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今,这馒头你我一人一半?”
内间房里,穿戴整齐的古和齐坐在椅上,手里剥开一颗胖馒头,递一半给身旁的书童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着吃起来。
言今接了,却没塞进嘴里,“二少爷,等会儿就有宴席了,现在喂饱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费啊?”
迸和齐漠然道:“席上的那些东西,谁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着就是一抖,“……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应该不敢……”
不敢给您下药吧?他没把话讲完,但手里拿着的半颗馒头已经转眼塞进嘴里。
“在下一任家主的饭菜里撒催情药,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过这次说不定胆子更大,在老太爷眼皮子底下也敢这么做啊。”古和齐漫不经心,一手缩在袖里。
他指尖上摩挲着什么,那动作隐在袖里,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动作,笑了笑,“少爷心里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么也不肯承认,尽是想法子往您房里送人呢。”
迸和齐听出他话里揶揄,回嘴道:“再偷着乐吧你!下回她们再塞人进来,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当即求饶,“别吧,少爷,我还想留着条命伺候您啊……”他与少爷共用一席饭菜,少爷的饭里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迸和齐噗地笑了。
自当年大雪遭困,又月兑险归来之后,已经过了两年。
这期间,古和齐光是休养,重新调理身子,就费去了一年时间。
从喝了药后,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到后来获准能够短时间坐起身来,点着烛火看半个时辰的书,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让古和齐觉得自己修养更好了。
可虽然获准坐起身来,但他腕上无力,书卷持不久,于是古家大哥亲自在送来的一批新奴才里挑选良久,终于挑中了一个年纪与古和齐相仿的少年,又因为此子识字,于是他到了古和齐房中,不只是平日洗漱伺候,也会在古和齐读书时,为他持着书卷。
甚至,古和齐坐得累了,得躺下来养着,那少年侍从也能持着书卷,为古和齐念着书里的字句给他听。
虽然相处时间不过一年半,但这少年侍从迅速的获得古和齐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亲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哥亲口嘱咐,自此铁了心要当古和齐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医大夫开下药单,抓药煎药也由言今一手包办,古和齐这间小院里,更是只有言今能走进内院来,其余洒扫奴仆都只能在外院活动。
但即使古和齐防备至此,那些企图想和古和齐一夜云雨,进而怀有子嗣,让古和齐收房的众多女子,还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设法的偷进内院来。
银筷只能试毒,却试不出下在饭菜里的药。
迸和齐着过一次道,却由于那下药的婢子将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没让古和齐涌起,反而让他孱弱的身体受不了这样凶猛的药性,那一夜他院里灯火通明,气急败坏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杀了一众经手饭食的下人,连同指使的女眷都一并挖坑埋了,又守在床头焦急的等着,直到古和齐让赶来的医大夫将入口的食物全都呕出,又不停的拿温水灌入,再按着他月复部让他吐出,几乎折磨的古和齐就这样一口气续不上来,险些毙了。
经此一役,他调养身体的时间又得往后拉长。
至于得罪了众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齐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去硬抗,这时,他在心里啼笑皆非的庆幸起自己体质孱弱,不然千防万防,也还是难免会倒上那么一次两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与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纵使没做出什么事来,不收房却也是不行的。
现在的自己,就算想与女子有染,也力不从心。
外围那些探头探脑、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状况,但古和齐虽是厌烦于她们的企图,却也没有打算让她们知道实情。
他总有自己的男子尊严。
迸和齐手里摩挲着喝了一半的药茶碗,脸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家少爷心理阴暗,又看看天色,他轻咳了声,以作提醒。
“少爷,家宴差不多要开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爷入席之前,我们赶紧露个面好?”家主继承人和现任家主,虽然只是一步距离,但那一步可也没有这么好跨过。
迸和齐瞥他一眼,想了想,点点头。
他一抬手,将药茶喝了。“走吧,去露个脸,沾沾筷子,然后就赶紧回院子里来吧。”他叹口气,“说起来,今天还是我的生辰宴呢,却见不到大哥啊……”
“大少爷一定会赶回来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温言哄着。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腾了什么礼物回来。”古和齐抿嘴一笑。
苞着父亲出门历练的古家大少,现在已经很少待在古家大宅里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还是会不远千里的快马赶回,捎带上的礼物更是千奇百怪,从稀有的花种到延命的药材,或者千金难求的极品布料,或者难得的孤本书,有一年还特地运回了一块奇石,让古和齐大伤脑筋的在院子里东起土木来,就为创造一个安放那块奇石的环境。
那些礼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对幼弟的深切疼宠。
若说这古家大宅里,除了侍从言今以外,古和齐还把谁人看进眼底、搁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个大少爷了。古和齐连老太爷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药碗随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随身后,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主屋而去。
迸和齐一手拢在袖里,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里闪耀出一线烧火般的光芒,随即又隐去,让他深深的藏进袖底,不露分毫。
虽然说是家宴,但以古和齐的年龄,也确实是到了可以收下几个侍妾,并且开始挑选正妻的时候。
