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意外的相遇令他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沈聪开始乐悠悠地享受这一年的假期,大部分的时间在外闲逛,兴致勃勃地看上海的白天和夜晚,饶有兴致地看上海周边的城镇风景。偶尔在家就会搬一张躺椅,看看太阳在一天之中的升落与变化,翻翻经典的企业经营书籍。走走停停的日子,风景疏忽而变,心却越来越安定。
这安定不知从何而来。只是几句偶然的谈话,只是一种模糊而微弱的感觉。可是它一旦升腾,就如西天夜空中第一颗出现的星,引导着众多同伴照亮黑夜。对于未来不再迷茫,不再恐惧,坚定就是心中厚实的基础,支撑我们建筑心灵的高楼大厦。
这一日他参加了一个乌镇一日游的旅游团,暂时离开上海的繁华和喧嚣,任心完全地沉迷于这一泓静静流水。古老的建筑,轻缓无波的河水,岸边停靠的乌篷船,阳光照耀着小镇,犹如画中之景。有的人家开着窗,他望过去,隐隐看到几个老人家在搓麻。清脆的麻将声混杂着几句吴侬软语,长长的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是却可模糊地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虽老态龙钟,却透出一股安详。内心之中突然涌现一个念头,希望生命老去之时,可以携带挚爱之人如此安然走向死亡。那个小女孩精致的面庞在脑海一闪而过,他心生警觉,却抑制不住自己想象她在水边的模样。
生长在加拿大温润而开放的环境中,他有无数机会认识漂亮而优秀的女孩子。不是没有和女生交往过,也不是排斥与她们的接触,只是,这一切始终都是淡淡的,淡到分手之后可以不留痕迹,没有伤心。每一次都这样,不知怎样就走在一起了,不知怎么就又分开了。身边来来去去的这些女孩子,他一样对待,温柔有礼,却不放在心上。
是的,他没有热情,所以不能投入,所以不能记住。
只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呢?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生,他也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小妹妹。他甩甩头,径自笑了起来,惹得导游小姐不断地将暧昧的眼神投射到他脸上。他视而不见,放慢脚步,细细欣赏风景。
回到旅游公司已是晚上七点钟,众人纷纷散去,各自回家。他因为收拾座位上的垃圾慢了一步,下车的时候被导游小姐拦了下来。好不容易摆月兑她,坐到出租车上时已经快八点了。他暗自在想是不是导游小姐把他当作新的开发景点了,她的问题涉及之广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他几乎就要招架不住。司机先生见到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了然一笑。他亦礼貌地回一个笑容,随后就有意无意地看路上的车流与人群。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什么都没有。黑夜无边,
可是,等他回到家,关闭大门,走到大厅门口时却发现自己的心里有满满的惊喜和踏实。因为,余七美蜷缩着身躯靠在门上,静静而睡。清丽的容颜,熟睡之时就像开在夜晚之中的夜来香,于静谧之处散发着淡淡的花香。他蹲,大掌托起她的脸,仔细端详。这张脸,细看之下才会发现有浓浓的忧伤。她的嘴角向下,似乎在为什么而困扰。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嘴边,几欲将她的嘴角扯上去。
如若可能,真想让她不再忧伤。
即使她只是一个无意闯入他生命的人。
他起身打开门,又弯腰抱起她。整栋别墅漆黑一片,他不敢开灯,怕吵醒这个熟睡的精灵。慢慢模索着上楼,却在楼梯拐角处被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他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身躯,一手扶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体。虽然最后没摔了她,可是,一股恐惧还是油然而生,周身冷汗直流。
确定站稳之后,他低头看她,这一注目眼神再也不能离开。她的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他的双手还是抱着她,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余七美也不急着下来,在他怀中动了一下,力图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呵呵,你抱起我的时候就醒了。”
“坏小孩,醒了还不和我说话!什么时候来的,吃晚饭了没有,刚才有没有碰到你?”
