有相逢的世界,何必迫有太甚?

如果聂淑君能如此想,就可稍减她今日的尴尬了。

我答:“敬生的遗嘱之所以要如此订立,其实有一层深意,在座各人理应心知肚明,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基业转至他人之手,更不欲贺家连根拔起,转移阵地。”

这当然是实话。

贺聪有面色煞白。

贺敏、贺智与阮端芳难过得眼有泪光,或低下了头,或巴巴的望住我,期待我的心意转移。

贺勇呢,木无表情,不置可否。唉,这孩子,总得要摔上一交,他才知痛,才知改。

“三姨,三姨,”贺聪出言维艰,连连地喊了两声,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果你不同意,贺敏和我只得出让在敬生企业的权益,一定给人压价,以贺勇的情况为例,也只不过是一亿左右的数,实在的不足够解我目前的困难。所以,请你帮这个忙。”

我问贺敏:“你已同意支持贺聪?”

她点头。

“就算只出售你名下的敬生企业权益,分明的吃亏,亦在所不计?”

贺敏眼泪直流,说:“我总不忍心看着大哥闹出官司来,又令贺氏蒙难。”

此话一出,连聂淑君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三,算是我一家人求求你!我的私已都拿出来给聪儿,只是并不足够,杰,你代大妈向你妈妈讨个人情。”

贺杰望住我,以他的眼神说话,都站到他们的一边去。

坐在贺杰身旁的上官怀文,拿眼看着我,竟也有甚多的期盼。

“三姨,”贺智走到我跟前来:“此事可大可小,我知道我们没有资格求你,可是……”

连贺智都垂下头去,流一脸的眼泪。

“对不起,三姨,他们再错,也还是我的家人。”

阮端芳一直泣不成声:“三姨,你既救了我一次,就多救我这一次吧。”

全都算有情有义,大难临头,都肯顾全大局,敬生在天之灵,应安慰了。

我转头望向贺勇,问:“你呢,你的意见如何?”

贺勇说:“九七将至,趁机套现,做生意有更多的转圜余地,可能更好。”

我说:“不,我不同意。”

这么一句简单的说话像是宣判了贺聪的死刑似,全家属都陪着他,脸如土色。

“敬生的遗志务必继承,贺氏的离岸基金,足以使他的世代子孙,不论于何地居停,都可以过安乐日了,其余的生意必须要以香江为基地,这是敬生的心意,他说过以前插上米字旗,贺家尚且发扬光大,将来是在自己的国土上头,怎可以临阵退缩,如果真有不测的时局,就算是我们贺家为对国族的信心与支持,而作出的捐献,为我们身为中国人的尊严作出的一点表示好了,我并不赞同要出让敬生的心血。”

客厅里的气氛完全死寂。

金融风暴如此利害,久不久就席卷过来,毫不留情地残害一些家族。

如果我不帮这个忙,贺家就真的不堪设想了。

想起七六年股市大崩围,敬生问我:“小三,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我答说:“商量些什么呢,我跟你时,根本就身无长物,都是你给了我的,不就由你拿主意好了。”

就是这样,我授权敬生把我名下的私已通通变卖,支持他翻了身。

为了这个缘故,贺敬生坚持要我名正言顺地进贺家的门。

我斟茶叩头给大妇时,聂淑君说:“不敢当,我应该带着一班儿女给你敬茶才是,没有你的帮忙,我们还要两餐不继了。我这人就是没办法,早知道太平盛世,耍手段从丈夫口袋里捏多一些金银财帛了,好等急时有得献殷勤就好。”

还是敬生忍无可忍,发起脾气来掉头就走,聂淑君才喝了我那杯茶的。

十多二十年了。

我把私已再拿出来救贺家一次,在于贺敬生不在世之时。

正如敬生说过的:“小三,给了你的就是你全权作的主了。”

会不会又是那番话?又是良心作狗肺?

敬生当年受惠,感激至殁。可是,聂淑君他们会吗?