迸和齐态度默然,一众女人却各有所图,而掌握大权的老太爷更是满心想着,要不要挑个侍妾来为宠孙冲冲喜。毕竟他那大哥也不过虚长他几岁,却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年前又纳了第二个妾室,现在就差娶个正妻回来。
也许为宠孙择一门亲事,有了温香软玉,也能给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宠孙添一丝挂怀,说不定能够多留住这孙儿的心。
老太爷抓着胡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孙子,却硬是和他不亲,甚至态度冷淡,十分疏离。
这让老太爷很伤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个逐渐将族中经济大权抓在手上的长孙,都会带回精心准备的礼物,同样站在疼宠孙儿的立场,甚至更努力想将宠孙争取饼来的老太爷,对于准备礼物的这件事上,也相当努力。
为了等待迟到的礼物,老太爷不得不延缓了入席的时间。
为此,掐着时间踏入主屋,进到大厅的古和齐,在第一眼没见到应该在席上的老太爷时,他楞了一下,偏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言今。
言今聪慧,低声附耳道:“应该没事,老太爷身体仍然健朗。”
既然无事,又身体硬朗,那总是折腾人的老爷子怎么还会没入席?古和齐略微垂了下眼皮,一边想着,一边在言今的领路下入席。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为老太爷还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手是尚未归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个才是他们两兄弟的父亲,以及叔伯之类的顺位血亲,但古和齐是没有去理会的,他一入座,就半闭起眼睛,由着言今在旁团团转着,为他斟药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厅入座,不入主厅来。
但古和齐却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阵香风。
他微微抬眼,见到二女一前一后,款款而来,那是大哥的两名侍妾,一称安夫人,一称柔夫人。他目光略过前头那身形圆润的女子,在后头那娇小女子身上仔细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与大哥有所往来的商界朋友,从青楼里赎出来,送给大哥作礼物的,因为在那次的青楼应酬里,生意不仅谈成,还定下之后的长期往来,那名商界朋友大喜,隔日便将这与大哥有一夜缘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这女人看似娇柔羞怯,但就是从她入府之后,古和齐才开始要小心翼翼的防着桃色陷阱。说起来,当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齐抓不到把柄,只能隐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礼,“二少爷。”
迸和齐虚托一把,“安夫人气色极好,是盼着大哥归来?”
“二少爷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红,“妾身只是想先来送礼的,晚些等老太爷到了,一众女眷便下了正厅。”
说着她侧过身,后头柔夫人双手一递,那木盘上是一双手套,一双厚袜,织的仔细,更绣上鱼纹飞鸟,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才送出手的礼。
迸和齐轻声道谢,并让言今上前接过礼物。
柔夫人一见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亏有你言今,才仔细照顾了二少爷,日后也要请你多多为二少爷费心。”
“这是言今分内之事。”言今低头回话。
“你与二少爷年纪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这家宴,老太爷在席上,你不妨对老太爷请一门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说笑了,言今还不到那年纪吧。”
见他婉拒,柔夫人却没退开,“今日是二少爷生辰呢,老太爷也为二少爷备下礼来,还瞒着有推没让二少爷知道呢,有份礼物听说先到了,都送进房中等着二少爷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声喝止。“老太爷瞒着,就是想给二少爷一份惊喜,却让你来多话!”
遭到斥责,柔夫人抿了抿唇,状似无辜,“安姐姐莫恼,妹妹只是想,二少爷都有那样一份礼物了,不妨让言今也收一回礼。”
她一边温言软语,一边又转头对言今说:“你也别藏着,要是看上了府里那个丫头,就来和安姐姐禀一声,不会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这么一说,当下面红耳赤。
他无措的回头去瞥自家主子,却见古和齐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里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是落进言语陷阱了,赶紧撇清。
“言今没有心系哪个丫鬟,两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说什么捉弄呢,妾身这不是关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伺候人,若是日子过得不舒心,二少爷恐怕也要为你担忧啊。”
言今嘴笨,急的张口结舌,却挤不出一句反击来。
迸和齐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从,不劳柔夫人如此费心生事。”
他说得不客气,一旁安夫人像是噎着了,被直指回话的柔夫人却只是一手捧心,温弱一笑,说不出的无辜纯良。
“二少爷斥责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头来,施了一礼。
那委屈俯首、又屈膝认错的姿态,让席上一众男子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更是对古和齐冷漠无理的回话感到恼怒。
柔夫人做足姿态,更一手与安夫人牵着,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往偏厅退去,在她一转身的时候,手指还轻按眼角拭泪的动作,让一众男子恨不得尾随上去,好生抚慰。
言今敏锐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长辈的不满,他不禁往古和齐身前站去,想为他挡下一众责难视线。
但古和齐却不耐烦的伸手拍开他,只是握着半温的药茶,慢慢喝着,完全不去理会众人的目光,连哼一声都没有。
正当气氛压抑,迟来的老太爷终于姗姗入席,古和齐起身见礼。
“太爷。”
“好孩子。”老太爷见到宠孙气色尚佳,满意的点头,“太爷来晚了,都是因为要给你的礼物在路上迟了,太爷担心,就是走不开,现在那礼物终于进了府里来了,直接送你房里去了。你等会儿回去,再好好看啊。”
迸和齐面不改色的点点头,后头的言今却心里一惊。
老太爷偏宠二少爷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为了送个礼物费这么多心思,甚至因为礼物迟来,而延缓了老太爷的入席时间,甚至老太爷还特地开口解释。
这可是众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爷孙俩私下说话啊!