余七美又动了一下,撇嘴,“先生,你确定我们要这样子对话吗?本来乌漆漆一片就够让人害怕了,你还把我悬在半空中!”
沈聪这才意识到她尚在他怀中,两个人尚停留在楼梯中间。他笑了,抱着她走回楼下,将她放置在沙发上,伸手打开茶几上的台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他和她的脸。
余七美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舒展僵硬的身躯,埋怨道:“你看你,知道我醒了还不把我放下来,就像放洋女圭女圭一样把我扔在这里!”
沈聪叫:“小姐,刚刚我的动作温柔又细心,这哪里叫扔?”
余七美翘着两只腿,大喊道:“就是扔,就是扔!”
沈聪走过去,猛然将她抱起,“好,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扔!”
余七美大笑着尖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还闹不闹?你说,刚刚我是不是很温柔?”
“你威胁我。”
“对啊,我就是威胁你。下次还敢不敢诬蔑我,小刺猬?”
余七美噘起嘴,“我有名字的。我不叫小刺猬,我叫余七美。你才叫小刺猬呢。”
沈聪回敬她:“我不叫小刺猬,我也有名字的。我叫沈聪。”
余七美“咦”了一声,“原来你叫沈聪啊。听校长叫你阿聪、阿聪的,还以为你是根葱呢。”
沈聪故意瞪眼,“余七美,余七美,你还真是一只小刺猬。”
余七美格格笑着,伸出两只手去摆弄沈聪的眉毛,“乖,乖,不要翘,不要翘。”
沈聪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把她重新放在沙发上,然后坐在她身边,“我们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是第一次知道彼此的名字。”
余七美坐直身体,“好,那我就做个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我叫余七美,余是多余的余,七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美是美丽的美。”
沈聪皱眉,“怎么可以这样介绍自己?什么是多余的余呀,多不好听。”
“我本来就是多余的。”
“不可以这样说自己。轮到我了。我叫沈聪,沈阳的沈,聪明的聪,我家人都叫我阿聪。不过你不可以叫,你要叫哥哥。”“那我就叫你阿聪哥哥。”
沈聪拍拍她的头,“调皮。怎么说自己是多余的呢?不许有这种想法,知不知道?”
余七美自嘲地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中间为什么有一个七吗?因为我排行第七。”
沈聪不可自抑地笑了,“你是说你上面有六个姐姐或哥哥?”
余七美看了他一眼,虽知他的笑容没有嘲笑之意,但心里还是有一丝丝的刺痛。
她受伤的眼神令沈聪收起笑容,“对不起,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只是第一次听到一家里有这么多孩子。”
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沈聪扶住她的肩膀,“可以把你的事讲给我听吗?”
她在他关爱的眼神注视下渐渐放开自己的心,埋藏在心底的那些因被忽略而产生的悲伤一一道来。在她十七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家庭的相处模式讲出来。
生命中有一个灰暗的色彩做底,无论再怎样努力也月兑不了忧郁的影子。她就是这样,何况,她已经将这底色扩大为她生命的颜色了。有了这层认知,沈聪突地开始憎恨她的父母,也庆幸自己拥有一对可以让自己深觉温暖的父母。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一阵冰凉由手传至心。他将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手中,借由手心的温度传递他的温暖。
她静静地说,他静静地听,直到两个人的肚子同时咕咕叫起来才停住。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笑起来。
沈聪问:“放了学就来了?”
余七美点头。
“钻洞进来的?”
余七美再次点头,但是这次却有些不好意思。
沈聪再次拍她的头,“真是一只小刺猬啊。”
余七美任他拍自己的头,不躲也不闪,“你呢,你去干什么了?去市区喝酒了?”
“哪有?我去乌镇了。你去过没有?”
