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鸿带他到镇上一家铁板烧店,黑压压的人群,让他有些诧异,这么乡下的地方,哪来这么多客人?
他们一进门,就听到一个戴着白色厨师帽、在餐台前炒菜的胖师傅爽朗的招呼声:“啊,若鸿啊,今天怎么有空来?”
“喔,李师傅,我带个客人过来吃饭。”她笑说。
他看看店里,每个师傅面前都客满。“找不到师傅了溜,不然,妳自己来吧。自己开炉啊。”
“好。”说完,她拉着他的手,闪过几乎是背对背的客人,小心翼翼的走到店里最角落一个餐台前,请他入座。
他看着她将长发束起,利落地从柜子里拿出围裙,戴上厨师帽,打开炉火,洗好手,拿出全套厨具,站在他面前的俨然是位专业的厨师。
“吃什么?”她锐利晶亮的眼神里有股笑意。
眼前这位曾经调出一杯口味超级可怕果汁的女人,真的会作菜?他有些一迟疑地望着她。
“你吃牛肉吧?”她很专业地问着客人。
“嗯。”既来之则安之,就……看看吧。
助理很快为他递上白饭,她熟练地在他面前铺上一张锡箔纸,然后开始在他面前快炒牛肉。
他眼花撩乱地看她放油、爆香、放肉片、调味,她的手法专业、流畅而敏捷。
三两下,他面前就多了一份香气四溢的炒牛肉。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
低头又快炒了两样青菜,时间控制得刚刚好,就在他品尝完午肉,青菜便依序送上来。
他边吃炒得青脆的青菜,边看她熟练地清铁板。
“看不出来妳还会作铁板烧啊。”他惊讶的是,菜肴的味道真好!
“我有乙级厨师执照,以前曾经在这里打过工。”她淡然地说。
“对啦对啦,小鸿以前在我们这里的时候,客人都嘛要排到门口去。她呀,只要系上围裙、戴上厨师帽,就绝不只是随便炒炒,一定会端出极有水平的菜来。”收碗的欧巴桑说。
“我老公想邀她入股,她都不肯咧。还不是她老爸,没事帮她找个什么地政事务所的缺,我们都好想她耶。”老板娘边帮客人盛饭边说。
在两人边忙边谈之间,她又炒好一份海螺,正要铲到他面前。
“喔,够了够了,我吃得太撑了。”他抬头对若鸿说。
“喂,你傻瓜喔,没尝到若鸿炒的海螺,你根本就是白来,那个谁,再去盛碗白饭过来。”老板李师傅说。
“李师傅别这样说,他是我们事务所的主任。”若鸿低声提醒。
“主任喔,啊,难得主任来,小陈,啤酒整箱给我拿过来。小鸿,冰柜里有的统统拿出来炒。我今天一定要请主任喝酒喝个痛快!”李师傅开心地坐下来说。
“李老板,喝酒绝对是没问题,只是您在忙,我们改天再喝,不必赶在这一时。”秉勋笑说。
“那个,叫我儿子去服务就好,我们喝一点,来,干杯!”李老板爽朗的把啤酒干光。
秉勋只好也喝了一杯。
酒杯刚落,又被斟满。
他张大眼睛望着那满满的酒杯,难道真要这样拚?
他还在犹豫,李师傅又一骨碌地仰头把酒喝干了。
秉勋望着李老板,不是吧?不是真有那么渴吧?
他只好仰着头,把酒也给干了,喝得他一肚子就一个字:胀。
“好,主任您真豪爽,我就喜欢您这种个性。来,无三不成礼,我们再干一杯。”
啊?还来?
秉勋想都不想便看向若鸿,只见她冷静的把炒好的鲜虾放在面前两个男人面前。
李老板在这一瞬又喝光了杯里的酒,还满足的发出“啊”的一声。
若鸿拿起秉勋被斟满的酒杯,二话不说便喝光了它。
“妳……”秉勋起身要阻止,她已经喝完了。
“若鸿,妳这样就不对了喔,我和妳的主任喝酒,妳搅什么局咧?”李老板质问。
“李师傅,你是大老板,海量是必然的,但我们主任也未必喝输你,但是他都说了,改天再较量,今晚是我专程请他吃饭,你硬要请他拚酒,如果他晚上还有事,不就变成我耽误了他?不然就我和你拚吧?”她微笑说着。
“才不跟妳喝,妳是酒鬼转世,怎么喝都不醉,真……没半点意思。好了,那……主任,我们就这样,这样约定喔,下次,你,你专程过来,不要带这个满身是原则的若鸿过来,我们喝个痛快。”李师傅带着几分醉意说。
“好,没有问题。”他摆出招牌笑容。
李老板被老板娘扶走,还被她骂着──
“啊酒量也不是多好,还敢找人家拚酒?全镇有谁不知道你叫李三杯,就一张嘴会唬人,以前还不都靠若鸿帮你挡酒,真是!也不怕人家笑。”
若鸿微笑听着,开始关炉火,收拾工具。
秉勋吃完最后一尾虾子,去了一趟洗手间。
此时,她已经月兑掉厨师服、洗过手、埋好单,在柜台处等着他。
“我们走吧。”她说。
走出铁板烧店门,晚风徐徐迎面吹来,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
秉勋对走在他身后的若鸿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妳怎么知道我未必会喝输李师傅?”