言今心惊胆战,视线悄悄在席上转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们都脸色变幻不定,而且有越来越黑的趋势。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掌权的老太爷这样明显偏宠,对二少爷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齐却眼也不抬,只是在开席之后,略略的沾了一点前三道菜,又喝了点兑了水的温酒,他脸色更添一点红,然后在第五道菜上来之前,他轻声向老太爷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爷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适?”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饱吗?”
“孙儿原本就吃的少,让太爷担心了。”
老太爷让他轻声哄着,眼睛笑得眯起来,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着去吧。记着,要看看太爷给你的礼物啊。”
迸和齐轻声再应承了一些“明早将去请安”之类的话,跟着就淡然的转身退席,言今紧跟在身后,感觉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锐视线,冷汗湿了一身。
主仆两人像来时一样,一前一后的回到了院子里去。
迸和齐是独自进到外间屋里的。
宴席上,他主仆两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几次筷子,虽然说出门前两人个字吞了一半馒头,但也只是半个巴掌打的馒头而已。两个少年都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吃这么一丁点东西哪里会够。
迸和齐又防着大宅里厨房统一做好,让下人分送来的饭菜里被加料,只好让言今在自己院子里弄了个小灶,现在他自顾自的回屋,言今捧着饿的打鼓的肚子,往后院的小灶去弄点吃的来。
屋里漆黑一片,古和齐接着大开的门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边点起烛火,然后他反手关上门,转身就往内间屋里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爷说过礼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皱了皱眉。
“吩咐过不许旁人进屋里,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挡一下。外间没有看到礼物,难不成是送进卧房里?”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让言今以外的人进去过了,古和齐就觉得一阵恼怒涌上,但最强烈的还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进房的是什么礼物。
但他转念一想,这么些年来,收过的礼物无数,却从来没有什么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担忧他呆在屋里寂寞,曾经问过他要不要猫狗鸟儿作陪,也让古和齐以一句“照顾麻烦”为由,直接拒绝了,这样想来,就算礼物先送进屋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事。
老太爷的礼都先送进屋了,算算时辰,家宴都已经过半,大哥却还没有回到府里,该不会是他今年赶不回来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迸和齐难掩担心的想着,一边持着烛台进到内房。
出门前原本卷起的床帐被放下一半,床上的脚踏椅上烧着一只红烛,床沿坐着一个红彤彤的身影。
迸和齐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个活物?还是个活人!
他第一个是傻了,第二个反应是讶异于礼物的的花样翻新,但第三个反映,却是恼怒了。他两三步冲到床前,与床沿边上坐着的小人儿四目相对。
那是个女孩儿。
红彤彤的衣裳,看起来是一件少掉了繁复花饰与珠缀的嫁衣模样,原本应该盖在头上的红纱让她自己掀掉了,现在铺在床面上,还有一叠糕点压在上头,散着一些饼屑。
女孩儿膝上摊着一本书,脚边散着几卷画轴,依稀能看到画上轮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边还有几行小字注解,她一手正想翻页,一手还拈着块糕饼,胭脂淡去的唇边沾着一小粒碎屑。
她望着脸色僵硬的古和齐,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脸上好白,家里人没有好好调养吗?”
迸和齐皱起眉,心想这小女孩在说什么?
女孩儿也没等他开口,把手里只剩一口的糕饼往嘴里塞去,回手有拈来一块完好的,直直递到古和齐嘴边去。
“大哥哥吃一块饼?”她眼睛灿亮,充满示好。
迸和齐抿了抿嘴。他怎么可能会吃她手里的饼!这小女孩来历不明,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下过药没有,居然还这样直递到他眼前来!
他恨得咬牙,鼻尖却闻到那糕饼香气。
这一刺激,饿着的肚子很快就传出声响,十分的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