“没有。我都没有去过旅游。”
“改天我带你一起去。现在,我去做饭,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余七美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沈聪打开冰箱拿出蔬菜,走到另一边开始洗菜,余七美跟着他从冰箱走到水池边;沈聪切好菜,开始淘米,余七美亦步亦趋,始终跟在他身后。
沈聪回头看着一直跟着他的余七美笑,“小苞屁虫,下次我换一个小厨房,我看你怎么跟?好了,你回厅里等吧。”
“不要。我就要跟着你。”
沈聪的心动了一下,拿着炒勺的手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回头,她小小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开心地看着他。因着她的笑容他的心开始上扬,心中仿佛有轮太阳在升起,热血沸腾。可是,他却不知道原因。
余七美大力地拍他,“嘿,你的菜糊啦。你看你都这么大啦,炒菜还能走神!”
他惊醒,赶紧翻动锅里的菜。莫名其妙滋生的情愫渐渐消失,它乘风而来,随着微风散落在尘世之中。
他没有抓住。
因为尚未提到日程,因为尚未觉醒,所以可以不用深想,所以可以放任它的流失。
两个人仿佛极其熟识一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有些菜离她比较远,沈聪长手长脚,因此时不时就夹菜给她。每一次夹菜到她碗里,她都会抬头对他展现笑容,他的心就会有一点点上升。
吃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神色紧张,欲言又止。
沈聪有些纳闷,放下筷子,问:“饭菜不合胃口吗?”
她摇头。
“身体不舒服?”
她还是摇头。
沈聪站起身,坐到她身边,“怎么了?可以说给我听吗?”
她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回家。”
“那怎么行?上次你没回家是我不对,以后不会再让你晚上不回家了。好女孩是不会随便在外面过夜的。”
“在你这里也不行?”
“在哪里都不行。快点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她却更加紧张,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敢回去。”
“为什么?”
她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给他,是成绩通知单兼家长通知单。他接过,顿时明了了她的忐忑。成绩单上每一门成绩都在及格线以下,有几门甚至还没有她的名次多。糟糕的成绩令人触目惊心,家长通知书的话语却令人胆战心寒。他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她亦知道是自己不好。可是,这张成绩单若是交给爸爸妈妈,她不知道他们的眼神会变成什么样。虽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成绩,不在乎爸爸妈妈,其实只是欲盖弥彰。
沈聪看一眼立在他面前乖巧不知所措的余七美,蓦然想起她在杨叔叔办公室的张扬和绝不输人的气势,心下了然。这个小女孩只是一只纸老虎,看起来骄傲凶狠,其实也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害怕。在那些外人面前可以很张狂,可以很镇定,但是,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却可以卸掉所有的面具,软弱无力。她真的就是一只刺猬,伸着满身的刺招摇饼市,时不时地将刺伸向他人,心里却是柔软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惧充于其中。
他斟酌再三,问:“你来就是为这个吗?”
“嗯,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来找你商量。”
他看着她惶惑不安的眼神,庄重地说:“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自此之后好好学习。可以吗?”
她点头,“可是你要怎样帮我?”
“我代替你爸爸去参加家长会,你可以跟你老师说我是你哥哥。”
她眼睛一亮,整个人跳起来,刚刚的担忧一扫而光,“哈哈,太好了。你真聪明。好了,那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一起去学校?”
沈聪回答:“好啊。现在可以放心吃饭了吧?”
“我不吃了,我要回家了。你不用送我啦,我家就在附近。我走了。再见。”她提着书包,一边说一边向外冲。身影消失了,可是声音还留在屋内。沈聪看着没怎么动的饭菜,突然就没了胃口。
仲夏时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夏蝉隐藏在浓密的树林中,一声一声宣示着自身的存在。余七美着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背着书包,轻轻地敲着前厅的大门。在等待门开的时候,她有些担心,怕昨夜沈聪只是心血来潮,怕他今日就会变卦。毕竟他们刚刚从敌人转化为朋友。
朋友?她疑惑自己为何用了这个字眼。他们之间是朋友吗?认识不足两个月,初次与再一次的见面都不甚愉快,虽然那次的偶然事件令他们的关系改善了很多。可是,他们对彼此仍停留在一无所知的阶段。但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拿到家长通知书的那个瞬间就想找他。
其实并不是想要他帮忙,只是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他。