她精亮的眸子望了他一眼──
“你一上任,就对事务所里大小事情知道得非常清楚,居然连阿霞小吃馆都知道,那你一定是去向刚退休的叶主任打听来的。”
“妳就那么确定?”他的眸子带着满意的笑容。
“叶主任当初退休时是抱着满月复的怨怼离开的。照常理而言,他只会冷眼笑看即将接他位置的你,可是,他却反常的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说。
“妳说说看。”看答案是否正中红心。
“你一定是模清了他的脾气,他爱喝酒、打麻将,你铁定下过功夫陪他喝酒打牌去,才会得到这么多信息。”她笃定的说。
秉勋听完哈哈大笑,拍着手赞美道:“幸好我们在同一国,不然,妳一定会是个可怕的敌人。”
他的反应让她傻眼。
真要命!她刚刚干了件什么愚蠢的事!
她怎么会把心底私下猜测的看法一古脑儿的全给说出来?
他会怎么想?
会不会以为她在背地里暗暗观察着他、注意着他?
哎,真是够了。
因为甩不开那种把话说开后的陌生赤果感,她加速脚步往前走,不远处一阵机车的叫嚣声驰来。
说时迟,那时快,在若鸿还不清楚眼前疾驰而过的黑影是怎么回事时,她已被拉离原处,惊魂未定的抬眼,五、六部飚车族已从眼前呼啸而过。
噪音和辗车族的身影在她的怒目及无言的抗议下逐渐消失在街道的那一端。
街道又回复原本的宁静,但好像有些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若鸿很快就发现哪里不一样了,她的左手──
正被秉勋柔软而温暖的右手紧紧握着。
她看着他的手,以为他看到她的注视应该会放手。
可是他没有。
她只好自己抽离他的掌握,但他依然握得紧紧的。
她只好抬头,不期然地迎上一对足以勾人魂魄的黑亮眼眸。
他笑着解释:“妳喝了酒,刚刚又险些被车撞了,显然心神不宁,我答应过莫妈妈得把妳安全送回家去。”
她皱眉,更用力的想抽回自己的手。
这怎么行!被路上的人看到或者被同事看到,她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所以,她更加使劲地要拔出自己的手,她甚至想过,他再不放手,她就要抬脚踹他。
就在她一这么想时,他忽地,手一松。
咚一声,她摔倒在地。
因为很痛,所以她目露凶光的看着他。
他却一脸无辜,笑着解释:“是妳要我放手的。”
话是没错,可是……,算了!
“我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善男。”说完,她很快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低头对他冷冷的说:“我要回去了。”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
她才坏!
她刚刚那眼神分明计划想把他踹飞。
他怎么会这么倒霉,偏偏喜欢上那么凶的女人?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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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她亲自在餐厅为他作的菜,牵到她的小手,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能改变什么。
若鸿在上班时仍旧对他摆出超级公式化的表情。
他可曾为此感到挫败?
不,当然不。
至少,她愿意试着和他聊聊她的生活,以她那种个性,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可是,今天一早,他人都还没走进办公室,美美就大呼小叫的──
“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他冷静的接过她手上的公文。
原来是县府来文,指定要他的卧龙所参加行政院办的为民服务奖。
昏眩,是他当时记得的唯一感觉。
这样的成果验收会不会来得太快了些?
他合上公文,对美美说:“请其它两位股长进来,我们讨论讨论。对了,莫小姐呢?”