真要人感激才去做好事,也就免了,徒添失望而已。

从前为的是敬生,如今为的也是敬生。

我站起来。

望住了贺聪,叹一口气,问:“你欠多少债?”

贺聪腼腆而麻木地答:“六亿。”

“那么,就算把你母亲的私已加上你跟贺敏名下的权益出让,仍不敷此数。”

“除非有人愿意以市价盈利率三十来承让吧!”贺聪苦涩的笑,隐隐然也有泪光。我闲闲地答:“你爸爸的基业,在我心目中价值连城,又岂只此数。”

贺智、贺聪、贺勇、甚至而阮端芳等与上官怀文都抬起头来,以惊疑的目光看我。

“贺聪,你请有关银行派个代表明天上我办公室来,我给他交代清楚。”

“贺勇,买卖货品,出价多少因人而定,你套现的那笔钱若放到电视台去投资,已经太多,我并没有偏袒你大哥。”

我没有理会众人的错愕表情,他们需要时间冷静,才能消化我之所言,我仍要继续嘱咐下去:“贺智,照会公关部一声,明天召开记者招待会,你们也请出席。

我看,市场有谣传贺氏集团不稳,对贺家家族声望不利,今天顺昌隆的股价之所以坚挺,还是你的功夫压得住。我会请有关银行代表列席,证明贺氏财政绝对健全,敬生企业的股权转移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自敬生亡故,这一夜,我睡得甚为安稳。

翌晨早起,实在还有甚多事要办。

我先跟债权银行的代表接触了,给他们提出担保,我说:“瑞士银行的存款拨回填数,绝无问题。我以六亿之数买进敬生企业A股的其余股权,还真是物有所值呢。”

对方一看我拿出了证明,立即说:“有贺太太一句话,就好办事。”

“那么劳驾你也出席我们的记者招待会了!”

“理所当然。”对方答应着。

记者招待会上,看得出来,贺氏各人都有一点点的强颜欢笑,到底是在滔天巨浪之后,犹有余悸。

贺聪尤其脸色阴睛不定,羞愧而又难为情。

也但望如此,无知耻之心,永不会好转过来。

至于贺勇,他到昨天才知道股权卖了给我,自己的一副急功近利猴急相,露了形了,自然有极为的不自在。

这二世祖吃的苦头还未够,且看他怎样把钱冤枉地花个精光,一穷二白之时,才回头党岸。

当然,没有人不担心贺氏集团的重组。

敬生企业的股权,AB两股,百份之一百已在我手上,对于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行政调度,我有理所当然的控制权了。

要留谁任事,要撵谁出局?权操在我。

而高高在上者,表面上,只有我一人。

他们未心会想我,我心上仍有贺敬生在。

他始终是贺家的主宰。

其余什么人的闲话,不必去理他。

我只记住曾对敬生说的话:“我本来就身无长物的是不是?有你爱我,还不够吗?”

记者招待会上,人山人海。

我坐了在主席位置上,让贺聪、贺敏、贺智、贺勇、阮端芳以及银行代表,分坐两旁。贺杰则坐到记者席上去,让他看看场面,增加经验。

我坐了下来,很温文而又缓慢地说:“谢谢各位今天抽空到贺氏来,要宣布的事,其实极为简单。贺氏集团与顺昌隆都是极其财政健全与运作正常的两家上市公司。贺氏家族的控股公司敬生企业的股权,不错在近期有些少变动,也无非是配合贺敬生先生的遗产分配而已。事实上,绝对不影响贺氏集团与顺昌隆两间机构的行政,人事上无一变动,经营的宗旨,仍秉承贺敬生先生的遗愿,以香港为永久基地,发展金融地产企业,言而有信,忠诚服务,与本港共存共荣。”

记者招待会持续了半小时始完。

贺家人都随我走进主席室来。

我默默的望住币在墙上的敬生的遗像,心上一下子激动,满眼尽泪。

“三姨!”贺敏与贺智都走近我身边来。

我拍着她们的肩膊,再转过身来,望住贺聪与贺勇。

兄弟二人,面上的表情甚是复杂,都垂手而立。

贺聪终于走到我跟前,含糊地说了一声:“多谢!”

我答:“多谢你父亲,这是他给你的第一个机会,也将是最后的一个。”

贺家各人均黯然。

且不必管他们心里想些什么。

我倒抽一口气,再郑重地说:“江山是你们祖父以及父亲打下来的,你们兄弟俩从此给我打醒十二个精神好好干下去,过去的错也就算了,再有任何差池的话,取代你们的仍是贺家人,别小瞧了贺智,甚至端芳与贺敏,将来更有贺杰。”

走出贺氏集团,阳光晒下来,我有一阵的晕眩。

贺杰一直追出来,说:“妈妈,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什么!”我急不及待的吸一口新鲜空气。

慢慢的跟儿子在天桥上踱着步。

“妈妈,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实在太好了,我为你的胸襟而鼓掌。”

我把手圈在儿子的臂弯内,整个人的重心都倚仗着他。

“可是,妈妈。这次我回来,正想告诉你,我已决定投考医学院了。”

“什么?”

“妈妈,我对财经并没有兴趣。”

站在通街大道上,我紧张的眼儿子说话,不管旁人注目:“你不是答应过我,一定如你父亲所愿,回到香港来?”

“对,我一定会,妈妈,回到香港来悬壶济世,不也是言而有信?爸爸也没说我非继承贺氏的生意不可。”

我茫然。

儿子扶着我,喜孜孜地说:“且,好妈妈,你帮我看管着这副身家岂不是好,我看你简直天才横溢,假以时日,声望尤在父亲之上。”

“杰!”我又停住了脚步:“你令我失望!”

“妈妈,对不起!”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以作补偿?”

“你说,你说。”

“你总不成样样都忤逆母亲,是不是?”

“是。”

“那么,将来你娶个你真心喜爱的好女孩,且不要三心两意。妈妈保险箱里头有一颗全美巨钻,只能送给一位媳妇!”

“妈妈,言而有信,是我们金融世家的家训是不是?”

“是。”

“那么,凡事呢,只能量力而为而已。我答应你,我将来绝对会娶个自己喜爱的好女孩,至于说,会不会变心,嘻嘻!”

贺杰滑头地笑。“世事变幻无常,何能逆料,我只能量力而为,是不是,好妈妈?”

“你真是贺敬生的儿子!”

“谁说不是了?妈妈,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照顾你自己,为你自己打算,你为贺家、为下一代、为逝去的父亲,已经打算太多,应该轮到你自己。”

我没有答。

不经不觉已走到富华经纪行的大厦来。

电梯门一开,里头冲出来的人,刚跟我打个照面。

彼此都一愕。

是潘浩元。

他回港来了。

还是他先开口。

“在曼谷时听到了有关贺氏的种种谣言,赶回来,荣叔说,你已经漂亮的处理妥当了。”

我答:“有惊无险。”

贺杰亲热地跟潘浩元打招呼,问我:“现今还是称潘叔叔,是不是?”

我睑一红,有点不高兴,连忙说:“当然,不然,还称呼什么呢?”

贺杰抓抓头,说:“不是说三家姐就要嫁至潘家去吗?那我是要改称潘叔叔做姻伯伯的!”

潘浩元拍着贺杰的肩膊,说:“杰杰真有礼数。还要留在香港几天吧,让姻伯伯带你去打高尔夫球。”

“好极了!”贺杰直情欢喜。

“今儿个晚上,我请你和妈妈,三家姐吃饭,回头在富华见。”

儿子快乐地陪我走进电梯。

门一关上,他就立即问:“我刚才的要求如何?”

我笑:“言而有信是我们金融世家的家训,凡事呢,量力而为而已,世事变幻无常,何能逆料,我只能答应尽力,是不是?”

贺杰一把将我抱住,大力地吻在我脸颊上,切切实实地让我甜到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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