“主任,我已经准备好了。”她站在主任室门外应着。
他走向他的办公室,赫然发现他桌上有一大盒未开封的airway口香糖,茶几上有四杯茶、摆好的纸笔和打开的笔电。
他开始拆封口香糖。“最近事情真多,害我忘了买口香糖,谢谢妳。”
她微微牵动嘴角,走到记录的专属座位上,候着大家。
等三位股长都到齐,她原本以为他会像以往开会那样,先听取大家的意见,谁知,他只是简短表示──
“我们被挑中参加今年的为民服务奖,我知道大家原本的工作都忙,所以这件事我要委请莫小姐全权负责规画,希望三位能转达其它同仁,务必全力配合。总之,这件事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三位股长听到他们只要配合,心里的紧张顿时退了一半。
“各位股长还有什么其它意见没有?”他问。
“报告主任,没有了。“三位股长异口同声。
“好,那么各位去忙吧。”他说。
等三位股长都走了出去,若鸿也把记录完成了。秉勋看着她关上计算机。
“妳呢?有什么意见没有?”秉勋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他不会不知道,等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大家会把她传成什么样子;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是她得知道为什么她得承受这种压力。
秉勋微笑着。亏她能忍到这时候才开口问。
“这个答案可以有很多个版本,官方的、非官方的,妳想听哪一种?”他脸上依然带着懒洋洋的笑容。
“都可以。”只要他能说出一个让她服气的理由。
“给一个会画图的人一盒昼笔和一张纸,让我觉得很爽,这是非官方的版本。官方的版本则是,在这件事上,我需要妳。”他说。
“是不是只要圆满完成这件工作,就表示你提升了所里的工作效能,你就能调回台北去了?”她问。
这是在他说他需要她的时候,她唯一所能想到的合理理由。
“是。”他一点都不迟疑地便这样回答。
也许是因为他回答得太急太快,她惊愕之余,竟有种不知打何处来的难受。
意识到他还在看着她,她右手握紧随身碟,垂眼望着他的办公桌桌面。
“那我先把公文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尽快呈上计划草案。”她说。
“很好。”秉勋同意。
等她接过他手上的公文,他忽然又拿出口香糖递给她。
这次,她只犹豫了一下,便接过他手上的airway。
如果这种口香糖真能让人心情变好,也许她真的该试试。
走回座位上,她把公文仔细看过,再上网搜寻得过奖其它单位的网站,试图将自己淹没在众多的搜寻数据和图表当中。
她尽量不去想为什么赵主任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在意。
对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想费心去钻研,因为她知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过不去的心情。
她知道,只要她够忙,她就没空胡思乱想。
所以她更加倍的努力工作,不允许自己有工作以外的其它想法。
幸好,他也很配合她。
自从交办这件工作之后,他也忙碌异常,办公桌上堆着许多土地法规、土地施行细则、民法、刑法等等书籍;下班后,他也没晃到她家的店里去用餐。
她下班没事还是会到桥上放流木头,每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总会屏气凝神,但她以为会闻到的熟悉烟味却一直没再出现。
一次,两次,河水似乎失了效,竟没能带走她的心烦。
至于让她心情紊乱的究竟是什么?
她却一件也说不上来。
因为连她也不清楚胸口那黏窒的烦忧到底是什么,河流又怎能替她带走呢?
她苦笑着,踩着月色慢慢散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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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五天的资料搜集和汇整后,她终于在星期一,把为民服务的计划草案和架构整理完成。
她走进好几日没走进去的主任办公室,看见他正坐在椅子上伸着懒腰,四目交会那一剎,她看见他眼里的笑意。
她叹。
他,这个人脸上是不是除了笑便没有其它表情了?
她对他一定是有了这样根深柢固的呆板印象,这几日,她的脑海里才会不小心好几次浮上他笑起来的样子。
她很不应该,简直接近可耻,她应该要力图振作,她知道,于是她说──
“主任,你要的资料我整理好了,请你过目。”努力重拾她的敬业形象中。
“辛苦了。先放着吧。我也有东西要给妳。”说完,他拿出一迭公文袋,移到她面前。
她的脸上满是问号。“这是?”
“生日礼物啊。”他表情愉悦的说。
她瞠大眼睛,像是不知道他在搞啥名堂。
“咦?不是吗?难道我弄错啦?我记得妳的人事数据是这样写没错啊……”说完,他开始转身从柜子里抽出写着人事的资料夹。
“主任,不用找了。”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秉勋转过身望着她。
“嗯?”
“你没记错,我数据上记载的生日的确是今天。”她一脸肃穆的说。
“那这份礼物就是给妳的。”她为什么这种表情?他有踩到她的尾巴吗?
“我从来不过生日,礼物你收回吧。”
她、她竟然这样说!
这份礼物可是他为她量身订做、忙了整整五天五夜,好不容才弄出来的,她竟然不领情?!
他为她勾起了左嘴角。“妳的老师没跟妳说,拒绝别人诚心送的礼物会伤到他的心吗?”
她定眼望着他的左嘴角。“你很受伤哦?”
“妳的老师没教妳,这样问一个男人很令人无言?”这次,他两个嘴角平均的上扬。
“看来我的老师是个很好的假想敌。”她说。
表情一缓,打开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发现那是土地行政高考的讲义,而且是手写的,让她看得表情一骇。
“这……这全是你写的?”字迹工整,重点详细,章节结束的右下角还画了几张漫画插图。
“这是以前我考高考时做的笔记,然后我透过关系打电话给一些命题教授问了一些趋势,帮妳补充一些最新的法规和目前最夯的题目,这些最适合妳这种忙碌的人来读了。”
她眼眶有点热热的,可是她知道,她不可以在他办公室里像个驴蛋似的掉泪。
“如果妳很感动,可以哭出来没关系,我供应得起大量面纸。”他偷偷打量她的表情,继续说:“但如果妳拒收,我会很难看。不管怎样,妳总是我的属下,不可以让长官难堪,这是行政伦理,现在赶快把这袋麻烦的东西拿走,妳去忙吧。”他说。
她对他点点头,退出主任办公室。
秉勋早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出办法让她收下他送的生日礼物,但是,她为什么说她从不过生日?
她不是独生女吗?
莫妈妈更是看得出来很疼爱她啊,她何以说出这样的话?
真教人费解啊。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去了解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